王卫民
事情过去了许多日子,我找人占卜,说这一日不应是我绯闻的日子。说这一日宜安葬、伐木。忌入宅斋醮。
现在事情总算过了,确切地说,如果那天不去给寡妇翠翠割麦子,即使有一万句谶语,也与我八打不挨,闹我的绯闻。
要是翠翠那天不去麦田也许没啥事,或者说我的车不坏在她地头也许我就不会替她割麦。寡妇门前事非多,寡妇麦田多事非。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惹事的镰床子说起。
老屋塌了。没有父母的老屋早就尘絮扑面,破败不堪。可我不时回去住一宿。夜里透过屋顶上的瓦缝,我能看见月光,特别是夏天,老屋里很凉爽,从破墙缝吹回来的风夹着州河的水草气味,又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回到儿时的夏夜,很惬意。
老屋塌的那天,没风没雨,也没塌着人,堂兄电话过来很平静,淡淡一句说:“回来看看,毕竟是老屋。”
我回去了,多少有点儿伤感,残垣断壁,老墙土味呛呛的。破柜烂箱被砸成七零八落的碎木片。就是那把镰床子躲过一劫。没有被砸坏,几分落寞地从墙土中露出大半个身子,很眼熟,我从土中拨拉出来,竟然很囫圇。
时值槐月,槐花的香气从远处窜来,大田里抽齐了穗儿的麦子努力地宣扬着即将到来的收割季节。
一声布谷鸟叫从头上掠过,我突然记起小满节气刚过,父母在的时候,这时父亲早早磨好了刃片刀,还是这把镰床子,不知他安上明光光的刃片刀后,在手上掂量了多少次。庄户人家汗水摔成八辩儿就是图一年两季的收获。拂去灰尘,镰床把儿上有握过的手印儿,也可能是爷爷的,更有父亲的。我感觉出温温的暖,不免心绪怅怅。这时有人打老远就在说,没有下雨打雷的,房咋就倒了。等拐过墙角儿,一阵香风,是一个身材窈窕披着长发的少妇,说不准年龄,扑闪着一双丹凤眼,把她的话尾巴说完“只要没伤人”。
我接过话茬儿说,房子是塌下来的,屋里恐怕连老鼠也没有。她先是一怔,再是往我脸上瞅一阵才说:“你是仨哥吧?”没等我回答我是谁,她又说,“伤人没伤人回来看看,说不定椽眼墙缝老先人藏着银元珠宝。”
我说,八辈子庄户人家,哪有啥银元珠宝嘞。
她自己格格笑过道:“我叫翠翠,东头宫狗家的。”
“噢”我嘴里回答着,心里却在“嗵”一下,像谁砸了一拳。宫狗前年就不在了啊。
她在破砖烂瓦堆子上瞅了瞅,确信这破老屋绝不会有什么珠宝银元之类。才一阵风走了。留下一团香气和一句话:“不走了来家吃午饭。”
“嗯呐。”
塌坍的老屋断了念想和牵挂,不再有借口回乡下的理由。把镰床子还有织草鞋的鞋耙子拿回城里,几番作难,也没个合适的地方摆。鞋靶子上的尘垢散发着陈年稻草的气味,已静静地卧在书架上层,和一个大土蜂巢为伴。镰床子则一直横放书案,不论怎么摆都是弓腰翘首,抬头远望的样子。我有时觉得它在动,伴着阵阵割麦子的歘歘声。在一个夜读的时候,突然萌生了给谁割麦子的念头,便在第二天拨电话给堂弟。
堂弟在电话中极不高兴,说我小瞧了他,说我能走出宫村,他不能离土?不种地就活不成了吗?我再三解释不是那个啥。他说我抽疯吧。受了堂弟一番数落,想割麦子的念头更强烈。
离了张屠夫,吃不了连毛肉。这话我在心里说堂弟。磨好刃片刀,在书房独自一人拿上镰床子挥舞一阵,想象着少年时代在宫村割麦子,甩梿枷,还能用簸箕扬麦糠的那犹新的记忆。
