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

2018-01-08 22:39砌步者
北方作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雄黄酒蟒蛇猎枪

■砌步者

山灵

■砌步者

夜凉如水,风肆无忌惮地撞开门,寒流紧随其后,掀动蚊帐。床上的老人一个寒颤,凭多年在大山里摸爬滚打的经验,知道来了“不速之客”,连忙翻身,披衣,爬起,下床,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他习惯性地摸向床沿底,却摸了个空,忽然想起,猎枪已经上缴派出所。

“娘的,老子就这一杆相依为命防身的玩意儿,也给收了去。”他暗骂一句。

前几个月,派出所下发通知,说私自拥有猎枪是违反枪支管理法,若不上缴,就会被判刑坐牢。“么子牢不牢?吓唬老子,若不是看在儿子份上,怕儿子担心,老子才不会上缴。”

想到儿子,他笑了,儿子很优秀,考进武汉大学,是这个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儿子是学林业的,说毕业后就回来,帮助家乡科学地管理建设这大片的山林,使其成为天然的氧吧,让山里的竹木更好地服务天空。

“他娘的,氧吧是什么东西?这天空还需要服务么?它又不是人。”想起儿子的话,他笑了。儿子说的话,他不懂,但儿子不解释,他也懒得去问,反正儿子学问大,他高兴。月光下,老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被慈祥填得满满的。他穿好鞋,顺手摸到床头藏着的一把大砍刀,出门察看。

他是一个老人。说他老也不是很老,刚刚跨入耳顺之年,常年翻山越岭,身体依然硬朗。儿子去武汉读书后,他一个人在家,睹物思人,常常心里闹得慌,所以,自告奋勇地来看护这两百多亩村里的山林。那时候,田地承包到户,只有村办林场没有落实。村长放话,若没有人看护,要就是卖给别人,或者承包给个体。

村民们不同意,担心钱给村干部吃了喝了,以后维修这条蚯蚓公路的费用就没着落,但又没有人愿意去看护这山林,因为,没有工资,只让卖一些杂木和砍伐后楠竹的竹枝。这点报酬,是绝对不够看山人维持日常生活费用的,更别说深山老林里,一个人独居,寂寥而危险。

老人站了出来。他说:“你们都不愿意去,我去。娘的,都只晓得‘瞎子烤火,往自己的胯下搂’,村里的事就没人理了,老子的儿子是这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将来富贵了,做了镇里县里省里的干部,有了小车,若不维护好这公路,我儿子的车怎么开进来?你们连喇叭声也听不见。”

就这样,老人携着自己的被窝和锅盆碗盏进了山,独自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多春秋。

江南,暮春的夜,依旧寒风侵肌,冷飕飕的风有穿透力,直往脖子里钻。老人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襟,拿起一根绳子,抄在腰间,绑紧,这样,暖和多了。

走到门边,老人探头往门外看去,绿叶成荫的竹木此时黑黝黝的,月光洒在上面,软绵绵的,令寂静的山林更寂静。这样的夜色,这样的静谧,他已经习惯。忽然,老人想起前不久回村里看的一场电影《画皮》。村里很多人看了那部电影,胆小的吓得连夜路也不敢走,但是,老人不害怕,也不相信世上有鬼,但里面的故事勾起了他对老婆的思念。

老婆的芳名没记得,都叫她“暖炉”。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老人还不老,大雪下得很猛,有一对父女逃饥荒来到这,老人看着可怜,就收留了他们。那时候,谁家的粮食也不宽裕。

那个父亲感恩,要求老人娶了他女儿。那时,老人一口拒绝,说若娶了女子,便是乘人之危,会被人看不起。

村里人都知道,老人性格倔强,但本性良善,救助这父女别无他图。有人劝说老人这不叫乘人之危,而是救人命,这是加阳寿的大好事,加上那父女俩的真诚,老人想了七天七夜,才答应与女子成婚了。结婚那天,望着新婚妻子,老人乐呵呵地说:“以后我也不怕过冬天,我也有一个暖脚暖身暖心的‘暖炉’了。”

大家听了大笑。于是,“暖炉”就取代了真名。

几年后,老婆为他生了个儿子。可是,就在儿子出生不久,岳父与老婆相继得病离世。悲痛再三,老人不愿再婚,说为了儿子,怕受后娘欺负。再后来改革开放,分田到户,日子越过越甜,儿子也很争气,考上大学。为这,老人经常梦中笑醒。

门外的风“呼呼”地吹过,老人拿着砍刀到门外面巡了一遍,除了竹木和月光,什么也没看到。老人再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音。难道是错觉?老人再观察一会,就回到屋里,关好门,卧到床上去,继续想他的儿子,也想他的“暖炉”:“老婆,你知道吗?咱们的儿子很优秀的,你在那边也梦中笑醒过吗?”

