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的姐姐(短篇小说)

2018-01-09 08:22黄立康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苞谷姐姐课文

黄立康

“梦想在这里没有多大作用”,姐姐说那天她站在岔路口,看着依旧浓厚的雾,心想:“现实在这里也没有多大作用”。

七月将近,云岭山区进入多雨多雾的时节。姐姐说她站在那场浓湿的雾中,回过头看着自己的来路,如同看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而那时那刻的她,被冰冷的雾包围,也成了一片雾。一切都被雾笼罩着,或者说一切都是雾,白色的雾,潮湿的雾,轻飘飘地浮着,弥漫山野。姐姐穿着雨衣,看着雾,看着看着,这片雨雾便落到了她眼睛里,看着看着,这片雨雾便顺着眼井灌满了她的心。身后的红石哨也陷在了雾里。初听“红石哨”这名字,有几分诗词意境,但穿过汉字布下的迷雾,走了四个小时山路后第一次与它相遇,呈现在姐姐面前的山中小村,并没有铺满想象中浪漫、热烈、坚硬的红色,山坡上只是一片黑灰。黑的是低矮的牛肝菌般被雨水打湿了的木楞房,它们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都低着头,悄声说着时间的缓慢和荒凉;灰的是湿粘的泥,在房子与房子之间能走的地方,人赶着牛羊群进进出出,留下一路坑坑洼洼。空气清凉凉,生活的气味在雨里淡了,气味被按进了土里。绿色和黄色远远地躲着,像躲避着灾祸。唯一的红色是村边那两间作为校舍的红砖瓦房,但那红色也是木木的,被雨雪冲刷,被风霜侵袭,红色透着苍白的疲倦。现在,一切都泡在雨雾里,木楞房不见了,学校不见了,学校木旗杆上褪了色的五星红旗也不见了。姐姐收回在浓雾里迷路的目光,继续往前走。雨路泥泞湿滑,心里的焦急无法化为脚步的迅疾,姐姐担忧的事情像这场浓雾,在她年轻的眉头心上聚成漆黑。

今天星期一,达岭和布薇没来上学!

上第一节课时,姐姐看看空缺的位置,再看看窗外的大雾,心里也空空的。姐姐说,空空是一只猴子在你肚子里挠心抓肝,能让你站不是、坐不下,只觉心痒。

这两兄妹到底怎么了,到现在还没来学校?姐姐猜测了种种让人忧虑但又无法回避的可能,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学生辍学。

姐姐把教室门打开,从教室的门洞里能看见院子和学校大门,大门外在平日里是一幅天高云淡的油画,今天则只是雾的水墨,有着大片的留白。姐姐心不在焉地上课,希望白雾里能印出两片跑动的黑色影子。影子在白屏上越长越大、越近越清晰,最后,便能看到达岭亮亮的眼睛和布薇腼腆的笑,但门外一直没有人影走近,水墨的留白放大了姐姐的焦虑。姐姐又把教室门关上,心反而更慌了,她竖着耳朵,时时留意外面的情况,希望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推搡,接着是一声怯怯的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报告”。

但是,没有。达岭和布薇这两兄妹还没来学校,他们怎么了?

等不到午休时间了,姐姐决定到达岭家看看。第二节课,姐姐给学生布置好课堂作业,回宿舍穿雨衣,套雨鞋,便走进了那场雾里。那时是九十年代,山区里的九年义务教育普及仍然困难重重,按规定所有适龄儿童必须入校读书,如果有学生辍学,会对教师、班级和学校带来诸多不利的影响。姐姐这样焦急,除去学生安全、班级成绩和教师责任等原因,更重要的是姐姐想离开这里,这些孩子是她的出口,她不能有任何差错。姐姐害怕《凤凰琴》里“明爱芬”的命运在自己身上复生、重演。同乡教育干事和文明老师曾向姐姐允诺,只要学生成绩能在乡里排上前三,就优先考虑姐姐调到镇上中心完小的事,毕竟名正才能言顺,即便是同乡要帮忙,也要先做出点成绩,不能让别人有话柄。姐姐所在的“一师一校”红石哨小学,只设有两个年级。因为师资有限,所以只能隔年招生,现在二十二个学生,分别上二年级和四年级的课程,五六年级则要到镇上的寄宿制中心完小去读。达岭是班上四年级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他妹妹布薇的成绩也好,快要期末统考了,节骨眼上,姐姐知道自己不能出任何差错。

