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新年
老村在江南,白墙黛瓦雕梁画栋转角马头,几十户人家都在一个回廊里住着,热热闹闹,下雨天串户不湿鞋。
畈野里则是曲曲的田埂和田埂勾出的大大小小的田块,其间散落着几十口池塘,池塘里大多植藕。一到夏季,满畈的水稻在风中起浪,更有田田荷叶、嫩嫩荷花点缀稻浪中,很好看。
而如今老村更老,园田化后的田野,也失去了原本的自然和素朴,田块变得方方正正,显得有些僵硬。稻麦已很少有人再种,大多种上了葡萄。
老村换了个姿势,但以前的老样依然刻在心里,许多旧事挥不去。
套虾
那时候,我们村子的古祠堂尚未修复,后厢房只存了高高矮矮参参差差的断垣残壁,上面显出一种烈焰烤炙后遗下的黑褐和风雨剥蚀的苍白。
紧挨了后墙,是一口圆圆的水塘,水塘很小,直径不过六七米,水也不深,那年塘里没养荷,塘边仅长了一棵树,是被村人俗称为“梅梨”的。这口小水塘长了许多虾儿,而且个儿还挺大的,身子胖乎乎的。
春夏季节,我们就常常去那里钓虾。我们的钓法想不起是谁发明的,是一种独创的土法吧,叫棕丝套虾。
村子里不少人家屋后种了棕榈树,早些年雨日穿蓑衣就是用那树上剥下的棕丝编的,钓虾就用棕丝。几个人去,选一个猴般的人爬上去,扯下几支,几人分了,再折几段树枝或是竹棒,就成了。到塘岸,捋起袖子从池塘里摸出几个螺蛳,那时的螺蛳也极多,用石敲了,拣出肉,用棕丝系住,再拴在一支小棒上,这是诱饵,另一小棒系一支短而稍粗的棕丝,末端作一个活结,做成一个圈圈,结能上下滑动,圈就可大可小。我们套虾就用这两玩艺儿。
工具做好了,我们就趴在窄窄的田埂上,把系了螺蛳肉的那一支,像鱼杆一样地握着,饵就下进水底了,这时,另一支则闲在一边备着。
不一会儿工夫,那握着的小棒就动了,手也觉得棕丝哔哔地动,有一种微微的拉掣感,这多半是虾儿在用两只大钳拨弄螺蛳肉了。这时,我们就轻輕地将杆儿往身边缓拉,拉向浅处,动作不能急,因为一急,虾儿就找不见螺蛳肉往何处跑了,要移得恰到好处,让虾儿吃不到又舍不了,这虾儿就跟了挪移的饵来到浅处,露出它鲜灵灵的俏模样。此时,停住饵,让虾尽情撕扯,我们就用备着的棕圈圈,悄悄地放进水,伸向虾的尾部,趁着它如痴如醉地沉恋于美味的当儿,将圈儿极小心地套进虾的身子,到了中间部位猛一提,借着水的摩擦,那活结一溜就将虾儿拦腰缚住了,虾儿就被轻轻松松地提上岸来。见着那活蹦乱跳的大虾儿,伙伴们自然是欢喜地聚一道,开心地笑一回,胡乱地跳一回,然后重又趴下,再钓。
虾儿很贪,很容易诱上浅滩,但又很敏感,它一感觉到人影或是钓者套圈时动作过于急躁,它便迅速弹去,箭一般地急速消失,把好一番苦心经营的机会肥皂泡般地打破。
要是运气不错,钓上小半天,我们也弄上十只八只的。其实,小孩子原本就没什么大奢望,钓的不单单是虾儿,主要的还是钓乐趣,钓童年的那份天真那份浪漫,也钓成年之后的回忆。像我,闲下的时候就常念及我们老家古祠堂后的那口小水塘,想起钓虾的那份属于童年的欢乐。
捉鳝
那些年,在老家的水田、池塘或沟渠里,黄鳝还是很多的。捉黄鳝是乡亲们的一大乐事。那时的捉法比较原始,说起来大致有三种,用钩钓,用手捉,用夹子夹。