麦子一天黄过一天,风从大田扫过,起伏的麦浪应该说是庄户人家心中波涛,但同样激荡着我的心扉。因为我离开村子那一天正年满十八岁,算成人离家。其实家乡的原野早已失去了它的本色。大片平坦一些的土地早已被钢筋水泥霸占。要么是被剥去熟土,开了砂厂,一条川的土地象害了牛皮癣。
那正好是个周日。开着小车出城,曙光初露的东方天际上一片胭红,我心情突然从堂弟奚落的沮丧变得愉悦起来。
丹江河道里还漂着零散枯萎了的桃花瓣儿,是那样的畏锁和微不足道,地坎上的杏却黄了。家乡人叫“麦熟杏”也许造物主设定割麦子的人口渴了,有杏能解乏解渴。
车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漏气,这会儿完全瘪了下去,我赶紧把车挪到路边。正在懊恼时,才发现这麦田那头有人影晃动,远远传来了割麦的沙沙声。一定神,取出镰床子就下了地。
家乡人判断丰年的标准是麦杆儿亮,麦叶子和麦穗儿呈杏黄,麦颖无黑点,麦子撸在手上,麦梢这头沉甸甸往下坠。每当这时,庄稼人喜上眉梢的样子,总是回过头要望着身后边的麦茬地,那怕有一穗儿撒落也回再弯下腰拣起来塞进麦捆儿的。欠收时,麦子黑叶灰杆子,几朵颖夹一颗麦,还无精打采,每撸一把麦,灰尘飞扬呛得割麦人只打喷嚏,而且红瓢虫飞到脸上、脖子叮人。每当这时,割麦人会一声叹息,望望悠远的天空,只有期待着下一个季节。再挥动镰床子的时候,把裤带勒一下,看看太阳畔畔,人穷日月长,树矮影子短。
我忘了车胎瘪了的烦恼,沉浸在替人割麦的喜悦中,今年麦子很厚实,老话叫做“一镰刨不透”,是个丰收年。被我随手捆好的麦捆儿,均匀地摆了一地。
太阳已照在当空,无际的湛蓝下,一朵棉絮般的白云悠闲自得轻轻地飘着,布谷鸟从天边划过,落到麦茬地里,啄一阵又忒一下飞去。
歇气的时候,我从车上取来了水和面包,稳稳当当坐在一个麦捆上享受着割麦子的快乐。一不溜神瞥着了地坎上的灿黄的杏,不由嘴里酸酸的,不做不死,我猴似的到杏树上,手还没挨着一个杏,有人就在麦田喊:“那是三哥哥么?”嗓子甜润缠绵,似曾相识。摘过一个杏子,才朝树下看去,宫狗家的翠翠手握着麦镰子,急急火火正向树下走来。
原来她在地那头,我在地这头,割的是同一块麦子。站在树下的翠翠狐疑地看着割过的大片麦子,又抬头瞅着我,再看看着远的小车,把额前的刘海往一边甩了一下,问道:“是你割的。”
“嗯呐。”
她再望地里瞅了一眼,大概也看清了我割的麦茬儿低,捆得好,没抛撒了,才说道:“你咋知道这块地是我家的?”她仰着头,我循声看下去,见她的领扣解着,宽宽的领下,一片雪白,两只小白兔十分安静地卧在那里。
我赶忙跳下树,把手上的杏递给她,遮掩我龌龊的那一眼。
翠翠接住了杏,满眼赞许地看着我,片刻又说,她一大早起来就有喜雀在树上叫,一个寡妇人家能有啥喜嘞?就没在意,咋样也想不到,三哥从城里赶回来帮她的忙天。“忙天”是乡间人对夏秋两季收获期间的俗称,有时分的开了也叫“麦忙”“秋忙”。我嘴里噙着杏,却在品着她的感激和赞许,瞬间我也有些纳闷儿,车胎迟不坏,早不坏,偏偏坏在她的地头上。通村水泥路很平坦着嘞,日怪了。我只好照实说是车胎爆了。
她又是“格格”一阵笑,道湾子里人都说三哥是写书的,到底是读书人,能编会说哩。你咋不说成是菩萨爷把你拨转的呢?