山中不知岁月,姐姐说,在红石哨任教那段时间,时常大雾,时间在一片模糊中变得缓慢悠长,仿佛过了三生,度了三世。如同对待亲人,如同对待故乡,我们越想离开,有时却身不由己不得不朝着他们越走越近,直到走进他们深邃辽阔的心域,同时,也走进自己那深长幽暗的心房,这是人世常情。姐姐想离开红石哨,却不得不一次次走近它的深处。姐姐一次次在路途中遇见自己,过去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亲人、故乡和红石哨的人物风景交迭融合,有时候,让她分不清远方和故乡,分不清亲人和路人,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达岭家在一个叫“阿普落”的村子。一条进山的土路从密林里钻出,在一个岔路口一分为二,一条通向红石哨,另一条转过一个山包,去往两片山脊之间的阿普落。红石哨和阿普落都是长在崇山峻岭里的村子,建在山坡上的红石哨稍大些,因为地势相对平坦,并且人口相对较多,学校就建在红石哨村边,两个村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

走到岔路口时,姐姐说,她看着那场大雾,便又想起刚来那天。但那时那景,停在一场浓雾里,恍如隔世,让人不觉生、不知痛,只是恍然。

姐姐说她刚来时,像丢了魂,心境昏暗,神游体外,怎么也记不住孩子们的名字。眼前这些孩子,他们的名字来自另一个母亲,来自另一条河,来自另一种粮食内部。虽然都是少数民族,但母语来自乳汁,姐姐记不住那些来自另一个母亲的名字。爱就是这样,不曾理解如何记忆?姐姐用汉语和她的新学生交流,这些学生的名字,也用谐音的方法用汉语标记。汉语音译过来的名字,向平急的水面上浮着的倒影,让人看不通透,辨不细致。姐姐记不住的那些名字,其实意韵深远。子非鱼,安之鱼之乐,如同这里的大山,这些孩子的名字务实简洁,名字的起落间,回荡着对阳刚的崇拜和对柔美的追寻。男孩子的名字崇尚力量,四年级的日纳,他为他的名字而骄傲,日纳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姐姐,他的名字在汉语里是“花豹”的意思。而“达岭”这名字意思是“骏马”,达岭说,他要像骏马一样奔跑,跑出大山。姐姐的脑海里出现一匹驾雾而行、神丰俊朗的骏马,一下就记住了這个名字。

女孩子以“月亮”为名,就叫“罗阿姆”。达岭的妹妹,叫“布薇”——太阳花。姐姐问她,是不是家人希望你像太阳花那样漂亮。布薇红脸不说话。旁边的罗阿姆说,是因为她家山旮旯里太阳照得晚。达岭和布薇还没来学校,不知什么原因,会不会是布薇生病?这个取名“太阳花”的女孩,因瘦弱显得脸小眼大,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些似曾相识的光芒,姐姐在布薇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

有点心疼眼前这些努力学习的女孩子了。这一场湿寒的雾,是否又让那朵娇柔的太阳花起了咳嗽。红石哨和阿普落地处云岭山脉高寒山区,每次大雾弥漫,彻骨的湿寒便会往身骨里边扎,往心肝里边刺。姐姐觉得这冷,和穿衣多少没有关系,这种冷来自灵魂的悲伤,那时姐姐的世界里,尽是苍凉。但活在这世上,有心无心的拥抱一样热,有心无心的生活一样得过,姐姐知道自己得融进那片雾里去。

