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勇
(浙江海洋大学 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舟山 316022)
古代咏物诗的题材范围多为自然风物与人工物品。前者包括植物、动物、自然天象等;后者包括亭台楼阁、工艺器具等。当这些物体在诗歌中占主导地位,而不仅仅是诗歌中的某种陪衬时,诗歌才有了所咏之“物”。另外,所谓的咏物诗,应当突出一个“咏”字,诗人通过描摹物象、借物抒情、托物言志等手法,使诗歌带有明显的情感烙印。中国古代的咏物诗,肇端于《诗经》,历经南朝的成长、唐宋的繁荣,至明清蔚为大观。从咏物诗的发展历程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咏物诗越来越受到诗人们的青睐,此当得益于咏物诗题材宽泛,体制自由的特点。
先秦咏物诗,多用比兴方法;南朝咏物诗,多用赋法;唐宋咏物诗,赋、比、兴的写作方法已为诗人们所综合运用;明清的咏物诗,继承了先代咏物诗的写作传统。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知名诗人厉志,他的咏物诗兼用赋比兴的写作手法,具有描写细腻,情感丰富,寄托遥深,文字洁净的特点。
厉志(1783-1840),原名允怀,字心甫,号骇谷,又号白华山人,定海富都乡(今浙江舟山市岱山县秀山乡)人。幼失怙恃,家甚贫,但其刻苦读书,得补县学弟子员。为开阔眼界,增长知识,厉志从年轻时就作四方游,与粤士陈在谦交好,适陈调温州永嘉,邀厉偕往,厉志有暇得以游览天台、雁荡诸胜;自瓯归,游甬上,与慈溪叶元阶兄弟、镇海姚燮等唱和。此外,厉志还到过苏州、杭州等地。一生未做官,生活清贫。
厉志长于吟咏,时与镇海的姚燮、临海的傅濂有“浙东三海”之称。他的诗“体大思精,绝出辈流”①,何绍基认为厉志“学于太白而又加温柔之旨”②,并赞许其为“两浙近代诗人之冠冕”。厉志的诗歌胎息前贤,他对陶渊明、鲍照、李白、杜甫的诗都很推崇,在诗歌创作方面,他主张对古人的学习应“遗形取神”——“须以我之性情学问暗暗与古人较计,所争在神与气,貌袭者不足道也。”③厉志精于翰墨,晚工书画,“目不甚明睐,每吮毫濡墨,再四踯躅,既落笔后,如飘风急雨之骤至,顷刻满纸,有兔起鹘落之势”④,得其书画者,珍之如拱璧。厉志的书画与文学造诣皆高,有书画作品与诗集存世。
据笔者初步统计,《白华山人诗集》中的咏物诗有120多篇,在诗人诗集中所占比例极大。所咏之物,举凡江海湖泊、梅兰竹菊、古塔残桥、日常器物、书画文玩等,无所不包。厉志的咏物诗大多写自己的闲情逸致,同时也展现了其对理想人格、高尚道德操守的追求与坚持。
诗人所咏之“物”,大致可分为天象、动物、植物、器物、风物等类型。
1.天象类。有《明月篇》、《微云》、《凉风》、《斜晖》、《雨夜》、《东风》、《北风吟》、《朝雨》、《感雨》、《朝日》、《东风》(二首)、《雨》、《雨云》、《凉露》、《雷雨》、《静夜》等 18 首。
2.动物类。有《老牛叹》、《北鸟吟》、《见燕》、《闻蛩》、《有鸟》、《鹧鸪》、《乌雀吟》、《青雀》、《稻鸡》、《寒鸦》、《蚓》、《闻蝉》、《畜鸭》、《促织叹》、《暮雁》等 15 首。
3.植物类。有《秋海棠歌周杏林筵上作》、《园中麻》、《修竹》、《兰素篇》、《惜园花》、《新竹》、《樟花》、《榕树》、《古松》、《梅》、《绿萼梅》、《红梅》、《庭阶杂花咏》(凤仙、石竹、兰、鸡冠、苔钱)、《桃李吟》、《晋松》、《咏古榆》、《咏竹赠幼连》、《空林》、《杨柳词》、《盆兰》、《观邻园桃花感赋》、《唐花》、《朱葵》、《梅》三首、《老柏》、《菊》、《并朵菊》、《山柿》、《咏菜》、《喜咏》、《蒹葭》、《扫落花三首》等 37 首。
