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老头儿汪曾祺(特写)

2018-01-09 08:22野莽
滇池 2018年11期
关键词:阿贵泰斗汪曾祺

专栏作家简介

野莽 中国当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出版长篇小说《纸厦》《寻找汪革命》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窥視》《死去活来》等十五部,散文随笔集《墨客》《竹影听风》等六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两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诗经今译》等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三部,以及电影电视《祝你好运》《高爸再见》等,共计五十余部,一千多万字。获国内文学奖二十多次,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

汪曾祺 江苏高邮人,1920 年3 月5 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滇池》的青年编辑包倬先生来京,约我写篇关于汪曾祺先生的文章,宽慰我时间要求不紧,此时三月中旬,月底给他便是。我的手上正在做着别的事,听了这话自然停下,因为回忆这个老头儿是一件愉快的事,人的本性都愿意愉快。汪曾祺先生的情况和很多作家不一样的,与一些自认和被认为少年得志的人物相比,他可谓少年得师,老年得志,这句话若是被他听到,他会从中再加一句,中青年得祸。没什么志,有什么志啊?就是写写字儿,画画画儿,他说。但这不就是文人的志么,所写所画能得到人的赏识就得了,就叫得志,这是我的得志观。不过他在世之日虽已得到众多的赏识者,却也算不上大红,倒是离世之后大紫起来,这种现象比较符合正常文学的规律,因为作者的衣冠和肉体均已化为青烟,所余唯有文字,后人要看的恰是这个东西。去年春天我在美国,得知汪曾祺先生最全文集将要出版,正待核实,收到人民文学版《汪曾祺全集》责任编辑刘伟先生微博留言,问我他的那篇名叫《野人的执着》的文章,写于何年,写于何地,发于何家刊报。我为刘伟先生认真负责的精神而唏嘘着,换了目前流行的编辑,有作者子女汪朗们的授权,是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了。老头儿生前为人好,死后遇上了好的编辑,他要是活过来,得送人一幅画儿。刚刚过去的 2017年,是汪曾祺先生辞世二十周年,再往前十年,又正好是我们的初识之年,如此累计,距今竟有三十年之悠久。三十年,往往是一位伟大作家的半生,乃至整整一生。回忆我们初次相识,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京丰宾馆,全国第三次青创会上,那次会议每省有十名代表,我是湖北省的代表之一。我当时带着两个使命前来参会,其中一个与他,也与我的未来有关,很多年后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听完他就笑了。他的笑似乎是无声的,如十九世纪卓别林时代的默片,只有容,而那容的规模也并不大。他是一个很能克服面部肌肉的老头儿,如同把小说克服在短篇之内。

他的背是弯的,那年他才六十七岁,距离他的长辞还有十年。更醒目的是他一张棕黑色的瘦脸,他是一位黑面书生。因为被四面的黑所包围,两列牙齿显得雪白,他用它咀嚼各种美食,也让烟、酒、茶之类的嗜物从中通过,尤其会冷不丁儿地吐出一句妙语,然后雪白地笑起来。我只在他给我看的影集中看到他大面积的笑容,白牙占黑脸的五分之一,汪朗、汪明、汪朝三兄妹合著的忆父录我没读过,不知道写《父子多年成兄弟》的他们的父亲,在他们的面前是否有过出声的大笑。

若把汪曾祺的小说和马三立的相声好有一比,有人会觉得风京津马牛而不相及,但我一直就这么认为,它们都是中国最好的口语,干干净净,平平淡淡,那味道恰好是最悠长和最耐嚼的。你可以试想马三立身穿长衫站在台上,把汪曾祺写的《陈小手》用沙哑的嗓子故作结巴地口述一遍,说到那句“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这时台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则依然无一丝笑容。“从后面”的后面有一个逗号,一般人不会有,汪曾祺有,马三立也有,好编辑也会认为应该有,不会因无知而蛮横地一笔钩销。它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与小说一道留了下来,幸运的因素很多。

1985年,在王蒙提出作家要学者化的同时,武汉大学校长刘道玉先生在珞珈山上开展了一场教育改革,在那次改革中我成了首届的试验生。因为单位留我不住,被我擅自离职以后,他们怒而扣押了我包括档案在内的四种关系,从此同事变成敌人。直到临近毕业,也就是离第三届青创会只有几个月的时候,我昔日的上司岳啸先生才与我达成协议,以我为单位做两件事为交换,单位为我做这一件事,要我做的第二件事是在会议期间,请几位文坛泰斗给文联创办的刊物各写一幅贺词。我们在武昌水果湖边握手为盟,次日我就登上了 38次特快列车,我卧在卧铺上草拟了一张泰斗名单,汪曾祺是其中一位。确定这个名字是我想起了小说《受戒》,荸荠庵的仁渡和尚唱道:“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

