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2018-01-04 12:04曹洪波
躬耕 2018年10期
关键词:白河丫丫苞谷

曹洪波

陈留金在一家小煤窑上干过半年活计,他没下过煤窑,一直在窑上倒煤。

倒煤用的是大铁锹,一锹一锹地把落煤散煤铲成小煤堆,然后再往大煤堆上倒,是个力气活,乡下人哪有不下力就能挣到钱的?!只是倒煤容易误以为“倒霉”,听起来不够顺耳,挺别扭。倒煤就倒煤吧!陈留金想,他现在实际上也够倒霉的了。

窑主见他能干,舍得下力,想让他下窑,下窑能多挣钱,比窑上挣得多了去了。陈留金宁愿在窑上倒煤,死活就是不下窑,他心里有一怕,他怕万一窑下出点事,不是被砸死就是被砸伤,就再也无法去找女儿丫丫了。

女儿丫丫五岁那年,隨妻子去庙上赶会,一队烧香的人把母女俩冲散了,她们母女俩冲散后就再也没能找到。陈留金找女儿丫丫找了四年多,方圆附近都找遍了,就朝远处找。来到这个煤窑上的时候,陈留金已没个人形,骨瘦如柴,头上像顶个大鸟窝,胡子像挂在下巴上的一把干草,实在是找不下去了。这时家里也传来消息,妻子也病倒了,需要钱治病,他才在煤窑上就地打工。开初,有人把他当成流浪汉,想从他身上捞便宜,连窑主也想让他白干活。等他缓过来劲,浑身洗干净,却还有个人形,说话办事也都挺利索,还敢张嘴跟窑主谈工钱,就没人打他的主意了。

陈留金边挣钱边往家里寄钱给女人治病,这么一干半年就过去了。他也真是倒霉倒透了顶,半年下来也没治好妻子的病,妻子撒手归天了。找女儿丫丫这几年里他没见过妻子一次面,他也不愿见她,他甚至觉得妻子该死,她就不该领女儿丫丫去赶那个庙会,她这一病还耽误掉半年找女儿丫丫的时间。

陈留金辞去煤窑上倒煤的活,把眼泪全流进肚子里,回家用一口薄棺草草埋了妻子,一心一意地要去找女儿丫丫。他爹他妈却不让他出去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让他再到处找女儿了,也不愿终年见不到儿子的影子。左劝右劝让他忍下心来在家里帮衬他们,爹妈的年龄实在也大了,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他也不忍心撇下他们不管。留家就得找活路,活路好找,活得要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天不干活也就没了生活的来源。

他家紧挨一条大河,这条河叫白河,白河水又宽又急,早些年河两岸全是又白又细的沙子,人踩上去那才叫个细呀柔呀,舒服死了。女儿丫丫刚会跑的时候,他经常带着女儿丫丫去河滩踩沙子,女儿丫丫咯咯地笑着在沙滩上奔跑,留下一串串小脚印,那小影子晃动起来好看得就像一朵绒骨朵,即使女儿丫丫跌倒了啃了满嘴白沙,那朵绒骨朵还是滚动着咯咯好听的笑。现在,小脚印不知哪儿去了,那朵绒骨朵凭空咋就没有了?他再也没见到过,却在他的心里开着,时间越长开得越鲜亮。

这些年河里沙子越来越值钱了,河道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占着,特别是他们村的那段叫辘轳把弯的河,可是出沙子的好地方。河两岸的沙子早就卖光了,就从水里掏,水底里都掏出黄胶泥白胶泥了,就等,等到夏季。夏天来了,下了大雨河水暴涨了,满河满河的黄水从上游带着泥沙冲过来,在这里开始打漩儿、沉淀、淤积,河水平稳地过去了,河两岸河底又有了沙子,沙场老板的财富又来了。到了这个季节,村里的老人或离不开家的人就去白河滩打短工,挖沙、装沙、倒沙,干一天有一天钱。陈留金也去了沙场找活计,沙场老板让他去河上倒沙。他一听说要倒沙,心里突然冒岀一句话,“这倒沙比倒煤强”。一想到倒煤,就觉得这倒煤和倒霉二字听起来咋这么一样,偏偏都让他摊上了。

他陈留金也真够倒霉的,心中一肚子苦水,心呀肝呀肺呀肠呀胃呀全泡在苦水里。女儿丫丫说没就没了,妻子等不到他找回女儿丫丫说没也没了。和妻子结婚后,虽说日子不太富裕,种地打个小工也能过得去,一年后女儿降生,给这个家凭添了许多快乐。女儿丫丫生着一副惹人喜欢的脸蛋,一双黑乎乎灵动的眼睛,还特别爱笑,就因为那年的破庙会,女儿丫丫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成了他和妻子心中的阴影,妻子也死了,这不是倒霉是啥?!在煤窑上干活,人家叫他倒煤,现在又要给人倒沙了。倒沙这活累是累但不脏,不会弄得满脸漆黑,鼻子眼儿里、耳朵眼儿里、喉咙眼儿里全是黑乎乎的煤泥了,在煤窑上半年,即使是那样他也没忘记女儿丫丫,没有忘记打听女儿丫丫的下落。在矿上他见人就张开他黑乎乎的嘴,像大火烧焦了的黑洞,不停地打听他的女儿丫丫。说他女儿丫丫走丢时是在三月,三月麦子还没有起身,天不太热,她妈为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赶会,就给她穿了一套小裙子,小裙子是那种带背带,束腰,红底,蓝色的碎花,漂亮得像个大蝴蝶,就是这个蝴蝶飞走再也找不到家了。他问人家见过没有?见过没有?人家说这是煤矿,找孩子应该去乡下或者城里找。他说挣下钱再去找,挣下钱再去找。挣了钱都寄给了家里,他还要养活爹妈,给妻子治病,妻子的命却没有保住。

白河里满河满河的浊水呜咽着,流水声像他心里的哭声一样,这是他家乡的河流,是他熟悉的河流,他现在却不认识它了,显得那么陌生,那么丑陋,显然已经不是那条叫做白河的河了。他极力想找到当年白河的影子,找到白亮柔软的沙滩,女儿丫丫光着脚丫仄仄歪歪绒骨朵样的身影,咯咯的脆亮的笑。几年的工夫竟也物是人非了,那些手握铁锹的人,那些挥汗如雨的人,他都还认识,还能叫上名字,看上去怎么会和他丢了女儿死了老婆一样,一个个死气沉沉,只有见到一点可怜的纸票时,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见一点光,那也是一瞬的事儿。他们的眼、脸和这条河水一样,再不曾清澈。就是因为这个发现让他吃了一惊,没有谁比他过得更好,倒沙和倒煤是一路活计,都是需要下力的,看来目的一个样,他们要挣钱养活老人孩子甚至还要盖房,而他还要去找他的女儿丫丫。

