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华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余恕诚先生《唐诗风貌》以“俊才达士的通脱自在”来概括白居易诗歌,并说:“元白等人行为通脱,自负才情,留连诗酒,不为礼法所拘,才子诗客的习性多于严谨端正的政治家气质。”[1]94确实如此,元稹、白居易两位中唐时代的大诗人,不仅积极参与政治,还主张运用诗歌干预社会生活,要求“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目的是“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具有强烈的补衮意识。 而在遭遇挫折之后,又能够及时调整心态,乐天知命,激流勇退,能够闲适自在地悠游岁月,独善其身。 因此,也有人将白居易作为“士大夫文化审美心理的典型体现者”,并认为“能够游刃有余地把中国士子所面临的诸端内外矛盾处理得如此融通有机,始终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心理状态,白居易是第一人”[2]594。 在诗序的创作方面也体现了这一特点,他不仅创作了大量诗序,而且形式多样,内涵丰富,笔法灵活。
刘熙载《艺概·诗概》说:“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 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 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乎?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 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3]105刘熙载指出白居易诗歌表现出与人民感同身受的情感,跟杜甫、元结诗歌境界相似,是很有眼力的判断,又说白居易诗歌“用常得奇”,是诗歌最不易达到的“重关”,此论尤为精绝。 我们认为,白居易不仅诗歌如此,他的散文也是如此,既通俗易懂,又娓娓细腻,无论叙事状物,还是言情说理,都晓畅通达。 下面以诗序为例,探讨白居易散文的艺术特色。 白居易诗序与元稹作诗风格相似,因为他们有相同的政治见解和文学观念,相似的为官经历与生活态度,既酷爱诗酒风流,又长期相互唱和,“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4]965,故他的诗序颇具特色。
白居易先后与元稹、刘禹锡等人唱和,他既是中唐时代高寿的诗人,也是留下作品最多的诗人,其中唱和诗几乎占了现存作品的半数。 在长期的唱和中,不仅诗人之间的情谊更加深厚,而且诗艺不断精进,风格也渐趋定型,被文学史盛称的“元和体”新诗就是他们长期唱和的产物。 元白唱和主要在元和至长庆年间,当时正处于积极进取阶段,尽管后来相继贬官,但诗歌始终是维系他们情感的纽带。 因此,白居易的唱和诗序主要是与元稹酬唱而作。 如《和答诗十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 诏下日,会予下内直归,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寿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马上语别;语不过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 是夕,足下次于山北寺。 仆职役不得去,命季弟送行,且奉新诗一轴,致于执事,凡二十章,率有兴比,淫文艳韵无一字焉。 意者: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 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为诗十七章,凡五六千言,言有为,章有旨,迨于宫律体裁,皆得作者风。 发缄开巻,且喜且怪。 仆思牛僧孺戒,不能示他人,惟与杓直、拒非及樊宗师辈三四人,时一吟读,心甚贵重。 然窃思之:岂仆所奉者二十章,遽能开足下聪明,使之然耶?抑又不知足下是行也,天将屈足下之道,激足下之心,使感时发愤,而臻于此耶?若两不然者,何立意、措辞,与足下前时诗,如此之相逺也?仆既羡足下诗,又怜足下心,尽欲引狂简而和之;属直宿拘牵,居无暇日,故不即时如意。 旬月来,多乞病假,假中稍闲,且摘巻中尤者,继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 其间所见,同者固不能自异,异者亦不能强同。 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并别录《和梦游春诗》一章,各附于本篇之末,余未和者,亦续致之。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 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 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足下来序,果有词犯文繁之说。 今仆所和者,犹前病也。 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引所作,稍删其烦而晦其义焉。 余具书白。*本文所引白居易诗文及序文均出自《白居易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下不赘述。
诗序记录了元和五年元稹由监察御史贬官江陵士曹掾的经历*元和五年,元稹在东都不畏权势,弹劾上奏豪官违法十余案。 河南尹房式有不法事,元稹奏摄之,令其停职。 执政者恶元稹专擅,罚俸,召还长安。 途径华阴敷水驿,内史刘士元后至,争驿房,元稹不让,刘以鞭抽元稹,落稹齿。 元稹上告朝廷,而宰相以稹轻树威,失宪臣体,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李绛、崔群、白居易等论元稹无罪,上不听。 [按]白居易因为元稹这次贬官实属冤枉,所以赠诗给元稹,希望他想开点。 从白居易读元稹答诗,遵“牛僧儒戒”不敢告诉别人的情况看,当时朝中颇有人嫉恨元稹、白居易的耿直。,当时白居易任左拾遗充翰林学士,要经常在禁中值夜,所以不能亲自远送元稹,只得派季弟去送行并奉上一卷新诗,期望这些诗能够在途中为元稹解闷,这些诗没有淫文艳韵,“欲足下在途讽读,且以遣日时,消忧懑,又有以张直气而扶壮心也”。 其用心何其良苦,由此可见元白感情深厚。 从这里可以看到元白二人对诗歌艺术的钟情,也可以看到诗歌已成为他们慰藉心灵的工具。 