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记·组诗·

2018-01-06 05:58汗漫
中国诗歌 2017年10期

□汗漫

头条诗人

HEADLINES POET

HAN MAN

汗漫

生于中原,居于上海。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 (1993)、 《漫游的灯盏》 (2003)、 《水之书》(2009)、《一卷星辰》 (2017)等。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奖、《星星》1998年度跨世纪诗歌奖等奖项。

浮生记·组诗·

□汗漫

岁末记

1

岁末似临终,阳光灼热,如临终关怀?

使我对晚年和死亡的逐步到来

无惊惧,有静气——临终亦为临盆——

春天的子宫内,万物皆婴儿。

走笔如绝笔,须干净、温暖、爱,

一切怨愤应解决在立春以前。

素纸黑字如雪夜,一支笔走在雪夜里

若被错认成一棵腊梅树,多么美。

2

在岁末,要练习以急促的语调说

“我爱你”。像独处旷野的人

即将耗尽手机里的电池。

当一个岁末的人、老人说“我爱你”

眼前会浮现秋山、夏日池塘、春风、樱桃树

——“你”与“大地”成为了同义词。

进入你,就是在大地中获得安息。

3

街头公园的大鸟巢,含着热鸟蛋?

一棵落尽枝叶的树需要越冬的勇气,

像含着炙热的爱,一个人才能度过晚年。

走过大鸟巢,掖掖衣襟——

我心微小且软弱,配不上广大有力的北风白雪

显然是树的反义词,身穿毛衣和大衣

——春深脱衣。目前

我暂时还能掩藏灵魂的丑陋和贫瘠……

4

天气预报:中国南方将普降新雪。

雪白附身于植物的苍绿,多么冷艳而性感。

电影与小说中的爱情故事

基本上都结尾于不断升温的婚礼和烟火。

当新雪普降,已婚者看见苍绿与雪白

会想起激烈的初恋、生死恋。

未婚的腊梅体香,弥漫于南方

这一间广大的卧室……

5

一瓶好酒是一个良宵,

友人们星星般欢聚在酒桌小天空——

酒后星散,陷入各自的轨道和飘泊感。

末班地铁像末日,终点越近,同行者越少。

暂时还能返回地面灯火中去的人

也终将成为小地铁,与蚯蚓的线路衔接:

“欢迎虫子、草根、地下河来乘坐!”

当它们出站、涌出地面,将替代一个人

继续去爱这旧山河、新春色。

6

现在,落地玻璃窗像亡父的大怀抱——

岁末的光慈眉善目,与孩子般懵懂无邪的

新年的光很神似、无区别。

从衰谢到复苏,尚需几个时辰的转化、过渡:

我是短桥与小舟?欢喜地承受

万物与亡灵纷至沓来的脚步——

我汗流浃背,如星空负重。

明天,新年,婴儿降生、少年奔跑,

父亲混同于街角的绿树,用鸟巢辨认我,

使劲挥舞树枝和手指,泪雨纷飞……

7

祝你读到这诗中的星辰和爱意,

祝你两眼秋波而非雾霾。

祝你站在生物学的立场,反对隔离墙和边界。

鞋子和脚就会充满露水和叶绿素,

风吹来,摇荡你的腰肢和情怀。

祝你握手机也像祖父握水瓢那样动人——

低头,仍能看见波动的天色和鸟群。

祝你像蛹化蝶、蛇蜕皮、鹰换喙,

把种种哀怨和陈词滥调脱成一团旧衣。

看啊,大地上的老人们脚步蹒跚,

已经接近了婴儿的趔趄和惊喜。

8

写完这首诗,夜深了。

像谢幕者,向白纸俯身、鞠躬,

向光阴和汉语致敬。

关闭台灯,掀开窗帘,我像演员再次出场前

掀开帷幕一角,窥探观众席——

新年,已经身穿暗绿色的树林和灯火

在野外入座,准备好了

新一轮的嘲笑、泪水和欢呼?