和衣躺在床上的老人,又迷迷糊糊着。不知过多久,一阵阵更阴凉的风吹过,将老人的迷糊吹得无影无踪。老人迅疾地爬起来,警觉地侧耳倾听,门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好,肯定是那畜生来了。”老人暗叫一声,连忙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知道今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娘的,派出所那班东西,老子的一杆猎枪,是出过风头的,山里人家,野兽多,谁家都有一杆猎枪傍身防盗驱赶野兽,六十年代,老子打猎远近闻名,拿过县里第一名,公社干部敲锣打鼓的,奖旗送到我家里。现在,说什么野兽是保护动物,还分什么特级一级二级,比人还珍贵吗?娘的,现在倒好,剩下我光棍一个,若遇到猛兽,老子岂不成了它口中的美餐。”

老人想起派出所那班人凶巴巴的样子,就来气。倒是那个女副镇长态度好,和蔼地讲了很多道理和国家政策,临走时,还笑盈盈地说:“老伯,人与动物本是相互依赖的,都是自然界的宠儿。如果动物灭绝了,那是地球的缺失,更是人类的悲哀,只有人和动物和睦相处,这世界才更加精彩。还有,动物是活化石,是研究地球起源与进化的活标本。老伯,对于您与您猎枪的感情,我们理解,但政策不可违,再说,国家现在对枪支有管制条例和法律依据,等你想通了,您自己来上缴。”

女副镇长年纪不大,却性格好,长得也好看,道理也懂得这么多,如果我儿子在就好了,不知她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媳妇,若是儿子娶了她,那我就有福气了。老人想着,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她真的成了自己儿媳妇一样。

“你说的这些,我真的不懂,但我儿子懂,他在武汉读书。不过,女伢,我想问一句,这些野外的畜生不是一直都让人猎来吃的吗?多年前政府还鼓励我们去打猎,我还得过头奖。”老人态度好了许多,但还是说出心中困惑。

“老人家,那是以前的事,以前人们没有保护动物的意识,不知道动物存在对人类的益处,”女副镇长耐心解释,“现在不同了,经科学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动物的灭绝是人类的灾难。”

“那得等我问问我儿子再说。”老人决定写信问儿子,儿子在大学里读书,道理肯定懂得多。

大家见老人思想有了松动,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老人下山,请人写了一封信寄给儿子,让儿子给拿主意。

几天后,村长跑来,气喘嘘嘘的,隔老远就喊:“叔,你看,快来看,孩子来信了,孩子真懂事,书读得多,道理懂得多,真的是读书必有贵。”

“大侄子,快念给我听。”老人听说儿子来信了,乐呵呵地将村长让进屋,连忙拿出大瓷杯,沏上自己在山里摘的茶。茶叶漫入瓷杯,在热水中慢慢舒展,一片片青绿煞是好看,清香随之扑入鼻端。

村长端起瓷杯,用大嘴巴吹了一会,喝了几口茶赞:“老叔,好茶啊。”

老人急忙催道:“茶叶等会我给一包你带走,快给我念念儿子在信中说了什么?”

村长边念边解说。孩子在信里说很想念爸爸,要老人自己多保重,照顾好自己,说再过一年半载,自己毕业回家乡工作,接爸出去享清福,爸辛苦了一辈子,又当爹又当娘的很辛苦,信的后面才对老人说,猎枪属于枪支弹药一类的武器,现在国家有明文规定,私人不可以拥有枪支,必须上缴;那些野生动物确实是保护对象,不仅我们国家保护,全世界都保护它们,有些动物已经濒临灭绝,属于特别保护动物,很珍贵的,比如大熊猫、华南虎,巨蟒,等等。

大熊猫珍贵,老人知道,华南虎这么多年,确实也没有了踪迹,但巨蟒也属保护对象?这里不就有啊,它没有灭绝呢。老人不解地摇了摇头,但依着儿子的话,当天就和村长一起下山,去镇派出所缴了猎枪。

现在,这畜生找上门,老人手中没有猎枪,说不紧张那是假话。

老人住的房子是连着并排的三间土坯房,左边是厨房,右边是杂物房,养了几只鸡在里面,中间是卧室,靠左边隔得稍远一点的是用石头垒砌的一间茅厕。本来老人还有一条黄狗相伴的,但是,在十几天前,狗失踪了,老人一直在找寻也没找到。

“孽畜!我那狗不知是不是被它吃了。”老人骂一句。以前,老人每年都见过这“不速这客”一次半次,今夜,它却找上门来,真的是狭路相逢。

儿子后来陆续来信介绍了很多动物,包括飞禽猛兽,对于各种动物的习性作了详尽的说明与应对之法。儿子反复交代遇到这些动物的走避方法。但是,今夜怎么避?这是避无可避啊!

