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幸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清中叶著名文人袁枚(1716-1798)在退居随园之前,曾历任江苏溧水、江浦、沭阳、江宁四县知县。 其中最后任职的江宁县(今属南京)是江宁府治所在,又驻扎了两江总督等重要官员,故政治地位尤其重要。 袁枚于乾隆十年(1745年)春就任江宁知县,又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冬托病辞官,前后任职将近四年,占据了袁枚不长的仕宦生涯一半的时间。 也正是在江宁知县任上,年仅三十三岁的袁枚激流勇退,出人意外地主动终止了仕宦生涯。*按袁枚曾于乾隆十七年有过一次短暂的再仕之举,但历时仅半年,即因父亲去世而丁忧家居,自此不复出仕。 具体可参见郑幸:《袁枚年谱新编》[M].乾隆十七年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对于袁枚壮年辞官之举,无论是当时人还是后世之研究者都颇为重视,认为是其由仕宦生涯回归文人生活的重要转折点,对其一生影响重大。 至于辞官之原因,袁枚曾在答覆陶士僙的两通书信中加以解释*参见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六《答陶观察问乞病书》 《再答陶观察书》,清乾隆刻本。,这也是后之研究者在分析其辞官原因时所依据的主要文献材料。 如民国杨鸿烈在《袁枚评传》第二章“年谱”中即据此二札将袁枚辞官归结为“不愿为上司大吏做高等听差”及“以文学为终身事业”[1]53,54;又1956年英国汉学家亚瑟·魏礼在《袁枚:十八世纪的中国诗人》一书中也提出了类似观点[2]47,同时,魏礼又据《随园老人遗嘱》中“蒙总督尹文端公保荐高邮州知州,部驳不准,我心不乐。 适老母患病,遂乞养归山”的记载,认为辞官之举还与乾隆十二年(1747年)两江总督尹继善保荐袁枚为高邮知州但未果一事有关。*参见袁枚:《随园老人遗嘱》见《小仓山房文集》卷首,乾隆本无,此据光绪十八年(1892年)“随园三十八种”本。此二人是早年著名的袁枚研究专家,尽管论述不多,却利用关键文献对辞官原由作了最基本的阐述。 在此基础上,傅毓衡、王英志又作了更细致的研究。 前者在《袁枚年谱》“乾隆十四年己巳”条中详列“养亲” “保身” “受馋” “乘胜收场,贵在知机” “为膏肓泉石” “受往哲高蹈的影响”等7条原因[3]60-64;后者则专作《袁枚辞官考述》一文,以“升擢高邮牧不果”为辞官之导火线,又据上引二札及袁枚的其他诗文将原因归纳为“不能为大官作奴” “以文章报国”以及“激流勇退,全身远祸”三条。[4]相比早年研究,这些观点内容更丰富,论述更详细,结论也更全面,应该加以肯定。
从上述研究来看,袁枚辞官是诸多复杂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应该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一个结论。 然而,一般来说,要作出壮年辞官这样的重大决定,总会有一些比较直接的触发事件。 魏礼和王英志认为“保荐高邮州知州,部驳不准”一事是其导火索,但事实上此事发生于乾隆十二年*参见袁枚:《小仓山房外集》卷五《谢荐擢高邮刺史启》云:“枚五年旷职,四任专城……六月十一日,闻高邮州缺,以枚表荐。” 以乾隆七年首度为令下推五年,正为乾隆十二年。 详见郑幸:《袁枚年谱新编》[M].“乾隆十二年”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71。