白居易还在序中回忆了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他与元稹一起切磋的情景,实事求是地评价了他们诗歌的长处和缺点,即“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 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 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白居易的这段夫子自道,成为后人评价他的诗文引用较多的话。 白居易文章条达流畅,毫无艰涩之态,看似容易实际上却是锤炼的精华,因为字里行间充盈着浓郁真挚的情感,白居易诗文具有沁人心脾的力量源于此。 序中提到的《和梦游春诗》也是元白唱和规模最大的作品之一。 如《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微之既到江陵,又以《梦游春》诗七十韵寄予,且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 乐天知吾也,吾不敢不使吾子知。”予辱斯言,三复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将来也。 然予以为茍不悔不寤则已,若悔于此,则宜悟于彼也;反于彼而悟于妄,则宜归于真也。 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 而今而后,非觉路之返也,非空门之归也,将安返乎?将安归乎?今所和者,其卒章旨归于此。 夫感不甚则悔不熟,感不至则悟不深;故广足下七十韵为一百韵,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 亦犹《法华经》序火宅、偈化城,《维摩经》入淫舍、过酒肆之义也。 微之、微之,予斯文也,尤不可使不知吾者知,幸藏之尔云。
《梦游春七十韵》是元稹贬官江陵后所作的悔忆往昔仕婚经历并悟示未来的诗歌,清人冯班认为其中“梦春”部分就是元稹回忆与崔莺莺交往的经历,即“会真记”[5]343。 从白居易的酬答诗看,既有元稹早年的一段恋情*白诗中有很长一节:“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 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绿蓐。 门柳暗全低,檐樱红半熟。 转行深深院,过尽重重屋。 乌龙卧不惊,青鸟飞相逐。 渐闻玉珮响,始辨珠履躅。 遥见窗下人,娉婷十五六。 霞光抱明月,莲艳开初旭。 缥缈云雨仙,氛氲兰麝馥。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 袖软异文绫,裾轻单丝縠。 裙腰银线压,梳掌金筐蹙。 带襭紫蒲萄,袴花红石竹。 凝情都未语,付意微相瞩。 眉敛远山青,鬟低片云绿。 帐牵翡翠带,被解鸳鸯襆。 秀色似堪餐,秾华如可掬。 半卷锦头席,斜铺绣腰褥。 朱唇素指匀,粉汗红绵扑。 心惊睡易觉,梦断魂难续。”显然与元稹原诗中“会真记”内容相近,目的是为结尾的劝诫作铺垫。 从男女风情描写的细腻来看,元白都具有才子的风流习性,熟悉男女之情。,也有与韦丛结婚的经历,更有任职拾遗、监察御史及贬官的经历,后面以佛门觉义相戒,实际上是在宽慰元稹。 序中所说“悔既往而悟将来”是全诗主旨,而“外服儒风,内宗梵行”揭示出元白儒释兼修的思想特点,这是他们能够灵活自如处理出处进退矛盾的思想基础。 元稹在诗序中所说的“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在白居易诗序中有明确的表述:“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欲使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 白诗结尾的“既去诚莫追,将来幸前勖。 欲除忧恼病,当取禅经读。 须悟事皆空,无令念将属。 请思游春梦,此梦何闪倏。 艳色即空花,浮生乃焦谷。 良姻在嘉偶,顷克为单独。 入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 合者离之始,乐兮忧所伏”等句,认为将人生仕与婚、荣与辱都应该看作“空”,只有归向佛教才会最终解脱。 这篇诗序及诗歌对了解元稹、白居易的人生经历和世界观有重要的意义。
白居易诗序也有叙述与元稹酬唱以难相挑的内容,为了解唱和诗的创作提供了最直接的资料。 如《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二):
微之又以近作四十三首寄来,命仆继和。 其间瘀絮四百字,车斜二十篇者流,皆韵剧辞殚,瑰奇怪谲。 又题云:“奉烦只此一度,乞不见辞。”意欲定霸取威,置仆于穷地耳。 大凡依次用韵,韵同而意殊;约体为文,文成而理胜:此足下素所长者,仆何有焉?今足下果用所长,过蒙见窘。 然敌则气作,急则计生,四十二章,麾扫并毕,不知大敌以为如何?夫劚石破山,先观镵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 以足下来章,唯求相困;故老仆报语,不觉大夸。 况曩者唱酬,近来因继,已十六卷,凡千余首矣。 其为敌也,当今不见;其为多也,从古未闻。 所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戏及此者,亦欲三千里外,一破愁颜;勿示他人,以取笑诮。 乐天白。
这篇诗序生动叙述了元白唱和的美学追求及其心理状态,首先是“韵剧辞殚,瑰奇怪谲”,追求规模之大,用韵之险,辞藻之奇;其次,元稹“意欲定霸取威,置仆于穷地”,而白则“敌则气作,急则计生”,双方针尖麦芒,旗鼓相当;再者以文为戏,以诗相慰。 从此序可见,因元稹贬官而产生的这种唱和既成为一种心灵的慰藉,又成为一种艺术追求,是一种前无古人的创辟。*[清]赵翼《瓯北诗话》卷四曰:“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 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 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 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 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 此又古所未有也。 他人和韵,不过一二首,元、白泽多至十六卷,凡一千余篇,此又古所未有也。 以此另成一格,推到一世,自不能不传。 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力,又为之而有余。 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第3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尽管他们千余首唱和诗中平庸繁琐的作品不在少数,但是作为一种生命存在的状态,在那样的环境下被激发出璀璨的诗情火花也属时代的标记,值得我们仔细研究。