4.书画类。厉志通琴书、谙绘事,所以他对书画作品情有独钟。有时题目自己作品,有时兴之所至,题赠他人佳作。厉志的题画诗可以说是一种独特的咏物诗。据笔者统计,《白华山人诗集》中的题画诗数量较多,约有40多首。譬如,《题虞小林红芙书舍图遗卷》、《题藤花游鱼大幅》、《喜作题画》、《为杨丽生题李孝高秋雨图》、《题野桥画禹亭听秋图》、《题何六秋江横笛图》等诗,都写得精彩绝伦。另有品鉴他人翰墨的诗作,如《观姜西溟先生墨迹二首》、《题双忠书画册》、《题蒯蓉峰手摹汉隶册子》等。
5.风物类。这里的风物,指带有独特的历史烙印或者具有浓郁地方特性的东西。有《宫井篇》、《西山》、《古井篇》、《观古》、《桃花山歌》、《僧窗》、《寄题鉴堂北墅》、《古瓷灯檠歌》、《破镜谣》、《西泠桥》(西湖古迹六首)、《六朝古镜词》、《傀儡》等17首。
从上面五类咏物诗来看,厉志对于植物类与书画类题材写作的兴味较浓。这种情况的出现,当有两个原因,一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中,植物进入文人的视野远比动物多,这是中国文学的一种创作惯性;二是,与其画家的身份有关,厉志的画作,多山水与花鸟,所以其吟咏山水草木的诗篇就多了。
清代俞琰曰:“古之咏物,其见于《诗经》,则灼灼写桃花之鲜,依依极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凄凄拟雨雪之状,此咏物之祖也。”⑤当然,《诗经》中的咏物属于萌芽阶段,描写植物的形容词虽然传达出了该植物的美感,但是我们读者得到的审美感觉,似乎只停留在浅显的景致表层,随着中国诗歌的发展,诗歌艺术越发讲究兴寄与意境。从厉志的咏物诗来看,他继承了以前咏物诗的写作手段,并融入了自己独特的审美意识与情感,带有诗人强烈的个人印记。
从厉志咏物诗的艺术特征来看,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一是单纯咏物,从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去感知物体,穷形极貌地刻画所咏之物。如他笔下的“园中麻”,“翩翩舒翠叶,亭亭立青茎。蒙雨多响滴,翻雪无风声”(《园中麻》),写得风情万种。这里,就从视觉与听觉去感知景物。诗人笔下的樟花,“随风播清香”,“枝头有艳雪”,也是从嗅觉与视觉去描摹樟花之美。写桃花李花,“东村李花白如雪,西村桃花红锦张,东村西村两相望,桃花李花分艳妆”(《桃李吟》),雪白的李花与鲜红的桃花相互映衬,色彩鲜明,春意盎然;写古榆,“阴肃干余青,阳煦枝回绿”(《咏古榆》),节候不同,榆树的色彩也随之变化,诗人观察甚是细致。写金钱花,“黄金留一丛,赠与世人赏”(《喜咏金钱花》),暮春时节,草熏风暖,春花落尽,金钱花还在怒放。写幽兰,“凉风西北至,吹我庭中兰。丹萼一莞尔,碧叶纷翩翻”(《凉风》);写寒梅,“寒林正荒落,寂寂无天机。临水一枝出,雪花休更飞”(《梅》)。读厉志的一首首诗,犹如品一幅幅画。
厉志写动物,也是信手“点染”,随类赋彩,形象生动。如写鹧鸪,在春暖花开之日,鹧鸪飞来,但见鹧鸪“斑纹颈毛洒,皂翅两微张”(《鹧鸪》),诗人对鹧鸪的颜色观察得很仔细。诗人笔下的稻鸡也具有自己的特性,“田间朝雉亦已歇,唯有稻鸡鸣关关”(《稻鸡》),稻鸡“关关”之音,不绝于耳;循声而望,只见稻鸡短颈细喉小身体,褐色的羽毛批纷纷,模样甚是可爱。
厉志,身兼画家与诗人,自是眼力过人,习惯于去发现自然美中的形式美——疏密、大小、多少、浓淡、疏密、相背等等,赋予诗歌强烈的画面感。譬如《庭阶杂花咏》,诗人在组诗的序言云:“今年移寓赵氏宅,户外仅得数尺,杂植草卉,亦寥寥寡生意。顾一细视之,糁花点翠,各有可观;苔根藓末,姿媚迸出……列花五种,各赋短章。”据诗篇的序言可知,厉志所移居的赵氏宅院面积甚是逼仄,户外仅有数尺之地。但这并不妨碍诗人诗意地生活,厉志的心境与庄子、陶渊明庶几近之。山人笔下的凤仙花,柔叶修长,繁英缤纷,风过处,但见落红成阵,飘落水间。作者的描绘动静结合,色调素雅。就连那不起眼的小小的苔钱,在诗人的笔下也饶有生趣,“近瞩光弥腻,离视但星星”,苔钱斑斑点点,洒落树根,偶有蝴蝶飞来,悄然停留于其上,颇见禅意。