姐姐强迫自己必须记住这些孩子们的名字。这些都是些挺不错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她们能整篇整篇地将课文“唱”背给你。她们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背书,像是唱一首民歌,旋律起伏,不走直线。姐姐看着这些孩子,心里渐渐柔软,渐渐温暖。曾经自己也这样坐在教室里,用尽力气用普通话“唱”课文。有时候,因为某个同学心不在焉,在某个句子的最后习惯成自然地读出一个无中生有的字,就像他摔了一跤,大家都降低声调偷着空哄笑几声,然后又追上去,接着读。说普通话,姐姐吃了不少苦。说普通话时,像唱歌,先要停下来找找调,原本柔软的舌头,一下变得僵硬,说出的话像是石头在嘴里滚动、碰撞发出的声音。话音离开唇齿后,像一排用绳子捆绑着的恶徒,总想着逃跑,一句话东突西走,就走了音、跑了调。

想到这些往事,姐姐觉得眼前的雾似乎淡了些,一丝愉悦攀上心头,但忧虑是喜悦的影子:达岭和布薇这两兄妹为什么还没来学校?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故,今天天色暗淡,道路湿滑,这高寒山区地无三米平,兄妹俩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想到达岭,姐姐想起两周前一个中午发生的事情。

那天上午的课结束,姐姐正做着午饭,觉得肚子不舒服,先去了趟厕所。姐姐说她当时正想起身,听到背后男厕所里走进几个人,然后就是一排或清脆或粘稠的泥沙俱下声。姐姐嫌恶地想:一定是日纳他们几个,肆无忌惮,连上个厕所都有声势。

姐姐将呼吸压得很细,背后男厕最里面那格传出日纳的声音,拿腔拿调地说着普通话。四年级的日纳和二年级的日布是两兄弟,课间休息的时候,像小豹子一样横冲直撞猫狗都嫌。一朵开得好好的花,日纳要上去踢上一脚,日布随后踩上一脚,但上课后,日纳便神情散漫,目光游离。现在,姐姐隔空都能想象日纳低眉邪笑的坏样子。日纳普通话口音很重,一串字像钓到半空的鱼用力地挣扎:“达岭,今天上课回答问题普通话溜得很嘛,以后是要娶汉族婆吗?”

旁边升起离弦箭一样尖细的笑,射向达岭。达岭的位置暴露了:门进三,挨着日纳。

片刻后,达岭慢条斯理地拿出挡箭牌:“我阿爸说了,我们民族有条谚语,跟什么人,就说什么话。这是生存之道。再说了李老师是纳西族都用普通话上课,我用普通话回答,这是智慧,懂不懂。”达岭停顿了一下,像是唱歌找调子,然后学着姐姐的语气说:“日纳,好好读点书。”

这段话夹枪带棒连守带攻,话顺畅理实在,说得再好不过了。但一身蛮劲的日纳不是信道理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人,日纳的本事就是跟讲道理的人不讲道理。日纳继续说:“我只是说你以后要娶汉族婆,你提李老师是纳西族干什么?难道你以后要娶一个纳西婆?李老师算是漂亮的了噶。”

姐姐背后男厕——门进二——四年级勒吉的声音响起:“是呢是呢,李老师算是漂亮的了,身上还有股甜甜的香味。”

姐姐脸红了。背后男厕安静下来了,男生们似乎是努力想象记忆中的香味。这时,日纳突然说:“达岭你是不是喜欢李老师?”

这句话是炮仗,一响就是一串。门进二的勒吉也说:“是呢是呢,达岭你是不是喜欢李老师?”门进一的日布也跟着说:“哈哈哈,达岭你是不是喜欢李老师?”