梅雨记

在梅雨季节里读几首写马的诗——

马鬃就和雨丝纠缠在一起……

水花或者说马蹄四溅,潺潺奔驰。

玻璃窗把几首马,阻隔在马嘶般的雨声里。

在上海爱一匹马,多么虚幻——

宝马、人头马、爱马仕、马董事长……

与马的关系多么可疑。

没有草原的人爱一匹马,多么伤感。

像丧失了青春的人,爱一个少女

多么羞耻又干净。

几首马、一场梅雨,让我从窗前落地灯里

渐渐看清了马头和日出……

梅雨过后,马群的浮现会比较困难。

我将把淋浴室改造成一个人工小雨季——

在热水和一首诗的朗诵声中恍惚

骑上马背,潺潺奔驰……

春日探访记

在华山医院探访某诗人。

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山医院也只有一条路:

手术刀就是悬崖绝壁。

一个擅长用隐喻辨认世界的人

因暗疾的阻止而沉默了。

握他的手,握得像句号、凉句号。

脱离来苏水的感伤,在世纪公园晃荡——

“世纪”与“人生”同义。

“公园”是“医院”的反义词?

玉兰花肿胀,像小乳房哺育早春。

游春者在阳光下、草地上,小寐或野餐——

无影灯、病榻、吊瓶,虚幻而遥远?

万事万物都能重新开始,像阴历。

向野外过渡的人没有减速——

进入草根,去支持公园、孩子们的飞奔。

白莲泾散步记

1

散步比翻书轻松许多。

看见了五只鸟,比看见那两架战斗机横空而过

轻松许多。

走着看着,天黑了,像晚年——

在晚年般的黑夜里比在青春般的白昼里

轻松许多。

白莲泾周围的灯火像白莲。

脱鞋而坐,袒露出破背心、旧胸怀。

周身充满了鸟的归意,天空和尘世里的斗争

与我无关……

2

白莲泾在一道漫长的防洪墙之外——

不知道我的水势。

一个诗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构不成威胁。

白莲泾流向黄浦江、东海

我流向暮年——手机模仿水鸟,在鸣叫?

防洪墙顶上的一蓬蓬野草随风摇曳。

草的立场在草之中,对万物一视同仁——

用露水和灰尘组成的眼神,才能一视同仁。

我双目有偏见、散光,身体枯竭——

用周身汗水冒充雨季?

用防洪墙嘲讽、确认我对人间的种种伤害?

3

那纸质、彩绘的鸟,飞起与归来

让放风筝的人觉得自己也很像一个鸟巢了?

但真正的鸟巢筑于树枝或屋檐

普遍高于人类的生活水平。

他只配收放这纸一般脆弱、

彩绘一般虚幻的情感?

我需要走到楼顶、山巅、云间

才能将内心作为最后一枚鸟蛋,孵出动静……

4

回客厅,我的确像一个客人了。

白莲泾的花草香,暂时掩盖掉一部分狐臭和

狐狸精一类的杂念。

吊灯,试图从我身上垂钓天光水色

来改善其垂危的室内生活。

一天将尽,像一生将尽——

埋头清洗草木在裤腿上牵扯出的暗绿,

说服双脚,接受这没有根基的现实。

终将进入野外那广大的卧室——

所谓散步,就是练习适应未来床头柜上的

一盏新月、一盏落日。

废旧家具记

公园一角堆集被废弃的旧家具:

