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君平
道教为世间每一个可能得道成仙升入天堂的人安排了专门进行考察、甄别和发放通行证的神仙把关;但并不等于说,一旦得道成仙就都会跻身天堂。如果是这样,天堂早就仙滿为患了,就不会像《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一个筋斗翻了十万八千里,还未见着一个仙人。南朝梁时的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是试图按照人间等级制度来安排神谱的。神谱的七个层次,初步构成了等级制度的宝塔式造型。而在七个层次中,按造化方式,实际又可归纳出三种神仙,即天仙、地仙、尸解仙。
东晋的葛洪在《抱朴子·论仙》中,把成仙的途径分为三种:即飞升、长生和尸解。所谓飞升,是指得道或服药之后,就能蹈虚乘云,冉冉升天,成为天仙,这也叫做白日升天。据说早期道教的一些领袖如张陵以及后来上清派的三茅就是这样成仙的。长生是指修炼服药之后,青春永驻而避开尘世,在名山洞府中永为仙真,是为地仙。像“八仙”以及左元放、鲁女生那样的仙人,一会儿在眼前,一会儿又出现在千里之外,这就是逍遥自在的地仙。尸解就是像夏蝉一样蝉蜕:人们明明看见他在此处死了,却又在别处再看见他。《太极真人遗带散》说:“凡尸解者,皆寄一物而后去,或刀或剑,或竹或杖。及水火兵刃之解。”这就是说,尸解乃托物寄形,死后复生。《抱朴子·论仙》讲,汉武帝时的李少君就是尸解仙。他称病死去,汉武帝“令人发其棺,无尸,唯衣冠在焉”。葛洪所归纳的三种成仙的途径,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肉身成仙。这其实是道教乐生、贵生的基本教义以及长生不死的最高理想所使然。
道教还为天仙、地仙、尸解仙这三种等级安排了三种相应的属于不同规格的仙境:第一等规格为上天,即天堂,其圣山为玄都玉京山,是专为天仙准备的;第二等为三岛五岳十洲,是为地仙准备的;第三等为洞天福地,是为尸解仙准备的。
道教的天堂系参照佛教的分法分为三十六重天。按《魏书·释老志》的说法,每层天有一宫一主。最高的是无极至尊,次为大至真尊,再次为天覆地载阴阳真尊等。以后《云笈七签》卷二十一又将三十六重天分为六重天,即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四梵天(即四种民天)、三清天、大罗天(为道境极地)。唐代中期创造的三清神,就居住于次于大罗天的三清天。三十六重天高高在上,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地仙的所在三岛五岳十洲以及尸解仙的洞天福地才是人间乐园。
三岛最先为三神山,即秦始皇梦寐以求的东海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后来《云笈七签》卷二十六定三岛为昆仑、方丈、蓬丘,又附录沧浪、扶桑二岛。明代道书《天皇至道太清玉册》最终整理历代有关三岛十洲的传说,遂定为——
海中三岛:扶桑岛、蓬莱岛、昆仑岛。
海中四山:蓬莱山(东海中)、扶桑山(东海中)、方丈山(大海中)、沧浪山(大海中)。
海上十洲:瀛洲(东海中)、玄洲(北海中)、长洲(南海中)、流州(西海中)、元洲(北海中)、生洲(东海中)、祖洲(东海中)、炎洲(南海中)、凤麟洲(西海中)、聚窟洲(西海中)。
东方海中诸山洲,原为东方仙乡;它们与西方昆仑系仙乡相对,共同形成道教产生之前的方仙道的仙乡系统。道教产生以后,其仙乡不再分做东方的归墟和西方的昆仑了,凡是世间的名山大泽,都成为道教神仙驻扎往来的仙境,因而在三岛十洲的说法上就时常出现抵牾;不过其数字却是固定的。这些神秘的仙山洲岛,位置都在大海中,世人难渡,有不死草、玉醴泉等仙草灵药甘液玉英,可使死人复生,活人长生。
五岳即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道藏辑要·岳渎名山记》说,东岳的岳神为天齐王,南岳为司天王,西岳为金天王,北岳为安天王,中岳为中天王。他们各领仙官玉女几万人,治理领地。
洞天福地细分为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及七十二福地。按《云笈七签》卷二十七的说法,十大洞天“处大地名山之间,是上天遣群仙统治之所”。其第一为王屋山洞,第二为委羽山洞,第三为西城山洞,第四为西玄山洞,第五为青城山洞,第六为赤城山洞,第七为罗浮山洞,第八为句曲山洞,第九为林屋山洞,第十为括苍山洞。三十六小洞天及七十二福地亦分布在名山大川之中,分别由所谓“上仙”和“真人”统治。三十六小洞天包括前述五岳在内,此外著名者还有峨眉山、庐山、武夷山、华盖山、天目山、太白山等。福地中闻名者则如茅山、天柱山、烂柯山、龙虎山、君山、平都山、大面山、北邙山等。为什么称为“洞天"呢?道教认为这些名山胜地有秘密洞穴相连,构成一个往来自如的仙境系统,可谓别有天地。