白居易的诗歌观念主要体现在元和十年贬官江州司马之后写给元稹的长篇书信《与元九书》之中,几乎所有的有关唐代文学史或批评史著作都以相当的篇幅介绍白居易的诗学思想。 本节仅从诗序角度论述白居易的诗学观念。
首先,白居易诗序最著名的是元和四年所作《新乐府幷序》(《白居易集》卷一):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 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 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 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 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 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这是白居易继“直歌其事”的《秦中吟十首》之后最大规模的新乐府组诗之序,具体表现他的新乐府观念:①创作目的论:“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注重新乐府诗干预社会生活的功能,实际上白居易是以诗歌当谏书,利用诗歌独特的吟诵传唱功能,实现其补衮救弊的政治意图;②模仿《诗经》体制:“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如《法曲》小序“美列圣正华声也”,《上阳白发人》小序“愍怨旷也”,《卖炭翁》小序“苦宫市也”,《李夫人》“鉴嬖惑也”,等等,都是模仿诗经每首诗前面用小序来说明主旨的形式,像《胡旋女》结尾“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太行路》结尾“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缚戎人》结尾“自古此怨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等等,都是在揭示主题,这样每一首诗都主意明晰,能够警醒人心;③题材真实可信,语言通俗质朴,这是乐府精神的具体体现,对当时广泛存在的社会问题进行调查研究后,再表现于诗歌,尽管深度方面稍弱于杜甫,但是反映生活面的空前广阔远远超过杜甫与同时代其他诗人,语言方面“质而轻”“直而切”,追求明白晓畅;④运用歌行体,可以播于乐章歌曲,尽管新乐府诗是脱离音乐的徒诗,但是白居易还是追求诗歌节奏的轻舒流走,能够配乐吟唱,这样传播效果就会更好。 陈寅恪称赞其为“洵唐代诗中之巨制,吾国文学史上之盛业也”[6]121,确实毫无愧色。
其次,白居易诗学理论中最具特色的也许还要算他对闲适诗的看法。 如《序洛诗》(《白居易集》卷七十):
序洛诗,乐天自叙在洛之乐也。 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 《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巨万。 观其所自,多因谗冤遣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古今,什八九焉。 世所谓文士多奇数,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 又有以知理安之世少,离乱之时多,亦明矣。 予不佞,喜文嗜诗,自幼及老,著诗数千首,以其多矣,故章句在人口,姓字落时流。 虽才不逮古人,然所作不啻数千首,以其多矣,作一数奇命薄之士,亦有余矣。 今寿过耳顺,幸无病苦,官至三品,免罹饥寒,此一乐也。 大和二年,诏授刑部侍郎,明年,病免归洛,旋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居二年,就领河南尹事。 又三年,病免,归履道里第,再授宾客分司。 自三年春至八年夏,在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 除丧朋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句,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盖亦发中而形外耳。 斯乐也,实本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此而不适,何往而适哉?兹又重吾乐也。 予尝云:治世之音安以乐,闲居之诗泰以适。 苟非理世,安得闲居?故集洛诗,别为序引;不独记东都履道里有闲居泰适之叟,亦欲知皇唐大和岁,有理世安乐之音。 集而序之,以俟夫采诗者。 甲寅岁(大和八年)七月十日云尔。
这是白居易在唐文宗大和八年(834年)为自己洛中闲适诗集所作的序文,他自称为“皇唐大和理世之音”*按:一般文学史都描述白居易所述的“大和理世”为宦官专权、藩镇割据、牛李党争的乱世,大和九年的“甘露之变”就是这些矛盾的总暴露,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成为“一塌糊涂的泥塘”。 而白居易是从自己的个人遭际出发,感受自己生活的闲逸,显然缺失了年轻时期补苴罅漏的政治勇气,是他向内转追求内心宁静,远离政治纷争漩涡的思想所致,从反映社会民生问题的角度看,闲适诗值得批判,但是从表现人生独特感受、独特人生模式的角度看,应该看到它与醉生梦死者有显著的区别,因而,也是相当难得的。。 这篇诗序有三个方面的意义:①诗史观:白居易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历史发展十分了解,他认为从诗骚以来一直到唐代的李杜,诗人大多是数奇命薄之人,他们的作品十分之八九都是“愤忧怨伤之作”,对诗歌发展主流的判断继承了司马迁“发愤著书”说,也与韩愈所说的“不平则鸣”相通,所不同者为司马迁与韩愈是屡遭挫折落魄痛苦时得出的认识,而白居易则是在通泰闲适时以旁观者身份作出的判断,其真理性是同一的;②肯定闲适诗的价值:对于像白居易这样“寿过耳顺,幸无病苦,官至三品,免罹饥寒”的人来说,“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句,忧叹无一声”也确实是人生难得的状态,因而,他高度评价闲居诗的“泰以适”也就成为进入老境者认同的诗歌境界,在文学史上应该有一定的地位,这就像韩愈肯定“鸣国家之盛”的作品一样,是对诗歌功能认识全面的表现;③以省分知足的心态进行创作:一般都认为诗歌产生于愤懑的心理状态,所谓“抒悲娱忧”的产物,白居易在心态闲适的时候,依然能够“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认为也是“发中形外”,这就丰富了传统的诗学理论,为休闲文学找到了理论依据。
