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文化与现代性都市批判
——从齐美尔到法兰克福学派

2018-01-12 23:17杨向荣
关键词:都市金钱货币

杨向荣

(浙江传媒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0 引 言

齐美尔的理论重心源于他的著作《货币哲学》, 他对当代社会的分析也是置在一个比较成熟的货币经济环境中, 如弗瑞斯比所言:“齐美尔对成熟货币经济后果的反思代表了他的现代性分析的内核。”[1]87齐美尔的现代性都市批判的武器是货币经济, 在都市生活的描述中, 货币被视为现代性的重要表征, 齐美尔希望通过抓住货币这一现代性特征来捕捉都市生活, 这一批判模式也得到了后来法兰克福学派的效仿与沿续, 如本雅明、 列斐伏尔、 克拉考尔等。

1 货币与都市计量性格

货币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及其对现代生活风格的影响, 是齐美尔《货币哲学》的中心论题。 雷克认为, 《货币哲学》可以作为社会主义的文本进行解读, 同时又可以解读为反社会主义的文本; 既是反资产阶级的标志, 同时又是对极端个人主义的辩护; 既是哲学唯心主义的文献, 同时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文献; 既是独一无二的美学文本, 同时又是不折不扣的政治文本。[2]108齐美尔也自称, 虽然在书中他讨论了与金钱相关的一系列问题, 但此书并非经济学文本, 他论述得更多的是金钱对现代都市、 现代人文化生活和个体精神品格的影响。 作为生命哲学的代表, 齐美尔注重从个体生命意义的层面来考察货币的文化社会学本质, 用哲学思辨的方式来探讨金钱的现代性品性。 诚如科勒所言:“ 齐美尔并非满足于探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 而是寻求一个更为全面的意义框架, 着眼于更大的普遍性问题, 从根本上揭示货币经济的意义。”[3]213

特纳认为, 在齐美尔那里, 货币是人类社会现实中的经验之中介的现象学存在, 而《货币哲学》则是对现代性和现代意识根源的经典研究。[4]288货币是现代文化的突出表征, 在对货币的文化社会学剖析中, 齐美尔关注的是货币对现代个体和都市生活风格的影响。 齐美尔的目的在于通过对货币的文化社会学阐释, 展现货币作为一个日常生活现象与生存文化意义之间的关系, 以及展现货币如何表征个体生命与社会文化历史的潮流之间的关系。 弗里斯比认为, 齐美尔论及货币文化的一系列文献“不仅仅从社会学角度关注货币经济对社会及文化生活产生的作用, 而且显示出建立一套文化哲学、 乃至生命形而上学的努力”[5]200。 在齐美尔看来, 货币在现代性社会中日益扩张, 而其中又以资本主义大都市为中心。 基于这一前提, 齐美尔发现, 货币对现代个体生活方式和现代都市生活风格的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 货币经济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不可或缺的元素, 它无疑会引发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风格的改变, 并对现代个体产生了冲击; 另一方面, 面对货币无孔不入般的冲击, 个体又力图摆脱货币经济的影响和控制来实现自我救赎。

通过货币, 齐美尔想要剖析的是表征现代性精神的现代个体和现代日常生活。 笔者以为, 货币经济及其引发的一系列文化后果, 是齐美尔文化社会学理论的核心, 而齐美尔也是从货币的文化后果来分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经济符号, 并在马克思的基础上将原本是经济符号的货币转化成为了一种文化审美符号。 可以说, 齐美尔的《货币哲学》沿续了马克思的批评主题, 但在语言风格和批判目的上有着明显不同, 并且与马克思的《资本论》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对比。 在《货币哲学》中, 除了哲学和心理学的视角外, 明显还有着审美文化学的立场。 就齐美尔而言, 对货币分析的出发点并非伦理学立场, 而是审美心理主义的立场。 这种审美观念源于齐美尔生命哲学立场的深化, 而且这一观念也一直贯穿于齐美尔的学术生涯。 在审美观念的引导下, 齐美尔在对货币的文化社会学分析时, 基于距离观念, 从类似叔本华生命哲学的悲观情怀中衍生了一种客观性, 这种客观性与个体内在精神层面的审美观念相对立, 由此源生了现代文化的悲剧。 但戈尔德塞德认为:“齐美尔以审美来规定现实的本质, 以至于他对现实的描述难免过分像蜘蛛网一样雕琢而脆弱。”[3]211

