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2012年十月,受《人民文学》之约,我去浙江的丽水采风。正要离开刘基祠堂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打开手机,对方说,我是斯洛伐克记者,您听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吗?我说,听说了。记者又说,莫言曾经在鲁迅文学院读书,您是鲁迅文学院的院长,莫言获得诺奖,您怎么看。我说,我做过副院长,负责教学与研究,莫言获得诺奖,我当然很高兴。记者说,您现在方便吗?如果方便,我想问您二十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政治问题。记者说,莫言是中共党员,又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还曾经在解放军中任职,是这样吗?我说是。因此,记者又说,这次瑞典政府给莫言诺奖,有人认为是瑞典政府要和中国政府拉关系,具有浓厚的政治背景。您怎么看?我说,如果莫言不是中共党员,不是作家协会副主席,也没有在军中任职的经历,而得到了诺奖,您怎么看?记者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又说,莫言获得的是文学奖吗?记者说,是。我说,莫言的作品达到标准了吗?他说,当然达到了。我說,既然莫言获得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而他的作品又达到了文学奖的标准,问题不是很清楚吗?为什么一定要拉扯那么多政治问题呢?记者苦笑道,您说得对。但是您不知道,反对莫言获奖最激烈的人士,正是贵国在国外的持不同政见者,他们甚至到斯德哥尔摩市政厅前面进行裸体抗议。他说的这个情况,倒是出乎我意料,莫言获得诺奖,打破了中国在这个奖项的空白,而这个奖无论如何是有很大影响力的世界级大奖,今天被中国文学界突破,怎么想都是让人振奋并且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对呢!
莫言曾经就读的鲁迅文学院,前身是中央文学研究所,成立于1950年。前一年,1949年10月24日,全国文协(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的简称,1953年9月改称中国作家协会,其时隶属于全国文联)创作部草拟了《创办文学院建议书》,列举成立文学院的众多理由,大意是说,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除延安鲁艺文学系及联大文学系用马列主义观点培养文学干部以外,一般的文学工作者大多是单枪匹马、摸石头过河。“这是过去他们不得已的事情,这是旧社会长期遗留下来的个人学习方法。”“至于过去各大学的文学系,也由于教育观点方法的限制及错误,从来很少培养出多少真正的文学人才”,而进入新社会,“我们接手以后,教育观点方法虽然要改,但也不一定能适合培养各种不同条件的文学工作者,不一定适合培养作家,所以也有创办文学院之必要”。这从新时代与旧社会培养文学人才,两方面都有局限的角度,阐述了创办文学院的理由。
然而,成立一个新的办学机构并不那么容易。次年春天,1950年3月9日,陈企霞负责起草了《国立文学研究院筹办计划草案》,参与者还有刘白羽、周立波、雷加、艾青、曹禺、赵树理、宋之的、何其芳、柯仲平与陈森、碧野、杨朔等人。两天以后,陈企霞在给周扬的信中说:“我们起草了一个文学研究院计划,先请你看一看。”4月24日,全国文联向中央政府文化部提出报告,说明创办文学研究院的理由与设想,建议筹备工作由丁玲、沙可夫、黄药眠、杨晦、田间、陈企霞、康濯等人实施,丁玲为负责人。6月3日,全国文联收到文化部办公厅批复,驳回“文学研究院”,批准“文学研究所”。7月20日,在全国文联会议室召开了文学研究所第一次筹备会议,通过了《中央文学研究所筹办计划草案》。12月28日,文化部颁发丁玲、张天翼任命通知书与中央文学研究所关防。12天以后,1951年1月9日,文化部根据政务院第61次政务院会议,任命丁玲为主任,张天翼为副主任。由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简称文研所)正式成立。