在一个美少妇面前,我很尴尬,更何况是村邻,尽管宫狗和我不是本姓,但他在的时候,只要我回村,他一定赶过来和我说话,给我说些他在外打工的事,有一篇《领班》的文章就是宫狗讲的故事。
她把两个杏拿在手中摩挲着又递给我说,吃了再割一阵就该吃饭了。经她手的杏子有股味儿,女人味,是化妆品和汗味混杂的气味。我和她同时回到我割麦的这头。她割麦的姿势很标准,麦镰挥的很开,只听“噌噌噌”,三镰就是一抱子。捆麦的时候,撅起屁股,用膝盖往麦杆上死劲儿摁着,再拧紧麦杆。每到这时,花格儿衣服后襟显得有些短,不时的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她总是不忘我在旁边,每动一下,都要腾出一只手,在背后拽一下衣襟。
我手脚极不灵便起来,她问我说是镰床子不趁手吧。我“嗯”着,差点儿被刀片割腿。
因我从城里回来给她家帮“忙天”很感动。说婆婆劝过她不种地了,不种地又靠啥去。上有老,下有小,出不了门,只有靠一把庄稼。
我真的不曾料到她看上去那样光鲜,或者有些娇媚,地里活儿竟那么利索,她见我笨手笨脚的就说,“三哥,别割了,陪我说说话,今年麦子熟得缓,不用急的。”我知道我已出汗了,便在她身后捆麦子。听她说话。
她说,“你不知道吧,没有狗儿这几年,湾子人狠嘞。”
她停下来,抹一把汗,瞅着我问:“你的老屋塌了,人给你梢话,又是电话,围一大堆儿看着,操心着,帮你拾掇。”
我说:“先是堂兄、堂弟,后是村长、宫牛、宫栗、张拴都来电话。”
她“哼”一声,狠狠地挥着麦镰子,只一会儿我捆都捆不及。她用脚带麦时也那么用力,竟踢起了地里的土。
大概觉得在我面前撒气儿有些不妥,麦镰子才缓下来,接着刚才的话道:“那是你三哥修的人缘。”拢了一下头发,有点忧伤般地轻轻说,“要是放在我这宫狗家的,鸭子把娃踩死都没人替我答个声。”说罢一声轻叹,从一个麦捆上挑了两个杏子,把一个大些的在她衣服上蹭了几下递给我,自己的那个蹭也没蹭就吃起来。
我吃着杏,瞥见她泪花闪儿闪儿的。
有父母在的日子,常回湾子,对宫狗家的事多少知道些。宫狗是在一个煤矿上和他媳妇翠翠相恋的。煤矿工钱能多一点儿,发廊和足浴行当生意就好。翠翠就是发廊女。宫狗的母亲守寡,孤儿寡母,绳从细处断。偏偏宫狗死于肺矽病。
没有不透风的墙,翠翠是发廊女,湾子人都知道。有宫狗儿时没有人敢说三道四,没宫狗了,湾子人嘴歪了不上算,那些馋猫样的男人心更歪。
青叶落,黄叶掉,阴司路上没老少。宫狗儿这一走,留下七十多岁的老娘,还在读书的女儿。湾子里的人看就了,翠翠定是改嫁无疑。从埋了宫狗儿的那天夜里起,去东村宫狗儿家的村道上就有人走动,也有人爬到院墙外的树上,藏在树叉往院子里窥看翠翠在院子冲凉。第二天,湾子的男人们悄悄地传说着一个发廊女冰雕玉琢的身子怎样的馋人,那两个热馒头样的奶子,还有屁股蛋是何等的暄腾白嫩。
托身给宫狗的翠翠,早就收心,本来就出身乡间贫寒之家。这个叫做宫村的湾子有水田旱地,依山傍水,男人一身好苦,婆婆贤惠达理,一生的安身之地。宫狗不嫌弃自己曾经的卑贱。他在最后的日子,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再走一家吧,小着嘞。”
