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只麻雀

2018-01-09 21:31王立辉
湖海·文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大炮笼子麻雀

王立辉

童年,是许多不成形的画面,点点滴滴,片片断断,好像各不相干,好像不可理解,又似乎隐含着生命最初的纯真善良和爱,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喜欢麻雀是因为童年时代留下的印象和记忆,也是因为一只麻雀,我再也没有饲养过鸟类,是因为那遥远的往事带来的伤感。

在鸟类的家族中,麻雀可以说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了,它既没有五彩缤纷的翅膀,又没有动人心弦的歌喉,在树林里,在屋檐下,在操场、在田野、在麦场……它们的身影无处不在。人们对麻雀没有欣赏价值,而且个性倔强,所以对它们生命的存在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听父亲讲过,1956年上级组织发文提出“除四害”,其中之一的麻雀大难临头,到大跃进期间,全国从城市到乡村掀起一场消灭麻雀的人民战争,四面楚歌,无处逃遁,麻雀经历了一次灭族之灾。

我最早“结识”麻雀,是在孩提时代。由于家庭贫困,常感觉饥饿难忍,就伙同几个小同学,晚上去逮麻雀。手电筒光对着蹲在树上的麻雀,它一动不动,我用弹弓百发之七八十命中,小伙伴们常常煮、烧、烤、炸着吃,味美酥香。我睡在麦草草堆上晒太阳,麻雀无意闯入我的视线,是两只,它们蹦蹦跳跳地在我脚下,嘴里发出我永远听不懂的鸟语。一会飞走了一只,一会又飞来了五只。我看得出奇,心里纳闷,爬起来查看,发现麦草堆下,有许多杂皮碎麦粒子。我想,这些冬日里的麻雀一定也是饿极了,它们腹中空空,到处寻食,但老槐树上有上百只麻雀静观其候,叽哩咕噜地说话,好比几个女人一台戏,气氛活跃而热烈。

我感觉罩麻雀的机会来了,于是我找了一个箩筐一根绳子和一个短树杆,并在箩筐下撒了一把小麥,引诱麻雀上勾。麻雀始终是胆怯,三三两两,急急地叼上几口,又旋即飞去了。高树上的大部队始终不肯下来。祖父告诉我麻雀也会说话。我不信,它们会说话我怎么听不见?可是我没有想通。如果在田野里有谷粮,一般黑压压一片,有百只吃食,肯定我的行为被它们“侦察兵”有所发现。无奈中,我只好放弃了守猎,以失败而告终。当我收起捕猎工具,回到家中,就看到上百只麻雀从树上腾飞而下,“吱吱喳喳”枉顾其它。搞得我脑羞成怒。我气极败坏,心不甘。于是便约了同学吴,去捣麻雀窝。我们先掏了两窝,摸了八只蛋,又掏了一窝有三只刚孵出来的没长毛、光着腚的小麻雀,此时,我听到站在屋顶上的大麻雀,对着我们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尖厉叫声,让我感到惊悸。我捧着三只裸体麻雀,凯旋向母亲报功。没想到,母亲一改平时温色变厉色,大声斥道:“这是从哪里掏来的?从哪里弄来立即送回去!”

“不,我要养活它们。”我坚持说。

“不行,麻雀也是生命,我像你这么大时,就背过白居易诗‘谁道群生性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如果它们没有妈妈都会死的,你愿意吗?”

母亲毫不客气地拽我的耳朵:“鸟妈妈像我这样的母亲,你愿意从此见不到妈妈吗?”

没想到,三只小麻雀母亲竟这样严厉。我大笑,又和同学吴一起将小麻雀送回窝巢。这一事情,隐喻了今后人生中的取与舍,它必然包含内心的风景和隐痛。

盛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原来还是红花大太阳,一会乌云密布,雷电交加,暴风雨来势凶猛,十来分钟又雨消云散。同学吴约我去树林捡被风雨摔死的小鸟。我们捡到了十多只死鸟和麻雀,没有死的,我们就用清洗它们脏污的羽毛,然后将它们放在高处晾干翅膀。我们发现一只还没有长全毛的麻雀,它是不会飞的,我肯定不敢带回家养,但又怕它会饿死,同学吴就带回家养了。