女儿丫丫如果活着应该满十岁了,十岁的丫丫已经上学了,也肯定特懂事,爷奶爹妈地叫着,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而且她还会有一个或者两个弟弟,她会教弟弟们写字喂鸡喂羊,弟弟们调皮捣蛋,老是把她气哭,她就会找他这个当爹的告状,他这个当爹的不免袒护一下儿子,把她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泪花子,嚷着再也不跟他们玩了,再也不跟他们玩了……只一会儿她又教他们骑大马,把竹椅子扯得满院子响,鸡飞狗跳的,他们的爷和他们的奶倚着门框,看着满院的孩子,龇着豁口的牙一脸满足的笑……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他一直在外奔波着找女儿丫丫,妻子在守着空房,再也没有一儿半女,没有就没有呗,自己还拖着病身子走了。他内心想象的情景怕是爹妈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了,他知道他自己心里苦,他想他的爹妈心里也一定很苦。自他就这样在白河滩上挖沙倒沙,遇到好沙他就会捧一把,白白亮亮的沙在他的手心里,似乎女儿丫丫在他手心的沙里走动,他的泪就出来了,就落在了手心的沙上……掏沙的机器声远了,铁锹磨过沙石的叮当声远了……

这时沙场老板的声音掠过耳尖,陈留金——你这样魔魔怔怔可不中呀,一天没见你掏几锨沙。

又是一场给沙场老板带来财富的大雨,这场雨下得真够狠。

刚一立秋就有一场大雨袭来,这雨一下就是一天一夜,中间连气都没有喘一口。陈留金家的房子漏得不像样子,锅碗瓢勺都拿出来接水。唯一一处不漏水的地方挤着他的爹妈,爹妈都嘟噜着说这雨下得也太大了,再这样下去房子塌了不说,地里的庄稼也都要被冲走了。陈留金觉得地里庄稼肯定被大水冲了,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苞谷怕是收不回来几个棒子。自家的院子里早已成了大水坑,慌里慌张的水流急着朝门外涌,涌出大门外又被大路沟里的水浪给冲回来了,在院里打漩,浮着杂草羊屎蛋和肥皂泡一样的白沫,急切地想涌进屋里。陈留金不让它们进屋,它们进了屋陈留金和他的爹妈就没地方去了。陈留金扒掉了屋里的坯蛋床,这坯蛋床爹妈一直用的,家里仅有的一架木床让他娶媳妇用了,女儿丫丫在的时候,爷爷奶奶地叫着朝坯蛋床上爬,把他老两口喜得合不拢嘴。夏天这床上是一张草席,冬天这床上有一张狗皮褥子,爹经常腰疼,狗皮褥子爹就多铺一点。就在他扒床那会儿,他眼前恍惚出现了女儿丫丫,丫丫正要往坯蛋床上爬,个小爬不上去了他就伸手托她一把,她到床上就在床上打滚儿。坯蛋床垒得还是很结实的,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扒掉一垛,爹要过来帮他,他不让,说他腿脚不便使不上啥劲儿。爹眼巴巴地看着他把他和老伴儿睡了几十年的床给扒了,有点舍不得,但也是无耐的事。院子里的水排不出去,挤进屋里就不得了,别说一架坯蛋床了,就是整个房子也会被泡塌。陈留金把扒下的土坯蛋都堵在了门口,雨水溅进来,溅到干了几十年的干坯上,干坯仿佛嗞嗞啦啦地响,大水就被堵在了房门外。陈留金还挺欣赏自己的发明,他这也是急中生智,屋里除了爹妈这架坯蛋床上的坯蛋,再也找不到堵水的东西了。

有时候穷人自有穷人的好处,穷人家的父母幸好睡的是坯蛋床,能扒下来挡水,要是黄花梨木的高档雕花木板床,要是高档的席梦思床,谁家能舍得呢?还不抓耳挠腮地到处找东西堵水。后来大雨就不下了,陈留金去村里看,大雨把村子冲得沟沟壑壑的,大路也成了大水沟,还哗哗地流着水。

二狗子喊他去白河上看看去,看看就去看看,他外出找女儿丫丫这些年已经忘记白河发水是个什么样子了。他赤着脚和村里人朝白河走,那方向是白河中的一段辘轳把弯,这段河湾是属于他们村的地界。村子里黄汤泥水,有些被弃的破烂房屋,在这场大雨中已变成残垣断壁了,有树木横七竖八的歪着,狗们在荒芜的院子里跳来跳来,猪拱着一堆烂树枝。他不知道他自己跟着这群人去看白河发水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还是紧紧地跟着这群人,这群人把脚底下的烂泥踩得啪啪直响,兴奋得有点过了头,他们有的还扛着长长的带了钩子的竹杆。陈留金想起来了,他们去白河是有目的的,而他自己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为了看白河发水。地里的庄稼像被大水刷过一样,大片的苞谷朝一个方向倒伏着,即将成熟的苞谷棒子紧贴在苞谷杆上,像受了惊吓的婴儿紧抱着母亲的身体。陈留金看着眼前的庄稼心里一阵阵的疼痛,他心疼这些快要收获的庄稼。

朝白河辘轳把弯的方向走去的村里人一个个慌里慌张,路上的泥水又深又烂,又有石块、玻璃、碎瓶,他们便不走路上了,一开始还沿着地埂走,后来干脆赤脚踏在庄稼上,那些苞谷翠绿的身子带着饱满的棒子被人们咯咯吱吱地踏进烂泥里,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心疼。他们大声地叫道要捞到一头猪或一头羊,二狗子吆喝着他要捞到一个女人。有人笑他想女人想疯了,别捞上来个死女人看他还敢要不要。二狗子叫道就是个死女人也要,只要年轻漂亮,你们没听说西庄吕家那娃死了,还是个大学生哩,说是为了一个女人跳楼死的,他家里有钱烧包哩掏两万块钱想找个女鬼配阴亲都没找来。哇,二狗子想钱想疯了,主意打到死尸身上了!人们这样议论着,快步朝白河上走去。

陈留金心里一片茫然。他想女儿丫丫该不会让河水冲下来吧!天下应该没那么巧的事儿,女儿丫丫要是被河上游的人家领跑了,也几年了,那户人家也看松了,恰巧她在河边玩,上面的洪水下来了,就把女儿丫丫冲进了河里,女儿丫丫就在河水里挣扎呀挣扎呀,捞着了一块木头,就抱着一块木头漂了下来。这时他刚好和村里人赶到河边,他急忙要过人们手中的长竹杆,一下子钩着了女儿丫丫抱着的木头,把女儿丫丫救上岸来,女儿丫丫抱着他哭了,接着又笑了。