我是从这首歌里喜欢上这位调皮的作者,多年后还能在火车的卧铺里发出笑声,由此惊动睡在下铺和对面的代表。初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二十多岁,马上也要发表作品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个汪曾祺。与当时风靡的伤痕、反思、寻根、改革等诸多的文学派别都不一样,他似乎自成一派,这一派又似乎唯他一人。后来有人把写《棋王》的北京的阿城、写《满月儿》的陕西的贾平凹、写《年关六赋》的东北的阿成、写《白色鸟》的湖南的何立伟归于他的麾下,又有人把他和写“板凳桥系列”的北京的林斤澜尊奉为京味双璧,老实说都失之牵强,听得人心里有点跳跳的,一种不能落到实处的跳。

他不是京味作家。住在北京,但不是京味,生于江苏,也只有一点苏味,如果能突破地域而直视文学的自身,应该定他为汪味,汪曾祺的汪。《受戒》说是爱情小说,却又写了风俗,说是风俗小说,却又写了宗教和性。我是在《小说月报》上读到的这篇小说,得知它始发于《北京文学》,此时《小说选刊》尚未创办,所有刊物都不兴在作品的尾部附上作者简介。

我和我的朋友们四处打听着这个姓汪的作者,终于得知他是我们的前辈,年龄比我的父亲还大。我对荸荠庵的仁渡和尚唱的这首安徽小调歌词是否出自民间发表了独立的见解,我认为民歌中形容姐儿长得好看,多半会说“俏俏的”,因为下一句已被安排好了“翘翘的”,二字同音,唱出去会给人造成听觉上的重复和语言不够丰富的印象,于是我猜心夺理,认定是会写戏的汪曾祺先生把它写成了“漂漂的”。

请泰斗题词其实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所谓不费吹灰之力,是因为三百个代表的席位被工作人员每天擦得一尘不染,每张桌上放着一个代表的姓名标牌。开幕式上,中央领导端坐台上,文学泰斗則坐在前三排,我只须按图索骥,看中哪位泰斗就给他传一张纸条过去,上写请他题词之事,下署自己的名字和席位。我很怀念那个年代的文坛风气,一面不识,半言不发,我把纸条传给谁,谁就给我写,写好又沿着既定的路线传回我的手上,好比似曾相识的归来的燕子。我记得当时我选择的泰斗,以名头与资历的排行有王蒙、冯牧、刘绍棠、汪曾祺、邓友梅、姚雪垠,发出六张,收回六张,只有一张上面不是题词,而是一行这样的字:“等我回家写了给你。”落款是“汪曾祺”。我若是没看明白,将这六张字一并寄给与我交换档案的岳啸先生,让他们登载在创刊号的封二上面,天下人将会研究这位泰斗的深奥和神秘。事后我虚构了一个可以用在小说里的细节,我真的寄了,他们真的登了,汪曾祺先生在家收到一千封文学青年的来信,他们称他是现代派的文学大师,这八个字里隐含着八种生命的密码。

由此我认为这是一个文坛异类,不仅在小说的语言和题材上。这次是青年作家的会,老壮的名作家只来一次就不来了,改日我在我的房间收到大会工作人员送来的题词,与我的料想无二,是一幅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书法。庄子说得意而忘言,如今我只记得那是贺词,已忘记贺的是什么词了。我就等着他这一幅,次日我向小组请假,去丰台邮局把它们挂号寄给原单位的岳啸先生。散会后我从北京回到武汉,得知我昔日的上司还算守信,我的四种关系已经平安地寄到武汉大学,当年 8月,我被分配到文化部属下的外文局中国文学出版社。岳啸先生和我又成了朋友,并且友谊续至今日。他来北京,带着新出版的印有贺词的刊物,问我如何感谢他们,我年轻单纯,竟然替他们谢辞了酬金,只建议他买几把工艺品的青龙剑,也由我逐一送到泰斗的府上。