做钓鳝的钩并不难。把一段半尺多长的铁丝一端磨尖再弯成鱼钩状,另一端也弯一弯绑系在一条篾片上,用苎麻线绕定结实,钓鳝钩就做成了。找些大蚯蚓,拿上钩和鱼篓就可作业了。黄鳝多在田埂、渠沟和水塘岸边没于水下的小洞里,寻到洞口将上饵的钩悄悄探进洞里,进进出出试。黄鳝是很贪食的,一见忽进忽退的蚯蚓,以为是来了上门的佳肴,就急急一口咬住了,往里拖,这时,钓者就得用力拉住,人与黄鳝作一短时间的“拔河”,黄鳝就被拉过界点,露出洞口来了。此时,钓者就要一手拉钩,另一手用中指钳住黄鳝,将鳝拉离小洞放进鱼篓。用钩钓鳝四季皆可,而且往往能在沟畔塘岸的洞里钓到大黄鳝。
用手捉,多半是在春季,紫云英被翻耕了,田闲着,等待插秧。这时,走在田埂上,透过浅浅的田水,往往能见到稀泥的面上有一个个小洞。我们就悄悄下田,细细寻觅附近的另一洞口。要是黄鳝入泥,往往留有两个洞。找见了两洞,鳝呆在泥下的位置大致清楚了,捉鳝就容易。但这时绝不要以为鳝就在手下,一抓即擒,其实不然。这种捉法挺有点技巧,先轻轻地用中指伸入一洞口,要极细心,决不能岔离原道,手指缓缓伸进,那黄鳝也就缓缓地溜向另一洞口,或向前或后退,等它露出一大截身子,就用手疾速钳住。洞里有时是泥鳅,有时也许是黄鳝已经出走,留下空洞,什么也没的,或是爱捉弄人的前一个捉鳝人用木棒故意戳下的把戏。
当年捉黄鳝最时兴的是用夹子。黄鳝夹子是用竹片做的,选三片米把长的竹片,在竹片一端的边缘做出半尺左右的锯齿,在齿的上方处钻出一个小洞,把三片竹子用钉或铁丝锁住,作支点,中间一片跟另两片的齿相对,再把齿同向的两片用铁丝束几束,固定在一起,单片的竹片夹在双片的中间,这样夹子就做好了。大口一开小口锯齿也开,大口合小口也合。夹子捉鳝最佳时机是在春末夏初,在紫云英田,或大麦田小麦田插下秧苗之后。这时,我们南方天已转热。夹鳝是在晚上,多数是两人搭档。照明用手电筒或煤油灯,因为电池成本高,所以大多是用煤油灯。煤油灯也是土制的,用一只废玻璃瓶子,再弄个洋铁片的灯盖灯芯管,用棉纱作灯芯。把灯用细铁丝缚在一支竹棒头上,这样可以把灯伸到禾苗的顶上,离水面近就可照见黄鳝了。两个人有分工,一人掌灯照明拎鱼篓,另一人则持夹子夹黄鳝。天热的晚上,黄鳝要出洞来,不知是纳凉还是寻食,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我们在纵横交错的田埂边常捉到黄鳝。这个时候,早稻插下不久,一丛一丛禾秧之间的间隙还较大,灯探近禾秧,田水里的物儿就看得分明了。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在田埂上走,四只眼睛紧紧盯着灯下的那片光亮,在田埂边的水中寻找目标。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发现黄鳝两人也不说话,前边的脚步一停,侧侧身,后面的操起夹子,很快地插进泥里,随即两手一合,小口的齿就咬住了黄鳝的颈部,任黄鳝挣扎也逃不脱了,持灯人鱼篓一凑,操夹人手一松的当儿鳝就进了篓里。