沙发,茶几,餐桌,写字台,衣柜,床……

曾经被射灯、落地灯、台灯照耀,

参与“爱”“淡漠”一类概念的阐释,

被臀、手、胸怀、腿和泪滴细腻触及。

长方形床垫像一座良宵纪念碑,

也像一部爱情小说集——

内部的弹簧保持着故事的纠缠、张力,

封面被伤心人抚摸得破旧不堪。

露天家具更像一群暮景中的人

在练习适应未来无尽的露天生活,

满身的皱纹、破绽、老年斑

回味一生中承载过的压力、灼热、梦……

公园一角跳健身舞的人们,

正欢天喜地迎接被废弃的时刻渐次到来。

避雨记

江面上掠过一艘货轮

像一只大手,擦拭咖啡馆落地窗上的水雾。

你默坐,一头长发如大雨

让我的身体无法躲避。

咖啡里的苦涩和糖在纠缠

雨声如同某一小语种——

多年后,咖啡馆、货轮、雨声将屡屡浮现。

但我缺乏一个随行翻译。

不懂你,其实是因为我不懂自己。

没有伞的人,只能静静等待雨声的消失。

又一艘货轮模模糊糊掠过江面

像一种告别的手势……

酷暑记

酷暑,是老人们在集体回忆热恋?

新上市的桃子和瓜,证实甜蜜。

各时代的爱情都有南风般的腰肢和忸怩。

对霜降和小雪充满预感,

暮景中的人,开始烧掉日记和信件。

学童们对酷暑的要求是冷饮、泳池、

街头拐角处的玩伴和暑假作业标准答案。

还需要若干酷暑,来催熟小身体、大未来

还需要为初吻练习造句和解词,

并终将熟练掌握失眠、失恋这两门艺术。

处于暮景与童声之间的中年人

在酷暑时节需要一碗米酒来缓解尴尬——

这假装也是胸口的异性的瓷碗,

埋伏着稻穗一样的辫子?

去把他浇灌成一个稻草人、一块稻田……

徐志摩故居游记

你著名,就拥有故居、门票、旅行社旗帜

我无名,出现在这座三层小楼,

像信使,传递“爱眉小札”

或“人间四月天”一类春风燕语。

“才子情种”与“美人艳妇”对偶

仄平平仄,诗文与生活波澜四起、韵味十足,

让凡人庸众在晚报、通俗小说或电视剧里

看传奇故事,听绯闻流言。

高潮在济南雾中的山顶戛然而止——

“济南号”邮政飞机装满民国的情书、合同,

你是其中最热烈的一个绝句

献给北平城里的林徽因。

爱需要回应,像山涧流水需要云影。

而死亡,一个人就能独自完成。

以缺席强化在场感

以故居,证明灵魂的有家难归或无家可归。

在你与陆小曼的蜜月新房里一掠而过

不带走一丝月色——你是新月派,

清瘦、早亡,始终处于不满的状态。

我肥胖,挤进满意的火车和上海。

绵阳夜宵记

围绕烤鱼,我们坐着

像干旱的两岸围绕三条放弃了理想的鱼。

干旱的人,需要美酒、泪水和言辞

弥补身心裂痕,重建雨季般丰盈的局面

——可能吗?

绵阳不是绵羊,街头风声也不像羊鸣。

在旱季,四川的绵羊去哪里喝水?

九部手机像河床上九块渴望的卵石。

一人翻菜谱,寻找通往河边菜地的小路?

若干目光,像微热的蝴蝶

向异性的对岸渺茫地飞。

夜深了,三条彻底消失的烤鱼

假装重新获得了隐秘的流速和入海口……

宜宾记

小机场只有五条跑道,掌控乡愁和远方,

像小领袖的手掌控小命运——

周围山坡开花,是精致的衣领和袖口

自上海飞来,在金沙江、岷江、长江

三江汇合处吃鱼——

一对男女在此汇合而成漫长的爱、怨、后裔?

我是一个适宜出现在婚宴上的贵宾?

江上暮色灯火,有洞房中的喜气和惊艳。

右手捏竹筷,像奔流的青春和竹筏

汇合而成臃肿的肚腩和暮年。

左手像小机场,五条跑道,早已废弃。

温泉记

赤裸如婴儿——在温泉就是在子宫?