白居易认为:“诗者,情根,苗言,华声,实义。”[7]960对诗歌本质的认识非常全面,对待诗歌的态度也十分通脱,既对愤忧怨伤之作大加赞赏,又对悠闲泰适之作高度肯定,同时对民歌俚曲也不排斥,甚至还尝试被认为体卑格俗的词的创作。 他与刘禹锡一样对民歌情有独钟,如《杨柳枝二十韵并序》(《白居易集》卷二):“《杨柳枝》,洛下新声也。 洛之小妓有善歌之者。 词章音韵,听可动人,故赋之。”对于洛下新声《杨柳枝》,白居易既爱其曲调音韵,又赞赏善歌的妓女,就像当年在江州欣赏琵琶女的曲调并赠之以诗一样,欣然赠诗给这位唱小调的歌女。 尽管诗歌内容方面不能跟《琵琶行》相比,但却鲜明地表现了白居易对民歌小调的喜爱,他创作《杨柳枝》《忆江南》《长相思》等词,都表现了他通脱的诗学观念。
白居易也重视寓言诗的创作,如《禽虫十二章并序》(《全唐诗》卷四百六十):“庄列寓言,风骚比兴,多假虫鸟以为筌蹄。 故诗义始于《关睢》、《鹊巢》,道说先乎鲲、鹏、蜩、鷃之类是也。 予闲居,乘兴偶作一十二章,颇类志怪放言,每章可致一哂,一哂之外,亦有以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焉。 顷如此作,多与故人微之、梦得共之。 微之、梦得尝云:此乃九奏中新声,八珍中异味也。 有旨哉!有旨哉!今则独吟,想二君在目,能无恨乎!”这是要继承诗经、庄子的寓言比兴作风,认为这类诗正如元稹、刘禹锡所言是“九奏中新声,八珍中异味”,给予很高的评价,并认为可以“自警其衰耄封执之惑”。 像咏江鱼鸿雁:“江鱼群从称妻妾,塞雁联行号弟兄。 但恐世间真眷属,亲疏亦是强为名。”咏春蚕蜜蜂:“蚕老茧成不庇身,蜂饥蜜熟属他人。 须知年老忧家者,恐是二虫虚苦辛。”咏鹓鸾乌鸦:“阿阁鹓鸾田舍乌,妍蚩贵贱两悬殊。 如何闭向深笼里,一种摧颓触四隅。”咏沉默羔羊:“兽中刀枪多怒吼,鸟遭罗弋尽哀鸣。 羔羊口在缘何事,暗死屠门无一声。”咏蟭螟蛮触:“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 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都颇富哲理智慧,显然是对生活深有感触的结晶。 再如《有木诗八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一):“余尝读《汉书》列传,见佞顺媕娿,圗身忘国,如张禹辈者。 见惑上蛊下,交乱君亲,如江充辈者。 见暴狠跋扈,壅君树党,如梁冀辈者。 见色仁行违,先德后贼,如王莽辈者。 又见外状恢弘,中无实用者。 又见附离权势,随之覆亡者。 其初皆有动人之才,足以惑众媚主,莫不合于始而败于终也。 因引风人、骚人之兴,赋《有木》八章,不独讽前人,欲儆后代尔。”像第八首咏丹桂,就是自喻其志的比兴之作。 重寓言讽谏可以作为白居易新乐府诗歌理论的补充。
白居易一生除了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贬外,没有经历更多的大风大浪,仕途顺畅,远离纷争,生活安逸,身心通泰。 然而,诗人的敏感又让他始终对生活抱有激情,他的三千首诗歌中,有很多是独特经历及其人生感慨的结晶。 他曾说:“天地间有粹灵气焉,万类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 盖是气凝为性,发为志,散为文。 粹胜灵者,其文冲以恬;灵胜粹者,其文宣以秀;粹灵均者,其文蔚温雅渊,疏朗丽则,捡不扼,达不放,古常而不鄙,新奇而不怪。”[8]1424,1425评论的虽然是元宗简的文风,实际上却是白居易诗文的写照,“蔚温雅渊,疏朗丽则”正是白居易诗文风格的夫子自道。
白居易人生经历最重要且对他刺激最大的无过于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贬。*《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 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 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寘彼周行。 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江表刺史。 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 追诏授江州司马。”[按]白居易此次贬官实属诬枉,其真正的原因是他的切言直谏,既得罪了皇帝,又得罪了宦官及朝官,故他们联合起来对白居易进行打击。 这促使白居易人生观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此由“兼济天下”进入了“独善其身”的阶段。在江州,白居易人生观发生了变化,由先前的积极进取转为退隐谦让,由切言直谏变为清静无为,由兼济天下变为独善其身,因此,他隐居庐山,追慕陶潜,交游释徒,笃信佛教,种花养草,闲适自在。 当然,偶有所触,也会激发出灿烂的诗情火花。 如他某天夜晚送客江边,偶遇自京城流寓江州的琵琶女,听其一曲抒发身世感慨的琵琶曲,遂获得心灵的相通相慰,于是创作了《琵琶行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 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 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 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 遂命酒,使快弹数曲。 曲罢,悯黙。 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 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 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这无疑是白居易最重要的作品,清代赵翼就认为“即无全集,而二诗(按:指《长恨歌》《琵琶行》)已自不朽”[9]37。 诗序简略叙述了自京城流寓至江州的琵琶女,尽管技艺精湛红极一时,但是因年长色衰,不得不委身于商人,而商人重利轻情,致使她寂寞独守空船,夜深月明之际,感慨人生遭际,只好以弹琵琶来发泄忧郁。 白居易贬江州两年,何尝不孤苦寂寞!只是无处宣泄罢了,正是一曲“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的琵琶曲,引起了他心灵的共鸣,使他“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于是写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诗句。 漂沦憔悴者虽然先前并不相识,但是一见如故,共同的遭际与相似的情感,可以互相慰藉,在痛苦寂寞中两颗心会奇妙地感通。 