闷热天气的雷阵雨后,是捉鳝的好时机。夏季捉黄鳝虽有趣,但要防蛇咬,脚穿雨鞋,眼明手快,避蛇捉鳝。特别是雷阵雨后,天上又悬出清爽的星月。此时田水有些浑浊,黄鳝翘着头像在田埂边呼吸,用夹子,一夹一条,很开心。有一年,我们村子的一个小伙子在半夜下雨之后出去捉,到天明竟捉到五十多斤,第二天成了村里的新闻,大家都跑去看,几个木盆里尽是黄鳝,很轰动。
那时家乡春末夏初的夜里,捉鳝是原野的一景,那捉鳝人的灯闪闪烁烁,在漫漫黑夜里游移,像只只硕大的萤火虫翩翩舞着,别有情趣。
渔事
记得最初的渔事是在七岁那年,我们一家租住在离老家村子一里地的另一个庄子。村口有一池塘,长方形,有半亩左右的水面,平日里供村人洗濯。
那一年,天旱,池塘水浅了。一日午后,我发现池塘里有一群人下在水里,水仅能没了肚脐,塘水已被搅得泥汤一样的浑浊,鱼儿在底下待不住了,就浮上水面咂巴著嘴,直喘,这正是乡下人捉鱼的一法。站在岸上,能清楚地看到塘里的一条条鱼,有人在岸上边观察边传送信息指挥水下作业的渔者,忽东忽西,每每奏效。岸上也不断有人下水。
我在岸上也看得手痒,那时,我已能游泳了。我就催母亲回家拿渔具,家里其实没啥渔具,母亲就拿了一只小畚箕。也好,我拎了畚箕下水,沿着岸边游弋在浅处,不时也畚起一条一条鱼,鱼不大,多是两三寸的,捉住一条,我就甩给在岸上跟着的母亲。
平生第一回渔事,竟也捉到了两三斤,鱼虽小,但它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与愉悦。有鱼佐餐的晚饭吃得很香,在那时自然称得上美味佳肴了。因为是夏季,母亲把留着的一部分,烘了鱼干,为煨得干一点,母亲就把鱼干放在锅里,锅盖留了一条缝,灶炉里放点余火。谁料第二天一早,却发现锅里的鱼一条也不剩了。灶面与地上散乱着一些鱼头,母亲很懊悔,抱怨自己怎么没想到会有猫从窗口进来呢,我也很不开心,母亲摸着我的头,安慰我:长大了,捉更多更大的鱼。
当年的乡下,捉鱼确实也算方便和容易。后来,我果然每年都能捉到鱼,我们村子的畈野里散落着许多池塘,先前没有水库,祖上就在造田的同时,挖出一口口池塘,作蓄水灌溉之用。塘里养的鱼,当时没有搞承包,管理不严,春夏季节一遇大雨,鱼就冲出池塘,水田沟渠里常常就有鱼,我们往往能捉到几两或几斤一条的鲫鱼、鲤鱼,所以,在很多年里,鱼就成了这一季节我们家里最好的菜了。捉鱼是一大乐事,有时忽然降临的喜悦连自己都不相信。有一回是星期六,我提了张网在野外,那正是雨后初晴,走在细长的阡陌上,眼睛搜寻着鱼的目标。在一丘已翻耕了紫云英等待着插秧的闲田里,我发现了一条三寸长的柳叶鱼,这种鱼难捉,它一见情况不妙就没命地跑,不善躲,一直在动态中,所以很难在水汪汪的大田中捉住它。可小孩好斗,有鱼总喜欢捉,管你怎样,捉鱼其实也是乐事。我提了网兜,下田,高一脚低一脚地赶着那鱼,柳叶鱼唰唰唰,游得飞快,忽左忽右。幸好,水不太深恰能见得它的逃遁方向,我就玩儿似的追,追着追着,那柳叶鱼怕也是游得累了,突然意外地藏进了一个脚窝泥洞里,洞边有几茎未烂的紫云英,有几星嫩嫩的叶子撑出水面,我蹑手蹑脚地过去,慢慢儿慢慢儿用网将它罩住。心想,柳叶鱼啊柳叶鱼这下看你往哪儿跑,手轻轻地探进脚窝。猛然间,我一下子愣住了,那柳叶鱼没摸到,里面竟伏着一条足有一筷子长的大鲫鱼,当抓住它时我头都有点晕了,这怎么可能嘛!