她说,“你们宫狗家几辈就是守寡的命。”打那时在心底里就没打算离开湾子,生是宫狗的妻,没有宫狗儿了,还是他的妻。
日子稍久了,有人发觉去东村的村道上毛毛草被人踩绒了,草窝里的烟头恁多。
翠翠也觉出了不对头,夜里并没有起夜风,不是门拴子响,就是窗扇儿动。
打男人走,婆婆身子骨更差了,先是在厢房住。翠翠楞是把铺盖强搬到上房,说“夜里替娘倒水也便当。”去年秋天,黑风月高,刚下过秋雨的夜晚,风把门拴儿摇了许久,翠翠只是装睡。突然“哐”的一声,窗外台阶一只腌菜的大瓮碎了。那一刻她心提到嗓子眼,真的怕风破了门,夹着被子和娘挤在一个炕上。婆婆说自己脏,翠翠说自己炕上有虼蚤。那天早上,她象一个老侦探似的在门外泥地上用手机拍了几张脚印儿。
翠翠自嫁到宮村湾子的那一刻起,就象从横死鬼的灵棚出来,当然不会再回发廊了。她把自己后路用刀斩了,怕小鬼缠身和幽灵附体。一只腌菜瓮值钱多少且不论,翠翠知道这是打的窗子叫门听,杀鸡给猴看。她在发廊的几年,见的人多了去了,不论权贵还是平民,卑贱是一致的。她在多少个漫漫冬夜害怕风吹门拴子,瓮破碎的那“哐”的一声响在耳际,却震得她心里发憷。
宫狗家的风门决定了自己守寡的命。婆婆的年代夜里也刮风吗?窗子也响吗?她肯定那时绝没有一个叫“发廊”的地方。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毛毛虫不找有伤的梨。她愧狠交加,自己掐自己的脖子却没勇气去死,儿子小,婆婆病,交给谁啊!湾子人定会说自己熬不住了,更会说“发廊女”到底靠不住。她松开了手,掐印儿红了许多天。她去过早已被村邻们可能淡忘了的后山林子里的土地庙,那个石岩龛断香火日子太久,昔日袅袅青烟飘忽得香台上长了毛毛草,不知被人拜跪作揖了多少年的石板上已布满了青苔。她跪在青苔上,双手合十,面对岩龛,紧闭双目,嘴里没有祈祷,在心里给自己下了狠话。
再穿过林子走出来的时候,神明给了力量和勇气一样,天是那样的高远,太阳那么温暖,河湾吹来的风都是那么慰贴。
活该这时有一只游狗在她家门口鸡窝舔破蛋。过后她后悔,心疼那只有些冤的狗。狗的两只卵子明光光在她眼前晃,霎时恶从心头起,只一棍扫过去,狗血喷头而出,连一声吠也没有就死了。她把狗开了膛,把狗鞭和狗卵子连刨带割全套儿整了出来,挑在棍子上,又提上血淋淋,还热着而没了卵子的死狗从村中走过。那当儿,湾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闲着无事,在村道旁扎堆儿,叙家常。男人中有人脸霎时白了,有人脸红了。只有女人们惊叹,懵懂地和翠翠答讪:“呦,翠翠吃狗肉还讲究嘞。”“嘁,狗鞭狗卵子爆炒,肉炖汤大补。”
翠翠脚步缓下来道:“都不是,公狗钻到鸡窝吃破蛋,我给阉了。”
“要是一只猫呢?”有人郁愉。
“只要是公的,敢到我家场畔畔我都要把它阉了的。”翠翠说这话时,平日姣好,动人的脸上眉眼都移了位,虽然和人说话是笑靥,却露着凶杀之气。有人在翠翠的眼睛看到从没有见过的神色,尽管泪盈盈的。女人们再往男人们脸上看去时,才有些恍然大悟。当然,也有不吃西瓜,不生冷病的男人,自然从这个发廊女出身的小寡妇行为中悟出其中狠毒的用意,至于有人在她房前屋后溜溜摸摸,猫盗来狗盗去,早就在湾子被人传说。