他夸女儿丫丫真勇敢。

女儿丫丫说爸我想死你了。

一朵泥浆啪地落在他脸上,他愣怔过来,分明是白日做梦了。

这时候他们己经来到白河岸上。白河岸上站着许多人,都是看白河发水的或有拿着长长的竹杆捞着什么。陈留金放眼望去除了这一段像辘轳把弯一样的一段河流,水势比较平稳,往上往下看河水都波浪滔天,浊浪卷雪,咆哮出惊人的响声。上游的那段河流卷着许多杂物冲下来,有高粱、苞谷还有红薯,红薯是带着秧子连根冲下来的;还有西瓜,翠绿的西瓜像大皮球在水里翻滚;还有大树小树,它们带着枝叶冲撞而下;也有猪羊,一沉一浮地在大水的波浪里翻着跟头;间或一头牛被冲下来。它们在通过辘轳把弯时就随着河水稳下来了,缓慢地漂动,这引起了村人极大的兴致,纷纷抻出竹杆打捞。那些树呀猪呀羊呀牛呀被他们打捞上來,相互争吵着,就有了分脏不平的感觉。好在河流之上并没有冲下死尸,别说女人连个小孩的死尸也没有。陈留金站在岸上看了一阵子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暴涨的河水很快会下去,他和村里的人接下来就该有活干了,这段辘轳把弯一样的河流会沉积下大量的沙子,沙场老板的财运真好。

也就是这场大雨和这场大水,改变了陈留金的人生走向,谁也不知道他最终找到了女儿丫丫没有,但他找到了一个可心的女人。

白河水涨得快消得也快,村子里恢复了往日模样,大水过后的稀烂泥浆在烈日下变软变硬,大路上的沟沟壑壑被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平,似乎不再那么分明,地里倒伏的苞谷倔强地抬起头,看来还不至于绝收。不绝收就好,只要有些收成,庄稼人就能应付日子。

陈留金是一早就被沙场老板通知去挖沙的,白河水彻底地消退了,浊流回归了河道,把白嫩的细沙留在了河滩上。陈留金不再一堆一堆地倒沙了,他和村里人直接挖沙就可以了,把沙挖成大堆,有车过来,然后装车,满满的大车驶出河滩,就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陈留金是个卖力干活的人,不卖力他不会在一家小煤窑干上半年,他还要找他的女儿丫丫,给家里寄钱,妻子临死前也没和他说上一句话,他有点恨妻子,恨那年的庙会,谁要是告诉他哪里哪里起庙会了,有大戏有光肚舞啥的他恨得就牙根痒。

挖沙的活不轻松,但对陈留金来说不算什么,河道里有风,温凉的风吹过,浑身凉爽爽的。细沙好挖好铲,轻轻松松就能挖一堆。陈留金把沙一直挖到水边上,水边上被大水漩起一个小沙包,小沙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小沙包里好像被退去的水漩埋了什么东西,他用锨使劲朝沙包底下挖了一锨,我的天呀!竟露出一条白亮亮的胳膊,那胳膊较短,显然还没到成年人的样子,手指有些细,很好看的。他惊讶的喊叫声引来了人们,二狗子和另外两人一下围了过来,都想把死尸挖出来看看,又都不敢动手,他们鼓励陈留金挖,说挖呀你挖呀!万一是你丫丫,陈留金恼怒地“呸”他们一声,就把小沙包很小心地挖开了,挖沙的人们睁大了眼睛,一个个惊呆了似的,小沙包里完完整整地躺着一具小女孩的尸体。小女孩约莫也就十来岁的样子,苗条条的,一身雪白。

小女孩露出身子后,陈留金就一屁股蹲在了沙滩上,满眼是大滴的泪。他觉得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儿丫丫了,他那天去河上看发水时的想法应验了,女儿果然被大水冲了回来。他突然大叫着扑向小女孩的尸体,嘴里叫着丫丫、丫丫,我的丫丫。三個人拽也拽不住他,他生生地把小女孩的尸体抱在怀里。二狗子围着女孩的尸体看,他说这哪是丫丫呀!你想丫丫也是想疯了,咋能这么巧呢?丫丫就是被水冲回来,那也是个喘气的,你不看这女孩的脸哪有像丫丫的地方?陈留金这才止了哭,翻转开女孩的头去审视小女孩,在他眼里,小女孩的脸庞倒是像极了女儿丫丫,只是这小女孩的脸被洪水泡涨了,发青又发白,两眼紧闭,眼睫毛也没女儿丫丫的好看。别人也都在说,他女儿丫丫是被人抱走的,不是被卖了就是自己欠女儿养活着,绝不可能从上游冲下来,这孩子一定是上游村上的,或是玩耍或是上学,被大水冲了,与他女儿毫不沾边。他女儿丫丫一定还活着,有了钱还是城里找找吧,电视上讲人家的孩子丟了几十年都找回来了,你何必认个淹死的孩子当女儿呢。

听人们这么说,陈留金觉得女儿只要活着便有了希望。他当然不希望这个被洪水淹死而冲下来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女儿丫丫,他把小女孩又放回到沙窝里。他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小女孩的尸体虽说被水泡过被沙埋着,他还是感觉出了尸体的僵硬与冰凉。他还是止不住地心疼。无论这是谁家的孩子,都遭了大罪了,多么可怜的女孩呀,他的父母一定急坏了。他问,谁带手机了?带手机了吗?打电话报个警吧!让警察来处理好了。二狗子突然不依了,嗷嗷地叫着,谁也不能报警,多好的一桩生意,报了警什么也捞不到,还会惹麻烦。有人掏出了手机,又装回去了。二狗子说只要不是丫丫,他有个挣钱的门路,陈留金前天来看洪水时就听他说起来过。果不其然,二狗子还是说西庄吕家那娃死了要讨阴亲的事,这女孩能卖两万块钱,要是争争也许能卖三万四万哩,每人得个万儿八千不比咱在河上掏沙干一年强。另俩人并不反对,觉得真是个好事,让二狗子马上联系西庄的吕家。陈留金不同意这么做,他提出来说人家丢孩子家找来怎么办,咱得替人家想想,人家孩子没啦,不会不到处苦苦地寻找,咱不能做这种缺德的事。他这么一说其他俩人就犹豫了,二狗子气得骂他缺心眼,穷死他活该,就咱四个人谁都不说,天知地知,先把小女孩还埋在沙下尸首又不会马上坏。