明月慈祥如母亲的脸。

丙申秋,与友人共浴,如同胞共生于母爱。

月光把我们的白发掩饰得很好。

泉边,有岩石、松、佛龛、油灯……

天渐凉,白露后便是霜降。

在东京,晚年,川端康成怀念伊豆的舞女,

就用墨水瓶模仿地心这一母腹

生发出火焰——来到纸上,就是爱和诗;

来到尘世,就是温泉和缠绵。

现在,我自然也会想一想旧事和前欢,

风就起了,泉边的油灯显得危急——

因为我积垢重重?缺乏与一场初雪、

一个女子深刻而干净的交集?

需要温泉,让一个衰败者恍惚折返夏天——

像一枝漏洞百出的残荷,重生于池塘,

让蜻蜓把我头顶当作荒凉的机场……

桃花峪记

霜降时节,桃花只能开放在言辞里。

此地为黄河中下游分界处。

一条河流被明确区分为三个阶段,

人生的各个时期却模糊难辨

像桃花峪前后的河水,似乎一声一色。

由此开始,黄河加强对盐分和蔚蓝的渴求。

像一个人中年以后需要补钙、染发,

穿儿子淘汰的蓝牛仔裤,

修改甚至烧毁日记中的阴影和暗示——

晚年一样的入海口,来了……

乙未秋,若干教授携研究生到此一游,

在演绎精神的赓续与演变。

我孤身而来,独自横跨分界线

是一种反讽——左腿不是右腿的导师,

谬误与真理有相同的步调和血型?

以黄河为背景留影,很必要——

水色与肤色浑然一体,

流水声与汉语绵延一致。

一只鸟越河而去,那是我的手越腰而去

获得了母亲伟大的体温……

菩提寺记

伏牛山中,太阳很好。

蜜蜂坐着的荷花,比菩萨坐着的莲台鲜艳

——菩萨就想与蜜蜂换换位置和责任?

反正佛经也是甜言蜜语,

反正推门而进的祈祷者都有苦涩的心。

有蜂箱二三像古寺——

穿僧衣、戴网纱,我就成为僧人、养蜂人

去服伺菩萨或蜜蜂?

寺前晒着几十条棉被,绚烂如花园

为素淡的清修生活加热。

寺檐下竟有一双红布鞋,暗香袭人。

我没有看见僧尼或村姑。太阳在看着她。

一个游客、过客,被伏牛山中的风声和泉水

更换了心跳和眼神。

南京记

在乌衣巷睡了一夜,

没有碰到刘禹锡和王谢堂前的燕子。

寻常百姓在朱雀桥边做小生意:

炸臭豆腐、蹬三轮车、摇船、捏糖人,

青楼已化妆成洗头屋或发廊。

深巷里,红灯笼亮到凌晨

照不见一个穿乌衣的人打马而归……

从夫子庙到江南贡院一千米,

到民国以前的书生一百年。

我不赶考、锥刺股、囊萤映雪,

就错过柳如是一类女子的美艳、伤心和气节。

秦淮河边恍惚有杜牧、俞平伯在游荡吟诵。

我借长衫留影,但相纸上留不下

旧明媚、新隐痛。

袁枚之随园已改造成高楼大厦,

厨师学校讲授《随园食单》,其中

萧美人点心“小巧可爱,洁白如雪”,

写的似乎是萧美人而不是点心。

我来到点心铺地址“仪真南门外”,

不见小巧与洁白,有美国大叔在招牌上微笑:

欢迎吃汉堡、薯条……

两江总督、天王和总统们相继消失。

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洪秀全、

孙中山、蒋介石、李宗仁、汪精卫……

消失。一代代游客在总统府掠过——

像大臣、革命者、外宾、仆从、园丁?

在民国政府办公室,看到我可能的前身:

一个秘书在写激烈的社论……

明孝陵里一个帝制中的人,

中山陵里一个推翻帝制的人,

被景区门票、树木、阳光等等事物紧密联系。

不知道群山之巅这两种睡姿有何差异,

像春风不关心阴历与公历。

我人生尚未成功、仍需努力

追赶旅行社旗帜与公共汽车的动机。

大屠杀纪念馆、空军烈士墓园……

这么多亡灵英灵,让南京多雨复多雪。

长江上的汽笛犹似军号在吹。

残阳如输血,让墓地里失血的孩子

复苏为花瓣和青草?死神教授过的形容词

都顿然凝重,比如“安宁”——

我的笔帽像一个中国士兵的钢盔?