,与辞官之举相隔整整一年,虽然关系重大,从时间上看却并不是最近的刺激因素。 此外,对于袁枚诗文中屡屡出现的“受馋” “远祸”之论(详下文),研究者虽也作了一定的解释,却并没有找到强有力的事实依据。 袁枚因何“受馋”,此事与其辞官之举是否有事实上的关联,我们都不得而知。 近年来,笔者在搜集袁枚生平资料的过程中,又新发现一些与袁枚辞官有关的重要文献。 其中户部档案所载欠征罚俸之事,或可解释袁枚被荐举高邮知州不准之原因[5];而另一部由袁枚主修的《江宁新志》以及围绕此志编纂所发生的相关事件,则可对所谓“受馋”一事作出新的解释。
袁枚主修之《江宁新志》存世数量极少(以下简称《新志》),国内仅有残本藏于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全帙则仅藏于日本内阁文库,笔者所见即为此全帙之影印本。[6]《新志》共二十六卷,卷首依次为江宁知府蔡长沄序及袁枚序。 其中袁序(以下简称“旧序”)经过较大改动之后,收入《小仓山房文集》卷十,题作《重修〈江宁县志〉序》(以下简称“新序”)。 为便于研究者参考比对,兹将此“旧序”誊录如下:
美哉,江宁乎!其志之也,难于其治之也。 则独不见中妇之理其家乎?薪半束,粟数升,一婢,一仆,此中才之所辑而安焉者也;食客数千,出入巨万,会校簿券积若邱山,此贤媛之所望而惊者也。 夫金陵,古帝王家也,盛于晋,靡于六朝,衰于南唐,再兴于明。 譬如开辟以来,有臣族焉,盛衰兴亡,干戈歌舞,靡所不备。 颓垣片瓦中,包史书数百万言,而江宁则又其家之半支也。 其名山奇迹、江涛云气,亦能与其人物相为俶诡,而与上元绝不相蒙。 将铢校而尺度之,其能无漏乎,其能无溺乎,其能无纠庞乎,其能无率合而影□乎?于是乡之先生进而言曰:“翰林来宰是邦,旷典也;孟亭王先生来从公游,史才也。 邦之人愿因公而请于王先生。” 于是捐白金、具修脯、购枣梨、延名士,起馆于署之东偏。 今夫因众人之资,藉诸先生之才,借山川都会之胜,以成余之名。 又得时时揽其风土人事,以考其政治之得失,此梓人之不斫而书名者也,何其幸也!当是时,总制尹公以大贤驻金陵,寮寀自方伯以下、太守以上,皆彬彬儒者。 而予来三年,无一人投牒于府者,其风土之淳,益足招四方之宾客。 政闲而游览起,民和而礼乐兴,意□其在斯时乎?开局后,成列传若干、表若干,周岁之终乃付于梓。 呜呼!此一书也,经六十年而一变,再六十年而予九十矣。 中寿非人所有,而官衙如传舍,又不知历几许贤士大夫之手。 摩娑于斯编也,岂不难哉,岂不慎哉!乾隆十三年夏旧史氏改知江宁县事钱唐袁枚谨序。
袁枚在序文中阐述了修史的缘由与经过,这些内容可与《新志》卷十二“艺文志上”中所收袁枚《请修江宁县志启》并《详文》两篇文字相参看。 其中《详文》末云:
卑职滥膺剧邑,曾忝词林。 风景六朝,满目有河山之感;□□三月,经年少案牍之烦。 窃恐儒吏笑人,敢谓斯文在我?愿分月俸,当篙矢之先驱;敬集同人,听枣梨之自助。 事虽成于众举,例必达于上闻。 若夫狼藉牙郎,互分甲乙;摒挡线箧,别有丹铅。 容俟开列成篇,再敢具情请示。 除详某宪外,伏希大人批示遵行。
结合前引序文,不难发现其中虽也不乏套话,但仍可看出袁枚对修志一事表现出了较大的热情。 首先,袁枚亲自担任了此书的主要编纂者。 《新志》卷首署“翰林院庶吉士授江宁县知县袁枚修”而无纂者名,又卷三“秩官表”袁枚名下有“现任,手辑《江宁志》”之语,可知袁枚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空挂“主修”之名,而是亲自参与了编纂事务。 其次,袁枚也在《新志》中寄托了他本人的政治与文化理想。 在《新志》每卷最末,都有“论曰”一则,内容除阐述编纂之缘由、意义外,亦时常表达一些对历史或现实问题的看法与总结,文辞简练,时有卓见。 这种体例显然源于史传,于地方志中则并不多见。 尽管这些论述文字并不一定全部出自袁枚之手,但其主导与核心思想应该还是来自于主纂者袁枚,或曾得到袁枚的审核与肯定,因此,将之视为袁枚之看法亦无不可。 无论是亲自参与编纂,还是创设“论曰”之做法,都足以看出袁枚对此次修志之举十分投入,绝不同于一般的挂名主编。