姐姐气恼又羞愤,脸烫如火,忽然听到男厕所“唰”地一声,有人站起身来了,紧接着传来一阵拉扯衣服的声音,然后,一阵民族话像被点燃的炮仗般响起,是达岭的声音。达岭心急声响,鱼回到了水里。

这里不是说教的地方。姐姐趁着背后情况粘稠,悄悄起身回到住处。想起坏小子们的对话,脸又红了,微微烫。那天,姐姐上课不敢看学生,怕看到日纳和达岭,禁不住会脸红,而达岭上课也不怎么回答问题了,总是低着头,课堂上闪亮的星陨落了。

这会不会是达岭没来学校的原因?这时,雾里闪现出达岭失落无力的样子,而达岭身后坐着时而呆滞时而坏笑的日纳。姐姐恨得牙痒,脸又红了,微微烫。

现在,在冷雾里,这红脸微烫,更让姐姐觉得雾湿天凉了。不懂爱才说爱,半懂不懂间,爱,是不敢轻易言说的。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敢说完全懂爱。爱是雾中花,那花是一个悄悄锁在心里的名字,不敢念,怕念念便不忘。

姐姐是否也有一个深藏在心、念念不忘的名字?那个叫“江平”的男生,有着一个希冀江平浪静、期盼丰年的名字,这的名字,却如一条冲江的河,硬生生在姐姐心里冲出一条峡涧,波涛汹涌。

爱情是一场不散的迷雾,这场迷雾能为爱情里的痴男怨女隔开世界和时间,那雾气如梦似幻,色彩缤纷。

夏天的时候,爱情是彩色的。云淡白天深蓝,黑牦牛甩着尾巴悄无声息地吃草,闪亮的奶子河缠住绿草坝,也倒映着河边拘谨的身影。当你走近,哪怕是轻如落叶,浮在浅水处的鱼也会知道,它一甩尾,往水草更青处隐去。水面碎了,水镜上的白云、蓝天、黑牦牛也都碎了,河边的小路总是很小,小到只容得下两个人。那个叫江平的男生,手插在裤袋里,有时抽出手来垂着,会不经意地擦到姐姐的手背,这时候,姐姐慌慌地抬起手,将手中的课本卷成棍,用指甲重重地刮着平整紧贴的书页,那声音像一只只白鸽翅膀慌乱地扇着。姐姐的脸红红,且微微烫,小路总是很小。

冬天的时候,愛情是白色的,白色雪,黑色水,奶子河睡着,鱼儿也睡着,但不睡死,鱼尾露在水草间,轻轻摆着,人走近了,爱理不理。河边的小路总是很大,大到容得下两个人的别有用心的漫无目的。姐姐拿着书的那只手,总觉得冷,很冷,被江平抓着的那只手,总是很暖,也很疼。现在姐姐觉得冷,她紧了紧雨衣,似乎这样能让人暖和些,她理了理垂下的刘海,看向远方,叹了一口气。青丝暖,雨丝凉,思君不见君。

江平现在做什么呢?对于海的女儿,爱情是一阵刺痛的泡沫;对于山的女儿,爱情是一场遗忘的迷雾。六月的红石哨,冷雨飘飞,湿雾弥漫,这让姐姐很不适应。姐姐怀念家乡干净通透的时节,阳光艳艳,江风轻轻。季节也是有颜色的,二

月是雪白,六月是翠绿,十月是金黄。十月里,家家户户院坝里,都晾晒着从地里掰下的苞谷。苞谷金黄鲜亮的肉身,像女人饱满的胸脯,在半透明半撑开的薄薄苞叶里,欲拒还迎。残留的湿气,让贴着谷粒的苞叶柔且韧。男人们将苞叶撕开,重重的,苞谷閃着水光的肉身,赤裸裸地露出来了,指尖传来的温热让男人心颤,那光那温热似乎能解某种渴。女人们,轻轻地将柔软的苞叶拉开,将苞叶向后聚拢,然后细致专注地抚掉绵绵的丝蕊,握一下,掂一下,那金黄是夜的宝贝。苞叶可以卷成绳,可以将苞谷一包包拴起来,串成串,挂在院坝里的木架上,一条条金黄的鲤鱼,就上了秋天的鱼钩了。 牙齿一样颗颗排列的谷粒,光泽喜人。那光泽似乎是丰年得意的心,收获的似乎是一颗颗冬日里的太阳。十月的拉马落是金黄的,风缓缓,日艳艳,正好晾晒诱人的苞谷。

