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英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是一个悲情英雄,加缪在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将西西弗斯的境遇视为人类生活荒谬性的普遍象征,他注定失败的命运,使反抗显得悲情而荒谬。西西弗斯的神话深刻地象征着人类生存的困境,由此罪与罚也成为东西方宗教以及哲学、文学永恒的母题。
许春樵小说《月光粉碎》仿佛无意中演绎着生活中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和荒谬。小说讲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意外犯罪之后如何挣扎自救,试图以善行来赎罪的故事,交织着罪与罚、善与恶、悲悯与同情等复杂的情感纬度,文本带有强烈的悲剧色彩和荒诞色彩。2009年4月28日,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落魄穷困的农民姚成田去城里讨债讨回300元钱,他借着酒兴醉意朦胧地去留守少妇刘秋兰家还债,不料发现了刘秋兰与吴启春的奸情,他好意劝说刘秋兰,却激起对方愤怒,争吵中,姚成田失手用酒瓶打死了刘秋兰,而法院却误判吴启春是杀人者,从此姚成田开始了“月光粉碎”的日子。“月光粉碎”作为一条情绪线索贯穿作品始终,它成为姚成田万劫不复命运的象征。从此他就像一个深陷沼泽的人拼命“向上挣扎”,试图自救。作品描写了姚成田为摆脱罪恶感、求得良心安稳,在犯案后的八年里,忍辱负重的种种善行,但是八年后他终于无法承受内心的罪恶感,自首不成,最后选择喝酒溺水自杀。
《月光粉碎》是一篇好读好看的小说,又是引人深思的作品。作品融现实与荒诞为一体,在真实的故事和荒诞的叙事氛围中,表达了对生命的关切和人性幽微的探索。
这篇小说首先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小说的故事背景是城市郊区的一个乡村,是连接着城市与乡村的城乡结合部,这种过渡地带是新旧交替,城乡观念激烈交锋之地,也是产生故事的最好土壤。作品中的人物涉及三教九流,农民、留守妇女,偷情者,打工者,破产的小作坊,养小三的小老板,跑路的窑厂老板,被传销所骗的女大学生、窑工、收垃圾者、放高利贷者,毒贩子、欠债不还者,还有记者、律师、法官、村长、书记,所有这些人物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社会。 姚成田的遭遇带有偶然性,但是又是小老板黄耀武等人合力作恶的结果,作为生存链底端的人,他承受着一个本不该承受的恶果。作品中一方面刻画了姚成田这个生活中的失败者的形象,表现他的卑微、懦弱、善良、纠结;还塑造了吴启春、刘秋兰、王麻子、胡文娟、罗琳和窑工这些底层群体形象,呈现出一幅斑斓复杂、世俗味十足的底层生存图景。另外还有黄耀武、赵堡、武祥彪等小老板和黑社会人物,他们的为富不仁和纵欲贪婪与姚成田不堪的人生形成鲜明对照。而法官执法的草率等不免让人联想起一些现实怪相。多个阶层,多种身份的人物形象塑造,对复杂社会生态的扫描,使作品元气充沛,饱满生动,有着浓郁的现实生活气息。
《月光粉碎》又体现了某种荒诞性。荒诞性主要表现在作品的叙事层面。荒诞叙事是《月光粉碎》的基本策略。人物和事件的巧合与误会,表象与真相的反差,人物外在行为与心理本质的悖谬都体现了无处不在的荒诞感和命运感。在阴差阳错中,姚成田由一个“身世卑微个头矮小的三等残废”变身为“杀人犯——庐阳好人——致富能手”,多重相互矛盾的身份集于一身,显得荒诞滑稽。由于命运的作弄,姚成田成为杀人犯。照顾顾老头只是出于做人的善良,却被评为“庐阳好人”。 姚成田逃离家乡未遂,反而被钱书记树立为典型,帮助其经营窑厂,变成致富能手。女大学生罗琳因为得到过姚成田的街头相助,又因为他是“庐阳好人”,慕名来投奔他,并且产生暧昧的感情,甚至与胡文娟(吴启春妻子)之间产生误会。他匿名捐款却被记者曝光,最后去法院自首反被法官嘲讽……一系列的巧合与误会,导致了荒诞的悲剧性结果,荒诞性是推动情节故事发展的主要动力。
荒诞性还体现在叙述本身。许春樵一直是一位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早年是以先锋的姿态步入文坛,自称是“先锋小说艺术的迷恋者”,深谙先锋小说的叙事策略和叙事技巧,同时又保持着对现实的敏锐和自觉,《月光粉碎》体现了许春樵小说叙事上的用心,他的小说有着现实主义的肉身,但流淌着先锋的血液,因而对现实和人性的拷打更为凶猛。《月光粉碎》中的月光、酒、4月28日,成为一种意象,反复在作品中出现,像一根鞭子抽打在姚成田的心头,警示着他的罪恶感和恐惧、绝望。“没人知道他的夜晚和白天实际上已经被月光和酒绑架了。在等待王麻子短信的那个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姚成田被大好月光击穿了,浑身筛糠一样抖作一团……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姚成田手指一阵抽筋,香烟滑落到了地上,他听到了身体里有类似于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恐惧中他哆嗦着手又拉亮了电灯。昏黄的灯光将月光逼到了门外,可是心里还是一气乱跳。”“4月28日那个夜晚就像深海的刺青一样,抹都抹不去,豺狼虎豹的刺青是刺在人的胳膊上和胸脯上的,而姚成田的刺青是刺在心脏里的。”作家用这种略带夸张的感觉化的叙述语言,充分地渲染了姚成田内心的挣扎和绝望,强化他的自我审判。《月光粉碎》中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描绘带有强烈的哲学意味,具有批判锋芒和反思精神。作家于具象的描绘中表达了理性的思索,通过意境、氛围的营造,情节的悬念与延宕,语言的暗示和象征,表达一种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真实中的荒诞,荒诞中的真实正是这部作品独具的气质。
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得出的结论是:“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乐”,因为“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月光粉碎》中的姚成田因失手杀人,造成的恶果只有自己承担,于是他不得不在恐惧中努力向善,正如卡夫卡所說“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而这种善的承担是文明社会应有的责任担当,也是人之存在的意义所在。姚成田是带着暖色与亮光的人物,虽然他有着人性的普遍弱点,作家对这个人物寄寓了一种深刻的同情与悲悯。虽然姚成田最终没有走出愧疚的泥沼,但是自救与救赎的过程充满了温暖和善意,对他这个生命个体而言就是充实的和有意义的。作家借一个杀人案件,着意描写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对人性的勘探,描写人性的复杂和在绝境中向善的过程,这个过程真实而动人,其中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文学是关于生命的学问,它的精神指向始终是现实世界。如何书写复杂的现实经验,检验着作家的胸襟、眼光和价值判断能力。许春樵以先锋的精神观照现实人生,表现了对普通个体生命的探究,于人性困境中发现光亮。对比当下某些过度夸大人性阴暗面的“暗黑”写作,许春樵对人性的书写体现了一种善意和温暖,也体现了作家的一种责任担当。文本启示我们:帮助他人就是救赎自己,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对美好和善良的追求。在当下纷纭复杂社会现实中,经常会有一些偶发事件把当事者推入伦理困境,当错误成为不可避免,以怎样的态度对待错误变得至关重要,是刻意遮掩回避,还是真诚面对,承担应有的责任,它考验着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也考验人的道德底线。从这个层面上来审视许春樵的《月光粉碎》,他的荒诞性书写于积极明亮的意义之外还多了些阔大与深邃,这是浸润着先锋精神的理想主义书写,是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和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