替人送青龙剑都一帆风顺,只是送到汪曾祺先生这一把剑时出了故障。那年他家住在虎坊桥,是儿子汪朗还是女儿汪朝的房子我也忘了,记忆中从我单位所在的西城区百万庄,到他家所在的宣武区虎坊桥,要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十字路口。编辑部有一位诗人名叫徐慎贵,我们都以阿贵相称。阿贵本是诗歌编辑,负责把国内优秀诗作选拔出来交给中外翻译,译成英、法文字推介国外,阿贵同时又是一位热爱家乡的诗人,他不顾一切地突破界限,编辑了一本祖籍江苏高邮的汪曾祺先生的英文版小说选,并与本书翻译一起将书名《受戒》译为《和尚恋爱的故事》。阿贵去过汪宅,愿意做我向导,我大喜过望,骑车仗剑相随,二人一前一后,骑到一条复杂道路的交叉处,从斜面开来一辆带辫子的连体无轨电车,将我们从中斩断,等到电车开过,我已不能望见阿贵诗人的项背,手里既无地址,也无地图,只好调转车头从原路返回。次日清早上班,阿贵见了我怨声载道,说他昨天专门为我带路,谁知他一人到了,以为我随后就来,不料我中途变卦,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回去了!

下一次我不再骑车,记下地址自己乘车而去,前后转几次车到了汪宅,汪曾祺先生已提前知道我去的消息,开了门在客厅里静候着我。听我说了上次跟随阿贵的半途而废,又诉苦说我生来就没有方位感,出了门辨不清东南西北,他随口就取笑我:“一听就知道你是南方人,比北京的老头儿老太太差远了,北京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夏天睡觉,睡一张床,挨着了,嫌热,老头儿说,劳驾,往南边去点儿!老太太说,你不能往北边去点儿?”我大笑不止,他也只露出两列白牙。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堆画好的画儿,我走时他从中挑了一张送我,是一株极其简约的兰草,从

上面长长地垂下来,题款上他称我为“野莽同志”。

1991年,我准备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选。此前我的第一本中篇小说选出得匆忙,没有序言,也没有后记,对人自嘲是一本无头无尾开门见山的书,这次出版社出于编辑体例和发行的需要,希望有一个序,我便请了他,正好这是他喜欢的短篇。据他序中自述,他把我的几十篇作品“大概通读了四遍”,最喜欢的是一组笔记体的小说,其中第一篇名叫《故事》,写的是一个农妇被野人掳去生下一个儿子的故事。他的序言就此开始,题目便叫《野人的执着》:“野莽的小说有不少是写乌山的。这些人封闭在大山里,过着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生活。那里的山、水、人,都没有被污染。没有被现代文明和商品经济所污染。他们生活在亘古不变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之中。似乎这是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他们生活得很简单,很真实,很美。一种原始的、粗糙的美,像山,像石头,像树。这是一些野人。”

他唯恐读者对我的故事发生怀疑,这样地替我解释着:“但我们宁可相信,野莽这篇小说是一个寓言。”

这一年他已迁居到丰台区的蒲黄榆,九号楼,十一层,我仍然不知道这里是他儿子汪朗还是女儿汪朝的房子,夏天我带了妻子去看他,还带了一瓶汾酒,这瓶酒是山西作家张石山托当时的女朋友诗人伊蕾送给我的。我和他约好了今天要来,知他好酒,把酒的事也一并作了预告,只是没说此行几人。我敲开门,看见他手持蒲扇,脚趿拖鞋,身穿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露出很多深棕色的肌肉,猛然发现我的身后还有一位女性,转身就跑。他的背原本微驼,跑的时候加大了弯曲的幅度,那一溜小跑的样子甚是滑稽,进了一间小屋,想必是他的卧室。再出来时背快要直了,跨栏背心的外面多了一件黑色半透明的衬衫,是丝绸的,除去领口的那颗扣子敞着,下面几颗都扣得严实。回去路上,妻子一直说这个老头儿太好玩儿了,我也陪着她笑,我有把握地告诉她说,今天若没人去,他会连跨栏背心都不穿,打着赤膊,摇着蒲扇,趴在那儿写小说。

他为我作序的那本书拖了一年多才出版。1992年的冬天北京下了一场大雪,翌年便是我的丰年,秋天结束以前我已出版了五本书,我对朋友夸耀,第一次全面展示了我的长、中、短篇小说的综合实力。新书问世之际,我把《野人的执着》寄给《文艺报》,编辑说是马上发表,我写信告诉了他,想不到他立刻回信,让我赶快把文章要回来,寄给阿成。阿成是他喜欢的青年作家,距今二十六年前的青年,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也是他作的序。我知道阿成先生在哈尔滨主编着一份名叫《小说林》的刊物,因此他给我的直感是阿成向他约稿甚切,他遂以这篇应急,我自然就答应了他。这篇文章在《小说林》发表以后,阿成向我要了一本书,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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