等农忙完了,阳光也都沉到苞谷的芯里去了,凝固下来。晒干的苞谷,干燥坚硬,失去了诱人的肿胀的光芒,谷粒的颜色暗了些、沉了些,也更像黄金了。一粒粒,小心翼翼地裁下来,这活路用江边话来说叫“抹苞谷”。在姐姐的记忆里,抹苞谷,一直是女人们的活路。在吱呀作响的纳西木楼,族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敦实的屁股坐在窄窄的长条凳上,说着笑着唱着,抹苞谷。女人们任由金子般的谷粒从手指间滑落,任由金子般的谷粒落在地板上滴滴答答,任由金子般的谷粒漫过脚踝,将她们围在金色的起伏的海子里。木楼外的阳光也聚成了摇摆的炎热的海,木窗敞开着,像泉眼,流进缓缓凉凉的风,融进了木香的阴凉里。那阴凉里,女人们唱起解乏的歌:阿里里,花花色,啊喂,里里哟个花花色,阿喂……苞谷粒像水一样往四下溢去,歌声也漫出了木楼。有时,山野里的男人听见了,会用粗狂嬉闹的歌声附和一段,惹得女人们笑,逗得女人们猜。当阳光斜斜地照进木楼,大人们都起身离开了,她们得回家喂猪、做饭,留下姐姐和几个堂姐妹继续抹苞谷。大堂姐胆大,会小声地给妹妹们唱那桃色的歌:“啊胡热谷易(昨晚上你在哪点睡)”。歌里的旖旎,像春风吹进桃花的粉红里,吹进姐姐的心里,吹得姐姐脸红手儿软。一首温柔的歌,像金沙江,平浪下有多少漩涡藏身啊,压抑着的汹涌的渴望与力量,能卷走一切。姐妹们红着脸互相丢掷苞谷粒嬉戏,都说堂姐想嫁人快想疯了。一阵欢快的嬉笑在金黄的海上推起了浪,这时,大堂姐又压低声音,握着一包苞谷,神秘地说:这苞谷,像男人。姐妹们一阵哄笑,姐姐莫名其妙。二姐凑过来一阵耳语,温热的气息却刮起姐姐身上燥热的龙卷风,姐姐一下失去了力气,脸更红,身上骨头都软了。

拐过山包,已经可以看到达岭家了,那里的雾气聚在一个山隅里显得特别的厚重,达岭家的木楞房隐隐显出一个轮廓。

达岭和布薇这两兄妹是什么原因没到学校?姐姐的心急变成了心悸,心里打着鼓,姐姐突然有些害怕走向达岭家,上周五发生的事一直雾一样罩在姐姐心上。

那天,姐姐听到校园里升起野火一样的嘈杂声,赶忙从宿舍冲出来,大声吼退了围在一起的这些张牙舞爪、战神附体的学生。姐姐没有处理过学生打架的突发事件,心里没底,她不知道要如何处理眼前的焦灼困境。好在,姐姐的怒吼震住了学生,学生站成两队向老师告状,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从学生激动地声浪中,“日纳”、“达岭”、“布薇”、“罗阿姆”这几个名字像浪花一样翻滚着,事件的来龙去脉也浮出了海面。日纳去抢他堂妹罗阿姆的方孔铜币,一番纠缠后,布薇气不过,挡在罗阿姆身前。日纳伸手推了布薇一把,在一旁的达岭见妹妹被欺负,也加入战团。像滚雪球一样,两兄妹的口角差点变成了两个村子学生间的群架。