二狗子说服了另外两个人,但说服不了陈留金。二狗子急急火火地去西村找买家去了,陈留金死缠烂打地要了一个人的手机,他打了报警电话,说辘轳把弯河边有一具女孩尸体。他报警时带着哭腔,警察误认为是他自己的孩子溺水报的警,还安慰了他两句。毕竟是死了人,警察很快就来了,先是问了情况,接着是拍照,很快就完了。警察分析的跟他们说的一模一样,断定是发洪水从上游冲下来的,小女孩溺水而死,他们要发寻人启事寻找小女孩的家人。警察拍完了照就走了,却没有带走小女孩的尸体,陈留金有点不理解,拦下警车问这小女孩的尸体该怎么处理?警察看着他,很长时间说不上来话,后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想了又想说,还是交给你们处理吧,先随便埋个地方,等有人来找,再让人家起走,权当你们做了件积德的善事。陈留金还想说什么,另一个警察开口了,他说这又不是刑事案件,我们也无法处理尸体,你是叫陈留金吧?尸体就由你负责看管处理,等有人找了我们会通知你。那个警察又说,对了,你女儿丫丫有线索没?有了告诉我们。他想起来了,他是见过这个警察的,他是乡里派出所的,女儿丫丫丢失后他去报过警。

运沙的车辆一直没来,车辆肯定是坏在半道上了,老板赚了很多钱,却不愿换新车,拉沙的车老是抛锚。现在白河滩辘轳把弯河边就剩下他们三个人还有这个小女孩的尸体,警察又把看管处理小女孩尸体的任务交给了他陈留金,那两个人就什么也不愿管了,他俩也不愿守着个女孩尸体,甚至看见都恶心。天这时候还很热,好像小女孩的尸体瞬间会变臭一样,他俩扔下陈留金逃也似的没影了。

陈留金觉得还是把小女孩的尸体埋了为对,天热对小女孩的尸体很不利。刚好那两个人不在,他还生怕二狗子回来找到小女孩的尸体,就想悄悄地把小女孩的尸体埋在只有他一个知道的地方。他不敢把小女孩的尸体再埋在沙滩上了,虽说河边的沙滩下阴凉沙子柔软,便于尸体多些时间保存,但那些挖沙的很快就会把小女孩的尸体重新挖出来。他察看了一下河弯的地形,河岸半坡上有几处凹地,其中一处长着一棵刺槐树,刺槐树笔直,浓荫遮着了凹处,陈留金决定悄悄地把小女孩的尸体埋在那棵刺槐树下,槐树还能当做记号。他不忍心小女孩赤条条来再赤条条去,身上连一根线也没有。人生下来不就是要享受人间的吃穿住行吗?吃得好不好穿得好不好那是人的造化。他不能让小女孩就这样赤条条地入土,他把自己的一件灰单衣穿在小女孩的身上,那小女孩穿了他的衣裳一下变得像个大人似的。他抱起小女孩朝那棵刺槐树下走去,仿佛是抱着自己的女儿丫丫,他越看越觉得这女孩就是五年前丢失的女儿丫丫了,悲从心来,脚步就有些软,哽咽的哭泣卡在喉咙里,泪水要多苦有多苦。他听老人说过,人难的时候哭住叫天,天呀天呀你睁睁眼吧!苦的时候哭住叫妈,妈呀妈好苦呀!陈留金又难又苦,但他没叫天也没叫妈,只是心苦。

陈留金在树下深深地挖了个坑,又在树上弄了些树枝,他把树枝绕来绕去像编筐子,编了个足能装得下小女孩尸体的筐子,他不能让土砸在小女孩的脸上,这是祖辈人传下的规矩。她来一趟人世是多么不容易呀!就这样一不小心被洪水夺了命,他的心悲痛无比,心尖儿都是疼的,含泪把小女孩小心地埋了。

他对小女孩许诺说,孩子你在这儿等着吧等着吧,你父母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会找到你的,一定……

后来,二狗子找陈留金要小女孩的尸体,他就和二狗子打了一架,要跟二狗子拼命,差点用铁锹把二狗子的头劈成两半。二狗子看陈留金真的跟他急了,真的把淹死的小女孩当成自己的女儿丫丫了,也没再找小女孩的尸体,西庄吕家配阴亲的事算泡了汤。

陈留金在河滩上干活,很是留意河岸半坡上的那棵刺槐树。

过了几天,派出所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也没人沿河来找,陈留金有点着急了,他更怕那棵刺槐树下的小女孩见不到家人着急,他决定去乡里的派出所问一问。

这天他没出工,他直接去乡里的派出所。乡里的派出所就在乡政府的大门口,面朝东的一座小院,小院里停着警车。陈留金朝小院里瞟了一眼,眼角的余光却瞟见大门口墙上贴着的寻人启事,那启事上的照片正是他埋掉的那个小女孩的照片,像宣传单一样贴在墙上。小女孩雪白的身子躺在白白软软的沙窝里,有几个人在驻足观看。陈留金的心针扎一样一阵阵的疼,他觉得怎能这样找人呢?怎能这样找人呢?很多老百姓连乡政府的大门都不知道朝哪开,谁没事跑乡政府看启事呀!

陈留金朝派出所院里走,他要找所长问问,小女孩的照片光贴在墙上,是不是小女孩就能自己跑下来找到家,像他的女儿丫丫,他报案都五年了警察还问他要线索。他终于找到所长的办公室,所长的办公室是有牌子的。他正要敲门,一个警察问他你干啥?陈留金说我找所长。警察说所长不在,你是来问你女儿的事的吧,我不是给你说过吗,等你有线索了通知我们,我们会生法解救的。陈留金见是那天安排处理小女孩尸体的那个警察,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是问我女儿丫丫的事,我问问河滩上淹死的那个小女孩有没有人来找。那个警察说,我们全乡贴过来寻人启事了,截止到现在没人来找。陈留金说那为什么是全乡,而不是全县、全省、全国?警察听他这么说,吃惊地瞪大眼睛,愠怒地看定他。我们就这么大的权限,要么你到全县、全省、全国去找找?你找你女儿也有五年了吧,不是也没线索吗?他心虚了一下,抖抖地说,能把小女孩的照片给我吗?警察说,照片?不能,你要干啥?想做好事,可以给你些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倒还有些。陈留金搓了搓手说,寻人启事也行。警察看了看他,就到办公室拿了几张寻人启事给他,说,有线索了到派出所告一声。