后来看世间的许多事,我就联想到这渔事来。因此,当时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连点点细节都非常清晰。
有一次我与村里的一个伙伴合伙去捕鱼,我的腰间系了一只鱼篓。这鱼篓的底部有几个洞,漏了,我不放心,走在路上,我看见那边有一小片撑着叶子的芋艿田,芋艿叶像荷叶,放在篓底正好,我就踅进小田埂,去摘了一片叶子,补了漏,正往回走,忽然发现一条一尺多长的青鱼,在棉花田的垄沟里蹦,我一下惊了,不知所措,以为是谁将鱼摆放在这里的,但除了我与伙伴,四周无人。我赶紧叫过伙伴,两人将鱼摁住。原来这鱼是从上一丘田跃过田埂落在棉花田的,上一丘田的水稻正扬花,密匝匝的稻行因鱼的游挤往两边分出,明显形成一条游道,想必是鱼从池塘到稻田再游到田埂边一撞就跳将起来,不想落到了下面的棉花田,成了我们的篓中之物。这真是不费力的渔事。回家一称,有五斤半重,这是我所捉到过的最大的一条鱼,当下与伙伴两家分了。晚上,母亲做了一餐很鲜美的鱼面,这是我第一回吃鱼面,一家人吃得很幸福。
笼鳅
笼泥鳅是在我二十岁左右时村里最时兴的捕鳅方法,乡土气息浓,也很艺术,因为泥鳅是自愿跑进笼子里的。
钓鱼得用饵料用钓杆,捕鱼得用网,用叉,或者干脆用双手去捉。可是,笼泥鳅很文气,不用饵不用叉,就用一个小篾笼。
泥鳅笼子极像冒出地面两尺来高的竹笋,一头大,一头小,大头的中间有一个并不大的窟窿,那是一束往笼里折编进去的篾片儿围成的。那窟窿只容得一条泥鳅进去,因为篾片往里成一束,所以泥鳅一旦进去就再不能从原洞出来。要拿出泥鳅就从小头,那里也有一束篾片,是编织笼子的经线,经线到尖处束成一束,也有一个窟窿,里大外小,泥鳅只能从内往外游。捕时用一个小竹圈紧紧磕住尾部经蔑,尾洞就闭了,要放出泥鳅就拿掉竹圈,大头朝上一抖泥鳅就溜出了笼子。
用笼子多是捕水塘里的泥鳅。泥鳅有个特性,每个晚上它们中的许多要通过塘田相接的缺口游到水田里去,不知是寻食还是旅游,而一到东方露白,红日将上时它们便要返回水塘,我们就瞅准了返塘这个当儿捕它。
笼鳅是夏秋季节,得起大早,人是很辛苦的。
那时我已高中毕业,在自己的村子里教书。那是一个暑假,跟同村的伙伴如林一道,凌晨三点来钟就起床,挑了笼子出发。此时,野外还是一片朦胧,田野万籁俱寂,水稻也在梦中。
借着点点星光,我们踉踉跄跄地行走在细窄的田埂上。我们的村子不愧是田畈宅,田野里水塘很多,而且大多植了荷。借着朦胧的星光,可隐隐见到叶的深碧,花的粉白,还有缕缕清淡的香气飘飞在塘岸。
塘与田相连,塘缺口的水绵绵连向偌大的稻田,一色的平,缺口处耸了几块高高的石子。