齐美尔发现, 在资本主义社会, 随着对金钱的追逐, 生活的终极追求和生命的终极目的也被量化的金钱所掩盖, 整个日常生活都可以在货币的衡量下共存。 “所有稍稍深刻的内容都必须加以排除, 这样, 思维自身就无需为了到达核心而冲破外壳或者另辟蹊径。”[6]116在齐美尔看来, 货币平均化了所有性质迥异的事物, 并赋予事物前所未有的客观性, 使其成为无风格、 无特色、 无色彩的存在。 在货币经济下, 整个都市都处在一个数字化、 算计的状况。 那些数字每天在个体身边萦绕, 那些枯燥的数字以不同形式组合成的还是一个个枯燥、 毫无特色、 单一的数字。 “货币经济迫使我们在日常事务处理中必须不断地进行数学计算。 许多人的生活充斥着这种对质的价值进行评估、 盘算、 算计, 并把它们简化为量的价值的行为。”[7]359同时, 个体也在每天的社会关系中不断地计算着生活, 其内容不会有所变化, 这一切都是齐美尔眼中毫无特色的单调货币都市的表征。 齐美尔认为, 现代都市的生活方式在货币经济的影响下, 使个体产生理性至上的意识。 个体必须每天面对众多的数字, 他们会无形中用数字去看待整个社会。 齐美尔看到了社会关系中的事物之间是相互联系的, 整个都市社会处于一个理性至上的状态。 在货币经济条件下, 货币本身的数字性影响着个体, 个体的理性功能加强, 个体在其社会关系的处理中也往往带上计算特征。

货币的客观性使世间万物在人们眼中沦为一种无风格、 无特色、 无色彩的单一存在。 人们失去了足够的甄别力、 独立的思考精神和鲜活的创造力, 转而被迫麻木地接受这一切, 现代人的生命质地越来越稀薄。 这正如韦德勒所言:“城市中所出现的神经官能症在齐美尔的诊断中是空间性和精神性的……齐美尔认为, 这种神经官能症是城市生活中两种情绪特征快速振荡的产物: 与事物之间有着过于密切的关系, 但同时也与它们保持着过远的距离。”[8]通过对货币及其文化后果的分析, 齐美尔看到了都市文化中更为根本的现代性异化——生命体验的异化。 个体原则因终极意义的丧失而日益脆弱和孤独, 更不要说信仰了。 在这种生命感觉的萎缩中, 现代人不再忠心耿耿地信仰某种现成的宗教, 并陷入极度的不安之中。 诚如舍勒所言:“现代现象的根本事件是, 传统的人的理念被根本动摇, 以至于在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像当前这样, 人对于自身如此困惑不解。”[9]2

在齐美尔的影响下, 法兰克福学派的诸多学者也都对货币影响下的现代文化风格展开了论述。 在卢卡奇、 克拉考尔和阿多诺等学者的文本中, 他们的目标之一就是希望通过外在的经济事件, 探究日常生活货币经济下所隐含的人性的终极价值和意义。 在《审美理论》中, 阿多诺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对商品影响下的现代生活风格展开了分析, 这显示了阿多诺意图通过货币和商品的文化影响建构大众文化哲学的努力。 在这个意义上, 货币作为现代人存在的最外在的和最现实的现象, 它与现代人的生存风格和个体生命有着紧密的关联。 齐美尔分析货币, 是想抽绎出整个时代精神, 并对货币经济影响下的文化精神展开剖析和批判。 “齐美尔从成熟的货币经济时代中的个人及社会生活中抽取一个个代表性的样品。 然而, 他的观察并不是某种经济观点或历史观点的结果, 而是某种纯粹哲学意图的结果, 要揭示世界的复杂现象中所包含的互相交织在一起的各个部分。”[3]205-206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所关注的也不是作为经济材料的货币和商品, 而是其象征意义和符号意义。