白居易的诗歌写出落魄不偶者心灵渴求慰藉理解的普泛情绪,能给深陷苦难的人们以温暖和滋润,具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白居易还有一些同情地位低下歌女的诗歌,也与他独特的经历相关。 如《燕子楼三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 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 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 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尽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 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 诘其由,为盼盼作也。 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 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 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诗序叙述长达数十年的一段间接经历,描述了徐州节度使张建封(按:实为建封之子张愔)爱妾关盼盼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并为她的忠贞所感动,因此,以充满沧桑感慨的笔调写道:“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关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是引起白居易赞赏与尊重的原因,也表明对爱情的一种坚贞态度,关盼盼与燕子楼遂成为一个标志在宋词中被作为爱情的象征,其中的秘密就是白居易从自己独特经历中发掘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内涵。
白居易在江州的另一种收获是精神上与陶渊明意趣相通,他的恬淡冲退得益于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熏染,他是唐代创作和陶诗最多的诗人。 他在元和六年退居渭上时,就曾作《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一):“余退居渭上,杜门不出,时属多雨,无以自娱。 会家酝新熟,雨中独饮,往往酣醉,终日不醒。 懒放之心,弥觉自得,故得于此而有以忘于彼者。 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 醉后狂言,醒辄自哂;然知我者,亦无隐焉。”是秋雨连绵、退居懒放、饮酒酣醉的独特情境下与陶渊明悠然会心的自然流露,白居易羡慕陶渊明“爱酒不爱名,忧醒不忧贫”和“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 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的境界,面对渭上的清闲生活:“况兹清渭曲,居处安且闲。 榆柳百馀树,茅茨十数间。 寒负檐下日,热濯涧底泉。 日出犹未起,日入已复眠。 西风满村巷,清凉八月天。 但有鸡犬声,不闻车马喧。 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一面思考山川的永恒与生命的脆弱:“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 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嗟嗟群物中,而人独不然。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 形质及寿命,危脆若浮烟。”一面以通达洒脱态度对待人世的贵贱忧乐:“贵贱与贫富,高下虽有殊。 忧乐与利害,彼此不相逾。 是以达人观,万化同一途。”于是,以饮酒弹琴赋诗来消磨孤寂的闲暇时光:“朝饮一杯酒,冥心合元化。 兀然无所思,日高尚闲卧。 暮读一卷书,会意如嘉话。 欣然有所遇,夜深犹独坐。 又得琴上趣,安弦有馀暇。 复多诗中狂,下笔不能罢。”如果说这组诗还是白居易在丁忧期间借和陶来消解寂寞的话,那么江州之贬后的和陶则是真正心灵相通后的追慕,并由此改变了人生的航向。 如 《访陶公旧宅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余夙慕陶渊明为人,往岁渭上闲居,常有《效陶体诗十六首》。 今游庐山,经柴桑,过栗里,思其人,访其宅,不能默默,又题此诗云。
这次亲访陶公故地,与当年的想象有很大区别。 如果说以前是“每读五柳传,目想心拳拳”的结果,那么如今则是仿佛与陶公亲切相对而语,因此,“不慕尊有酒,不慕琴无弦。 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 像《泛湓水》中描写的湓水佳境:“四月未全热,麦凉江气秋。 湖山处处好,最爱湓水头。 湓水从东来,一派入江流。 可怜似萦带,中有随风舟。 命酒一临泛,舍鞍扬棹讴。 放回岸傍马,去逐波间鸥。 烟浪始渺渺,风襟亦悠悠。 初疑上河汉,中若寻瀛洲。 汀树绿拂地,沙草芳未休。 青萝与紫葛,枝蔓垂相樛。 系缆步平岸,回头望江州。 城雉映水见,隐隐如蜃楼。”和《北亭》中描绘的陶公形象:“日高公府归,巾笏随手掷。 脱衣恣搔首,坐卧任所适。 时倾一杯酒,旷望湖天夕。 口咏独酌谣,目送归飞翮。” 都说明白居易对陶渊明人格境界的追慕和诗歌境界的向往,内在神韵达到了融合无间的地步。
白居易兼济时间不长,而独居岁月悠久,因此,生活中自娱自乐的闲情逸致非常丰富,处处表现对生活的热爱,可以窥见一个立体的白居易。 如《题诗屏风绝句并序》(《白居易集》卷二):
十二年冬,微之犹滞通州,予亦未离湓上,相去万里,不见三年,郁郁相念,多以吟咏自解。 前后辱微之寄示之什,殆数百篇,虽藏于箧中,永以为好;不若置之座右,如见所思。 由是掇律句中短小丽絶者,凡一百首,题录合为一屏风,举目会心,参若其人在于前矣。 前辈作事,多出偶然。 则安知此屏,不为好事者所传,异日作九江一故事尔?因题絶句,聊以奖之。 诗曰:
相忆采君诗作障,自书自勘不辞劳。
障成定被人争写,从此南中纸价高。
为了表达对元稹的思念,白居易别出心裁,将元稹的赠诗中短小丽绝者书写在屏风上,朝夕相对如睹故人,这偶然的突发奇想实际上表现出白居易丰富的情感世界。
白居易贬官江州对日常生活中一些细小之物也十分关注,如《浔阳三题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庐山多桂树,湓浦多修竹,东林寺有白莲花,皆植物之贞劲秀异者,虽宫囿省寺中,未必能尽有。 夫物以多为贱,故南方人不贵重之。 至有蒸爨其桂,翦弃其竹,白眼于莲花者。 予惜其不生于北土也,因赋三题以唁之。
