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鑫磊
2018年10月7日,著名人类学家、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讲座教授,中国人类学高级论坛学术委员会主席乔健先生平静、安祥地在台北过世。乔健先生一生致力于人类学与中国社会实践融合和发展,推动海峡两岸和香港人类学教学与研究机构的创建,促成中国人类学与国际人类学界的交流,成果卓著,贡献伟大。他晚年关心故乡发展,积极组织高端论坛,促成中山大学、四川大学、厦门大学、复旦大学数十名学者长达数年对介休文化的考察研究,形成专著,并数度亲回故乡考察,亲自指导,对介休的发展寄于热诚的希望关怀,贡献巨大。
大抵每个人都有这个习惯,一说起自己崇拜的人物或领域,难免喋喋不休,而房间、书桌的陈设也无不与此息息相关。对明星和偶像的崇拜,总不会因年迈而削减。
一日,与朋友闲聊,说起他心中的偶像——介休籍著名人类学家乔健先生,我不免将茶重新换过一遍,愿听其说。当谈及乔健先生的家风世泽,朋友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感情激荡和言语激动。
可能是见我听得认真,朋友顺手捧出1994年乔建就任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讲座教授一本素雅质朴布面精装的诗集让我欣赏。并不无骄傲地告诉我:这便是乔健先生的父亲乔鹏书的诗集。
1994年乔建就任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讲座教授
翻阅诗集,得睹丁治盘先生题写的序言和方闻先生撰写的《介休乔鹏书先生事略》,可见此书的分量。
方闻先生我是知道的,常署名:五台方闻。大学时我曾拜读他的《傅山年谱大传》。方闻先生先后担任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艺术考古系主任、普林斯顿艺术博物馆主席。为诗集题签的丁治盘先生,民国时期曾任江苏省政府主席,江苏绥靖总司令等职。1949年赴台,任“总统府”国策顾问。工诗书,并任台湾书法协会会长直至去世。
还没来得及领略乔鹏书先生的文学涵养,却先被他诗集前大人物所撰写的大文章所折服,可见乔鹏书先生在当时的地位和影响。而每一个人,每一种成就的取得,正如朋友所言:既根植于生养自己的故土,更离不开良好家风的恩泽。
洪山,古称狐岐山,位于介休市东南十二公里。《国语·周语上》记载: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有学者认为岐山是狐岐山的简称。在洪山脚下的源神庙内,现存清介休县令吕公滋的“狐岐山记刻石”一枚。洪山作为中华文明重要的发祥地,尤以“泉水”“陶瓷”和“制香”而闻名。乔家,世居于此。
外地人喜称山西人是“九毛九”,借此来形容老醯儿的精明强干和勤俭持家,当然还有些分毫必争的戏谑。乔健的祖父、乔鹏书的父亲乔世杰,即是一位杰出的晋商。他重信好义、性格豪迈,在平遥创办的“宝丰隆”票号,成为清末平遥票号昌盛时期最具典型意义的官商合办票号。而乔世杰乐善好施、造福桑梓的慈爱形象可能更为人所知。山西会馆修缮、平遥段村架桥,介休石屯村、孤村修路,再到接济相与,支持教育,都有他资金和爱心的倾注。
乔健的父亲乔鹏书,即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境殷实、扶贫济困、尊师重教,且有良好文化基因的家庭。
乔鹏书,字云尘。一说起“鹏”,不免想起《庄子》对于他心中鲲鹏形象极尽奢华的描述“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而“书”又无不饱含深沉的文化信息。
乔健的父亲乔鹏书,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生于成都。六岁,其父病逝,随母親、兄弟姐妹一同回到洪山。十二岁,母亲病逝,由庶母及兄嫂抚养。早年,入北京大学,攻读政治系,其间国文为全班之冠。大学第四学年,任全校学生会会长,深受蒋梦麟校长的赏识。
乔健先生的青年时期,几乎与父亲有着类似的经历,幼年生长在大陆,1949年随父亲赴台,就读于成功中学。1954年进入台湾大学历史系学习,1961年获人类学硕士。同年,赴美国留学,1969年获得康奈尔大学人类学系哲学博士学位。1973年于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创立香港“人类学会”并担任会长。
