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峰旻散文小辑

2018-01-09 21:31赵峰旻
湖海·文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赵家梨树村庄

赵峰旻

故乡的村庄

这个春天,因为母亲身体小恙,让我有了一次亲近它的理由。故乡的村庄,这个被我无数次描摹过的精神支点,远看像一个大大的鸟巢,幽暗,封闭。也许因为它的名字叫故乡,一个生我养我,让身体寄居,灵魂皈依的载体。走近它,我一下子看到了坚硬的时间,生命的内核,以及我的童年。

通往家里的一条无名小路,存在在故乡村庄自身的孤独之中,它像把刀,从中间将村庄劈开,它也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轰鸣声,喇叭响,一下子打破了村庄的寂静。呈现在我面前的村庄,已失却了儿时的热闹。小时候,谁家若是来了亲戚朋友,或家人远行而归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并会不约不请,齐刷刷地涌到家里来。所有人先用目光,盯着你的眉眼,瞅着你的衣衫,注视着你手里拎着的包,直将你浑身上下抚摸个遍。他们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个从没见过的西洋景。总之,只要你从村里人眼一过,他们就能将你揣度个八九不离十来,是衣锦还乡了,还是落魄潦倒了,亦或是怎么的了。

虽说这一次回来,父母的一季等待也暂时结束了。然而面前的一切,房子大多换成了别墅,清一式的上下二层小洋楼。路,是闪着油光的硬质水泥路,掩在绿树里的太阳能路灯,更不必说,城不城,乡不乡的,感觉现代了许多,同时也陌生了许多。总之,一切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隔,不是千山万水的隔,不是远在天边的隔,而是对面不相识,近在咫尺,却无法相通的隔。这种隔让我有了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无措和漂泊感,混杂出一种略显苦涩的味道。原来有一种感觉,叫失落,叫孤单。 难怪有人说,如今的乡下,已经不是衣锦归乡的去处了。

阳光越过大树,泅过村庄,慢慢爬上屋顶,最后洒在了拄着拐杖的老人身上,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慈眉善目,沟壑纵横,满嘴的豁牙,倚杖的神态,仿佛一尊雕塑,我从上面读到了沧桑。袅袅的炊烟,像一条条白龙,顺着天空,攀援而上,若隐若现,一下子让村庄有了记忆,有了灵魂。

齐聚村口的老人,与我打招呼,高高低低,浓浓的乡音,立时让村庄有了温度。被我唤着大妈的老人,脸上一根根深深的皱子,笑得像绽开的菊花,她颤悠悠地,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盯着我的脸,仿佛盯着她关注了一辈子的庄稼,露出仅剩几颗关不住风的牙齿说,不得命,是峰儿呀,唉,这个瘟丫头,怎么变化这么大呢,还记得从前在地上,蹦蹦跳跳,背着个黄军包上学的娃,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唉,娃生的娃,也都长这么高了,你说,我们怎么会不老呢。

是啊,怎么能不会老了。每一次回乡,妈妈总会哀哀地说,谁谁又走了,村庄里最近离奇的事太多了。每隔七天,就会有一个老人走了,这些老人就如乡下的野地里长的草,一茬又一茬地刈去了,被岁月收了去。村里人觉得蹊跷,于是就从外地找来巫婆,神汉,又是烧香,拜佛,又是杀猪,宰羊的。在乡下除了过年热闹过,其他什么再也激不起人们的热情。临到这个事时,人们的热情在经过短暂的冷却后,被再次激发起来,全村人都走出家门,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吵吵攘攘,那架势比过年还要热闹。然而,上天并没有因为村庄人的虔诚,而眷顾怜悯,老人还是像玉米棒子一样,照样被一掰一个,一掰一个,七七四十九,四十九天里,一连七个人,一拨一拨的,齐刷刷的,都被岁月收了。原本一千多人的村庄,好比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年轻人都走出了村庄,外出打工去了,只留下稀稀落落的二三百个人,守着偌大的村庄。村庄像个穿着又脏又破的老人,卑脆地,瑟缩地,躲在一角,孤独而冷清。

