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维艾
真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我们从灵石启程,千里迢迢来到苏州,却又转入了灵石人家的后花园。
跨进“网师园”的门槛,一幕幕如诗如画的秀美景色迎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陪同我们游园的丁铭松先生(苏州市政协城乡建设委员会秘书处处长)谐趣地说:“你们又到家了,网师园曾是你们灵石人何澄(亚农)老先生的私家花园。新中国成立后,何老先生的子女将这座园子捐献给了苏州市人民政府。我们苏州人和灵石人的缘分不浅啊!”网师园位于苏州古城南隅,占地面积仅8亩多,其中建筑面积约占三分之一,它通体氤氲着浓郁的隐逸之气,素以小巧精致、淡雅幽静著称于世,无处不隐隐透露出花园主人的美学趣味和文化品位。
我们跟随丁处长穿过万卷堂、撷秀楼、五峰书屋进入花园中心,沿彩霞池西北的平板曲桥漫游,抬头可见“潭西渔隐”的小门额,匾额玲珑、字迹典雅。小门内花竹绰约,奇石当户,花界铺地,别是一番天地。这就是传誉海内外的殿春移小院。1980年以殿春移为蓝本仿建的明轩落户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之后,网师园成为中外游客的必选景点。这里游人如织,各种不同肤色的游客争相拍照留影。
我好奇地问:“丁处长,殿春移是什么意思呀?”
丁处长说:“簃,原意指阁楼边用竹子搭成的小屋。”殿春簃是从前园主的芍药花圃,曾盛名一时。春天芍药开花最晚,园主取宋人‘多谢花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的诗意,以诗立景,以景会意。”
殿春簃小院占地不到一亩,景观却丰富多彩,富有明代建筑特色的庭院简洁利落、雅淡明快、工整别致。小院布局精巧,独具匠心。主体建筑坐北朝南,三主二副,为仿明式结构。屋前有石板平台,围以低石栏,屋顶为卷棚式,线条流畅,临水而筑,是网师园中的精华。正门四扇落地长窗,左右是半窗,堂内正中高悬“殿春簃”匾额。北墙不封闭,开了三个大窗,用红木镶边,临窗而观,天井中的腊梅翠竹、芭蕉天竺、假山湖石、紫藤绿萝、雀飞蝉鸣、琳琅满目。一个窗格就是一幅立体画,巧妙借景,空灵秀美。
丁处长说:“这就是当年张大千、张善子兄弟挥毫泼墨的画室。我带你们去看虎儿墓。”
我又多嘴多舌:“虎儿是谁呀?”
丁处长笑而不答,“你猜猜。”
我摇摇头。
丁处长指着前边的墓碑说:“20世纪30年代初,国画大师张大干、张善子兄弟与金石书画家叶恭绰(早期同盟会员,曾任孙中山领导的国民政府财政部长)曾一度寓居小院,张氏兄弟在园内养了一只小老虎,揣摩写生。小虎死后,葬于殿春簃小院中的假山旁边。‘先仲兄善子所豢养虎儿之墓,这是张大千为虎儿亲笔题写的碑文。”
网师园内所有亭台楼榭均环水而筑,网师园以渔隐之意取名,水景当是其重要特色。半亩池塘居全园中央,叫了个极好听的名字——彩霞池。池塘虽小,却颇有特色,一泓碧水,几尾灵敏活跃的红鱼儿,几片飘逸悠闲的睡莲叶子浮出水面,令人产生安逸宁静之感。园主巧妙利用古典园林艺术的理水手法,水源、水体、水尾层次分明。池的东南是一条小溪,发源于南面的湖石假山,时隐时现,扑朔迷离,曲折深幽。源头还有一个小小的水闸,石拱小桥拦住了溪涧的出口。跨过小桥以后,水体突显宽阔,小涧、小桥衬托出彩霞池的浩渺、幽远。看似一片汪洋,其实不过是半亩水塘。这就是江南园林“小中见大”的典型范例。
我们沿着假山不峭、不陡、不徐、不疾的小径迂迴向上慢行,山体虽小,绿树浓荫遮遮掩掩,却有山势绵延之感,园主巧妙地利用地形构筑半亭于山势中。此亭倚崖而筑,体量纤小,与小院格局十分匹配,飞檐翘角颇为轻灵。
丁处长说:
“这个亭子名为‘冷泉亭。据说与何老先生故乡灵石的‘冷泉关同名。是吗?”