桂树、修竹、莲花都是贞劲秀异的美物,白居易继承屈原美人香草的比兴传统,托物言志,表现了自己虽投闲置散却不改禀性的志向。 在《庐山桂》中描写桂树:“偃蹇月中桂,结根依青天。 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 飘零委何处,乃落匡庐山。 生为石上桂,叶如翦碧鲜。 枝干日长大,根荄日牢坚。 不归天上月,空老山中年。”对桂树深表怜惜,同时又深深敬佩。 在《湓浦竹》中描写南人恣意砍伐修竹:“玄冥气力薄,草木冬犹绿。 谁肯湓浦头,回眼看修竹。 其有顾盼者,持刀斩且束。 剖劈青琅玕,家家盖墙屋。 吾闻汾晋间,竹少重如玉。 胡为取轻贱,生此西江曲。”更是无比痛心疾首,同情修竹生不得地。 在《东林寺白莲》中描写白莲花的洁净芬芳:“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清。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 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 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 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因此,诗人“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真实惜花情深,甚至要“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 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 这些诗确实是诗人高洁心灵的真实写照。 又如《三谣并序》:“余庐山草堂中,有朱藤杖一、蟠木机一、素屏风二,时多杖藤而行,隐机而坐,掩屏而卧。 宴息之暇,笔研在前,偶为《三谣》,各导其意。 亦犹座右、陋室铭之类尔。”诗序无异于日常生活的写真,而诗歌则是托物言志。 《素屏谣》云:“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璪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 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 夜如明月入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 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 ……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 将日常百物赋予生命和诗意,由此可见白居易的心灵境界。
即使到了晚年,白居易仍然不改闲居生活的雅趣。 如《池上篇并序》:
都城风土水木之胜在东南偏,东南之胜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西闬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乐天退老之地。 地方十七亩,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岛树桥道间之。 初乐天既为主,喜且曰:虽有台,无粟不能守也,乃作池东粟廪。 又曰: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也,乃作池北书库。 又曰:虽有宾朋,无琴酒不能娱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乐天罢杭州刺史时,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始作西平桥,开环池路。 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版舫以归,又作中髙桥,通三岛径。 罢刑部侍郎时,有粟千斛、书一车,洎臧获之习筦磬弦歌者指百以归。 先是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 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 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 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 大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 凡三任所得,四人所与,洎吾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矣。 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泪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它。 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 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间者久之。 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 睡起偶咏,非诗非赋,阿龟握笔,因题石间。 视其粗成韵章,命为《池上篇》云尔。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 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谓土狭,
勿谓地偏。 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桥有船。
有书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须飘然。 识分知足,
外无求焉。 如鸟择木,姑务巢安。 如龟居坎,不知海宽。
灵鹤怪石,紫菱白莲。 皆吾所好,尽在吾前。 时饮一杯,
或吟一篇。 妻孥熙熙,鸡犬闲闲。 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诗序与诗歌描述了白居易晚年的生活情调,完全以闲适恬静、知足常乐者的心态展露,生活富裕无忧,家人和睦相处,宾朋宴集于诗酒风流之际,乐声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间,这难道不是令人神往的人生境界么?