法兰克福学派对货币影响下的现代生活风格的论述, 还体现在对理性化生活风格的叙述和物化现象的探讨中。 在发达工业的影响下, “合理化虽使人摆脱了贬低人的尊严的宗教枷锁, 推动了科技发展, 可又使人一味追求功利, 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 成为机器和金钱的奴隶, 重陷入用物和钱制成的羁绊之中”[10]269。 现代都市生活变成了一个量化、 追求物质、 追求效率的社会, 可以说, “物化”是发达资本主义工业中都市生活风格的基本表征, 在其中, 精神的内在标准不再起作用, 只有金钱和效率成为了个体的衡量标准。 这里的“物化”概念有着齐美尔影子, 在法兰克福学派那里, 科学技术就是社会理性化, 科学技术本身经过严格的程序、 工业的恰当运用、 可计算效率等诸多因素的影响。

笔者以为, 齐美尔所讨论的“理性”概念所涉及的更加广泛, 在他看来, 货币的数值性和可计算性无形中将各种问题变成了数学问题, 个体在交际的过程中, 往往也是依赖货币的数值性进行交往。 列斐伏尔的数字问题是发生在都市生活中, 一些单调的、 重复的数值的组合, 表现的是日常生活的平庸与乏味。 资本主义社会给个体带来了丰富的物质生活, 但是在这种意识形态下, 个体在创造物的同时, 也被物所奴役了, 沦为商品拜物教。

齐美尔与法兰克福学派都强调都市生活的量化和非感性化, 认为外界因素的影响使得个体的内心精神生活发生了异化。 他们都看到, 在货币经济的大潮中, 金钱的偌大力量使其成为个体的上帝和最终目的。 个体的价值判断被扭曲了, 开始盲目地追求物质, 个体在与他人的交际中也变得冷漠、 理性。 消费社会中, 资本家为了追求自己的经济利益, 在对商品进行宣传的时候, 往往打上阶级意识形态, 制造虚假需求, 使个体陷入盲目的购物漩涡, 并且乐在其中。 同时他们认为, 个体在都市生活中的地位是被动的。 在齐美尔眼中, 个体本来是感性的, 只是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 个体受其影响变得理性化了; 法兰克福学派发现, 资本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采取诸多手段使个体生活变得物化。 虽然有着共同的批判主题, 但他们批判的对象不同, 齐美尔认为理性化是现代货币经济的产物; 法兰克福学派则认为物化是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的产物。 齐美尔看到的是作为现代性表征的货币不断扩张, 它使得个体的理性意识超越了感性意识; 法兰克福学派则是直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 认为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导致了个体思维的单一化和个体在商品都市中的物化。

2 货币与都市自由品性

在剖析了货币对现代生活风格的影响之后, 齐美尔对现代性货币所引发的个体自由后果展开了论述。 齐美尔认为, 虽然货币带来了个体的自由, 但却只是一种消极自由。 在齐美尔看来, 货币经济的发展使现代个体摆脱了外在物的束缚, 但货币影响下的都市生活无疑也是一种压迫的现实生活。

在《货币哲学》一书中, 齐美尔写道:

最后当钱到手商人真的“自由”了后, 他却常常体会到食利者那种典型的厌倦无聊, 生活毫无目的, 内心烦躁不安, 这种感觉驱使商人以极端反常、 自相矛盾的方式竭力使自己忙忙碌碌、 目的是为“自由”填充一种实质性的内容。 ……变成赚钱机器的商人, 领薪水的公务员, 这些人似乎都把个体从种种限制——即与他们的财产或地位的具体状态紧密相关的限制——中解放了出来, 但事实上, 在这里所举到的这些人身上却发生了截然相反的情况。 他们用钱交换了个体之自我中具有积极含义的内容, 而钱却无法提供积极的内容。[7]320