陈留金夹着一叠寻找小女孩尸主的寻人启事回到家里,他给他爹妈说他要去找小女孩的家人,沿着白河两岸向上游找,直到找到小女孩的家人再回来。他爹妈特理解他,说去吧!去吧!这收秋的事趁我们还能爬得动,我们自己收就是了,别忘了顺势找找丫丫。陈留金当然忘不了找女儿丫丫的事。手里的钱不多,在河上倒沙挖沙就得了那几百块钱,陈留金全部装在身上了。临走時,母亲非让他带几个馍,馍是妈亲手发面蒸的,又白又大,一顿吃半块就能止着饿,这很必要。他思考着寻找的路线,是从东岸向上找还是从西岸向上找,很是费了一番脑筋,他们村子在西岸,最后他决定先去东岸沿途的村子找。至于说沿途有多少村子,能找多长的路途,他根本就没去想。

他是第二天一大早出发的,他先到辘轳把弯岸半坡的槐树下看了看小女孩,给小女孩说了一阵子话,让她不要急,也不要在坟里哭,现在坏人多,人们想钱都想疯了,坏人听到她的哭声会把她扒出来卖了,就再也找不到家找不到爹妈了,他一定会找到她家人把她接走的。

涉过白河就看到了第一个村庄,他有过寻找女儿丫丫的经验,也有应有的判断。洪水发那么大,水流一定得几个小时的路程,也许是当天发水就被大浪卷了;也许是夜里,大水冲进村子,小女孩正在熟睡,家里人慌了神,自己跑出来了,小女孩被水带进了河里;也许是他们发现她的当天,小女孩放学途中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冲到下游的辘轳把弯被埋在了沙包里。

十里以内的村庄不可能有小女孩的家,但也不能否认有认识小女孩的人,小女孩十来岁了,看起来很漂亮也有很好记的模样。陈留金在心里一直默记着女儿丫丫的模样,女儿丫丫每长一岁,他就会在心里刻画一下女儿丫丫的变化,女儿丫丫十岁的模样应该和这个小女孩的模样长得差不多。

他来到村上沿村向东走,先是见了一个人,他掏出寻人启事,说这个寻人启事你见过没有,那人仔细地看了看,并大声念出上面的字,说肯定不是俺庄的。陈留金说你认识吗?你知道她是哪村的吗?那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留金谢过,朝河岸东边的另一个村子走。

初秋后的天空有一种毒辣的热,像是一夏季残留的热毒需要在立秋后的几天里全面发泄完。陈留金头顶烈日,土路的两边是高深的苞谷地,热浪从地里扑出。可见白河东岸的地势要比西岸高了很多,河东岸的庄稼没受洪水的冲刷,齐刷刷地排列在田野里。陈留金一路走得凄凉,除了夹道两边的苞谷地什么也没有。他想这个时候要是吼上两嗓子,把窝在心里的悲苦吼出来该多好。他张了张嘴却胡乱唱了两句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

他再也唱不下去了,就顺手拔了个谷妞噙在嘴上。谷妞这种草就像没妈的女儿,一棵棵独自生长在路边,任由行人踩踏,却能昂首生长,他抬头望见了前面村庄的树梢。

他快步朝村庄里走去,见村庄的村头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知了扯了长声在叫,几个人抽着烟一直朝大路上望。陈留金走近了发现那些人的汗衫上带着红布条,他说你们是娶媳妇的吧?他们递给他一根烟,他摇了摇头,说不会。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他一下,来吃酒席的?他说不是,我找人。他掏出了寻人启事,人们围上去看,都说村上没听说谁家丢孩子。他又掏出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女儿丫丫五岁生日那天,她妈抱着她照的,用塑料单包着,他生怕汗水浸湿了这张照片。妻子已经死了,女儿丫丫杳无音信,就剩下这么一点念想了。人们又看了那张照片,都说没见过。

一个人说,这俩妮年龄不一样,面相倒是挺像的。一句话像五雷轰顶,陈留金快要站不住了,连素不相识的人都会有人这样认为。他变得脸色苍白。也有人说,去,一个死了的,一个丢了的,那么多年了,不会的。

有人认出了陈留金,要留他吃饭。他说不吃了,你们忙正事。人们说你忙的也是正事,找女儿,还帮死人找家,多大的功德!陈留金没想功德不功德的,他还要往前走,再过两个村就不敢马马虎虎地问了。现在他蜻蜓点水一样,见过村上的人一问了之,觉得没有进村的必要。

前边是个大村子,郁郁葱葱的围村林遮不住几家房顶,有麻雀落上又飞起。陈留金加快脚步正要进村。这时,一群人飞扑而来,另一群人紧跟随后,都带了棍棒。这让陈留金吓了一跳,自己沿路并没毁坏地里的庄稼,更没和谁惹是生非,这些人拼命地朝他挥舞着棍棒跑来,他一时摸不着了头脑,就想躲了去。等到前边的几个人跑近他身边,定睛一看,那几个人头上都带着血,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打群架,显然前面的人吃了亏,慌不择路地跑出了村子,一眨眼就窜进了苞谷地。后面撵过来的那群人大声地叫骂着,分头四处追赶,有俩人停在苞谷地头上,手里的棍棒发泄似的抡在苞谷上,打坏了一片苞谷。

陈留金觉得这俩人也是不好惹的货,就想着赶紧进村,不料却被人叫住了。你是干啥?陈留金停下脚步,我找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吧?陈留金说不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钻进了苞谷地里。另一个说我看你贼头贼脑的就像和他们是一伙的,还装相朝村里走。那俩人凶神恶煞般地边说边挥舞起棍棒。陈留金感觉危险来了,委屈得要哭,赶紧朝怀里摸,摸出一叠打印的寻人启事来。他说我是找上面小女孩的家人的,我和那帮人根本就不认识。那俩人走近他,朝他手上的寻人启事看,看了一眼却骂道,妈的晦气,遇到个给死人找家的,怪不得叫人跑了。他们把人家的头都打烂了,还不让人家跑。陈留金有点气不过,争辩道,我是找她家里人的,她是发大水冲到俺们那的……

那俩人说,滚,滚……

陈留金看这阵势,不再多说啥,抬腿就走。那俩人又冲他叫了一声,别进那村,进去可没你好果子吃。陈留金愣了一下,不知道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白河两岸,有许多村庄,眼前的这个村子怎么了?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凶?而头上带着血跑进苞谷地里的人又是谁?即使他想弄明白,他也不敢去弄明白。陈留金想这个村子也可能没有他想要找的人家,就绕过了眼前这个村子。