实际上,在咏物诗的创作过程中,由于每个诗人的生平遭际、性格爱好等不同,会导致一种现象,即诗歌题材虽然相似,但是诗中所表达的情感、寄托有所不同。同样是咏桃花,《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隐喻的是女子充满活力的青春,《桃花源记》中的桃花,那是隐逸环境中的一抹亮色,而刘禹锡的玄都观赏桃花,展现的则是倔强之气。所以,作者对于客观物象的描写,不可能是一种单纯的描摹,诗歌往往也与作者的生活遭际、生活情趣与审美情趣紧密相连的,厉志的咏物诗在抒发情感方面也是婉曲多变的。
二是借物抒情。情是指人们的喜怒哀乐、爱恨等情感和欲望。抒情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大特色。《诗大序》云:“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钟嵘在《诗品》中认为诗歌的性质或基本特征是吟咏情性:“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
借物抒情,即把自己个人情绪、欲望等通过咏物表达出来。厉志本人也认为诗歌创作要突出一个“情”字,他说“诗之所发,皆本于情”、“意依情生,情厚则意与俱厚”(《白华山人诗说二》)。厉志的诗歌重情,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厉志曾旅居天台,他听见蟋蟀夜鸣,哀声凄凄,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禁发出“嗟彼居人,孰念孤栖”(《感怀》)的慨叹。关山遥隔,故乡渺远,音书无凭,诗人拟“将秋燕雁代殷勤”(《忆亲故》),希望燕雁能带去自己对家人的问候。这些诗皆是缘情而发。在厉志的咏物诗中,也饱含了诗人丰富的情感。如《别园中桃》,写诗人于雪花纷纷、寒风凛冽、天寒地冻之时离家外出,“我去雪花正飞起,东风犹未吹吾子”,待到芳春二三月,诗人回家,见桃花盛开,便酌酒数杯,颓然而醉。诗人感叹桃李年年可芳菲,而看花人却鬓已星星,“输尔年年好颜色,多少看花双鬓斑”,古人“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的调子又一次在本诗中回响。《忆庭木》写诗人外出归家,只见庭木已经吐出了新绿——“庭木长新枝,无端结翠云”,花叶也灿然成文。诗人在树下盘桓良久,以酒怡情——“还来抚杯酌,乐此芳园春”。《蝉》诗首句“清吟如尔已苍凉”,便营造了悲凉的气氛,秋蝉在树枝上悲吟,在血色的斜阳中,蝉的命运不过是落叶般的凋零,“唤起西风变零落,秃枝无那是斜阳”,诗人伤心之情溢于言表。梅兰竹菊松向来是文人喜欢的对象。《古松》一诗,流露了诗人对古松的敬慕之意,“兀立空山中,千岁为一朝”,卓然独立,自可与幽篁与贞桂同列。至于对竹子,诗人也是一往情深,亭亭修竹,“远违俗目视,但有幽人看”(《咏竹赠幼连》),“绰约四时花,葳蕤难比妍”,诗人以为竹子虚中森立,赞其有君子之风。《绣毬花》写春天逝去,繁花似雪,坠落于苍苔之上。诗歌传达了淡淡的春愁。