有人哼起了秦腔《杀狗劝妻》的戏文,立即有人纠正道“错了,错了,是杀鸡劝猴。”男人们一阵哄笑,女人们则狐疑地瞅着男人们。
去过土地庙的翠翠,打那一天起,一不做二不休,迟早只要见了猫、狗,先瞅瞅公母,一旦瞥见了卵子,总是捞起砖块、石头、土坷垃,恶狠狠砸过去,逢轻是轻,逢重是重。惹得那些牲口。大惑不解,瘸着腿,躲出老远了才回过头凄厉地吠一声和“喵喵”着跑去。更有那些不知趣的骚公鸡,正在热火朝天踩母鸡的时候,被她碰到当面,不是一脚踹死就是用石头砸死。日子久了,牲口们长了记性,不再去她家门前房后,打老远看到她的影子,或听到她的声都会躲凶煞神一样躲了。
庄户人家总有干不完的活。留在湾子里的男人们本来也不多,东家帮西家,西家帮东家是常事,互相照应着,春播秋收赶节气。宫狗在的时候也一样帮人,也有人帮。没有宫狗儿,村邻都在猜测着翠翠定是要走的。渐渐觉得她要顶门风守寡不走了,至少宫狗妈活着她不会走了,也来帮“忙天”。女人们是诚心诚意,男人们的心翠翠拿不准。不说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能把她看到地缝里,就是在地头尿尿也不回避她,还不是地说些裤带以下的话。有时不留意,晾在门口竿子上的胸罩裤头不是不见了,就是被人翻动过。
她粉嘟嘟的脸不知独自臊红过多少次。
丹江河湾的宫村,有一条堰渠,从村子的中间穿过,青蓝色的小石塊砌的渠沿上,爬满了开小黄花的石花草。不知道多少代,宫村人都用这条堰渠水綄纱,濯洗,煮饭。不知啥时,丹江河水被秦岭根的金矿把水弄得有些浑,于是,每户都在自家门口挖井,煮饭就放心。宫村女人们不解的是,各户的井水,都是一条河的水。都是宫村女人,翠翠咋就不一样呢。她比别的女人农活多,风吹日晒就多,身段苗条是娘生的,可桃花色的脸永远晒不黑,别说男人动心,女人也想摸一把。
有女人借故自家水井掉了老鼠,就每天来翠翠门前打水,主要是洗脸,两年过去了,脸还是没有她好看,就不再说掉老鼠的事。只是看紧了男人,怕男人瞄上翠翠。
翠翠地里的庄稼按季节种,按季节收,槽上还喂头大肥猪。她忙不过来也到小镇桥头人市上领帮工,比如砍地里玉米杆,雇旋耕机过来种麦子。掏钱,艳阳天雇人帮“忙天”,心里踏实,不落人情,免人闲话。偶尔也有人偷着帮自己。她不去揣摸是谁干的,她不想领情。她只想着那个大脚印是谁的,找着了要谁赔那只瓮。为这事她把村子男人们的脚都瞅过,看不准。看谁的都和手机上留的差不多。就连去口镇赶集日,也没忘在人流中瞅那一双双急促或慢步的脚。
找到那只大脚印成了心病。
麦子熟了。宫村大片大片撂荒地,葳蕤翠绿,与翠翠家日渐灿黄的麦田齐茬茬的色彩对比。男人们看见,都替翠翠着急。一个寡妇没人帮忙天会累垮的。“麦熟一晌”“龙口夺食”的话对谁都一样。他们宁可被自己女人搂着后腰,摁在炕上,或在猫在村头扎堆儿,说浑段子,也没有谁敢去替寡妇翠翠割一晌麦,或是挖几行包谷窝子。男人们怜惜小寡妇,女人们则早就有的嫉妒心,在这一会儿得到了平衡。
“活该,人骚没好货,树骚(梢)不挂果。”
“晒黑就不骚了。”
女人的嫉妒能毒死老鼠。
我不经意给翠翠割麦的事被湾子里的人知道,少不了有人拿我说事。
“老屋塌了还给寡妇割麦,啧啧啧,还作家嘞!”
“仨是体验生活嘞!”