又一个村子来到眼前的时候,这个村子几乎不见人影。

陈留金在村子里像个偷鸡贼,这家瞅瞅那院瞧瞧。村子里少鸡无狗,房子都盖得还是可以的,还有几家二层三层的楼房,瓷砖琉璃瓦,只是少了人气。陈留金想这个村还是蛮富裕的,一个没有人气的村子房子再怎么好,再怎么富裕,也不过是个死村,他心中有些失落。突然一声断喝,干啥?是个老人的声音,老人的底气很足。老人正在一棵树下阴凉里剥苞谷棒,新鲜的苞谷棒己经成熟,籽粒很饱满,老人在金黄光润的色彩映衬下显得格外慈祥。陈留金有些喜出望外,他叫了声大爷,这村的人呢?大爷说我不是人?!陈留金尴尬了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爷说那你是啥意思?陈留金说村上人是不是全下地了,你们村的秋收就是早。老大爷用眼皮翻了翻他,说道,怕是没有人收秋了,你是不是来帮秋的,一亩地一百中不?帮秋就是帮人收秋,被帮的人家是要出钱的。陈留金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找人的。老大爷问找谁?村里人拖家带口的都跑城里去了。陈留金抖抖索索地拿出了那些寻人启事,老大爷示意让他坐在苞谷杆上,苞谷杆散发着青葱气息。

陈留金举着一纸寻人启事让他看,老大爷的双眼几乎贴在了纸张上。老大爷说这不是光屁股孩吗?咋啦?陈留金说大爷你认得不?老大爷问谁家的?陈留金说我就是找这家人的。老大爷问是俺村的?陈留金说你再看看,这女孩死了,淹死的,漂到了河下游。老大爷哗啦一声夺过纸,又贴在上面看。看着看着就老泪纵横,满眼泪花子了,一双手抖抖地掂着寻人启事,把寻人启事抖得嗦嗦响。陈留金想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找到小女孩的家人了,眼角噙了泪想安慰老大爷几句。谁知老大爷又把寻人启事塞给了他,老大爷说前年的事了,前年的事了,前年我那孙女孙娃全淹死在这白河里了。陈留金倒吸了一口凉气,前年的事了肯定和寻人启事上的小女孩无关,他也顾不得再问女儿丫丫的事,就要老大爷说说,说说咋回事儿。老大爷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前年白河上也发了水,没今年的水大。姐弟俩去河对岸上学,放学回来,孙子调皮爱玩,他拿个瓦片撇水溜哩,使劲猛了一个水溜撇下去人也一头栽进了河里,孙女去救他,跳下去就没出来,等人们到跟前救上来,都死了。老人啜泣道,咋不让我淹死呢,咋不让我淹死呢!陈留金说咋没老师跟着呢?老大爷哽噎着摇了摇头。

陈留金想到了女儿丫丫,女儿丫丫丢的时候,她妈可跟着的呀,不是也丢了,丢了比死了更让人牵挂,不知不觉也已泪流满面。他拍拍老大爷肩膀,有心安慰老大爷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老大爷拉过他的手,似乎可找到了说话的人了。

老大爷喋喋不休地跟他说了起来。

老大爷说,孩儿呀!你不知我有多苦,两个孩子死后,他们的奶奶一急,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两眼一瞪也跟着他们走了,俺家一天出三口棺呀!说起来让人心里滴血。儿子媳妇一直在城里打工,俩孩子是俺老两口养大的,孩子死了俺们也该活到头了。我本来也要死的,被人掐着人中掐过来了。只是俺孙女孙娃俺老伴,就在这村边上埋著,俺得看着他们,逢年过节了,给他们上上坟,烧点纸钱,甭怪罪俺这个当爷爷的。俺那个儿子儿媳不孝呀!不知城里人用了啥魔法,埋了人就又把他们拽回去了,没了孩子他们现在也不要俺了,三年了在城里被魔鬼缠着,再也没回来一次。唉!俺村这些年淹死在这条河里的大人小孩儿也有十几个了,这不,俺村人也都跑净了,进了城,村里也没几个人了,城里就没河?就没水?陈留金说城里有河、有水,人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陈留金听老大爷说到学校,就想到对面的学校去看一下。

现在河水还有齐腰深,河上没桥,隐隐地看到河水下面有搭石,搭石就是河两岸人们相互走动的桥。白河两岸这一带都是这样过河的,水浅的时候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到了汛期,白河上一旦洪水暴发,两岸上的人只好望水兴叹了,于是便有不少人被冲走被水淹死。

陈留金找了个水浅的地方趟水过了河,白河在这个方向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河床很深,河岸立陡。宽敞的河面上有水鸟掠过,瞬间便不见了。有了水鸟的身影,陈留金不再感到孤独。他仰头望望天空,天空碧蓝,夹带了些许红宝石的颜色,这已是下午了。陈留金的肚子饿得有点难受,他找了一块被水冲刷得干净又漂亮的石头坐下,白面馍是老母亲蒸的,也是老母亲非让他带的。啃着馍,他的眼泪又一次流出来了,他在心里骂自己眼窝浅,说流泪就流泪。其实,在外面找女儿丫丫的这些年他已不怎么流泪了,一个大男人,眼窝子里的泪是不值钱的。只是他衣兜里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小女孩,扯动着他的心,每一处悲哀,就会让他流泪一次。

吃了半块馍就哄着了肚子,沿着一条土路,费劲地走上河岸,放眼望去还是一片片苞谷林。天空的色彩不断变幻,已往暗处走了。陈留金找到了那所小学,小学离河岸不远,对岸的学生们到这岸来上学是件很容易的事,要不是白河会发水,要是有座大桥或许就不会有学生淹死了。

现在,陈留金要找的那个学校,院子已经空了,杂草丛生,蒿草一人多高,多数房子在这场大雨中坍塌,陈留金围着学校转了一圈,他想小女孩会不会在这个学校上过学呢?要是小女孩在这所学校上过学,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他立马把这个想法否定了,他准备在岸这边寻上两个村庄后,再到河对岸去,看起来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但他毕竟是一个人在为小女孩努力,也许她的家人也在努力,只是还没有碰到一起罢了。

另一个村庄不远就到了,白河就是一条会拐弯的线,两岸村庄串起来怕是他陈留金一辈子也找不完。陈留金抱定了一个目的,找一个是一个。小村没他想象的大,还算可以,因为他看见了鸡和狗,这年月的村子,能见到鸡和狗比见到人还亲。他在村里走了一遭,因为天色晚了,他试图找到炊烟,然而整个晚霞中的村子并没有哪家生火,炊烟折断在了现代的进程里。

有一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一条黑狗朝那家的院子晃悠过去,然后抬起腿就朝那家院门的墙角滋了一泡尿,这家院墙上搭着刚从地里收回来的花生,花生看起来非常饱满,院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连片庄稼叶子也没有。陈留金看见那家大门半闭半开着,他就朝院里喊了两声。有人吗?有人吗?屋里脆声走出一个人,是个和他年龄有点相当的女人。迎面一看这女人就知道是个爽利人,穿戴干净利索,头发梳得服服贴贴,一脸的笑容。陈留金赶紧上前喊了声大嫂,那女人看着陈留金,她断不相信一个陌生人突然站在她跟前,在吃惊之余又显得亲切。

陈留金废话不多,直接说大嫂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那女人愣了一下。夜幕开始往这家小院里扯,在墙角上尿尿的黑狗也回来了,圍着女主人转。

陈留金赶紧掏出寻人启事。

女人说,屋里坐吧,屋里坐吧!