同学吴精心喂养小麻雀,还为它编织了一个漂亮的麦秆笼子,很快丰满了全身羽毛,但它不飞。我常去看它,有时也带些吃的。可是,好运不长,转眼间,风云突变,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人民遭殃。当在造反派下了一道《通辑令》抓捕同学吴的父亲吴少良,说是台湾隐藏特务。同学吴的父亲被逮了,同学吴和他母亲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说真的,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很单纯,听说是台湾特务,个个仇恨。但我们上学时看到同学吴的父亲,关在一座墙院内,每天晚上都听被打凄凉喊叫声,都令路人毛骨悚然,十分恐惧。我们上学路过看到院内老虎凳,跪砖头角,抽打的皮鞭,吊的麻绳,就像当年重庆国民党监狱渣滓洞的刑具一样。打手叫刘大炮,出生放牛,根正红苗,但对人下手,都是往死揍,他是恐惧的象征。并且同学吴的家里手表、自行车、金链等财物被浩劫一空。父亲跟母亲说,吴家开了照相馆和镶牙诊室,早就有人盯上他了,其实就是仇富心态。母亲吓得冒冷汗。说道:“你切不能对外人说,别人听到了,我们全家都是反革命呀!”

可是可怜的小麻雀没人管了,我只好跟母亲说收养小麻雀。母亲叹了口气,就同意了。

我常常喂它一些高粱米或从田野里捉来小虫。麻雀慢慢长大了,不能老放在笼子里,我经常让它出来走动。它高兴就跳到我的手背上,我吃饭时,就跳到我的桌边,非常乖顺。我家还养了一只大黄猫,一般情况下,猫是逮麻雀的,但大黄猫知道小麻雀是我的朋友,从不下手,有时猫饭剩下的米粒,麻雀也去吃,就这样猫咪“笑纳”这位朋友了。

渐渐地、猫、麻雀三者形成了默契,尽管彼此间语言不通,但我们却成了好朋友。你看,每当我放学回家,大黄猫见我来,就在我腿下挤来挤出。“咪咪”叫个不停,而小麻雀蹲在竹竿上,扑棱一声飞到我的肩上为我歌,为我舞,时间一久,小麻雀干脆就蹲在大黄猫背上。

我有时把小麻雀带去学校,笼子挂在树上。可是,外面的野麻雀,不断地轮番围着笼子剑拔弩张,用拼命啄鸟笼吓得我的小麻雀浑身发抖,缩作一团。打这以后,我只要再带麻雀上学校,便带上大黄猫,它是我的小麻雀保护神,野麻雀再也不敢欺负了。

时间一天天溜走,几个月过去了,麻雀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俗话说,祸不单行。造反派打手刘大炮,肥胖脸,秃顶,穷凶极恶地跑到我,问我:“听说吴家有一只信鸽在你手上喂养?是向台湾送情报的,快快交出来!”

我辩解道:“哪里是信鸽?是一只小麻雀。”

“对!就是一只特务通讯麻雀。”他肯定地说。

我说:“瞎说,这只麻雀还没长毛领回来的,那是什么通讯麻雀,从没听说过。再说麻雀能飞过台湾台湾海峡吗?”

刘大炮,眼睛发红:“你再耍滑头,马上把你当小特务抓起来。”

我妈赶紧拦住我,不让我再跟他争论,并且把麻雀交给他。刘大炮抓住麻雀,用手紧捏。我依稀看见麻雀的眼瞳中闪烁着极小的泪光。刘大炮猛力一摔,麻雀死了。

我奋力冲上去和他拼,但被父亲喝住。可是我伤心极了,一天没吃,我含着悲愤的泪水,把麻雀尸体移到河堤上掩埋了。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今天你是革命的,明天就可能是反革命。1974年,刘大炮又被另一派打成“5·16”后,虽是平反,但没几年患了癌症死了。闹剧、悲剧,乱折腾的一场。

凡是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铭心刻骨的。我无法忘记人生道路上的若干个邂逅和缘份。无论是一个无话不说、无心不交的朋友,或是一条伶俐忠诚的小狗,还是一只轻盈飘逸的小鸟,共度一段太好太好的时光,真是一种幸福,而这种幸福,也是一种善与美的力量,能使我变得年轻、充实、高尚。

似乎我和一只麻雀的关系早已了结了,然而几十年过去,我回忆此事心窝里还隐隐作痛。我心里仍深深地怀念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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