我们蹑手蹑脚下水,依着石子垒起一道高于水面的泥埂子,小心翼翼地把笼子的大头朝水田按在泥埂上。笼子的小窟窿半浸于水中,并在小洞的篾片上抹点泥巴,这是伪装。
我们就这样在一个大畈里兜上一圈,把二十来个笼子一一放好。就寻一片宽宽的埂,铺上备带的塑料薄膜,仰身躺下,望着满天的星斗,海阔天空地聊天。
待到东方发白,太阳将上的时候,我们悄悄地走了去看。这时的泥鳅们都返塘了,急切而激动。而此时,它们才发现通往水塘的缺口已横了一道埂儿,它们就焦躁地四处寻觅通道,一见有隙可乘,便不顾一切往里挤,这刚好进入了我们设置的圈套。
于是,泥鳅们争先恐后地去抢那个小窟窿。遇到田里泥鳅多,笼子的前头就排了长长的队,极像人们买紧俏货。我们静静地蹲在豆棵里,偷偷地瞧那缺口,那些泥鳅真是可爱,排了一大片,一条一条抢着往笼里钻,前边那条的尾巴还没溜尽,后边的就急着往前挤了,样子挺逗人的。想必前边进去的鳅儿正为自己贸然闯进,身陷囹圄叫苦不迭的时候,外边的却以为先前的已与父母妻儿团聚了呢。
如此想着,便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朋友如林忙掩了我的口,挤挤眼要我别声张。“泥鳅也有耳朵么?”我们偷偷地笑。
等到太阳升到丈把高,我们就一个个地起笼子,沉沉的,碰到泥鳅多的时候。一笼里就有八九斤,连靠边的泥鳅身上都挤勒了一条条篾片印子。
我们把笼子收了,把泥埂踹了,为下一次再笼打开缺口。
那个暑假我们两人连着笼了四十多天,每天都捕到至少三十来斤的泥鳅,多时达五六十斤。那时,我家还住在老屋里,我母亲和如林的娘就在屋边那丛细细的竹子下支起铁筛,生起炭火炉子,把泥鳅烘干。
泥鳅干是乡下人的一道汤菜。那年我们两家都吃不完,也就拿些上集市去卖,换一些生活用品。
打鳖
老村的后头,是一口几亩水面的池塘,塘面宽宽绰绰,一条小溪从远处伸来,流入水塘,悠悠地打几个漩,便在另一端寻着缺口,曲曲地往远处伸去。
塘边树多而杂,构树、榆树、樟树、乌桕,最多要数杨柳,潇洒婀娜,也有几丛细细的竹,青青翠翠。一到春夏,几处青石板拱出的埠头,便整日儿裹在浓荫里,凉爽得很。
夏日的水塘,是我们的乐园。一天傍晚,我们正玩得起劲,从那边的溪堤上走来一个小后生,穿一身蓝色土布衣裤,赤着脚,肩头扛一根秤杆似的玩艺,在塘边站了好一会,便在树稀的地方拣个位子坐下,坐的是一条农家拔秧用的独脚凳。然后便静静地盯住水面,一动不动。
我们觉得很奇怪,便站在树枝上“喂喂”地叫,他却不响,依然静静地看那微波荡漾的水面。
“喂,你看什么呢?”
“你从哪里来?”
“嗬,你肩上扛的是什么东西呀?”