每次沿着这条路回家,村庄里的老人小孩,总会圍着我,亦步亦趁,走在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是百般的滋味,千般的情愫,齐涌上心头,眼里不时有湿湿的东西滚落。庄上那些从前的泥泞小路已不见踪影,逼仄的乡间小路都换成了水泥马路,唯独这条通向回家的路,一条走过多少代人的无名路,一条通往赵家墩的路,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且不说是如何的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就那条黑黑的泥土路,偶尔夹杂着几个零碎的砖,走在上面硌脚板,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下雨一身泥,加上一些村民为了建房砌舍,东家撬一块,西家挖一块,路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宽阔,车定定是开不进来的,试了几次,偶尔开进来一二回,但是花去大代价的,那原本洁白的车身,也是左一道伤痕,右一道画杠,被村头一堵墙给刮得遍体是伤,这堵墙从前是没有的。记得从前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总要从这家人门前经过,这家户主还与我同桌,时常为了分桌,小吵小闹,挺腼腆的一个小伙子,长大了,竟成为人们眼中的刁民,看来时光非但没有磨去人的锐气和棱角,还助长了一些人的戾气。这不,这家人为了扩大地盘,将原来宽敞的一条路,垒上一堵墙,然后在墙头上垒上一些瓦,这样,就一点点地占到了路中间,据说村干部找了多次,他们楞是不理不睬,要不然就漫天要价,才肯拆,后来,村领导也没办法,听之任之,任它杵在这里,杵成了一道推不垮的堡垒。

所以每次回家,我都要下车,步行近一公里的路程,才能到家。村里人婚丧嫁娶,车定定是开不进了的,若是碰到喜事,也就烦劳新郎背着新娘,气喘吁吁,徒步上花骄了。但哪一日,摊上谁家亡了人,那就麻烦事大了,那只有唢呐,笛子,呜哩哇拉地,一路吹吹打打,担着死人,穿过整个一个村庄,谁见了直喊晦气,心里恨起家挡道的人家。

所幸凡事都有因果的,一日,这家挡道之人的父亲走了,村里人知道有好戏看了。这不,临到出殡时候,弟兄头戴麻布孝帽,腰扎草绳,插着木棍,在村子里分头叫人,喊东家,东家不理,叫西方家,西家说忙没空,弟兄两个只好一前一后,抬着父亲,清清冷冷地去殡仪馆,后来还是几个叔侄看不下去,出来扶棺下葬,打理老人。

稀稀拉拉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老人,往一公里外的灵车上抬,谁知刚走出家门,穿过巷子,横着的门板,被卡在巷子里,死者在上面晾着,不前不后,两个女儿见状,嚎啕大哭,呼天抹泪,真是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葬了老人,弟兄两叫来了推土机,连夜扳了杵在了二十多年的墙。接着,村里最后一条泥土路,结束了它的使命,也硬质化了。

森林吟唱endprint

林深径幽,天地寥廓,飞鸟掠过树梢,啾啾细鸣,迴绕林间。笼盖四野,林风习习,拂动丝丝清凉,极目之间,绿树天涯。林间的花,红的,蓝的,淡紫的,朵儿不大,都在竞相绽放,野芳馥郁,引来漫天的蝴蝶,翩翩起舞。水杉桦树比杨树要高大得多,它们亭亭而立,枝繁叶茂,相簇相拥,铺陈着一种庄严的仪仗。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神性在轻轻召唤。悄悄地,走近它,心中的企盼太重,一路的守望太轻,每向前一步,都承载太多的惊喜。带着一份虔诚,提步,流连,仰首,凝眸。黄海森林公园,这片茫茫的人工森林,竟像人脑后长出的一撮撮头发,森森剑戟,矗立在东台海滨之一隅。

此刻,时间是凝固的,自然是恬静的,一切的一切,似乎亘古以来既是如此。只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在林下追赶着满地茵茵的青草跑,欢快地叫唤出大地最丰富的语言,告诉我们,空气在流动,时光在向前,森林在行走。

这些丰盈的生命,似一个个高维空间的来客,竞相登上黄海森林公园,这样一个选美的展台,它们极像莫奈笔下的一幅画。每一棵树,每一根草,甚至每一朵花,都随着光影的移动,变幻出一个个奇异的角度。既是具像又是抽象的,它们不仅有莫奈的和风细雨,温婉与恬静,而且有着毕加索的轻柔含蓄,扭曲与繁复。

谁能告诉我,对于黄海森林公园的情缘,究竟埋得有多深。不要试图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去寻找佐证。因为这里一百多年前,还是一片茫茫大海,六十多年前,还是一片荒滩草地。虽然如今这里已长成华东平原上最大的人工森林,但在这片曾经高盐高碱的土地上,用诗一样的文字里,怎么诠释得了一个城市,一代人怎样的一段艰辛。