除袁枚外,“旧序”还提及了另一位十分重要的编纂者王箴舆。 箴舆(1693-1758),字敬倚,号孟亭,江苏宝应(今扬州)人,王式丹之孙。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进士,以纂修武英殿书议叙内阁中书,后改河南临漳知县,官至河南卫辉知府。 雍正十三年(1735年)罢归,闲居无事,遂受聘修志。*传见道光《重修宝应县志》卷十九“文苑”,道光二十年(1840年)刻本。对此,袁枚《随园诗话》卷九第七条曾云:
宝应王孟亭太守,为楼村先生之孙。 丁卯,见访江宁。 携胡床坐门外,俟主人请见乃已,遂相得甚欢。 聘修江宁志书,朝夕过从。*参见袁枚:《随园诗话》,乾隆嘉庆间随园家刻本。
这里“丁卯”指乾隆十二年(1747年),可见修志当始于是年。 又王箴舆《孟亭诗集》卷三有《访江宁遗迹书此贻袁大令》一诗*参见王箴舆:《孟亭诗集》,清同治十二年刻本。,其中“六十年头金石磨,土人较少寓人多”之“六十年头”,与《新志》蔡长沄序中“而志之不修又六十年”的说法相似,当指前次修志距今已六十馀年*按《新志》之前,尚有佟世燕修、戴务楠纂《江宁县志》十四卷,康熙二十二年刻本。;又诗中“山阴醉本终须见,孟六遗文亦待搜”等句也描绘了一幅苦心搜辑艺文资料的画面。 这些都表明此诗当与修志有关。 根据《孟亭诗集》的编年情况,可大致推断此诗作于乾隆十二年春*按《孟亭诗集》共四卷,每卷以一年为单位分成若干小集,旁注系年,集中诗作亦基本按时序编排。 其中卷三之“临江草堂一集”旁注“丁卯(乾隆十二年)”字样,其第一题即《访江宁遗迹书此贻袁大令》,可见此诗撰作时间较早。 又其后第四题为《缫丝曲》,其中“肯竭心思共春好”之句说明其时尚为春季。 据此基本可断定前诗作于乾隆十二年春。,据此可基本明确修志工作始于是时。
又据袁枚“旧序”中“开局后,成列传若干、表若干,周岁之终乃付于梓”之语及“乾隆十三年夏”之落款,可知修志耗时大约一年,最终于乾隆十三年夏成书并付梓刊刻。 据此反推所谓“开局”时间,当在乾隆十二年夏。 考虑到正式开局之前可能已经开始部分准备工作,因此,《新志》的实际开修时间应该更早,这与前文始于十二年春的结论基本吻合。 值得一提的是,刊刻工作虽始于夏季,却一直延续到十月。 蔡长沄序落款署“乾隆十三年岁次戊辰阳月”,所谓“阳月”即十月之别称;惟据序中“书既成”一语来看,《新志》的主要编刊工作在十月当已完成。
经上述考订,可基本推断《新志》的编刊时间为乾隆十二年春至十三年十月。 志书刊成后不久,袁枚即正式乞病辞官。 《小仓山房文集》卷十《送许侯入都诗序》云:“先是,尹太保总制两江……乾隆戊辰冬,余引疾去。 后十日,太保奉命入陕。” 这里的戊辰指乾隆十三年,尹太保指尹继善。 据《清高宗实录》卷三百二十九记载,“令尹继善前往陕甘办理事务”之谕令颁布于乾隆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以常理推断,从奉命到动身赴任当有一时间差,由此可大致推算袁枚“引疾去”的时间在乾隆十三年十二月左右,恰在志书刊成两月之后。 而就笔者在《新志》中所发现的问题来看,这种时间上的先后或许并非巧合。