“嘁,该是体小寡妇吧。”而我这天是多么难得的好心情。黄灿灿的麦子黄灿灿的杏,又有翠翠的汗香,麦茬、麦捆,没割倒的麦子,都是那么入眼走心。就连麦芒钻进袖口、衣领,扎在身上本应火辣辣地疼,都变得温柔多情,只是微微的痒酥酥,很享受。看来“如芒在背”一词并不准确。实际上俩人在同一个地头,割麦的进度并不快。翠翠要说话,我还得不时地回答她,有时还要略作思考状,或附和两句。不知多久了,翠翠扔下麦镰子,狠狠地伸了伸腰,捶着背,几分自责地说:“看我这人,只顾了说话做活儿,真是没相嘞。”她瞅着天,拽着我就往地塄土壕走去。只两步我就停了下来,她松开手,看着疑惑不已的我,补充道:“吃饭走。”说罢又“嘎嘎”自己笑了起来,说她只顾忙,带的饭在土壕里嘞。
偌大的土壕被杏树掩映着,浓浓的树荫下,一块彩条布上堆着一个棉垫包着的瓷罐儿,一个盖着布的小竹蓝里是一个瓷碗,扣着半碗腌萝卜条。几个散发着酵香的麦面花卷馍,卧在蓝子底,她说,赶回去吃饭耽搁时间,就带饭过来了,半夜就架火熬的糁子汤。她边往碗里倒饭,边说,真不知道仨哥回来帮忙天,将就着。好在带的多,她说。
在后来的日子,我常常回忆那一顿土壕下的野餐。摩挲的树影里穿梭着小红莺鸟,我端碗蹲着,是那么悠然惬意,而她抱着罐子盖着了脸,糁子汤喝得那样酣畅。
再走出土壕时,俩人惊呆了,几个人正往一辆小四轮拖拉机上摞麦捆,我深信这年头绝不会有人偷抢麦捆儿。再一看还有几个人汗淋淋地正在割麦子。
正午,正是太阳火毒的时候。翠翠脸顿时红了。她看清了是湾子的男女乡邻。她的错愕来自于出乎意料。
她丢下我,快步跑过去,先是抱麦捆儿,往拖拉机上摞,后又和那几个割麦子的去搭话。翠翠显得既兴奋又手足无措,我知道这是村邻来帮她了,有几分欣喜。有人在喊我的小名,要我在杏树下先歇着。我确实有点儿累了,正好借坡下驴。还没到树下,妻子的电话,一阵臭骂,说我大热天竟跑到乡下给一个骚寡妇割麦,啥动机、啥目的,啥东西……越说越不堪入耳。我索性挂断,她又不停地打过来,又是气势汹汹。我干脆关机。
肯定是湾子里有人搬弄事非。“何等无聊”,我十分沮丧的来到树下,鄙夷地低语那些事非者。
事后多日,还是翠翠在电话中说给我那天的一些事。她给我说,能嫁给宫村,没有了宫狗她也不恨宫村。她说她知道确实有人想帮他,就是不敢帮,怕惹事非。幸亏是我回村帮她带了头。
这些话翠翠不说,我也知道。那些看一眼翠翠都淌涎水的爷们,何尝不想讨个好,何况她正需要有人帮。我没割一会儿,村子就有人传开,少不了议论、诽谤,把世上所有难听话说完了,觉得哪里还不对劲。乡间人把背过人说人坏话,尤其是无中生有的坏话叫嚼舌根儿。
嚼舌根儿是要遭报应的,比如滚坡、车撞、害细病。再说,嚼一个作家的舌根。让谁写到书里边,宫村人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说话的人自己都觉得别扭。
有人动摇了。翠翠身单力薄,帮一把轻省一把,城里的能回来,在村里的就不能动一下手。就湾子里这些地,不定哪天被人盖了楼,弄成旅游区,连想看的麦苗儿也没有了,还说割什么麦。
是啊,不说割麦了,至少是个念想,啥时遭年馑想起种麦了,没人会割。庄户人家不懂得啥叫乡愁,叫念想,人啊,不能断了念想。
有人悄悄地走了,有人从家里来时就在腰间别着麦镰子。还是翠翠心里明白,双狼不叼娃,人多没闲话。
那畛子地不到后晌就割完、捆完,拉到了场里。有村中女人来帮灶了,豆腐臊子手擀面。翠翠家门前晒谷场,少有的热闹,有人把长长的细面挑的高过头,夸翠翠人长得好,面也擀得好。人群一阵哄笑,说夸错了,面不是翠翠擀的,是村子谁谁谁家媳妇擀的,喜欢上翠翠了吧。又是一阵欢笑。
翠翠更是喜上眉稍,曾有的那一丝怨怼,被化解了。她评价自己是心里不藏事,不记恨人。
平日清冷单调的湾子这一日因给翠翠帮忙天,多了一份热闹,也有热闹的理由,这一天就过得很快,太阳早早压山。
从河湾刮来的风夹着水艾的香气,苇叶儿也散发着粽子香。宫村人包粽子就用苇叶儿。暮色四合了,吃过饭的乡邻打着饱嗝,正要离开的时候,隔河相望的石村,石有娃把电影机子用摩托带来了。翠翠搓着手不知该说啥好,更不知放电影的石有娃是谁给叫的。
石有娃说电影公司给定的有任务,平时放没人看,擦黑天路过湾子,见这么多人帮翠翠的忙天,他就赶场来。
翠翠恍然大悟,乡邻也就没有散去。
有人问“啥片子?”