我们也不要仅仅把目光盯住新石器时期那些僵硬的化石,因为在一个城市的记忆中,尽管装得下上下五千年的风雨,却装不下这延绵不绝,茫茫森林的前世今生。不为地旷人稀,不为风吹林动,也不为牛羊遍野,海碧天蓝的诱惑。我们暂且把目光溯回1965年创办东台林场,黄海森林前身时的那段岁月。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这里人迹罕至,高盐、多碱、少水、缺路。东台一群务林人与来这里造林的4000多名无锡、苏州知青一起,开疆拓土,在不断淤长的滩涂上,进行人工围垦,挖墒理沟排河,建立多级淋盐爽碱水系,种植耐高盐高碱的刺槐、东方杉、白蜡等先锋树种。当土壤中积累一定的有机质,盐分降低到千分之二以下时,再推广林下种药、林下长花、林下育苗等复合经济增长的效益模式。一代又一代务林人,在这里种下了树苗,栽下了竹子,也种下了无数的子孙。一年又一年,鲜花,野草,树木,彎月散晓星,晨烟伴鸟鸣。

是的,这就是黄海森林公园的历史。尽管一切都成为过去,但这片林子一头连接历史,一头却连着未来,这种承前启后,汇聚着一种天然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这片林子。由于长江黄河裹着泥,携着沙,集聚而下,与东海前进波,黄海旋转波,蜿蜒曲折,在此交汇,形成天下一绝的“二分水”奇观,沉积塑造了辐射沙脊群。因此,大海一年又一年向东淤长成156万亩的连陆滩涂,东台沿海从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太平洋西岸唯一没有被污染的湿地。这片每天都在生长的“息壤”与森林公园竞相呼应,此生彼长。脚下的三相河,和着南黄海的涛声,浅吟低唱。树们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默契,天地人和的默契,仿佛宋代名相范仲淹高声吟唱“秋天响亮惟闻鹤,夜海朦胧每见珠。”在古人的赞美声中,有多少往事如烟,又有多少侧影翩然。当年范仲淹带领百姓修筑的挡潮大堤—范公堤已渐渐西去,成为东台人民与天斗与海斗的一道图腾。

不要以为,这些奇特的面孔,只是一种漠然的守望。其实它们的内心波涛汹涌,激情澎湃,每一副肃穆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写满了怀着对森林公园这片园子大美的敬畏之心。在它们面前,顿觉我们自己像堤上的一棵桦树一样挺拨,像海边一排槐树的根须一样清爽。

浪漫温馨是天然的,人类对这片处女地生态保护,更是一种大爱的责任使然,在85公里的黄金海岸线上,风清气爽,海碧天蓝,不见任何污染工厂。红红的碱蓬、雪白的芦花、连绵的大米草、茂盛的柽柳,一些知名不知名的盐生植物,接天连海,野趣天成。刺槐,杨树,成片耐盐耐碱的树木率先在这里安营扎寨,桦树,榉树,一棵,一片,相继登场。

不知是宿命,还是天意。这一片蓊蓊郁郁,以行走的姿势,走着,走着,水流花开,春萌冬萎。走着,走着,茑飞草长,树繁竹茂。走着,走着,不经意间闯入大海的脚下,闯入一种大美之境。那一片莽莽苍苍,那些国家一级保护的孑遗水杉、银杏植物园,漫无边际,不断向南,往北,朝东行走,漫向无垠的海滩,渐渐挤满沙坡,昂然立于大堤,林海一片,走到这里,大海与森林终于接壤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的水杉长廊,郁郁葱葱,林木扶疏。这里的银杏长廊,雄师列列,绿涛绵延。这里的竹林长廊,玉立亭亭,傲骨清风。这里的杨树长廊,苍劲挺拔,翠海扬波。这些通天彻地的绿,将栎树、榉树、乌桕等628种植物拱卫其中。于是,春天有了芳草宜人,林花嫣然,彩蝶翩翩。夏天有了绿树成荫,牛羊灵动,野菇遍地。秋天有了杉叶如火,银杏似金,林药飘香。冬天有了白雪皑皑,蒹葭苍苍,林海隐约。好大的一片园子,林水相依,桥岛相连。驿站步道,纵横交错,绿径通幽。空气负离子平均含量3800个/立方厘米,最高含量达13456个/立方厘米,人们叫它为天然氧吧,每年国内外游客纷纷走进公园休闲养生,放松身心。