《新志》的问题首先与王箴舆有关。 出于修志需要,王氏同袁枚“朝夕过从”,私交渐笃,公务之馀亦宴集、唱酬不断。 例如乾隆十三年秋袁枚初得随园之际,率先到贺者即包括王箴舆。*参见袁枚:《随园诗话》卷五:“戊辰秋,余初得隋织造园,改为随园。 王孟亭太守,商宝意、陶西圃二太史,置酒相贺,各有诗见赠。”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这样一位于公于私都极其重要的人物,在袁枚改写《新志》“旧序”时却被抹去了名字,即将“孟亭王先生来从公游,史才也。 邦之人愿因公而请于王先生”改成了:乡之先生进而言曰:“邑志不修,垂九十年……邦之人愿供束脡,延名宿以先焉。 ”
对比“旧序”,“新序”此段最重要的变化在于将“孟亭王先生”之名替换为含糊其辞的“名宿”。 初看似是袁枚抹煞箴舆功劳,细究却发现大有内情,这可以从《小仓山房诗集》卷六《寄孟亭太守》一诗中寻得端倪:
大雅千年事,江湖各有名。 是谁堪领袖?屈指数先生。 灼灼崔岐叔,铿铿杨子行。 褰帷曾守郡,剗草竟归耕。 临况星将曙,钦迟月尽更。 分携甘谷水,同酌碧云英。 祖约谈何剧,唐都道已成。 志书劳检校,史笔最纵横。 洁可同《灵宪》,严堪比《论衡》。 体裁霞共驳,书义鬼同争。 古柏根盘大,流莺口舌轻。 (原注:“修《江宁志》被谤。” )风怀归酒德,兰藻入秋声。 遣妾捐家累,编诗住石城。 花枝终日把,棋子彻宵鸣。 官罢心才壮,才难意始倾。 高文无敌手,吾道有交情。 贱子归乡里,西风卷客旌。 孤琴弹渐少,岐路梦频惊。 八表停云远,三山落照明。 不知文社里,又进几回觥?
此诗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 首先,袁枚对王箴舆的史才及《新志》绝无抹煞否定之意。 诗中“志书劳检校,史笔最纵横。 洁可同《灵宪》,严堪比《论衡》”两联,将王箴舆与张衡、王充相提并论,评价可谓极高。 其次,王箴舆曾因修《新志》而遭馋言毁谤。 诗中“流莺口舌轻”及夹注中“修《江宁志》被谤”之语,都明白无误地指出了这一点。 按诗中“贱子归乡里,西风卷客旌”一联,当指袁枚辞官一事,从全诗基本按时间叙事的结构来看,“被谤”当发生于袁枚辞官之前;又从“旧序”尚未回避王箴舆名字来看,“被谤”又发生于“旧序”撰写之后。 据此则“被谤”当发生于乾隆十三年夏至十二月之间,即《新志》开始刊刻到完成之际,也就是袁枚决意辞官期间。
由上可知,尽管史才卓绝并获知县的高度肯定,王箴舆却仍因修志而遭“被谤”命运。 这说明症结很可能并不在王箴舆身上,而在《新志》本身。 与此同时,袁枚作为修志的负责人及主要编纂人,必然也会受到“谤”之牵连。 事实上,袁枚确曾反复流露出“受馋” “被谤”的抑郁情绪,这可在《小仓山房诗集》卷五的《一卷》 《婕妤怨》等诗作中得到印证。 其中《一卷》共四首,第三首云:
心似弹棋局未平,啬夫中有郑康成。 八年县谱谈何易?一卷《谗书》著不清。 年命惯遭磨蝎累,宦情都付子规声。 回头尚剩桃花米,且去江东作步兵。
此诗首联以郑玄曾屈居下僚之遭遇自比,有不平之意。 颔联上句明言治县不易,下句则借唐人罗隐著《谗书》自馋之典,暗示作者亦曾自招馋言,且馋谤的对象很可能也与《馋书》一样是一部著述,这极易让人联想到《新志》。 此外,颈联不仅以苏轼《东坡志林》“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之典再次暗示袁枚“被谤”的遭遇,而且明言其仕途亦因此受到影响。 至尾联则以阮籍自比,流露出畏谗避祸的情绪。 通览全诗,用典基本与受馋、遭谤有关,主题可谓相当明确。 又此诗之前尚有《婕妤怨》一首,在“方期白首待昭阳,不道青蝇点素妆”等句中,作者以班婕妤自比,借《诗经·小雅·青蝇》之典,同样流露出因小人馋言中伤而遭君王冷落的抑郁心境。 这些都有力地证实了袁枚曾经遭到馋言攻击的猜想。