晋中一带常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儿时生活的变迁以及父亲面对重重困难表现出来的坚韧不拔,奠定了乔健先生坚毅的品格和严谨的治学精神。乔健先生曾在多个族群与文化中做过长期的田野工作,学术论著丰硕,撰写、编辑、合著著作三十余种,主要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人类学学术研究大体可以分为三步:一、研究台湾的南岛民族;二、研究美国印第安纳人、香港的民间风俗和中国大陆的少数民族;三、研究汉族社会至今。
深入不同族群,融入土著生活,进行田野考察,并在此基础上著书立说,在需要胆识的同时更离不开在面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困难所表现出的镇静和清醒,而后者则关系一个人的综合力量。试想,如果没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没有父亲坚韧不拔的品格熏陶,没有乔家敦厚尚学的家风泽被,当今国内的人类学研究可能依然是空白和茫然。
在台湾的生活步履维艰。乔健的父亲为了子女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毅然将自己在乱世中日夜不离身侧、从大陆千辛万苦带到台湾的《二十四史》《四部丛刊》等藏书,忍痛卖给了台湾地区立法机构图书馆和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乔先生无不感叹“买书如娶妻,卖书如鬻子。然以所得培养子女学成,虽卖书实成全儿女,故乐而为之”。在酷爱藏书的同时,乔健的父亲也热衷于写诗、写文章,深受传统文化的浸染,台湾商务印书馆曾为乔鹏书出版《云尘散文》和《云尘诗集》。而乔健的母亲,自幼生长于诗书门第,娴习礼法。并在当地接受新式教育,最高念到了山西大学预科。
20世纪90年代初,农村的生活依然穷困,为了更好的收齐“教育附加费”,我们的校长常常编一些顺口溜,期盼产生督促作用。直到现在我还记着一句: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教育和文化的力量是内敛而永恒的,为了子女的学业乔健的父亲可以不惜一切。与此同时撰写诗文,悉数出版。这些诗文稿件不仅仅是对自己一生游历和学术活动的记录,我觉得这些文字结集成书,更像是一种力量的凝聚和精神集结。就像与朋友聊天,手捧一本素雅质朴布面精装的诗集,可以对诗词的格律一无所知,但绝不会因无知而看轻诗背后的人文关怀,这不仅仅是诗集,而是一位老人对文化、对知识的守望,也是对子女、对后世的祈盼。
这一祈盼,数十年后,在乔健先生的儿子乔立身上得到了最响亮的回答。儿时的乔立即常随父亲外出调查,并在父亲的指导下阅读了大量的书籍,本科就读于台湾大学,赴美国留学并取得硕士学位,后于台湾清华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现活跃于香港金融界,并不断关注人类学的研究与考察。
乔健先生曾说:“自觉发展是文化自觉必然的后续步骤,两者是不能分割的。一个人对其文化有了自知之明也即自觉之后必须有一切实可行的方案,可以让他能主动而自觉地推动其文化或其中某些项目向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获得他所期待的成果,这样他的文化自觉才会有一个圆满的实现。”
人,必须是要能时常自省的。只有这样,才会懂得发展的必要,去分析发展的步骤。乔先生的理论,既适用于人类学的学科构建,同时也是社会构成的个体应该时常思索的一大课题。介休有这样一位“仰之弥高”的人类学大家,难怪朋友在描述他心目中的伟人时,实在难以掩饰内心的骄傲,也就不难理解他感情的激荡和言语的激动。
古时,中国人聚族而居,人口众多,极重家风世泽。“上以风化下,下以风讽上”,而家风正是一颗无言的种子,润物无声地影响孩子的心灵。
在为父亲的诗集《云尘诗存》做后记时,乔健先生提到这样一句:中国古典文学,将像希腊罗马文明在经过中古黑暗时代后复振而大放光明一样,后代终究会重新肯定其价值,那么这部作品的面世,岂止是一时对生者的怀念?实在是中国古典文明复兴来临之前,埋下的一颗种子,千百年后它自会发芽生长。
“埋下的一颗种子,千百年后它自会发芽生长”,诚哉斯言。这颗种子是融在血脉中的骄傲,是先人从一代又一代的生活中总结出的家族风气。诗书继世,在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这样一颗骄傲的种子,期待他的发芽生长。期待绵绵不绝,维水泱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