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陈伟在爱尔兰参观养牛场,路过一间牛舍时,听见里面有牛“哞哞哞”地叫唤,他一扭头,看见木头门上方露出一头牛的半个脑袋——因为生病或者别的原因,这个被迫跟同伴分开,被单独圈在舍里的孤独家伙正努力抬起脸,睁大一双牛眼向门外探视。
陈伟随手拍下了这头牛的眼神。之后,又在这家养牛场,他拍下了一匹马温驯漂亮的眼睛。
我们注意到陈伟的摄影作品,就是始自这两张照片,它们出现在一个肉类行业的摄影比赛上,在诸多飘着“肉香”的佳作中间,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温柔。想到陈伟“中国肉类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的身份,这照片就显得更加柔软和耐人寻味。毕竟,用陈伟自己的话,这个跟“吃肉”关系密切的协会,行业里常年杀杀杀,血腥气很重。
2017年,中国肉类行业协会首次主办了一个摄影大赛。“当时搞摄影比赛,也是想让大家感觉到这个行业也有它自己发现美、传达美的方式。”陈伟说。
这个正经学摄影不到5年,但已一发不可收的摄影爱好者,喜欢自己捣鼓、琢磨,自娱自乐。他从不参加摄影培训班,也不爱在挤着一群端相机的人的地方拍照,几乎不往网上发照片,除了家人,他基本不怎么把自己的照片拿给别人看……就连参加比赛,他投稿用的都不是自己的真名。“摄影嘛,纯属业余爱好,我从没想过拍照要拍到怎么样。你今天想拍照了就去照一照,照完了觉得还不错,这就足够了。”
如果把摄影爱好者也分成儒系、佛系、道系,说自己拍照“很随意”“不困难”“不追求成绩”的陈伟肯定不会是积极进取、抱团向上的“儒系摄影人”,也不会是发宏愿大志,苦学苦修的“佛系摄影人”,而应该算个道法自然、随心而为的“道系摄影人”吧。
40岁后才摸到摄影的门
陈伟跟摄影正式结缘,是在40岁后,“说不上什么原因,突然之间就对摄影特别感兴趣,然后这辈子为学摄影看的书比看其他领域的都多。”
陈伟身边有个爱摄影的朋友,玩相机超过20年。几年前,他偶然拿朋友的相机拍了几张照片,被夸奖“你的感觉挺好,应该多拍点。”他就这么端起了相机。
陈伟最初拍的是家里的金毛爱犬,各种角度拍,怎么漂亮怎么拍,接着,他看见什么好看就拍什么,并由此发觉,由照相机的镜头望出去,生活里再普通的景色也能变得赏心悦目、熠熠生辉。他拍了不少草地上的小野花,还洗出照片挂在家里,说小花儿们冲着光的样子,像人抬头看太阳,特别漂亮。
在用百度搜索了各种入门知识后,陈伟开始买摄影书自学。他家里的书架现在已经堆放了一两百本摄影书,每本都被翻看过,但他最津津乐道的始终是国内摄影圈广为人知的入门老经典《美国纽约摄影学院摄影教材》。这套如今时而被人诟病不够与时俱进的教材当年确实让他触摸到了一个新世界的门扉,“我那时非常非常认真,逐字逐句地读,笔记做了至少有半本书厚。”
“你还记得书里开头讲的那三条原则吗?”陈伟问,“主题是什么?主体在哪里?做没做减法?”他常对照自己的照片,以这三个问题自省。理论结合实践是他最为信奉的学习之道:从书里习得一条知识,就要在拍照时用一下,拍照回来,再对着照片琢磨一番。
“摄影也讲究和谐”
理论结合实践,陈伟从年轻时就对这条朴素的真理感触至深。1989年,他进大学读食品工程,常被高中同学在信里好奇地追问你学刀工吗?不学。那学切菜吗?……实际他那时学的是诸如屠宰场的工艺流程,生肉怎么变成肉制品等知识。
大学毕业后,陈伟被分到商业部,头三个月去了当时还归属漯河肉联厂的双汇公司实习。他觉得这三个月对自己一生都影响深远。
刚离开校园、装着一脑袋专业知识的年轻人,在工厂里从怎么收猪开始看,到淋浴、麻電、放血,到红白脏车间……他还记得自己实习的头几天吃不下饭,记得为书本里的知识在现实中的具体呈现方式感到惊叹的心情,记得灌装火腿肠的机器速度竟然那么快,记得年轻女工们被化学药剂腐蚀的手指……
“理论跟实践结合上了,这三个月奠定了我对整个行业最初的认识和更深的理解。”陈伟说。在这一行工作了几十年,他越发觉得有一线实践经验太重要了,也会开玩笑地跟人讲,“你们说我们这个行业血腥,可你们又都要吃肉,那这‘坏事肯定要有人做是不是?我们很专业、科学,尽量与动物、与环境和谐地去把这个事做好,同时让大家能吃到营养、健康、美味的产品,我想这就是我们的贡献吧。”
“摄影也讲究和谐。”他在自己的专业和摄影的话题之间跳跃,“你看所有照片,它的色调、构图、布局,只有和谐才产生美感。就像我们行业,跟社会、跟动物、跟环境,也只有和谐才能发展。”
“你知道如果不做好空气流通,牛放屁会导致爆炸吗?德国就发生过,这对空气、对生态环境影响都很大。”他实在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所以我们现在倡导和谐发展,比如国内企业开始注重动物关爱。有次参观一个工厂,他们为了让猪从待宰圈往外走这段路不要害怕,每次不是一赶赶一群,而是只赶五六头猪,我说这想法很好,但做得不对,这种猪一般一胎12头左右,其实它们12头的时候才最有安全感。”