按据《小仓山房诗集》作品编次情况,可大致推断《一卷》 《婕妤怨》作于乾隆十三年袁枚辞官前后,这说明遭受馋言中伤之事与辞官有着紧密的联系。*按《小仓山房诗集》基本以时间先后编次。 卷五中紧随《婕妤怨》 《一卷》的是《挂冠》四首,又《一卷》第四首也有“神仙早挂竹皮冠”的诗句,据此推断上述二诗应当作于“挂冠”亦即辞官前后,或至少与辞官有紧密联系。这也正是傅毓衡、王英志等研究者提出“受馋” “远祸”之说的重要依据。 而从袁枚与《新志》的密切关系以及“受馋” “被谤”都恰好发生于辞官之前这些情况来看,袁枚所受之“馋”很可能与王箴舆所受之“谤”一样,都源于《江宁新志》。 换句话说,袁枚很可能同王箴舆一样,因为纂修《江宁新志》而“受馋”,且“受馋”一事对袁枚造成了消极的心理影响,并成为促使其作出辞官决定的重要原因之一。
关于王箴舆“被谤”的原因,袁枚并未明言,仅指出与修《新志》有关。 为此,笔者对《新志》内容作了细致的翻检,发现其“遭谤”很可能与其中所收录的大量遗民作品有关。 在《新志》卷十二、十三“艺文志”中,辑有大量吟咏金陵之作,共计文四十二篇、诗赋二百七十四首、词十阕。 对比康熙《江宁县志》之艺文志,可知《新志》这部分内容系从康熙志而来,但并非简单照搬,而是作了细致的删汰、辑补工作,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在于大量补充了康熙志并不重视的明清之际的诗文,特别是明清遗民的作品。 为进一步明确这一问题,笔者根据《清代文字狱档》、雷梦辰《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及《四库禁燬书丛刊》所列禁书目录对《新志》艺文志作了粗略统计,发现其中至少涉及屈大均、钱谦益、龚鼎孳、钱澄之、方文、顾梦游、邢昉、尤侗、周亮工、焦竑、曾畹、杜濬十二位人物,其中屈大均的诗文在修志之前就已遭禁,其余十一人的诗文则在清代中叶遭到大范围禁毁。*据《清代文字狱档》第二辑[M].“屈大均诗文及雨花台衣冠冢案”,可知屈大均诗文案首发于雍正八年(1730年)。 上海书店,2007:129-141。 又其他作家之诗文集则主要在纂修《四库全书》期间遭禁。而《新志》对这十二人均给予了较大重视。 例如钱澄之、邢昉、尤侗、曾畹康熙志本无,《新志》特作增补;又钱谦益、屈大均在康熙志中均仅录诗作一首,《新志》则分别增至十二首与七首。 由于南京在明清之际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因此这些文人的咏叹金陵之作,难免都充斥着兴亡之感、怀明之思。 如所选屈大均《秣陵》 《吊陈宫》 《木末亭》等均为著名的怀古诗,其中“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等句,借六朝旧事讽咏当下,表现出强烈的兴亡之叹。 又如所选钱谦益《金陵杂题》组诗[7]415,字里行间皆充满对明清易代之感怀。 类似的问题还不仅仅表现在艺文志中。 事实上,整部《新志》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遗民文人的关注。 潘承玉曾对《新志》各类人物传记作专门的考察,发现其编纂者对卓尔堪《遗民诗》相当熟悉,不仅将其中十五位江宁籍遗民一一辑出,而且把他们的小传也几乎一字不改地加以转引。[8]465,466可以说,这种对明清遗民群体的关注和重视,几乎贯穿整部《江宁新志》的编纂。