我们滑下树,七嘴八舌地问他,他却像是没听到,仍是一声不吭。有人就说,这八成是个聋子,或者哑巴。
听得这么说,他竟猛地转过头,目光很凶,那样子像能吃了我们。我们就有些怕,就瑟瑟着往后缩。但随即我们又凑到他近旁,看他到底搞什么名堂:一根漆得黑黑的杆子,一人来高,下端有个小轮子,轮子绕了一圈圈粗粗的弦线,线儿从轮上钻出来,爬上杆,又垂下来挂个小钢球,钢球上方每隔三四寸有一对钩,钩儿尖尖的,朝天张开,像饿极的嘴。
我们好奇,就缠他问三问四,他有些不耐烦,就叫我们走。我们就笑他,他就轰我们,我们跑开了,捡土坷子掷他,嘴里不停地骂他,骂得凶,掷得也狠。他终于耐不住,拿起独脚凳走了。我们就起哄,说我们胜利了。
我回到家,就将这开心事跟父亲说了。父亲一听,就怪我,说那孩子是个学打鳖的,在练眼力,在岸上打鳖不是件容易的事,得有一双好眼睛,即使有风的日子,水面起浪,也能看得见远处鳖的影子。这功夫要在平日苦练,得动真劲儿的,要练到盯住水面,一眨不眨,水花儿荡荡,头不晕,眼不花。
我问父亲,那鳖老儿是呆在水底的,怎个见得影子。父亲笑了,说鳖有个怪性子,听到闷响,它就会浮到水面来,瞧稀罕。有时候,妇女在埠上用棒槌敲打衣服,啪啪声也能引得鳖儿浮上水面。不过,它上来瞧瞧便要沉回去的。所以打鳖的眼珠子要尖,抓住那瞬间的机会,把枪打出去,而且要打准,用钩钩住,这很难,没有毅力没有恒心的人是断不能学到这本事的。
听得父亲这般说,我觉得有趣,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吵了那打鳖人练功了呢。
我们就盼他再来。
可第二天他没来,第三、第四天也没见他来。我们就有些不安起来,到后来就相互埋怨,说那天先掷土坷子的,就是小王八蛋。
有一日,我们正蹲在弄堂里走西瓜棋。一个伙伴匆匆跑来说:“来了,来了!”“什么来了?”“打鳖的!”我们急急跑到村后,只见他还是那身打扮,依旧坐在那地方,看其實什么也没有的水面。
我们没去惊扰他,只是远远地用讨好的目光看他。
好久好久,他突然从身旁拎起一只木屐子,狠狠地向塘中央甩去,木屐落在了很远的地方,漂浮着。他正了正身子,紧盯木屐,双手握紧枪杆,用力一甩,那小钢球呼地从身后跃起,向塘心飞去,弦线牵动轮子,轱轱辘辘响。
“打枪喽,打枪喽。”我们欢呼起来,激动地往前跑。
钢球在离木屐很远的地方,落进水里。他旋起轮子,把线儿收回来,停一停,又掷。一次复一次操练,他甩得汗流浃背,可一次也没能勾住那木屐的系带,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或是前,或是后,水花四溅中,木屐一忽沉,一忽浮,很自在的样子。
一直到日落,他也没勾住木屐。最好的一次是把木屐拉回好长一段路,那是线儿缠绕碰巧带过来的。天色已晚,他就脱了衣裤下水,把木屐捞上来。他朝我们苦笑笑,样子有几分沮丧。
第二天,他来了,打木屐。
第三天,他来了,还打木屐。
后来,他常常来,仍旧打那只木屐子。打中的时候很少,开始我们还去看看,到后来,也觉没味了,心里笑他。他却依然来,晴也来,雨也来。
可到入冬后,就不见他再来了。我又觉得有些寂寞,走到塘岸,总感觉像少了什么。第二年麦熟时节,他又来了。他变得俊了,穿一件白衬衣,戴一顶草帽,蹬双乌凉鞋,提只鱼篓子。我问他一个冬天一个春天上哪了,他说去水库了,那地方场面大,好用劲。我问他练得怎样,他笑笑,不答。
他笑着就坐在岸边,微拢手掌,啪啪地击出几声闷闷的音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啪啪”着。忽然,他扬起手中的鳖枪,一甩,那钢球就在几十米远的水面落下。只见他迅速按住轮子,身子往旁边一侧,同时用力往后一拉,随之便收拢弦线,那线发出一阵“波波”的声响,两边的水荡开去显出一条清晰的水路……
我们雀跃欢呼,我们看到了真有一只瓷盆似的老鳖显露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