“《杨善洲》”石有娃说。
“杨善洲能唱秦腔不?”
石有娃抢过一句“你以为杨善洲是咱杨湾人。”人群又是阵阵哄笑。便各自找麦垛子坐了。
不知是谁提来了摘下不久的杏,也有人提来了这个季节的头茬儿香瓜,也叫白兔娃香瓜。翠翠先是推让着,又觉不妥,便要付钱。那俩乡邻异口同声,“又不是给你吃。”她就不再推让和掏钱了。
宫村,忙天五月的夜晚,星空高远、深邃。四山的轮廓在夜色中朦胧而清晰,银幕前转换的光柱五光十色。吃杏子和嚼香瓜的脆响,清香弥漫在每个麦垛间。电影上,杨善洲洪亮的声音传得很远。
翠翠忙完了,也來看电影,不时扭过头和身旁的女人低声说几句笑话。她想起了明天还有一块地,要是有人帮该多好啊。不论男人女人,只要不偷鸡摸狗,心里坦荡怕啥嘞。因有心思,竟把手中的香瓜屁股也吃了,嘴里一阵苦。等电影毕,她定要用喇叭说,明格日谁有空儿了再来。
灯刚一亮,早已商量好的村邻围过来对她说,“明格日再帮你割麦子。”
石有娃又抢走一句,说他来放电影。
翠翠眼泪快要出来,她为自己不离开宫村的决心点赞着自己。石有娃收拾机子,走得最迟。石有娃向场子看了看,刚要拔灯插头时,翠翠突然对她说:“有娃哥,把你脚抬到板凳上。”
石有娃猛地一怔,还是拔了插头。翠翠:“脚多大”
“八五”
翠翠语气柔柔的说:“你这怂人,为寻着你这一双大脚,这两年我瞅,我瞄,把眼窝都斜了。”
石有娃说:“这一会儿眼尖了。”
翠翠说:“我才感觉出来是你。”
“凭啥?”
翠翠在黑影里轻轻地笑着道:“你看你,上树拴幕帐子,一胎腿就是半人高。”
“有关系吗?”
“瓮片上的泥鞋印在瓮沿上,一般人不会踢恁高。”翠翠没再笑,而是郁郁的。
“还有吗,小心错了。”石有娃手上慢了下来。
“我在林子砍柴,天哪,我只砍了半晌,就背了几天。”翠翠为她苦苦寻找的脚印子想报复,想撕了那张脸。而此刻的判断不知是否有误,已不重要了,而是早已失去了报复的勇气。事实上在林子砍柴比割麦子还要累,不知道“那斯”竟啥时钻到林子帮自己的,开始边砍边背的,后来才觉得不对头。再往树上看,竟然上的那么高,留的树股,树叉、有型有态,没有猴上竿的两下,斧头是砍不到。放电影的历来都有猴上竿的本领。
还有,秋天打核桃的时候,是她最头疼的事,可当她每到一棵树下,不知谁已替自己打得落得满地都是,而且打得干净不留“雀儿粮”,她知道有人在暗中恋着自己,帮着自己,却不知道是谁。
此刻石有娃忙毕,静静的怔在黑影中,木纳地说:“我赔你一只大菜瓮。”
“非赔不可。”翠翠抿着嘴,没有笑出声。“快回去吧,即当老子又当娘,娃还等着你嘞。”
石有娃踩响了摩托,坐上去,又回过头,嗫嚅着,不知想说啥,而没说出口,骑上走了,留下摩托车的屁烟在缭绕,久久不散。
翠翠在这暗中蹙了蹙鼻子,觉得摩托车的屁烟很好闻,还有几分醉。宫村的这个夏夜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