齐美尔认为, 货币带来的自由只是一种无任何内在意义的空洞自由, 它让个体产生无根、 无着落的漂浮感, 并使个体在货币经济的强大逻辑下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而且, 现代人对货币的追逐也使货币从手段上升为目的, 金钱成为现代生活的终极目的。 齐美尔无奈而略带讽刺地写道:“现代人所面临的更大的危险是深陷在手段的迷宫之中而不得出, 并因此忘记了终极目标为何物。”[6]104货币是无任何特色的东西, 一旦现代个体只关注作为纯粹手段的货币, 就会使现代人对生活彻底失望, 产生空虚与无聊。 在齐美尔眼中, 当下都市生存中所有的事物似乎在同一个层面被量化, 人们以“值多少”来判断一个事物的价值, 传统生活的意义在金钱的冲击下渐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 在齐美尔看来, 现代日常生活一旦将目光定位在金钱上, 这一原本是手段的金钱就会无法令人满意, 毕竟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 而人最终无法在桥上栖居。

当然, 齐美尔眼中的个人自由还有更深层次的引申含义。 首先, 个体的自由并非一个人, 而是与他人有相互制约的关系。 其次, 所谓个体的自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尽量客观化, 排除了主观的、 人为的意志干预, 或者说个体在不服从于他人的意志时宁可服从客观化的规则, 他才是“自由的”。 个体的自由并不是与他人完全脱离关系, 也不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主体纯粹内在的状态”, 而是与他者形成一种互为关联的现象或完全确定的关系, 但是在与他者的社会关系中, 客观、 冷漠的货币中介给个人带来的自由也是排除了主观关系的。 货币作为中介拉开了个人与他者的距离, 增加了依赖人的数量, 个体的选择更加自由, 这种却不是完全的“自由”, 在这一距离化的过程中, 个人的自由趋向客观化, 不受外力意志的干涉。 怀着形而上的悲观情绪, 齐美尔发现, 货币所带来的“自由”是一种空洞的、 负面的形式和存在状态。 “自由似乎只具有纯粹的负面性。 只有相对于束缚自由才有意义, 自由一向是指不做某件事的自由, 充盈着自由的是无所阻碍而表达出的概念。”[7]318齐美尔在看到货币给个体带来自由的同时, 更多地强调货币给个人自由带来的是一种消极的自由。 在齐美尔看来, 如果自由只有纯负面含义, 自由就被视为残缺不全、 有辱人格。 这种金钱式的自由往往是种种可能的、 消极的自由, 切实需要以内容来填充, 否则这种自由方式给个人生活带来的只是“无所适从、 百无聊赖”的感觉。

齐美尔强调金钱式的“自由”给个体的精神生活及现代都市风格造成一些不良影响, 而法兰克福学派思想的一条主线也是人性的解放与自由。 关于“自由”的概念,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与《爱欲与文明》中, 剖析了资本主义是如何实现对人的控制, 以及该怎么样实现人性的解放与自由。 马尔库塞认为, 只有回归本我, 解放人的爱欲, 才能真正实现人的“自由”。 在资本主义社会, 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 物质泛滥在个体的周围, 个体可以比以前有更多的选择, 其自由程度也较高, 但是这种自由在马尔库塞的眼里是虚伪的、 被强加的,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 在政治、 经济、 文化领域对个体进行控制。 这种控制并不是通过暴力的方式, 而是采用一种“灌输式地”同化政策, 让个体无意识地受到控制, 因此, 这对个体来说是“不自由”的。 “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而从外部强加给个人的那些需要, 使艰辛、 侵略、 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 是‘虚假的需要’。”[11]6这种“不自由”受到外力作用的干涉, 是将自己内在的、 本真的需求排除在个体的意识之外, 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主体是自愿的、 无意识的。 因此, 马尔库塞笔下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 它是自由的一种异化, “自由”已经变为意识形态化了的强有力的统治工具。