想起几个同时代的南京诗友

诗篇都有着悼词般的痛感和节制——

出生入死的汉语,拒绝伪饰和滥情。

一个轻浮的人不要经过南京,

一个轻浮的人要经过南京,

去成为被江水日夜冲洗的一块石头——

墨水东流,日夜冲洗着一块镇纸……

首都机场观月记

停机坪上方的探照灯,竟然含着不规则的阴影。

我凑近候机厅落地玻璃窗,仔细辨认——

原来是一轮空前的满月。

探照灯是伪君子,毫无瑕疵以供指责。

跑道尽头的满月召唤我凭一张机票

去加入一种高寒的思想和孤独。

我与它久久对视如遇导师。

周围旅客也痴痴眺望,像看见爱人、父亲、

一个巨额的银库?

登机。腾空。在临窗位置上

不断调整我与月亮之间的师生关系——

它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口吐莲花即星辰……

把隐疾和暗喜坦陈为环形山,

一弯新月就能渐渐散发出中年以后的光辉——

像一首诗,由刻薄而臻伟大的浑然。

雨中登山记

下山的雨,对我逆势而上很吃惊——

雷隐隐,雨潇潇,一胖子气喘吁吁。

终于抵达暮色抱紧的山顶。

复下山,稍稍像一滴干净的雨了——

回到山脚和灯火里,犹豫片刻

我还是落进人流而非溪水及其下游的江海——

我仍然缺乏托起鱼群的美感与力量。

在楼梯间湿淋淋盘旋而上,像登山。

一只壁虎盯着我,像盯着一场雨——

它觉得自己快要剧变成峭壁上的老虎了……

推开家门,亲人们抬头、惊愕、起立——

像隆重迎接一个陌生国度的贵宾。

崇明岛湿地游记

蒹葭苍苍,随风起伏如潮——

穿行其间,儿子如鱼,我如暗礁和沉船。

种种的伤害与被伤害,

都是崇明岛、这一座崇尚光明的岛屿

所反对和怜悯的事物。

所谓伊人,即某女、某事和上海?

在水一方,在长江与东海交接之处窈窕

使人寤寐思服。初夏的崇明岛

物候一新,利于我摆脱种种耽溺?

斑鸠、黄鹂在湿地深处一声一声邀呼。

请后人走一条英特迈往之路吧——

祖先血管仍是子孙们绕不开的旧浮桥?

复习那些往与来,那些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先秦后的男子一概采薇、伐木、搔首踟蹰,

在外滩抱布贸丝、二三其德……

“相见欢”“生别离”“行路难”这些主题

谁能回避?如何自明、自洽复自在,

像崇明岛这一盏广阔的油灯?

儿子的手臂随风搂搂我,像蒹葭叶子和光线

安抚着一个人的暮景……

卧室记

有过乡村生活史的人

对卧室天花板上的声音,有以下联想:

拖鞋走过,像野兔跑过屋顶;

床腿有节奏地震动,像野马或阵雨;

物体掉落,像深空中的雷;

钢琴断续,像鸽子低语……

他把头顶上的邻居,看成云朵里的神了。

把自己看成云影下昏睡的船——

他掌握了用昏睡解决疑难这一门艺术。

右手紧握职业要求的

“二十四小时处于开机状态”的手机,

像一艘船紧握清醒的铁锚——

防止自己在无知中随风飘进公海、

公墓一样的大海。

条纹床单像机场跑道?