“全都给我回教室坐好!”姐姐虚张声势地吼道。

看着学生都进了教室,姐姐回到宿舍,心里一团乱麻。姐姐心里掂量着如何处理这棘手的事件,不让事情恶化。一会就要上课了,下午是两节语文课,看到课本,姐姐突然想到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姐姐走进教室,没有人叫“起立”,教室里气氛怪异,压抑、冲突像暗藏激流的海。姐姐将课本放在讲桌上,打开课本:“今天我们预习一下新课的内容,请四年级的同学打开课本 91页,《两个地球同时着地》。下面我们请几个同学给我们分别朗读一下课文。”

见老师并没有处理打架事件,同学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忐忑地打开课本。

“布薇先读,允许你们读错三个地方,超过三处,从这节课起站着上课。”一到读课文,四年级的男生们神色惊慌,跟着布薇默声读着,又左顾右盼在课本上指指点点,大概是问生字的读音。四年级学生坐在教室左边,二年级学生坐在教室右边,他们无所事事地撑着头看着布薇读课文。

布薇读完,姐姐停了一下环视教室。四年级的男生们顿时又紧张起来,都将头往课桌上压了压。日纳坐得像一张弓,绷得紧紧的,不敢抬头不敢动,达岭倒是没那么紧张,眼神微微亮,跃跃欲试。教室里安静得快凝固了。姐姐很满意这种威慑取得的效果。

“罗阿姆,你来读一下 94页的课文《新型玻璃》。”上一课课文里的生字还没认好,突然又变了课文,这让四年级的学生措手不及。下一个会点谁读?会读哪一篇?

罗阿姆很快读完,女孩子们已经早早地读熟了课文,她并没有遇到太大困难。下一个是谁?同学们的眼睛在达岭和日纳身上来回游走,达岭做得很直,跃跃欲试的样子,所有的课文他也早已读熟,他不怕。日纳弯得很低,却欲盖弥彰,所有的同学都知道日纳害怕读课文。

下一个会是谁呢?同学们看着姐姐慢悠悠地在教室的过道里来回走着,突然停在达岭桌前,用手指重重地敲响课桌:“你来读一下课文。”没有叫出名字,达岭像酣睡中突然被人暴虐地推醒,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神里的自信没了,只是惊慌。他站了起来,但像失群之雁,像丢了魂的人,可是老师并没有说读哪一篇,就走到讲台上低头看课文,不看达岭。达岭就这样被吊着,在其他同学鱼线一样的眼光里吊着。达岭看到其他同学脸上已经有笑意荡开了。

“读啊,呆站着做什么?”

“老师,你没说读哪一篇?”达岭惊慌地说。

“读《两个地球同时着地》。”

达岭卖力地读着课文,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换取老师的原谅,但姐姐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带着一丝冷漠,这让达岭心里有了一丝委屈。课文读完了,达岭停了下来,姐姐似乎被窗外的景象迷住了,并不说话。达岭又一次被吊在半空,向他抛来的那些魚线,弯曲的钩闪现着嘲笑、讥讽、幸灾乐祸的光,这些复杂的光里,又有些不解:达岭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啊,老师是在为打架生气吗?而当局者达岭觉得那些抛向他的鱼钩勾住了皮肤,把他拖离了水面。达岭觉得呼吸困难。

“读一下,下一篇。”

达岭陷入到委屈和尴尬中,无意识地读着早已读熟的课文,声音越来越小。这时,姐姐走下讲台,站在离达岭两课桌的距离,突然说:“声音大点!”声音盖过了达岭的读书声。达岭回神找到句子,声音提高了一些,但声音是颤的,读着读着声音又小了。

“声音大点!”又一次冰冷粗暴的提醒,“你不是要成为骏马吗?这么小声怎么跑出大山?”达岭的泪滴在了课本上。“日纳,到你读了。读《两个地球同时着地》。”