我对丁处长说:“是的,‘冷泉关又称‘汾水关。灵石古八景中有‘冷泉烟雨,就在何老先生的家乡两渡镇,他的思乡之情隐隐流露于此啊!”
冷泉亭中有一块巨大的灵璧石,石色乌黑,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苍鹰,击之铮铮有金属之音。
我抚摸着灵璧石说:“这块石头和我们灵石的镇县之宝色质极为相似。”
丁处长说:“相传此石原在城西桃花坞唐寅宅内,不知何时辗转流落至此。”
我们在冷泉亭中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大家坐石品泉,凭栏观景,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油然而生,真正体会到人间天堂的优雅。远处的山石态势继续南趋,突然跌宕与怪石嶙峋中,俯视洞壑幽深,底藏渊潭,水气淼淼,又是一泓天然泉水,旁边有石刻“涵碧泉”,取意于宋代学者朱熹“一方涵碧”的诗意。此泉與全园水脉贯通,与湖石山峰意境相连。藏泉于谷,藏路于林,有衔接,有过度,虚实浑然一体,使游人流连忘返。
离开了这座身处繁华闹市却充满隐逸之气的网师园,告别了丁铭松处长,我的心却失落在网师园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抑或是因为它太精美、太小巧了,精巧的网师园钻进了我的胸腔里跳动不已;抑或是因为网师园的末代园主是我们灵石人之故,睹物思人乃人之常情。
2002年也是金桂飘香的季节,我又下江南,陪同副县长牛保英(灵石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拜访何老先生的小女儿何泽英女士。老人家住在南京植物研究所职工宿舍楼里,房子虽小,布置得却很典雅,很清爽。她虽然出身名门,却很朴实,很谦和。她很亲热地让我们坐在沙发上,自己却坐在小竹椅上。她把小竹椅搬到我们旁边说:“我耳朵不好,习惯坐在这里,这样方便和大家说话。”
她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没有虚假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说:“我父亲经历很复杂,所以被误认为是一个神秘人物。他生于官僚家庭,青年时代留学日本,与孙中山先生在异国相识,彼此敬佩,志趣相投。在孙中山的影响下,较早加入了同盟会,致力于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是铁血丈夫团的军事骨干。辛亥革命爆发后,辅佐陈其美督师上海,任沪军督府参谋长,那时蒋介石不过是个小团长。辛亥革命后,他在孙中山领导下继续从事革命活动。1916年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刺杀了,我父亲也一度被盘踞上海的军阀孙传芳追捕,不得不迁入上海租界避难。
北伐战争时期,父亲曾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高等顾问。北伐战争沉重打击了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在中国的统治,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但是,战争的胜利果实却被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军阀窃取。1927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杀害共产党人。父亲看透了蒋介石的真面目,毅然退出了军政界。不久,携带家眷从上海迁居苏州,在我外婆家‘怀厚堂旁边买了三间旧房子和一块八亩左右的空地先住下来,后来修建了‘灌木楼。父亲在苏州十全街创办新型‘益亚织布厂,同时兼任‘苏州振華女学的校董。‘苏州振华女校的校长谢长达女士是我的外祖母,她是一位颇有民主进步思想的人物,‘苏州振华女学是她亲手创办的。先后出任校董的还有社会贤达李根源、叶楚伧、竺可桢等,创办伊始得到了章太炎、蔡元培等名人学者的鼎力协助。父亲以‘益亚织布厂的收入资助学校,同时以半工半读的形式,补助家庭贫困的学生完成学业。走实业救国、教育救国之路,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杰出的人才,如著名学者杨绛、著名农业科学家沈骊英,还有我大姐何怡贞(物理学家),二姐何泽慧(高能物理学家),表姐王淑贞(上海市著名妇产科专家)。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社会学家费孝通也是在这所学校接受启蒙教育的。”
我说:“女子学堂也招收男生吗?”