万物皆有关联。“我后来发现我们这个行业跟摄影有些地方还挺能关联上。”陈伟感叹,他现在收藏了不少徕卡相机和老镜头,虽然早已置身数码时代,却愈发着迷于纯机械的精密、可靠与美感,“就好比我们一些传统产品,比如德州扒鸡跟酱肘子,现在都说要通过先进设备替代传统的手工,但你纯机器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那么好吃。”
带着定格故事的心情去拍照
因为工作原因和个性所致,这几年,陈伟拍摄的机会和照片的数量都算不上多。他大部分照片拍摄于世界各地的街头,每年都要去国外出差数次,旅途中结束工作后的闲暇是陈伟最珍惜的时间,其他人游玩或购物的时候,他会带着相机出门扫街,异国带着陌生感的空气让他觉得新鲜和放松,这种心情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
“我赞成一个观点,照片应该能够讲故事,它是讲述,而不仅仅是记录。”陈伟说自己会给拍下的照片编故事,他觉得带着这种定格故事的心情去拍照,才能融入场景当中,也才能拍出有意思的作品。
也是因为这样,比起壮美珍奇而永恒的风光,陈伟更偏爱拍摄流动于街头巷尾的行人。他觉得顶好的拍摄位置是在一个人流较多,类似出入口这种所有人都会经过的地方,找个背景干净的地儿坐下来。“你坐着休息,大家不会很关心你和你的相机。然后不同的人过来,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拍。”
陈伟在笔记本电脑上展示着照片,简单回忆每张片子背后的故事和心情。例如,一张照片拍的是法国协和广场上围着黑色围巾的人力车夫。在按下快门的瞬间,背对着他的车夫忽然扭过头来,被定格下侧迎着阳光的面孔和眉头皱起的神情。这个不期而至的回头带给陈伟好多天的好心情,至今说起仍觉雀跃,是让他深感摄影魅力的瞬间。
还有在土耳其,他正要拍下一户窗上挂着几块色彩鲜丽的挂毯的人家,突然有穿白色背心的男人从敞开的窗户里露出脸。在爱尔兰,乘坐允许游客们坐在车窗上,把脚伸出窗外的蒸汽小火车,他想在火车转弯处拍下人们脚搭窗外的样子,列车员却刚好从距离最近的车窗探头注视镜头。在希腊的圣托里尼岛,一只小猫一路跟随他们到海边的咖啡屋,被坐在屋角、身材健硕的银发老先生抱起后,眯起眼露出惬意的样子……
陈伟喜欢这些照片中藏有的偶然,喜欢它们的自然和意犹未尽。“拍下的风光片,我顶多看两遍,但这种人文片,我每次看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然后越想越深,越想越有意思。”
在这些单张照片之外,陈伟还十分喜欢数张连续照片里的故事性。例如各自拿着手机讲电话的一男一女,在前一张片子中都停留于街道一侧,在后一张照片中边讲电话边迎面相错而過。“你看,世界上的人们用着各种方式相互联系,但又总是在无意中就这样擦肩错过。”又如,前一张照片里,一对情侣各自吃着手里的食物,下一张照片,两人手里的食物交换了过来。“哪国的女孩都一样不讲理,喜欢吃的她先吃,不爱吃的给男朋友,吃剩下的也给男朋友。”陈伟编故事编得乐在其中。
研究地图的游客、依偎在一起的情侣、在婴儿车里大哭的儿童、路边的警察、凝视商店橱窗的女人……越拍越多之后,陈伟觉得自己脑子里种下了好多故事的种子,未来或许会生长成一个个的专题,“走在街头,看到哪个场景我会有意去捕捉,因为觉得它会符合我的某个故事。比如一起吃东西的恋人,人们经常拍亲吻、拥抱来表达恋人之间的亲密,但其实一起在街上吃东西也能从另外的角度反映这种关系。我在法国、德国、西班牙都拍到了这样的画面。”
摄影改变了陈伟观看世界的方式。端起相机前,就算出国也只是走马观花、一带而过的他,现在会留意身边飞来的小蝴蝶、绽放的小花。“就像会开车的人走在路上比不会开车的更注意交通规则、交通安全,学过摄影的人走到哪里都一定会用摄影的视角看待世界,摄影要求你有一颗发现美的心。”
虽然入门晚、拍得少,平时也不会总把相机揣在身上,但陈伟也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摄影进步之道。
首先,每次拍照回来,总结和二次创作十分必要,他会一张张地重新审视照片,进行适当的裁剪和调整,“这时,你会发现,唉呀,我当时应该这么拍而不是那么做,记住这些,下次再拍这样的场景,就可以按照总结的来,慢慢就可以看到提高。”
其次,不能常出去拍照的时候可以多看别人的照片,想象一下,如果是自己,在同样的场景下,会用什么镜头、什么数据、什么角度在什么时间去拍摄。
最后,相机不在手边,但镜头可以随时打开,快门可以随时半按。“即使在开车上班的路上,看到什么场景,我也会想一想可以怎么拍它。比如现在我们聊天,我也会想,在这种光线下,如果拍你,我应该怎么拍。一直这样积累下来,将来带着相机遇到类似场景的时候,我就能毫不犹豫地拿起相机就拍。”
“虽然手里没有相机,但你的心里可以一直举着相机。”陈伟的总结听上去挺像某条武学理念,他觉得对于摄影并非本职而是业余所好的人们来说,自己这种似乎不够“热衷”的状态其实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干吗一定要那么严肃严苛啊?在摄影中找到乐趣,才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