有时候身体衰竭不能出门游赏,白居易竟然凭虚想象游历的情景,作《想东游五十韵并序》(《白居易集》卷二):“大和三年春,予病免官后,忆游浙右数郡;兼思到越,一访微之。 故两浙之间,一物以上,想皆在目,吟且成篇,不能自休,盈五百字,亦犹孙兴公想天台山而赋之也。”由此可见,白居易的诗思无穷,他的生活完全诗化了。
生病了,白居易写《病中诗十五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三):“开成已未岁,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 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风痹之疾;体瘝目眩,左足不支,盖老病相乘时而至耳。 余早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 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恚;先禅观而后顺医治。 旬月以还,厥疾少间,杜门髙枕,澹然安闲;吟讽兴来,亦不能遏,因成十五首,题为病中诗,且贻所知,兼用自广。 昔刘公干病漳浦,谢康乐卧临川,咸有篇章,抒咏其志。 今引而序之者,虑不知我者,或加诮焉。”他以“外形骸而内忘忧恚;先禅观而后顺医治”的态度对待病痛,在“肘痹宜生柳,头旋剧转蓬”的时候能做到“恬然不动处,虚白在胸中”(《初病风》);在“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的时候,能够豁达地说“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枕上作》);甚至还十分享受病中光景:“方寸成灰鬓作丝,假如强健亦何为。 家无忧累身无事,正是安闲好病时”(《病中五绝句之二》);因生病而将小妾柳枝遣归:“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 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别柳枝》);还认为诗歌就是自己前生的宿命:“房传往世为禅客,王道前生应画师。 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 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自解》)。”
落齿了,白居易也要写诗。 《齿落辞并序》:“开成二年,予春秋六十六,瘠黑衰白,老状具矣,而双齿又堕。 慨然感叹者久之,因为《齿落辞》以自广。”诗中以道家和佛家观念来对待,认为牙齿的掉落如“女长辞姥,臣老辞主。 发衰辞头,叶枯辞树”一样的自然,是道经所说的“我身非我有也,盖天地之委形”,也是佛经所说的“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因为“物无细大,功成者去”,故“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
白居易最有特色的是晚年所作的骚体诗《不能忘情吟并序》:
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 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 籍在经费中,将放之。 马有骆者,驵壮骏稳,乘之亦有年。 籍在经物中,将鬻之。 圉人牵马出门,马骧首反顾一鸣,声音间似知去而旋恋者。 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辞,辞毕泣下。 予闻素言,亦愍黙不能对,且命回勒反袂,饮素酒。 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句随吟之短长也。 凡二百五十五言。 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 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 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 吟曰:“鬻骆马兮放杨柳枝,掩翠黛兮顿金羁。 马不能言兮长鸣而却顾,杨柳枝再拜长跪而致辞。 辞曰:主乘此骆五年,凡千有八百日。 衔橛之下,不惊不逸。 素事主十年,凡三千有六百日。 巾栉之间,无违无失。 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 骆力犹壮,又无虺隤。 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 一旦双去,有去无回。 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 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予俯而叹,仰而咍,且曰: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 骆反厩,素反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 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兮。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 我姑酌彼金罍,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生命中很多东西属于自己,但有时又不得不舍去,“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 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确实是人生的无奈,白居易以通脱来对待鬻马放妓的情事,情实难堪,这是白居易晚年最独特的经历。
此外,像《九老图诗并序》(《全唐诗》卷四百六十二) 《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并序》(《全唐诗》卷四百六十) 《香山居士写真诗并序》(《全唐诗》卷四百五十九)等,也都是从不同角度反映他生活经历的诗篇。
追怀感旧是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情绪,也是生活经历积淀的产物。 杜甫的追忆感怀总是难忘那段凄凉悲惨的历史现实,而他的深沉慨叹又总是与时代脉搏融合在一起,所以杜甫的诗歌成为一代之史,而白居易的诗歌显然缺乏史诗品格,只不过是自己人生经历的记录,人世沧桑感多局限于个人的遭际,这一点与元稹相似。 然而,由于白居易年寿高,历事多,有些感慨也是很独特的。 如《曲江感秋二首并序》(《白居易集》卷一):
元和二年、三年、四年,予毎岁有《曲江感秋》诗,凡三篇,编在第七卷。 是时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 无何,贬江州司马、忠州刺史。 前年,迁主客郎中、知制诰。 未周岁,授中书舍人。 今游曲江,又值秋日,风物不改,人事屡变。 况予中否后遇,昔壮今衰,慨然感怀,复有此作。 噫!人生多故,不知明年秋又何许也?时二年七月十日云耳。 诗曰:
元和二年秋,我年三十七。 长庆二年秋,我年五十一。