无论是王箴舆,还是其他编写者(抑或是袁枚本人)要将这些内容编入《新志》,无疑必须得到主修者袁枚的首肯。 换句话说,袁枚在编纂这些内容时,并没有意识到可能产生的文字禁忌问题。 这一方面说明乾隆十三年的政治环境尚属宽松,另一方面也说明倘若有心追究,《新志》的犯忌问题其实相当明显。 事实上,同样的情况若发生在文网严密之际,无疑后果严重。 如乾隆四十年(1775年)所修之《潮州府志》即因内容涉及屈大均等人著述而被迫铲挖原版,删去违禁文字达数十处之多。[9]而嘉庆《东莞县志》卷首例言则云:“向查办违碍书籍时,府县志皆奉文铲削,今于列传、选举中删除净尽,遵功令也。”*参见彭人杰:《东莞县志》,嘉庆三年(1798年)刻本。这些例子都提醒我们,类似的犯忌问题即使出现在地方志中也完全可能被注意,只是时代不同故后果略异而已。 因此,在清代文字狱频发的总体背景下,《新志》引起别有用心之人的注意并连累两位主纂者“被谤”,还是极有可能的。 然而,此事似乎也仅仅止于“被谤”而已,并未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最终不了了之。 笔者推测,这恐怕与时任两江总督之尹继善有关。 尹继善与袁枚私交甚笃,且当时的政治环境毕竟尚属宽松,将此事压下应该也容易做到。 惟从《新志》流传极少这一点来看,此书的传播数量与范围相当有限,很可能是在刊成后不久就因“被谤”而减少了印量。 当然,即使《新志》中的敏感内容在乾隆十三年没有遭禁,到乾隆编纂《四库全书》时仍难逃一劫。 今所见日本藏本仍存钱谦益诸人之作,恐怕是漏网之鱼了。
不论《新志》因何“被谤”,作为主修者的袁枚都难辞其咎。 对比《新志》新、旧二序文字的不同,可以明显感受到修志前后袁枚心态的转变。 在“旧序”中,袁枚对自己治江宁之政绩作如此总结云:“而予来三年,无一人投牒于府者……政闲而游览起,民和而礼乐兴。” 这与蔡长沄序中“袁侯来江宁凡四年,政清人和,狱讼者不之府而之县,余得凝然静镇焉”之赞誉如出一辙,隐然有自许之意,充满了积极、昂扬的色彩。 然而在“新序”中,袁枚对个人政绩的评价却显得小心谨慎:
然而其治江宁者殊难自信,则志江宁者亦可知也。 或千百世后览是志而善之,而转疑今日之治江宁者之无甚过差,则是诸君子之助,而非余之功。
读来只觉袁枚于治县、修志诸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仅态度消极,而且有功过是非均待后人评说之意。 显然,此时的袁枚对“志江宁”和“治江宁”都已失去了最初的自信和积极,这恐怕与“被谤”一事密切相关。 在此事发生后不久,袁枚就决意辞官。 虽然此事并非袁枚辞官的直接或惟一原因,却多少影响到他对仕途的态度,并成为促使其辞官的重要因素之一。
[1] 杨鸿烈.袁枚评传[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2] Arthur Waley.YuanMei: Eighteenth Century Chinese Poet[M].London: Gw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56.
[3] 傅毓衡.袁枚年谱[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
[4] 王英志.袁枚辞官考述[J].古典文学知识,2001(2):58-63.
[5] 郑幸.户部档案中所见袁枚欠征案考[J].历史档案,2009(2):40-43.
[6] 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稀见中国地方志汇刊(第十一册)[M].北京:中国书店,1992.
[7]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8] 潘承玉.清初诗坛:卓尔堪与《遗民诗》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 林子雄.清代禁毁图书对方志编纂的影响——以乾隆《潮州府志》为例[J].广东史志,2002(2):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