虽然知道逃不掉,但被点到名时,日纳还是抖了一下,像一盆水从高处落到地下。日纳很快读得满头是汗,仿佛自己的舌头是朽钝的犁,推着一片石头密布的荒田,行进艰难。日纳很快读错了不止三次,他自己也知道读错了不止三次,其他同学也知道他读错了不止三次。但姐姐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地看着日纳,这让其他同学很奇怪,这让日纳同学更奇怪,也更心慌,读错了更多。

好不容易读完课文,日纳听到:“读下一课。”

字已经开始满页跑,和日纳捉迷藏,就是不让日纳看清。某一个时刻,某一个日纳可能被自己杀死了。用温柔却有力量、外表完好内里崩溃的方式,类似凌迟,先喂鸦片,痛苦和快感,真实与迷幻。

“继续读,把 97页的《参观刘家峡水电站》和 106页的《劳动最有滋味》都读一下。”

最后,一向凶悍霸道的日纳哭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哽咽,同学们没有人从他磕磕碰碰的朗读中听出他渐渐涌出的哭意,日纳仍旧举着课文朗读着,他用课本挡住了自己的脸,但他的声音里突然传出了风刮过木楞房时留下的呜呜声,那呜呜声渐渐变大、变烈,日纳仿佛变成了飓风中的木楞房,在狂暴的风力下浑身克制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日纳停下了朗读,右手挡住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扼住咽喉,呜呜的哭声扭曲而怪异。

教室里静悄悄的,日纳压抑的哭声在每个人心里回荡。姐姐觉得不忍,但刚从学校毕业的她知道,学生间大部分的冲突,老师是不知道的,女生们邀约在厕所里单挑、群架,男生们则在放学途中约好地点,恶斗不止。姐姐不能让这事继续恶化,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打架,这件事到此为止,姐姐依靠无声而巨大的暴力,压制了幼小而冲动的暴力,姐姐觉得自己是一个恶人。

现在,达岭家就在眼前,姐姐觉得是自己种下的因,结出了惩戒自己的果,不论如何,伤害别人必须要付出代价。

达岭家是村里常见的木楞房,姐姐隔着房子,在十多米外的地方叫唤“布薇、布薇”,等了片刻没有回应。焦急的姐姐走进几步,边走边叫:“布薇”“达岭”。门并没有上锁,屋里也没有回应。姐姐更加着急,急切地想到屋里看看,正当她踏上门槛准备用力推门时,门轻轻地开了,露出布薇瘦小的脸,大眼睛里含着吃惊和惶恐。

布薇大概没想到大清早在外面叫门的人会是李老师,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动作。姐姐的眼光绕过布薇,看到了火塘边的达岭一脸吃惊地站着不动,他手里拿着一个烧洋芋,手指漆黑。

姐姐打破沉默:“怎么喊着不会答应?”

“没听到,这么早一般不会有人来我家这里的……”布薇小声说。

姐姐往屋里探看:“你家大人呢?”

“爸爸在镇上打工,妈妈娘家有个弟弟结婚,她昨天回娘家了。”

“为什么不来上学?”兄妹俩惊恐地对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答,呆站着。姐姐只好补充:“今天星期一,要上课的,你们为什么不来学校?”

布薇紧张地看着达岭不说话,达岭手挠头,怯怯地说:“家里只有妈妈有表,平时太阳照到山尖,差不多是可以上学的时间了。今天太阳还没出来,天还黑着,以为还早,还没到上学时间,我们吃了洋芋就准备去上学了,李老师。”

回去的路上,雾渐渐散了,湿滑泥泞的泥路上,达岭和布薇走在前面不敢回头看,姐姐走在后面,太阳出来了,阳光落在身上暖暖的。这时,姐姐想起了刘醒龙的《天行者》,那些山村教师,那些背负着沉重意义行天事的人,其实和她一样,他们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怀揣着自己的梦想、爱情和故土,走在各自命途中遇到的一场经久不散的大雾里。雾是一个隐喻,又或者,雾只是一场雾而已。

雾,终会散去的。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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