中间十四年,六年居谴黜。 穷通与荣悴,委运随外物。
遂师庐山远,重吊湘江屈。 夜听竹枝愁,秋看滟堆没。
近辞巴郡印,又秉纶闱笔。 晚遇何足言,白发映朱绂。
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 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
疏芜南岸草,萧飒西风树。 秋到未几时,蝉声又无数。
莎平绿茸合,莲落青房露。 今日临望时,往年感秋处。
池中水依旧,城上山如故。 独我鬓间毛,昔黑今垂素。
荣名与壮齿,相避如朝暮。 时命始欲来,年颜已先去。
当春不欢乐,临老徒惊误。 故作咏怀诗,题于曲江路。
诗序记录了白居易的为官经历,他的感怀来自三个方面:一者十四年来,曲江风景依旧,而人事屡变;二者由于自己昔壮今衰,青春已经远逝;三者往昔在京城每年秋天都有《曲江感怀》诗作,而明年秋天又不知身在何处。 三者交相感,岂能无慨?白居易既感慨“销沉昔意气,改换旧容质。 独有曲江秋,风烟如往日”,又喟叹“荣名与壮齿,相避如朝暮。 时命始欲来,年颜已先去”,因此,生出悔悟“当春不欢乐,临老徒惊误”。 这可以说是人生一种普泛化的意绪,白居易以通俗流畅的诗文表现出来,确属难能可贵。
白居易追忆感怀涉及到朋友的凋零时,则很是凄婉,令人动容。 如《商山路有感并序》(《白居易集》卷二):
前年夏,予自忠州刺史除书归阙。 时刑部李十一侍郎、户部崔二十员外,亦自澧、果二郡守征还,相次入关,皆同此路。 今年,予自中书舍人授杭州刺史,又由此途出。 二君已逝,予独南行。 追叹兴怀,慨然成咏。 后来有与予、杓直、虞平游者,见此短什,能无恻恻乎?傥未忘情,请为继和。 长庆二年七月三十日,题于内乡县南亭云尔。
忆昨征还日,三人归路同。 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
杓直泉埋玉,虞平烛过风。 唯残乐天在,头白向江东。
这相似的经历刘禹锡、杜甫都遇到过,也都有追忆之作,像杜甫怀念高适、刘禹锡怀念柳宗元,因为他们的诗歌都与历史相结合,尤其刘禹锡追念柳宗元包含着对永贞革新的感慨,所以给人以巨大的震撼。 相比之下,白居易则仅仅在“二君已逝,予独南行”的境况下追忆,没有更多的历史内涵,尽管“此生都是梦,前事旋成空”的慨叹与“唯残乐天在,头白向江东”的现实确实让人感怀,但是诗歌一旦缺少深层的蕴涵,也就没有厚重感。 白居易在《重感》中又说:“停骖歇路隅,重感一长吁。 扰扰生还死,纷纷荣又枯。 困支青竹杖,闲捋白髭须。 莫叹身衰老,交游半已无。” 这种怀念旧友的感伤诗在白集中很多,惟怀念刘禹锡、元稹等人的诗歌情感较为深厚。 如《感旧并序》(《白居易集》卷二):
故李侍郎杓直,长庆元年春薨。 元相公微之,大和六年秋薨。 崔侍郎晦叔,大和七年夏薨。 刘尚书梦得,会昌二年秋薨。 四君子,予之执友也。 二十年间,凋零共尽。 唯予衰病,至今独存。 因咏悲怀,题为《感旧》。
晦叔坟荒草已陈,梦得墓湿土犹新。
微之捐馆将一纪,杓直归丘二十春。
城中虽有故第宅,庭芜园废生荆榛。
箧中亦有旧书札,纸穿字蠹成灰尘。
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
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
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
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四位友人先后离世,白居易失去了唱和对象,也难以找到心心相印的新朋友,这种失落感是独特的,因此“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情感,颇能让人玩味再三。
白居易生性通达,一生嗜酒,集中写喝酒、醉酒的诗很多,像《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是一封邀请朋友喝酒的短笺,洋溢于诗中的是深深的关切与慰问,令人想象即将要发生的雪夜饮酒多么富于诗意!如果是群聚游宴饮酒,那么白居易就会释放文人特有的狂放,颇有初唐王勃的风采。 如《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并序》(《白居易集》卷二):
开成二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待价以人和岁稔,将禊于洛滨。 前一日,启留守裴令公。 令公眀日召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前中书舍人郑居中、国子司业裴恽、河南少尹李道枢、仓部郎中崔晋、司封员外郎张可续、驾部员外郎卢言、虞部员外郎苖愔、和州刺史裴俦、淄州刺史裴洽、检校礼部员外郎杨鲁士、四门博士谈弘谟等一十五人,合宴于舟中。 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泝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 望之若仙,观者如堵。 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 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 若不记录,谓洛无人,晋公首赋一章,铿然玉振;頋谓四座,继而和之。 居易举酒抽毫,奉十二韵以献。 诗曰:
三月草萋萋,黄莺歇又啼。 柳桥晴有絮,沙路润无泥。 禊事修初半,游人到欲齐。 金钿耀桃李,丝管骇凫鹥。 转岸回船尾,临流簇马蹄。 闹翻扬子渡,蹋破魏王堤。 妓接谢公宴,诗陪荀令题。 舟同李膺泛,醴为穆生携。 水引春心荡,花牵醉眼迷。 尘街从鼓动,烟树任鸦栖。 舞急红腰软,歌迟翠黛低。 夜归何用烛,新月凤楼西。
诗序与诗歌记录了“甘露之变”两年后的一次三月三日祓禊洛滨游宴情景,这是由河南尹李待价发起,东都留守裴度组织的一次有十五人参加的游赏活动,诗序详载各人的官职,叙述了载酒舟行的欢乐场面:“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泝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 望之若仙,观者如堵。 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显然是要模仿东晋穆帝永和九年王羲之组织的山阴兰亭宴会,但是没有王羲之诗序所表达的人生感慨及哲学意蕴,也没有王勃诗序追求的词彩华丽,更没有李白诗序的飘逸仙韵,因为当时的历史环境相当严峻,一群远离朝廷是非之地的高官,一面享受着优裕的俸禄,一面却不管世事悠游山水,诗酒风流,尽管白居易自负地说:“若不记录,谓洛无人”,但是诗歌记录的是分司东都闲散官员们闲逸的生活状态,因而缺乏深远的意味。 兰亭宴会虽然成为后世追慕的魏晋风流雅事,但是中唐开成时期已经失去了盛唐时代蒸蒸日上、和平安详的氛围,白居易们小范围内宁静祥和的粉饰依然难以抹平整个时代大面积的惨淡印痕。
总体上看,白居易的诗序与他的诗歌一样,具有“蔚温雅渊,疏朗丽则”的风格,不仅叙事细密详赡,描写简明生动,说理精切透彻,抒情真挚深厚,而且造语讲究,时见警言秀句,令人回味无穷,可以说是“用常得奇”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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