他像飞机,在鼾声大作腾空而起。

枕边人是异性飞机?航线互不知晓。

穿行于各自困难的积雨云。

半夜穿衣接电话——他无法裸体交谈。

他担心因裸体而呻吟或哭泣。

衣服是生活的掩体,即便隔着手机这一缓冲区。

在正午,阳台上会晾晒一面床单,

像银幕放映着夜晚。特写镜头:

一张脸上的老年斑像缺点、污点,

在缓慢放大成覆盖一生的长夜。

他开始减肥,逐步腾出体形,

让世界最终补充进来六十五公斤、

一立方米左右的草香、流水和童声……

服装店记

这么多身体模型,需要性器、呼吸、香水、体味

赋予布料、皮草、丝绸以魅惑力。

需要高铁、飞机的动感,促成欢快的命运。

需要泪痕与污点,表达尘埃与人生。

需要解脱,说明夜晚、爱情、痛楚甚至死亡

一一降临。

挑选衣服的中年人,像一面旧山坡

在挑选大雪与阵雨,来微调坡度、修复裂痕。

童装的幸福感应该最强烈——

日新月异的小身体,将使它们体验到春天地皮

被种子胀破时的冲动和惊喜……

火车记

还乡。窗外是玉米、山河、墓地——

泥土中的死者,向后飞?

百年身躯万年心。只剩下骨头,飞。

卧铺车厢里的我,与死者的姿态和速度相同,

但方向相反。终将趋于一致。

练习减法,练习在飞驰中减去百年、身躯、心,

只剩下骨头,飞——

车窗上,一系列名词、动词扑面而来——

“炊烟”“孩子”“星光”“爱”……

只需伏在餐桌抄写车窗上的词汇表,

愚笨的人也能成为意象派诗人——

字迹分行,是模仿车窗上分行的雨水。

偶尔,火车在小车站即兴停一阵子、发呆,

像诗人在句子转折、提速前,停一阵子、发呆。

火车是诗集——一路失去那么多的爱和美。

旅客们是站台上不断增删的词?

以落日、隧道、山谷来张口结舌地朗诵。

诗集的防伪条形码印刷在我的腰部——

一颗暗红的痣,一出生就隐喻一切

一出生就有火车从母亲子宫那辉煌的车站

蜿蜒驶来——

月亮追随火车,在观察一个诗人的生成?

她长发已经弥漫为夜色——

我编织车窗上的一串灯火成为发卡

簪在月亮鬓旁——有难度的爱

需要有难度的表达。

但我其实只能通过水盆、游泳池或大海

把脸埋进夜空、埋进月亮的胸怀。

……斜拉桥像颤抖的手

试图解开流水这丝绸的内衣?

平原广阔,像充满喜鹊和皱褶的绣花床单。

以想象力支持体力是衰老的标志?

在火车上大面积追忆往事吧

初恋、热恋、生死恋扑面而来,让肋骨像枕木

一行一行灼热、痛。

还乡。连火车盒饭也洋溢出母亲厨房的气质。

哐当哐当……酷似地方戏中的檀木梆子

把命运朝悲、欢、离、合四个方向,催逼。

原谅我把异乡当成异性和天堂

原谅我短暂的归来、漫长的背弃。

火车是祖先们在墓地内攥紧的风筝绳子,

一拉,我纸质的身体和羞愧就被拽回……

新春祭父记

在上海至南阳的慢车上度过除夕。

沿途,江苏、安徽的焰火腾空而起

像亡父的手语,持续向我招呼。

车厢内挤满乡亲,一群故乡的叛徒

把绿皮火车改造成南阳的飞地、芳草地。

初一晨,与弟弟赴独山墓园祭父——

需要多么强烈的美酒和春意

才能让一个长眠者醒来?

“爸,新年好啊!”

正月的亡灵像晴空里的云,干净、自在。

周围祭奠者如春游,欢快似乎大于悲伤。

可以把墓园看成车站、码头、机场,

我们终将是来此出发的人——

不需安检,就带一盒火柴吧

为多年未见面的父亲点燃一根香烟。

中午,全家团圆,在餐桌上为父亲

虚设一副筷子、虚构一只手。

醉醺醺在小城晃荡

看清真寺顶一弯铁打的新月、白昼的新月

说明时光的匮乏和紧迫?