渊深鱼乐,树古禽来。羊们每天游弋于树草间,它们好像忘记带菜蓝子,个个长着高傲俊俏的白长脸,像个大家闺秀,又似个思想者。她们低头闻着大地的气息,各自猜着林子、绿地、美景,以及草尖上的露珠的心思。黑鹳、白头鹤、丹顶鹤,在树梢上下跳跃,鸳鸯、河麂、雀鹰、短耳鸮,林间是它们精彩上演的舞台。这里成了东亚—澳洲候鸟迁徒驿站和野生动物的天堂。342种,150万只野生鸟类在这条全球8条,中国3条之一的候鸟迁徒带上嬉戏翱翔,繁衍生息。有幸与珍稀鸟类黑嘴鸥偶然邂逅,就会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松篁交翠,野芳馥郁,动物与植物间,不是简单的相生相灭,而是一种生命的亲近与承接。endprint

“沧海不语世间事,海风吹拂已百年”。近日,黄海森林公园顺利升级为江苏黄海滨海国家级森林公园,成为华东地区最大的平原人工森林,它每天迎着滩涂,朝着大海,朝向梦想的彼岸,近观涨潮波涛汹涌,水天一色,渔号声声;退潮采蛤拾贝,欢声笑语。远眺万亩青翠,鹤鸣燕飞,排斧阵阵,浩浩荡荡,走成了一条流动的河流。我们也在凝思,感悟,为曾经的不堪,荒芜,为永远的追崇,为天空的澄澈,岁月的安好,人类一直试图做到与之同步。

一棵树的前世今生

老家门前的老梨树,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静静地坐在光阴里,与村庄相依为命,淡泊自得,安之若素,从没离开过赵家墩一步。以至于多年之后,一直萦回在我记忆的枝头,枝繁叶茂,冠盖如云,一次次地放大,直冲穹庐,高过老屋。于每个暗夜里,与失散多年的自己欣喜交集,缩小成老梨树酸涩的果子,将我带回童年,去做一次精神上的长途跋涉,寻求灵魂的皈依。

对于老梨树,我喜欢用它来称呼,因为我不愿意带着过多的感情色彩,去拟人化地描绘它。在我眼里,它既像来自上帝的一句时间箴言,在胡乱生下我们的地方,兀自茂盛,兀自衰败。又像一个风雨中的浪子,在风雨霹雳中傲视天下,目极八荒。同时它更像一个执着的情人,在我还没出生时,就痴痴等我在老家门前多年,娉娉婷婷,顶天立地,老屋就是我们的三生石。因此,我不在时,它早就在了,至于我们之间到底等待了多少年,这是无法用数字来描述的。只记得爷爷说,这棵树与我家屋后的小河同岁。小河绕着墩子流了多少年,它就相伴老屋多少年。在我看来,它早已老成曾祖父一把的年纪,老成一把粉沫了。

面对这样一个衰老的长者,我永远无法深入它的内心,抵达它的高度。早在我懵懂无知时,我忽略了它的存在。当我荣华富贵,灵魂衣不蔽体,寂寞无依时,我才一次次想起他,想起当年如何缠住爷爷给我讲有关它的故事。爷爷告诉我,有关村庄仓促形成的过程,有关赵家墩的来处,有关老梨树的前世今生,兴盛荣衰。

当年,爷爷的爷爷领着一家人,从苏州阊门逃难到苏北,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遍地芦苇,满目苍凉,坑坑洼洼,荒无人烟,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走累了,于是决定停下来,想在这里有个家。初来乍到,身无分文,居无定所,难煞了前辈们。面如斧劈,灰头土脸的先人们就用泥磊墙,草做顶,搭起了丁头虎,茅草房,暂且容身。没有吃的,一家老小挖野菜打鱼充饥,烧盐运盐度光阴。由于地势低,发河塘水,泥坯墙经水一泡,就渗水倒塌,于是他们学着燕子垒窝的样子,一揪一揪地挖,一担一担地挑,将地基往高处垫。一天天,一年年,渐渐地,积少成多,磊土似山,码成了一个高高的墩,墩周取土,遂成了河。接着,建起了三间朝阳的高堂茅草房,屋周栽上了杨树,柳树,梨树,种上了庄稼。从此,弯月散晓星,晨光伴鸡鸣,渐渐地,有了一大帮儿女,有了一墩子的子孙,有了人丁兴旺,也有了这个世外桃源,有了赵家墩响亮的名字。因此,老梨树一头连着赵家墩的历史,一头连着赵家墩的未来,中间还承载着一代人的记忆。