陈留金有点不好意思,那女人拿着寻人启事扭身进屋了,他只好跟进屋去,黑狗狂叫了一声,然后低声哼咛,村庄很静,苞谷地里的蟋蟀声隐隐传来。

女人的屋子也干净,比乡下其他人家的屋子更光亮,因为女人屋子里有一套城里人才用的沙发,这沙发上还搭着沙发巾,坐上去软软的。陈留金已不是《陈焕生进城》里那个年代的陈焕生了,他见过也坐过这样的沙发,就不显得拘谨了。女人端了水让他喝,他应该是又渴又饿了,猛饮了一气,一大缸子水就见了底。女人笑笑,又给他倒了一缸子水,开始认真地看那张寻人启事。女人看完寻人启事,生生地叹了口气,问他,你是派出所的?陈留金的嘴角勉强地挤出一点笑,说,不是!

那你是派出所拿钱让你出来找人的?陈留金的嘴角这次连一点笑也挤不出来了。

他说也不是。

女人看着他,说,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太可惜了。

他说,我女儿也很漂亮,就是丢了。

女人说,你咋不去找你女儿呢?怎么找这个淹死了的女孩家呢?

他说这个女孩是死了,死了的孩子也想家也想父母,我女儿还活着,总有回家的时候。女人像是被他的话感动了,也没说认识不认识寻人启事上的女孩。女人说,你也跑了一天的路了,一定很饿,我给你做饭去。

陈留金也感动了一下,他想问她你家的人呢?没敢张嘴,环顾女人家的屋子,似乎见证了女人只是自己一个人。屋里除了女人用的东西之外,没有发现男人生活的痕迹,比如衣服、鞋袜;比如男人下地干活时遮阳的草帽,长长的大锄,院子里的猪牛,屋里的烟草味,没了这些,就少了一点男人的气息。电灯照满屋子,墙上有个女孩的镜框,镜框里的相片像是遗像,年龄在二十三四的模样,很漂亮的一张相片。遗像周围是些贴得整整齐齐发了黄的奖状,都是学校发的,大小不一。陈留金一张奖状一张奖状地看下去,从小学一直看到高中,都是一个叫果果的女孩的,他不好断定是不是那个镜框里的女孩。这个叫果果的女孩在学校里一定很优秀,出类拔萃,学习成绩肯定是很好的,现在一定是个有工作的大学生了。看过一遍之后,他又往回看,找到那个叫果果的上小学时的奖状,上小学时的奖状更多些,虽然这些奖状更黄更黑,边边角角都毛了,还有几张中间已经烂了,窟窿处明显露出了老墙,可见她母亲是爱她女儿的,这么破烂的奖状,也舍不得撕下来。

陈留金每时每刻都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丫丫,他想到女儿丫丫也早就该上学了,每年假期她举着红红的奖状回家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无论如何现在也想象不出来了,他也极力想象着他见到女儿高兴的样子,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自己会用什么样的表情传递给女儿丫丫?在这个陌生的家里,看这些并不属于自己女儿的奖状,此时,他竟一头乱麻。见不到女儿丫丫,他一辈子也不会想象出女儿在学校得奖的模样。

这家女人在灶上不知在忙啥,黑夜已经满满地塞进了院子,那条黑狗时不时地狂叫一声,显得毫无底气。这个村子,人气也不怎么的旺。村内的土路上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擦动夜色,也显得那样的苍老和无力。

香气飘进陈留金鼻腔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已把做好的饭菜端放在屋内的桌子上。陈留金闻到香气,鼻子反而酸了,胃在肚子里一阵滚动,即使在家自己的女人活着的时候,哪怕串亲戚走朋友,他也从没有过这样的人际待遇,突然有了想夺门而逃的想法。女主人一直笑吟吟的,脚步声细碎而柔和,使这个屋子充满了温暖。不知是女主人的饭菜绊着了他的腿,还是这么一个温馨环境使他迈不动了步子。陈留金毫无意识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沙发弹了一下,柔软得像这家女主人的目光。

菜不算多,四大盘子,却也够丰盛的了。鸡蛋炒得黄烂烂的,还有一盘猪肉,没见这家女人哪儿弄来的肉,熟肉却香喷喷地摆在桌子上。还有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盘炒扁豆角,都是油漉漉的,可见女人是多么的手巧,让陈留金眼谗,肚子里的饿虫也在蠕动。那女人把盘子摆得有楞有样,又去里屋摸出了一瓶酒。酒是当地产的老酒,还没闻到酒味,陈留金的脸就先自红了。自打女儿丫丫丢后,他就多年没沾烟酒了,原先他是喝酒的,酒量还不小,一次在酒场上陪老支书喝酒,自己一人就吹了两瓶。

女人忙完这一切,像是对自己男人说话一样,让他洗把手洗把脸,说今晚你就在这吃饭了,简单,屋里没啥菜了。陈留金啊啊着不知所措般地在门口的脸盆里洗了手脸,回到桌前时女人已把酒斟上了。女人说,你大老远的跑出来找人,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好人现在可不多了,好人得有好报。陈留金端了酒杯,低着头,两眼不敢看面前的女人。他哼哼着说,好人多好人多!女人说,本想找人陪陪你,村上除了些老人,就是孩子了,俺村能干把活的人都到山西下煤窑了,一窝带一窝,村里空落了。说到煤窑,陈留金也不生分,他说他也在煤窑上干过,干了半年,女人死的时候他才回来。

对面的女人听他这么说,就哀叹了一声,说,大哥我敬你一杯!