马尔库塞希望通过这种“不自由”的剖析来表现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 同时他认为要想实现人性的解放, 就必须通过爱欲解放, 实行新感性革命。 在他看来, “自由”在其定义上可理解为对美的、 伦理的和理性的需要的满足。 人的“自由”本身是先天的、 超验的, 只是在后来的阶级社会中被加以限制而使得个体变得“不自由”。 在马尔库塞看来, 真正的“自由”要实现, 必须要依靠“新感性”。 “新感性”能够唤起人内在的想象、 幻想、 激情、 灵感等一切感性意识, 它的实现也就意味着个体内心自由的回归。 马尔库塞认为, 爱欲的解放对于人的解放、 回归自由是非常重要的, 在资本主义社会, 资本家通过对人的控制导致了人性受到压抑, 爱欲受到摧残与奴役, 人遭到异化。 因此, 只有通过心理本能的革命, 才能实现人的解放。

在对“自由”的理解上, 马尔库塞的观点与齐美尔的观点有着内涵的一致性。 一方面, 在对“自由”含义的解读上, 他们都指出了“外部因素”对“自由”的影响, 他们都强调了外部社会因素会束缚个体的“自由”; 另一方面, 在他们眼中的“自由”又都是“消极”的, 齐美尔谈到货币经济给个体带来了极大的人身“自由”, 但是这种“自由”是空洞的、 负面的, 个体在“自由”情况下, 仍然觉得百无聊赖、 无所适从。 马尔库塞认为, 资本主义技术的发展使个体在周围的物质生活中似乎有更多的选择, 但这种“自由”是资本家强加给个体的“自由”, 并不是个体内心真正想要的, 是虚假的“自由”。 而且, 在现代文化中, 这种金钱式的“自由”往往是不明就里、 毫无定性的“自由”, 给现代人的生活造成不可避免的影响。 个体满心期待地希望占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是一旦通过金钱占有某物以后, 个体却对其失去了兴趣, 看不到事物的本质, 于是生命的意义总是从个体的身边流逝。 个体在生命感受中, 总抓不住生命的意义和内核, 以至于个体在这种金钱式的“自由”下, 还是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而且, 货币所带来的“自由”促进了自由主义、 个人主义的滋长。 货币使个体与实物分离, 个体获得了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 通过货币, 个人的兴趣和活动范围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性。 因此, 货币经济的发展, 个体获得了相对的“自由”, 开始逐渐从整体中脱离出来, 促使个人主义在都市生活中蔓延。

齐美尔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货币经济, 认为货币经济给个体带来了消极自由; 马尔库塞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资本主义社会, 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异化的、 压抑的社会, 个体在资本主义的控制下变得失去“自由”。 齐美尔从心理层面来展开剖析, 认为货币经济虽然解放了人身, 给予了个体“自由”, 可是个体仍然觉得无聊、 生活没有意义, 是一种内心的精神感受; 马尔库塞则强调外部强加给个体的“自由”, 这种“自由”使个体受到束缚与限制, 导致了个体的异化。 因此, 要想人性获得解放, 必须进行总体革新。 虽然马尔库塞以新感性来力图救赎个体的虚假“自由”, 但这仍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 并没能在实践层面真正实现现代人的审美救赎。

3 货币与都市理性风格

在齐美尔的货币文化理论中, 大都市也衍生了一种人体独特的生存风格: 理智至上主义, 遮蔽和消弭个体性; 另一方面则是高扬个性主义, 凸显和强化自我。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体现在都市现代人身上, 构成了货币文化语境下的独特都市风格面貌。