生活在三岛五岳十洲及洞天福地的神仙们大约就是《山海经》里所记录的“不死之民”及屈原《远游》所赞羡的羽人(得道成仙者,皆身生毛羽)。他们餐元气,饮沆瀣,漱正阳,含朝霞。男仙个个红光满面,和蔼可亲;女仙人人颜若桃花,楚楚动人。他们兼天上人间之美,既有神仙的户口,又能浪迹天涯,云游四方。民间传说中的铁拐李、张果老等“八仙”,就属这类典型的人间神仙。他们代表着世间绝大多数人(包括士大夫阶层和下层百姓)、道教的一切派别(包括学者们划分的正规道教和民众道教)的一种最佳享乐方式和生活理想。当然,就追求层次而言,士大夫阶层企羡的主要是地仙那无拘无束的逍遥游以及挥金如土的奢华、喝令山河让道的权威;而一般士子、一般百姓却主要向往尸解仙们的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和男耕女织式的“乌托邦”生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诗正是这种向往的形象化、具体化、写实化)。总之,地仙、尸解仙及其生活模式对世人最亲,离人间最近,似乎通过努力(修炼)就可以达到。再加上地仙、尸解仙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由凡人得道成仙的,都是为人们所熟悉的合乎道德规范并具有十足人情味的人物,因此最为世人喜欢。(“八仙”的传说千百年来在民间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便是明证。)对于珍惜生命的一般中国人来说,他们虽然相信天堂是美丽幸福的,却很少有愿意舍弃生命而归天者,除非是既保存生命又能享乐于仙界。而中国道教却正是致力于这种熊掌和鱼兼得的功业。宋初《太平广记》卷七《神仙七》的“白石先生”条说:“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因而这位白石先生“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人们呼他为“隐遁仙人”。清人袁枚《子不语》中亦载有一个成语故事,说的是苏州一位书法家杨宾,到60岁时,病死而苏,告人说:“天上书府唤我赴试耳……如中试,则不能复生矣。”过了三天,空中忽有来自天国的驾鹤之声。杨不禁潸然泪下,叹道:“吾不能学王僧虔以秃笔自累,致损其生!”终怅然而逝。白石先生与杨宾们爱人世生活(当然也应当是美丽幸福的)而甚乎登天,这正是普通中国人强烈的生命意识的体现;也是陶弘景以后的道教何以在不断和竭力扩大神仙谱系时,尤其注重对地仙、尸解仙队伍的招兵买马,注重对地仙、尸解仙标识的张扬的一个潜在动因。相比之下,处于神仙第一等地位的天仙们,虽然拥有更高的权力,却只能终年累月死守在冷清寂寞的天界内,除非触犯了“天条”,他们是不能到人间居住的,世人很难与他们攀亲。他们个个清心寡欲,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人世感情。至于不耐寒寂的嫦娥、下凡私奔的玉帝七仙女和织女星等,仅是天仙中的特例,所以被世人大肆渲染,津津乐道。天仙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一类的冷面人、铁面人以及李靖、杨戬一类助纣为虐的恶棍。他们在《天仙配》《牛郎织女》里所扮演的极不光彩的角色——活生生地拆散了两对爱得死去活来的有情人——乃是人民群众对他们的一种诅咒和最公正的评价。这里面有没有吃不着葡萄,那葡萄就是酸的味道在里面呢?或许有那么一点,但里面更多的是人民群众所寄托的对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当世统治阶级的诅咒和抨击。
至于道教按人间等级划分天、地、尸解三仙本出于无奈。因为道教既然产生在阶级社会,属于阶级宗教,那么,不反映人间等级制度,就没法赢得统治阶级的赞许。所以道教硬是生拉活拽地拼凑并坚持维系包括玉帝、王母在内的天仙体系的统治集团,而全然不顾他们在民间传说中的昭彰劣迹,让他们成为人间统治集团以外的人们(包括不当权或当权不大的一般士子及普通老百姓)的出气筒。与此同时,道教又高标起地仙、尸解仙们及其三岛五岳十洲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的神仙旗帜,替一般士子与普通老百姓树立与构筑起一个可亲可近的理想目标和精神家园,如宋初《太平广记》卷十六《张老》里神仙张老在王屋山下的那恍如天堂的境界。(顺便说明的是,在一般士人与老百姓眼中,虽然将道教仙境的三个层次都统统视作“天堂”,但他们真正所倾心和喜欢的,乃是后两个层次的“天堂”——这在道教神仙理论中,其实是不算做天堂的。)这其实也是千百年来道教能与历史更厚重悠久、理论更精妙高深、体系更严密博大的佛教分庭抗礼的一个原因。由于道教植根于华夏文化的母体内,深谙中国国情和一般中国人的心理定势;且又继承了老庄哲学的智慧以及和平、容忍、简朴、知足的理想模式,故而在立教、扬教与传教、说教方面,显示出比佛教和其他外来宗教更为深沉老道的心机与圆滑娴熟的手腕。这也是道教文化的一个魅力之所在。
林语堂先生在《京华烟云》里有一首概括道教文化的诗,可为上述结论注脚:
愚者有智慧,缓者有雅致。
纯者有机巧,隐者有益处。
道教的精明就在于能瞄准各阶级、阶层人的政治需要和心理需求,将自己的短处巧妙地掩藏起来而极力扩张长处,张扬长处,使社会各界人士都能从中找到归宿和各取所需。道教对神仙谱系的编织和对地仙、尸解仙的着意宣传,正是这种精明的突出表现。道教这方面的精明还表现在,它首先是抓住了世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向往与追求生命的长久这个普遍意识而拟定和发展它的神仙谱系。在此基础上,道教才进而针对社会各类人的各种口味来精心设计各类神祇及其比例,以投其所好。至于道教又形成所谓正规道教与民众道教的格局,则是道教这种心机或手腕在政治上的成功运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