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是将色彩向内收敛又收敛,隐掉了所有可反射色光的招摇物质,最后只呈现骨,颜色的骨——黑。所以,黑色最苦,也最有深意。
我的书架上,摆着一把莲蓬。莲子已去,黑色的老莲房,空空如也。闲常看这一把黑莲蓬,觉得住过莲子的这些黑色空房子,有一种慈悲禅意。它像荒山野庙,威仪还在,只是僧人已去。它像爱过的心,曾经饱满,曾经青葱,现在老了皱了空了,什么都不说,一切尽付不言中,像黑色一样没有表情。
有时我会想,有一天,我也是这莲房,那时候,我会忍住千言万语。只告诉自己:不疼,不想,不怕,不念,不怨……我的初心,在交付的那一刻,已经永恒,此后,我将永陷于黑色的深邃之中,直面缺憾,不再表达。
冬天是白色的,冬天也是黑色的。白雪的映衬之下,似乎所有的色彩都走到了白的对立面,成为浓重肃严的黑。远看,白雪下的房顶是黑色,江南民居的那种陶质小瓦层层迭迭,黑得莹润清秀,像墨描过还未干。树干背风的那面没有覆雪,也是苍老如铁一般。池塘被雪吞得小了一大圈,像砚池,也是冷黑。远处雪地上的人影是黑的,脚印是黑的,停在电线上的麻雀是黑色的省略号。
大雪之下,世界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没有那么多的犹疑不决,含混不清,模棱两可。黑就黑得纯粹,彻底,就干干净净地黑,就一心一意地黑。
水墨画是以黑来表现纷繁广袤的大千世界,这黑是灵动的,有时还会与朱红石青之类搭讪,黑得不够坚决,不够纯粹。书法的黑,简直有化石一般的宝贵。白纸上的笔走龙蛇,似乎只能是黑色;一换颜色,就乾坤错乱。
水墨画的黑是有情的黑,那么书法呢,书法似从人情里突兀出来了,如同哪咤剜肉剔骨还给父母,书法把情还给了人世,自己只是虚空遁化了,凝结为一根根或断或连的黑色线条,好像涅盘,可是,这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深情。
弘一法师当年在杭州出家,妻子携着幼子遍寻杭州大大小小的寺庙,终于在虎跑寺找到,可是法师却连庙门也没让这对伤心的母子进去。薄情至此,谁能理解!后来,我读到弘一法师临终绝笔的“悲欣交集”四字,掩卷沉思,终于感怀不已。人世犹苦,他欣庆自己终于解脱,可是放眼红尘,还有那么多众生困于苦恼灾厄之中,令他悲心犹起。这依旧是深情啊!即使一袭僧衣在身,即使远离红尘喧嚣,像莲藕深埋在黑色的淤泥深处,依旧初心洁白,丝丝相连。
电影《一轮明月》里,西湖上,薄雾轻扬,两只小船湖中相对。
雪子:叔同。
弘一:请叫我弘一。
雪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弘一:爱,就是慈悲。
慈悲又是什么呢?一个人的情感收了又收,滤掉了世俗爱欲,滤掉了痴念,滤掉了漠然與嗔恨,最后只剩下一分最本真无私的情意。这情意就是慈悲,是不是?如天对地,如雨露对花朵。
慈悲两个字,要用墨色的笔写,白纸黑字,才庄严深邃。
(选自《许冬林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