齐美尔认为, 理性是与货币经济密切联系的, 并且它是货币经济中的一种独特现象。 齐美尔把理性看成是货币经济的独有特征。 “理智力是货币经济这一特殊现象产生的心理力量, 不同于一般被称为情感或情绪的那些心理力量, 情感在货币经济尚未渗透进去的时期和兴趣范围中占据着主要地位。”[7]345理智力是货币作为外部世界的手段强加于个体意志的一种心理力量, 它也是个体对外部世界的一种心理反应。 齐美尔认为, 理智力本身是具有某种尽善尽美的手段, 但是这些手段还不能变成现实, 因为要使这些手段起作用, 就必须要确定一个目的, 而目的本身只能被意志创造出来。

理性的都市风格是现代个体面对日益扩张的货币经济而形成的一种都市心理。 货币作为人们日常交往的一个重要媒介, 其量化、 精确性以及算计性质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到了个体的生活关系中。 在现代交往中, 理性已经占有主要的地位, 在理性关系中, 现代个体越来越被视为一个冷冰冰数字符号, 一种与自我完全无涉的客体性因素来考虑和对待。 因此, 理智至上是现代个体顺应货币经济的产物。 同时, 齐美尔认为理性的都市风格不仅仅与货币经济、 理性性格有关, 还与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有关。 资本主义紧张、 竞争激烈的生活方式, 使个体在这个生存环境中, 需要用脑来思考问题, 而不是用心来做出反应。 在齐美尔看来, 理性的都市风格不仅是货币经济发展的产物, 也符合当代的都市生活方式, 可以说, 理性的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了整个都市。 对此, 齐美尔写道:“人与人之间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是建立在个性之中, 然而在理性的关系中的人被视作如同一个数字、 一种与他自身无关的因素一样来考虑。 只有客观上可以定量的成就才有利益价值。 这样, 都市人会和商人、 顾客、 家庭的仆人, 甚至会和经常交往的朋友斤斤计较。”[6]188

当现代生活变得越来越理性化, 现代人的另一种生存性格也悄然而生, 这便是现代都市生活体验的无聊、 虚无以及腻烦感。 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 金钱成为现代人可以随意追求的目标, 个体可以在任何时候和以任何一种方式去追逐金钱, 它“给现代人的生活提供了持续不断的刺激……给现代生活装上了一个无法停转的轮子, 它使生活这架机器成为一部‘永动机’, 由此就产生了现代生活常见的骚动不安与狂热不休”[3]12。 这种态度“首先产生于迅速变化以及反差强烈的神经刺激。 大都会中理性的增加起初似乎也是源自于此。 ……无限地追求快乐使人变得厌世, 因为它激起神经长时间地处于最强烈的反应中, 以至于到最后对什么都没有了反应”[6]190。 在齐美尔看来, 当货币使所有的事情都以量化的方式出现, 现代个体除了冷冰冰的数字外, 就再也感觉不到对象的意义和价值差别, 这也使现代都市生存缺乏某种确定的意义, 使现代人对生活充满了无聊、 虚无和腻烦。

齐美尔从生命哲学的视角出发, 看到了现代都市社会中理性化的生活风格对个性精神世界的封杀。 在他看来, 一旦将金钱视为现代社会的终极目标, 金钱就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上帝。 毕竟, 现代生活的很多方面, 如爱情等, 并不是在什么时候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而金钱则是现代社会随时都可以追求和预期的目标。 如果一切都以金钱为人生的最终目标, 现代人则会在无止境的金钱追逐中失去原本的生活理想, 最终迷失方向而无法到达理想的彼岸。 显然, 齐美尔看到了货币所导致的现代生活的理性化, 认为现代都市个体成为了金钱这一身外之物的追逐者, 个人的内在精神和生命感觉也由此丧失。 这也是后来的法兰克福学派一直关注的主题。