这条蟒蛇,一丈有余,一尺粗细,周身花纹呈环形,爬行时带动风声。老人没与儿子沟通之前,一直想设计杀死它,怕这孽畜吃了进山玩耍的小孩和牲口。但这畜生似乎很有灵性,一直都未掉入陷阱。后来,知道了它是国家级保护动物,老人又舍不得了,但今晚怎样才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将它轰走。

老人摸出一瓶自备的雄黄酒,放在身上,双手紧紧地攥着砍刀,倚在门后。

江南一带,有句谚语:“三月三,蛇出山。”即是说到了三月,冬眠后的蛇就会出来活动了,这时候的蛇不仅凶狠,而且最毒。

现在是暮春时节,蟒蛇结束冬眠。兴许是这个春天比起往年冷很多,这畜生估计找不到吃的铤而走险。老人苦苦地思考着对策。

从门缝里望去,细碎的月光下,蟒蛇硕大的身体横亘在门前,阻住了出门的路,老人若想逃出去,已是不可能,因为,还未走远,就会被这孽畜缠住,如此,哪里还有逃生的希望?

老人记得儿子在信中详尽地介绍蟒蛇的习性,这孽畜没有视觉,没有听觉,但有一种特异的热敏感器官,能根据附近动物散发出来的热能来判断其所处的位置,不论白天黑夜,都能捕食动物。但是,蟒蛇一般不主动攻击人类,除非它感受到人类的威胁。

正在老人思忖的时候,蟒蛇慢慢向前游去,不一会,老人听到了鸡发出的咯咯声,接着就听见了鸡的惨叫。不好,一定是这孽畜在吃鸡。老人连忙拉开门栓,冲出门去。

那几只鸡,是老人养着生蛋的,平时自己舍不得吃,是谁也不给的,留着给儿子回来吃。现在这孽畜在吃鸡,老人哪里愿意?想到儿子,老人胆气更壮。

长长的蟒蛇,头栽在房间里,尾部摊在屋外,左右挪动着。打蛇打七寸,可是,这孽畜的七寸在房子里,老人无法近前,只得举起大砍刀尽力向蟒蛇尾部砍去,忽然想起儿子的话,蟒蛇是一级保护动物,不能伤及它的性命。于是,老人放下砍刀,寻来一根木棍,照准蟒蛇,砸了下去。

老人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棍子还未砸到蟒蛇,这畜牲的尾巴迅疾摆起,旋起一股风,一下子就将老人缠住,蛇身在老人身上绕了一匝又一匝,象铁箍一样将老人紧紧地勒住,好在这孽畜口里吞食着鸡,不然的话,若弯转头来咬住老人,哪有命在?老人挣扎一下,蟒蛇就勒紧三分,老人挣扎二下,蟒蛇就勒紧六分,直勒得老人张开嘴巴喘气。

老人暗叹:我命休矣!

冷冷的夜风,冻醒了老人,浑身酸痛,很难受,抬眼望了望天空,月亮不知哪去了,只剩下满天的繁星闪烁着。老人心说:我没死?这不是做梦吧。于是,挣扎着用右手掐了一下左手,痛的感觉令他很开心,知道自己真的活着。

忽然,老人闻到一股酒味,是雄黄酒的味道,摸了摸胸口上的口袋,湿了一大片,原来是雄黄酒救了自己。不论是大蛇小蛇,只要闻到或者吃了雄黄酒,必定中毒晕去。老人连忙用手撑着爬起来,看到那巨蟒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去。

老人记起来了,在最后关头,为了自救,他用砍刀砍伤了蟒蛇,然后用最后一丝力气倒出怀中的雄黄酒,雄黄酒顺着流到了蟒蛇的伤口处,这样,蟒蛇便浑身无力,缠住老人的蛇身软了下来。

老人想起儿子的话。儿子说,蛇有灵性,你对它好,它也会善意待你,你想伤害它,它就会报复你。老人叹了一口气,进屋去,从热水瓶里倒了碗热水喝,添了些力气,再找出自备的云南白药,倒在蟒蛇的伤口处,拿来一件干净的内衣,给蟒蛇包扎好。然后又给自己加了一件衣服,坐在蟒蛇的不远处,守候着,免得它受到意外的伤害。

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巨蟒也苏醒了。老人连忙顺着巨蟒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蟒蛇一动不动,也许是感受到老人的善意,又或许是无力动弹,再或许是雄黄酒的药性未全部散去。

下午的时候,蟒蛇可以动了,老人绑了一只鸡,送到它的口边。老人说:“儿子,这些鸡就不给你留了。”

蟒蛇先是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将那只鸡吞吃了。第二天的夜里,蟒蛇走了。半个月后,蟒蛇又来了,老人又喂了它一只鸡。就这样,老人的几只鸡全部喂了这蟒蛇。再后来,老人年年养鸡,蟒蛇也时不时地像朋友一样来串门。

儿子毕业那年,他来山里看望老人。老人对儿子说;“崽,你说得真对,蟒蛇虽然是畜牲,但知道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

老人去世后,儿子遵照老人的遗愿将他葬在大山里。有进山的村民看见过,蟒蛇盘在老人的坟旁,像一个守墓者。

余清平,笔名砌步者,广州市作协会员。广东省小小说学会理事。花都区作协会员。《玉融文学》编辑部主任,《辽河》《三门峡日报》特约审稿。郑州小小说官网传媒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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