文研所位于北京东城区鼓楼东大街263号,是一座很大的四合院,西部还有一个跨院,所谓的西跨院。2011年为了庆祝鲁迅文学院成立六十周年,我曾经多次去那里调查,西院与前院各有一株高大的乔木,西院是槐树,前院的榆树每当春季便挂满黄色的榆荚,不几天便簌簌飘落,遮住棕色的坚硬的泥土。在饥馑的日子里,榆荚可以充饥。曾经在南朝做官而后被迫滞留北朝的庾子山,在《燕歌行》中写有这样两句诗:一句是“桃花颜色好如马”,再一句是“榆荚新开巧似钱”。 骏马的颜色仿佛娇艳的桃花,如果有一位少艾的女子骑在马上,该是多么美丽的图画;满树的榆荚宛如金黄的铜钱,又该是何等璀璨的情景?而当时在这里任教的作家有:丁玲、张天翼、田间、吴伯箫、公木、梁斌、蔡其矫,哪一位是当代文学史中可以或缺的?梁斌的《红旗谱》便是在那里创作的,那时他每天上班在腋下夹一个蓝包袱,里面是稿子,闲时写作,引起了同事的非议。从1951到1966年,仅以电影为例,曾在文研所学习过的作家,便创作了以下这些剧本: 徐光耀《小兵张嘎》、马烽《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董晓华《董存瑞》、和谷岩《狼牙山五壮士》、白刃《兵临城下》、梁信《红色娘子军》与朱祖贻的《甲午海战》,至今依旧焕发时代的光影,而没有被岁月的尘雾蒙蔽。想到这些人,教书与读书的,他们的身影,曾经在这株大树下面欢乐或痛苦地走过,怎么想,都交织着历史与文学的韵味。
1953年11月,中央文学研究所更名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简称文讲所),不再隶属文化部,而由中国作家协会领导。四年以后,由于“丁陈反党集团”的缘故,文讲所被撤销,直至1980年恢复,四年以后改称鲁迅文学院(简称鲁院)。从1951到1957年,文研所与文讲所举办了四届作家班,培养了马烽、徐光耀、邓有梅等一批作家。1980年至1984年又举办了四届作家班,第五届是文讲所恢复以后举办的第一个作家班,参加学习的有王安忆、蒋子龙、古华、叶辛、张抗抗等。为了适应新时期作家需求,鲁迅文学院又同北京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与首都师范大学合作。1988年8月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联合举办了“文艺学·文学创作”研究生班,录取了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等48人。新时期以来,自2002年起,鲁迅文学院开始举办高研班,至今已有33期,柳建伟、关仁山、徐坤、麦家、孙惠芬、邱华栋、刘川鄂、葛红兵等1500余名作家、理论家与编辑家参加了高研班学习。鲁迅文学院已经成为中国作家的加油站,为当代文坛输送了不竭的动力。在这里,作家们积蓄了新能量,找到了新的生长点, 获得了各种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骏马奖、儿童文学奖,那个斯洛伐克记者因为莫言得奖而对我的采访的原因就在于此。而在二十个问题中,还有这样一个问题,莫言获得诺奖,他说,据我所知,中国国内的有些作家不服气,认为自己也可以,也应该得到。我说是这样,不要说国内,与莫言在同一个班里读书的同学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比如余华,比如刘震云,他们和莫言相比,在文学创作上,就艺术水平而言,有多少差距呢?应该说都在一个水平线上。但是,诺奖的桂冠为什么会落到莫言的头上?如果说都是优秀作家,而有一个作家在叙述策略上,具有中国特色,把这个奖颁给这个作家,是不是更为妥帖?他说,是。莫言的作品,《透明的红萝卜》与红高粱家族系列,潜蕴一种高密的民间叙事色彩,是这样吗?斯洛伐克的记者朗声笑起来。最后,他说,莫言获得诺奖,您作为曾经在鲁院工作过的人有什么话要说?我说,在对学员做入学教育的时候,我们有这样两句话,一句是:“入学的时候,你以鲁院为骄傲”;一句是:“离开的时候,我们以你而自豪”。对莫言获奖,我当然欣慰而且引以为傲。
其实,不仅对莫言获得诺奖,对于获得其他文学奖项的学员,我知道后也十分高兴。1996年,我与同事去深圳进行文学自由撰稿人调研,工作之余,主人安排我们参观一座旧时代的城池。汽车上,有一位镇上的宣传部长,坐在驾驶员旁边,不时回头和我们交谈。他说,他也是鲁迅文学院的学员,参加过函授学习,现在仍然坚持写作。我问他从事何种文体,他说是小小说,过了一会又说,比小小说还要小,百八十字,那样的小说,我说是极短小说了。他说是吧。他今年获得了这种小说的“金蚂蚁奖”。说完,轻轻笑了。我也很高兴。是这样,这样的奖与诺奖,自然不在同一个层级,属于芥末之微,然而佛说,众生平等,如一味雨,就鼓励与推动文学创作而言有什么本质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