从除夕到元宵,乌鸦预警机停止起飞。

喜鹊们广泛传播幸福的幻影。

我走亲访友,醉醺醺在小城晃荡

一仰头就看见郊外的父亲和独山——

那一座盛产独玉的名山。

母亲姓名中也含一个“玉”字。

“独山”“玉”,决定了我的个人史——

爱孤独,爱玉一样的汉语。

河边柳树绿了,像女子们荡漾的腰肢。

父亲,我在替你保存一颗春心……

小笔记

1

在句子周围留下空白,在刀子周围留下光。

2

写一行废话,用删除键啪啪啪啪抹掉

有麻雀啄米的快乐。

写一行好句子留下来

有雪地上咯吱咯吱踩出一串脚印的快乐。

3

笔尖移动,让混沌暧昧的事物间出现光线——

像一个矿难遇险者借着笔尖这一把锹

开掘出一条通往地面的道路——

写,就是逃生。

4

以写作抵抗恐惧

抵抗对人性中幽暗部分的恐惧,

像童年时代,依靠大声唱歌穿过夜晚的墓地。

5

以细小、卑微的人事,抵御抽象的大局——

在细小卑微处获得最尖锐的力和痛——

刀尖、笔尖、心尖。

6

长诗如长夜——夜色周围的光,是纸白。

短诗如午寐——很短的黑,抗拒头颅郊区的白昼。

7

那一个拄着拐杖走路的人,

那一棵被木条、草绳们加固的行道树——

一个依赖笔杆生活的人,在街头看清了自我:

一棵沿海地区台风中的树。

8

把笔杆拉长,助跑、加速、腾空而起,

像撑杆跳高运动员,助跑、加速、腾空而起——

稿纸横格线不断升高,他必然跌落、失败。

诗人与撑杆跳高运动员的区别是:

在失败之地建设一个桃子跌落、蜜蜂飞舞的果园。

9

月亮反对夜,又为夜的存在而辩护——

像律师热爱诉讼和冲突;

像诗人在纸白和字迹之间裂变、痛楚、融合……

造句,就是制造夜色和月色

把自我同时分解在原告和被告的位置

接受诗神的判决。

10

一轮明月像祖先存入银行的巨款

让后人夜夜享受利息——这月光的白银。

李白、苏轼以才华为月亮保值增值。

我平庸,缺乏使天空破产清算的能力,

避开月亮写月饼,这月饼里也都是

李白、苏轼品尝过的秋风……

写写咖啡和雾霾吧,让方块字成为方糖与口罩

缓解这全新的苦涩和恐惧……

11

抱紧父亲的呼喊,父亲梦见你的悼词和哭诉;

抱紧爱人的小名,爱人亲吻你的情话和怨言;

抱紧仇人的诅咒,仇人牢记你的责备和承诺;

抱紧儿子的童谣,儿子辨析你的遗嘱和诗篇

——在汉语中,就是在人间。

12

走错误的路,也能通往暮色和暮年。

爱错误的人,也能与情敌成为美学上的知己。

写错误的诗,也能让陈词滥调们抱在一起取暖……

正确很乏味,错误是真理暗自喜爱的私生子。

就这样错误地走着、爱着、写着吧,

就渐渐融入是非不分、荣辱与共的大地。

13

那终将消失的事物,比如爱、比如美

如果过于盛大,将会让一个诗人

死得异常缓慢——用墨水瓶作为氧气瓶

吹拂一张纸、一张白床单上的挣扎。

14

笔名与本名必然格格不入。

世俗的我与诗人的我在冲突中,谁能胜出?

书桌,这木质的小战场上,月如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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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寺方向传来的晚钟声里,旋紧笔帽

像给偏头疼的人戴上棉帽——

笔,像一个卧床不语的偏头疼患者

咬紧笔尖般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