陈留金这一辈子也不曾单独和一个女人喝过一次酒。况且,现在他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起,这女人又是那么干净利落,丰韵逼人。陈留金端起杯子,酒还没到嘴里,人便有些醉了。他说,俺女儿丫丫丢了,俺女人也死了,头一仰一杯酒进肚了。

女人也喝了一杯,让他吃菜,他用筷子夹了些鸡蛋放嘴里,刚嚼了两下,不知哪块柔软的东西触动了他悲哀的神经,他把头埋在桌边上,哼哧哼哧地哭了起来,嘴里的鸡蛋差点喷出来。女人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對一个陌生的女人,如果不是想到了极其伤心的事,是不会这样失态的。

女人并没有去劝他,自己连饮了两杯酒后告诉他,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各家有各家的不幸。她告诉他说,俺男人也死了,死有十来年了,是在煤窑上被砸死的,只说是瓦斯爆炸,那年俺村就死他一个,都说他命薄,不该娶个漂亮女人,让俺在家守空房守活寡。俺本来还有一个十分听话可爱的女儿,这才让俺苦苦地撑着这个家,女儿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好学生,奖状奖学金年年都有。女儿常对我说,等她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把俺接到城里享清福。我也是没那享福命,女儿果果毕业后没有找到好工作,却被人骗去搞传销,过了一段时间女儿看事头不对,逃了出来,却没能逃出魔掌,又被人劫持到色情场所,女儿被糟踏之后,不忍其辱,跳了楼,那叫惨啊!脑浆四裂……

陈留金抬起头来,两眼泪花花地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听女人诉说自己的悲苦,不觉中端瓶斟酒,自饮了两杯。酒已下喉,热流便涌上了心头。

女人说,村里人以为我这次该改嫁了吧!我也真动过改嫁的念头,想离开这个伤透了心的村子,觉得遇着合适的嫁了算了,再从头开始。女儿果果和她父亲的骨灰就埋在俺家的地里头,上坟烧纸近多了,我给他们说起过这事,也有给提媒的,只是我心劲还没扭过来……女儿果果死后不到一年,突然一天,村里的支书主任要我把女儿果果和他父亲的坟迁走,他们看中了俺家那块地,说是要在俺地里建窑厂烧砖,有人准备投资上百万。我女儿果果尸骨未寒,我说啥也不同意迁坟。他们说是乡村两级定的,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话说得很硬,没有一点余地。无耐,我只好去乡政府找人理论,乡政府的人相互扯皮,城建推给土地,土地推给工业办,工业办推给了乡长。我去找乡长,一回不行二回,三回五回找下来,乡长说,你这个女人看着好看,就是怪难缠。后来不知道是咋回事,乡长又通知支书主任,说那块有坟的地就不要了,埋的都是凶死,办个企业不容易,办砸了可没法向全乡人民交差。我那块地保着了,女儿果果的坟他爹的坟就不用扒了。想想这些难处,隔些天我都要去俺男人俺闺女的坟上哭哭,哭上一哭,也就轻松了。所以,有苦处了,你得哭!不哭出来憋着更难受。你哭吧!哭完了再喝两杯,喝得心里酸酸的疼疼的,放声再哭一阵子就好了。

陈留金止着了哭泣,他一个大男人听一个女人诉说悲凄的心酸事,心里早已酸酸的疼疼的了。他端起一杯酒,慷慨地说道,妹子我敬你一杯!

女人说,我给你讲这些你不嫌弃我吧?

陈留金说,哪能呢,我佩服你呢!

女人的脸盛开成了一朵桃花,又是笑吟吟的。女人和他碰了一杯,一饮而尽,女人给陈留金夹菜,陈留金不知所措地阻拦。女人说,不知咋的,一见到你就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隐约觉得你心里有苦,我心里也有苦,我就是想找个人诉诉苦,这么多年了也没遇上一个。陈留金说,遇上我这个“不速之客”了。女人说,不许贫。

俩人边喝酒边说话,话越说越近,越说越亲。他们还提到寻找小女孩家人的事情,和女儿丫丫的事情,这是陈留金心里最大的事了。女人说她也要跟着他去找,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陈留金当然乐意,但陈留金嘴上还是拒绝了。女人说我们可以分头去找啊,你断定这女孩的家在河两岸嘛,我可以沿河这岸找,你去河那岸找,不是更稳妥,更可靠?陈留金不再拒绝,这样他也能省下一半时间。女人还说她有两部手机,让他拿一部,俩人随时保持联系,夜里找一个村子汇合,每天商量一次下一步的寻找计划。女人的话热乎乎的,温暖着陈留金,再加上酒劲,陈留金觉得这是这一生中最幸福、最值得留恋的一晚。然而,值得他最幸福最留恋的还在后面。

陈留金和女人都喝醉了,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也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喝酒。他突然觉得妻子和女儿丫丫都在朝他笑,问他在煤窑上倒煤苦不苦,煤黑子是不是连牙都是黑的,浑身都是煤泥?他去抱女儿,女儿咯咯地笑着,他喊着丫丫、丫丫,他随手把女儿丫丫抱了起来,女儿丫丫却死沉死沉的,女儿丫丫怎么会突然间长成大人了?原来他抱起来的是和他一起喝酒的女人。女人不气也不恼,说,想女儿了吧!女人把他往里屋的床上扶,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床上,他一把拽着了女人,女人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个美丽温馨的深秋夜晚,秋虫们在未曾收获的田野里纵情歌唱,陈留金也在这晚渐入仙境。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便做好了早饭,也为陈留金和自己准备好了出门用的东西。陈留金起床后还有些恍惚,他看到面前的陌生女人一直在朝他笑。微笑吟吟地含着温存,他记得起来夜里喝酒的事情,但他记不起别的了。那女人的笑是真诚的,直逼他的内心。他洗脸吃饭,觉得又尴尬又幸福,尴尬得不好意思吃饭,却又幸福得心里怦怦直跳。女人在催他,女人似乎比他还急。他看到女人准备了两包东西,一包是给他的,另一包女人自己用,他记得晚上女人说过的话,他想问问他妈给他蒸的白面馍给装包里没有?见女人拿了一部手机放在他面前,他问女人这门怎么办?女人说门一锁就妥了,况且还有黑狗看门呢。

陈留金给了女人一些寻人启事,女人问他要女儿丫丫的照片,陈留金把女儿丫丫的照片也给她了。他们还做了分工,女人在河这岸找,陈留金继续到河那岸找。天黑前他们会在某一个村子汇合,那会是他最为盼望的时刻。

说走就走,陈留金和女人俨然像一对要外出打工的夫妻,大门咣当一声锁上了,锁得坚定又厚实,黑狗被锁在了大门外。黑狗小跑般地叫着要撵上去,而后又回过头来,哼唧了一声,向落了锁的大门口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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