何女士笑眯眯地说:“费孝通小时候特别淘气,和男生在一起爱打架,不学习。他家和我们家是亲戚,就把他送到我外婆这里。我们兄弟姐妹都是苏州振华女校毕业的。后来我姨妈王季玉(留美硕士)接任校长,开设了英语、物理、化学、音乐、美术、体育等新课程,在原来小学和女子师范的基础上增加初中班、高中班。学校搬迁到原来的苏州织造府,环境很优雅,是静心读书的好地方。吴越许多名门闺秀都慕名而来读书。”
牛副县长问:“是曹雪芹的故居吗?”何女士说:“是苏州织造府衙门旧址。学校几经扩建,古建筑仍然保留完好。西花园是清代皇帝南巡的行宫,花园内的‘多祉轩石刻被誉为‘江南四大名石之一,是省级保护文物;当年的‘苏州振华女学如今改为苏州市第十中学,是江苏省重点中学。我带你们去看看?”
牛副县长说:“谢谢您!天这么热,我们自己去吧。何老先生后来一直在苏州办教育吗?”
何女士给我们续了茶,然后说:“后来,我父亲又被国民政府聘为沧石(沧州——石家庄)铁路工程局局长。在筹建过程中因为与铁道部长孙科意见不合而愤然辞职。不久,日本军队占领了上海,他在日本士官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多方拉拢,威胁利诱他出任伪政权要职。他宁死不当汉奸,避居‘灌木楼深居简出,很少与外界接触。他素喜文物收藏与鉴赏,与当时借寓网师园的国画大师张大千和张善子,金石书画家叶恭绰交往甚密。”
提起网师园,引起何女士对往事的怀念,她眼泪汪汪地说:“当年,我父亲听说张家花园要卖给英国人,他不忍看这座历史名园落入洋人手中。恰巧他退出军政界之后,在上海证券市场赚了一笔钱,在张大千、叶恭绰等几位朋友的鼎力资助下几经周折才买下这个园子并精心维修管理,恢复其原名‘网师园。他自己却没有在园子里住过,也不许我们兄弟姐妹在园子里游玩。只有在入冬前才允许我们进园子里收莲藕、捡树枝,然后分别送给街坊邻居烧火煮饭。”牛副县长说:“何老先生真是待人友善,教子有方啊。”
何泽英女士接着说:“我们是多子女家庭,父亲对我们的学业十分关心,要求很高。他说国家富强靠科技,科技进步靠教育,他想把我们姐妹兄弟八人分别送到曾经侵略过我们的八国联军的国家去学习科学技术,然后打败他们,为国雪耻。我们都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哥哥(何泽涌)留学日本,归国后回家乡太原医科大学工作,潜心研究人体解剖学。尤其是我的两位姐姐真正圆了父亲的科学强国之梦。大姐(何怡真)曾留学美国,获化学硕士学位之后,又获得物理学与哲学博士学位。在美期间,从事光谱学研究,最早标定发表了论文《钇的光谱线从可见光到紫外线》。1949年她和姐夫葛庭燧(著名物理学家)冲破美国当局的阻挠一同回到祖国,为中国的科学教育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二姐(何泽慧)1936年至1940年在德国柏林高等工业大学研究弹道学,她首次提出测量子弹飞行速度的新方法,获得博士学位。在德国海德堡皇家学院核物理研究所,发现了正负电子能量几乎全部交换的弹性碰撞现象。在法兰西学院原子核化学实验室工作时,与钱三强等人发现了铀原子的三分裂、四分裂现象,轰动了世界科坛。1948年她和姐夫(钱三强)一起回国,为新中国的国防科学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可惜天不假年,父亲没有看到中国人民打败日本侵略者。1944年春父亲去北京看望老朋友,抵京后和张大干住在一起。岂料到京后不久,因为脑血栓猝发而病逝于东交民巷法国医院,终年六十六岁。”
最后,牛副县长说:“何老先生一生忧国忧民,进则为国效力,退则独善其身,隐居苏州,默默为振兴中华培养人才。他面对侵略者的威胁利诱,把生死置之度外,丝毫不为名利所惑,真令人钦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