厉志咏物诗大多表现闲情逸致,如《朱葵》,写朱葵自开自落,“春芳已歇杂烂漫,东皇未属任情羁”,写得清新优雅。《寒鸦》则一反常调,对独栖高枝的寒鸦寄予深切的同情,作者由己及物——“美裘皆欲羡,弊絮我犹蒙。若尔高枝上,深霜彻夜同”,诗人以人间的冷暖去体味自然界的小生命,流露了博大的仁爱精神。厉志一生未曾仕宦,科举考试屡试不第,因此他的诗歌时有愁云惨雾;诗人经常客居外地,多作漫游,如杭州、台州、苏州、温州、甬上等,如水的流年从身边悄悄地流逝,所以,作者笔下的咏物诗常常见出浓重的生命意识,如《闻蝉》一诗,作者写寒蝉凄切、青山欲暮,芳菲都谢、炎夏转凉。诗人客居僧房,不知何处是归程,于是发出“年年如流水,霜鬓实惭余”的感叹。《咏菜》题材很小,只是对故园之小菜作轻描淡写,“绿叶复青茎”,“物微具天意”,诗人客游他乡已久,回家吃到家乡的小菜,顿感温暖,诗歌流露出浓浓的思乡之情。
三是托物言志。所谓志,《说文解字》云:“志,意也。”“志”即是心意,它不同于“情”,“情”是与生俱来的、与人的本性密切相关的,而“志”则与人所生活的家庭背景、所受的教育、认知程度及社会环境等许多因素相关,理性色彩较浓。托物言志,即将个人之“志”依托在某个具体之“物”上,“物”便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成为作者的志趣、意愿或理想的寄托者。作者的个人之“志”,借助于具体之“物”,表达得更巧妙、更完美、更充分、更富有感染力。
扇子是古代文人的爱物。文人墨客喜爱把玩扇子,称其为“怀袖雅物”,一些诗人词人,除了饮酒作诗,经常边摇纨扇边吟诗作赋。厉志也作了一首《破扇词》,诗中写道,虽然现在已经秋暮了,但中午时还是很热。看看那不曾离手的白扇,已露破相,但是,诗人还是不忍心把它扔进箧笥中。毕竟,这柄白扇与诗人相伴了不少美好的光阴。“忆昔上手时,光洁素自完。……扇破不自惜,吾意亦无迁”,传达出了一种惜物怀旧之情。竹子向来也是文人雅士的爱物。厉志有《移竹》一诗,写自己对竹子的钟爱,“窗前罗青葱,舍之不忍去”,此竹刚被移植时叶子微微憔悴,经过雨露的滋润,它变得青翠欲滴,诗人宛然看到了竹子那种“心虚托不滞,志淡交唯素”的君子之心。《晋松》中,作者以形写神,晋松苍劲的姿态呼之欲出,它“老根仅十抱,巨干喜横注。枝柯凡四出,俯仰皆盘互”,古松外表虽枯衰,但内里非常坚劲。晋松何尝不是人间高士的象征?梅花绰约高洁的形象同样凸显于我们的眼前:“霜雪凋尽繁碎枝,任尔疏疏点玉枝。”(《梅花》)至于诗人笔下的老马,“老马疲欲折,自伤硉兀姿。壮心一震荡,危影独迟疑。鞭镫孰为使,良皋方未知。当秋风飒飒,万里白杨吹”(《老马》),现在已然疲态尽显,想当初,它曾是“壮心一震荡!”可是,伯乐未知,九皋未闻,原来欲奔弛千里的老马,暮年只落得“危影独迟疑”。《老马》诗为诗人晚年所作,诗人隐然以老马自喻,表示对韶华逝去的慨叹。
总之,白华山人厉志的咏物诗在摹形、抒情、言志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色。康有为曾谈到读厉志诗画的感觉:“如嚼冰雪,如见高僧,如在奇松怪石灵岩古洞间。”⑥说明厉志的诗具有明快、高古、幽奇的特点,不过,其咏物诗也稍有缺憾。一是题材比较狭隘,这显然与诗人的生活圈子有关。二是诗歌思想深度不够,多表现闲情逸致、朋友之情,而对国家大事的关注或是对生命哲理的阐发,则不多见。然而,白璧也有微瑕,山人之咏物诗,在艺术趣味上既有杜工部的精炼,又有陶彭泽的散淡,这已经难能可贵了。
注释:
①②③⑥厉志著,詹亚国点校:《白华山人诗集》,巴蜀书社2008年版。
④《厉志传》,见史致驯,黄以周等编纂,柳和勇,詹亚园校点:《定海厅志·人物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⑤俞琰:《咏物诗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37》,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