如果实在要用数字来衡量的话,那么,赵家墩距今也该有几百年的成长史了。然而,走过几百年的老梨树,虽也担着个梨树的名,却只管开花,不结果子。在每个春风吹又生的日子里,阳光雨露不断丰盈它的姿态,房前屋后的榆树,杨树、槐树们,争先恐后抽枝吐蕊时,它便冰肌玉骨,花白如雪。树干粗壮,树皮黑褐,纹理深刻,触手粗糙,树枝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向四周伸展开来,宛若一把巨伞,护佑着脚下的土地。于是,我天天逼视,日日仰望,期待它花开后,有朝一日,能结出甘甜的果子来。它终究是善解人意的,偶尔逢它高兴的时候,也会结出三三二二的梨子来,却总是又硬又涩,不能入口,爷爷称它为木梨。因此,在众多果树当中,它算不得一个称职的果树。而在我眼里,它是一棵忠实正直的树,一棵顶天立地的树,一棵与杨树柳树一样的树,一个知心贴意的伙伴,一位有着白雪精神,春风颜貌的绝世英游。

说它是个英雄,不是它真的有多伟大,而是自我懂事那刻始,它就像个勇士,从土里伸出头颅,舒展身姿,与风月为邻,陷入无边的沉默,沉缅于太多的往事。尽管它没有嘴,是个沉默的哑巴,但它每天陪伴着我,庇护着我。晨曦中,夕阳下,我用双眼无数次描摹过它,有过为它写浪漫诗的冲动。我甚至幻想过,要变成一只鸟,一头牛,一只羊,或一棵树,这样就可以天天围着它,不用去上学,时刻陪在它身边。每天早晨起来,依偎着它,用体温和它交流,用眼神和它对话。然后围着它转上一圈又一圈,背着书包安心地上学去。放学后,也总是先看它一眼,然后放下书包,呼朋引类,招来一帮玩伴,围着它疯,大鸡捉小鸡,互相斗鸡,一年四季,寒来暑往,从末离开过它视线。它印证了我的童年,也霸占了我的青春。

老梨树除了是我情投意合的伙伴,还是一位忠实的卫士。在家中,我排行老二,姐姐长我三岁,平时放学或假期,家中大活儿重活儿都是姐姐操持,比如挑水,做饭,洗衣,喂猪等粗活儿都是姐姐的事,而我却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姐姐忙上忙下,怡然自得,觉得理所当然。偶一为之的活儿是洗碗,还都似拿钱买着做的。有时候,一不小心,一只碗就在我的手下粉身碎骨。为了免遭父母的责骂,老梨树就成了那些破瓷碎瓦的掩藏之地。盡管父母觉得家里的碗越来越少,本来固定的几个碗,怎么就不见了呢,老梨树缄口不言,不透露丝豪秘密。直到后来我外出求学,家中推倒老屋砌新楼,挖地基时,在刨开老梨树的根时,发现了一堆白花花的碎瓷瓦片,秘密才公诸于天下。

老梨树每天在晨曦中苏醒,在星光下沉睡。当村庄选择了文明进步的时候,却忽视了它的感受。赵家墩的年轻人都走出了村庄,把偌大的村庄和忧伤留给了老梨树,直到有一天,墩上只剩下了晒太阳的老人,牙牙学语的孩子,它看着门前的野草和台阶上的苔藓此生彼长,见证着村庄遭受岁月风吹雨蚀,抽打蹂躏。它身心俱疲,满心沧桑,它的眼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多少人,死去太多的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高高低低的坟。村人的悲欢离合,战争的刀枪剑戟,饥荒的饿殍遍野,都收录在村庄的字典中。村庄疼痛,赵家礅上父老乡亲的一举一动都收在它的眼里。

每一次回到赵家墩,我都百感交集,悔恨交加,拼命地寻找老梨树当年的踪迹。遗憾的是,我没见过它怎样的生,也没见过它成为锯齿下的牺牲品的过程。八十年代中期,当我出外上学回家时,老家的房屋拆了,老梨树也不见踪影,门前的一切夷为平地,等待着钢筋混凝土的崛起,我失魂落魄地到处寻找它的下落,最后,我在屋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见它静静躺着的身姿,我只能用眼泪作酒,祭奠它的涅磐。

如今,我在时,他却不在。这一生,我们总在一次次错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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