法兰克福学派同样对现代生活的理性风格有着深厚兴趣。 他们认为, 一旦理智至上风格与货币文化结盟, 就会使得都市人形成畸形的生活风格: 待人接物上不再讲究感情, 凡事都按可计算的标准来衡量,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理智化约为简单的数字和计算公式。 社会关系和交往, 甚至个体的内在精神和情感都需要成为了可以计算和度量的东西。 在现代都市中, 理智力和货币经济的共同关系在不断对个体施加影响, 由此滋生了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 在齐美尔的思想中, 理性化的生活风格也是导致现代文化衰败的一个因素, 这一点也成为后来法兰克福学派的资本主义批判主旨。 诚如周宪所言:“理性这个观念也是后来法兰克福学派对启蒙运动反思批判的一个有力主题。 在齐美尔看来, 这样的理性化事实上是一种‘物化’, 精神的内在标准不再起作用, 作为唯一判断尺度的只有金钱和效率。 一切人类所创造的产品, 一切文化的产物, 一切主体的能力, 最终都被转化为非人的‘物’。”[12]38-39

马尔库塞看来, 货币使得现代都市风格变得越来越平均主义, 理性化的都市风格逐渐消解了现代个体的独特性, 使现代人成为都市生存中的单向性存在。 阿多诺认为, 心神涣散与漫不经心是流行音乐的标准化与程式化所引发的大众心理效果。 这事实上也是齐美尔在描述大都市与现代精神生活的主题的再次呈现, 或者说阿多诺是沿续了齐美尔的阐释路径, 即大众在经受了日常生活的压抑与紧张之后, 将接受大众文化视为一种生活的解压或情绪的缓解。 在这个意义上, 享受流行音乐所带来的闲暇体验就成为了对物化的日常生活的一种解放或拯救。 现代人需要在日常生活的压抑中感受到刺激体验, 而流行音乐恰好满足了现代人的这种刺激需要。 当然, 阿多诺对于流行音乐所带来的刺激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忧:“流行音乐的刺激所遇到的问题是, 人们无法将自己的精神花在千篇一律的歌曲上, 这意味着他们又变得厌烦无聊起来。 这是一个使逃避无法兑现的怪圈。 而无法逃避又使得人们对流行音乐普遍采取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人们认可流行音乐之日往往也是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引起轰动之时。 人们对这一时刻的突然关注使得它立刻烟消云散。 结果听众便被放逐到漫不经心与心神涣散的王国里去了。”[13]206

这种理智至上性格的产生, 一方面使得现代都市生存朝着更为理性的方向发展; 另一方面也使得现代人越来越丧失情感的丰富性。 现代人在都市理性化发展的影响下, 日益压制着自身非理性的、 本能的和主观情感性的内容, 他们不再按个体内在的精神丰富性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而是依据外在公式化的模式过着程式化的日常生活。 在这一点上, 本雅明对大都市精神生活风格的描述也是齐美尔论题的延续和深入。 本雅明描述了现代性都市中个体之间彼此的冷漠与陌生心态。 本雅明的作品很少引用他人的观点, 但在他对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研究中, 本雅明却援引齐美尔的观点描述了现代性的都市生存状态:“有视觉而无听觉的人比有听觉而无视觉的人要焦虑得多。 ……大城市的人际关系明显地偏重于眼睛的活动, 而不是耳朵的活动。 主要原因在于公共交通手段。 在19世纪公交车、 铁路和有轨电车发展起来之前, 人们不可能面对面地看着、 几十分钟乃至几个钟头都彼此不说一句话。”[14]101本雅明同齐美尔一样, 也认为现代人缺乏内在精神的丰富性, 总是神经质地紧张兮兮地活在大城市中, 并期待个体灵魂的救赎。

齐美尔旨在通过碎片式的展示来批判货币对个

体精神生活内容所造成不良影响, 货币作为中介或媒介, 其对现代个体及现代文化所产生的影响, 同时也建构了齐美尔的货币批判理论, 并对法兰克福学派产生了重要影响, 从齐美尔到法兰克福学派, 对货币哲学及其现代性后果的诊断与批评, 也构建了西方现代性都市批判的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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