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予悲吟《乱离诗》

马一平

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全面爆发80周年，为永远铭记这段中华民族的苦难血泪史，特向广大读者介绍近代著名诗人和教育家胡石予先生创作于80年前，从未发表过的一组《乱离诗》，从中可了解当时著名文化人的心路历程，因而更加珍惜今天的和平生活。

胡石予（1868～1938），名蕴，字介生，号石予，别署颇多。江苏昆山蓬阆镇（今蓬朗街道）人，我国近代著名教育家、诗人和画家，被近代国学大师金松岑推崇为“江南三大儒”之一。工诗文，名扬南社；擅画梅，享誉海内；勤撰述，著述丰硕。毕生作诗近万首，撰文数十卷，汇编成帙的有《半兰旧庐诗稿》《半兰旧庐文稿》《秋风诗》《梅花百绝》《后梅花百绝》《锦溪集》《章村诗存》《半兰旧庐诗话》《炙砚诗话》《画梅赘语》《松窗琐话》《半兰旧庐杂钞》《半兰旧庐随笔》《诗学大义》《四史要略》《读左绎谊》《缥缈史》《岳家军》等十多种，除极少数曾印行外，大多未及付梓。

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起，石予先生掌教苏州公立第一中学堂（俗称草桥中学，民国后更名江苏省立第二中学，今苏州市第一中学），教授国文和修身课20余年。又曾断续在私立振华女学、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和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兼国文课。他授课循循善诱，语言精湛，兴趣盎然，吸引学生聚精会神听讲，如沐春风。诗文写作强调联系实际、独抒己见，反对堆砌词藻、内容空洞。先生国学功底深厚，加上有丰富创作经验，在教学上效果显著，是师生公认最好的老师。其门生弟子遍天下，何谓英才辈出，叶圣陶、顾颉刚、王伯祥、吴湖帆、江小鹣、蒋吟秋、范烟桥、郑逸梅、顾廷龙等一代硕彦均沐受过他的教泽。作为一个教师，毕生能教育培养出一位上述这样大师级的学生，也倍感欣慰了，而能培养出如此众多的杰出人才群，在中外教育史上也堪称是一个奇迹。石予先生的笃学俭行和道德文章，对学生们的成长影响很大，在学生心头留下深刻印象。无怪乎叶圣陶先生在七十多年后犹念念难忘师恩，1983年1月他九十高龄时，在为胡石予先生遗著所作序言中深情地写道：“清末肄业於苏州公立中学五年，受业於介生夫子者三年，所受学科为国文。而七十余年间自省，受用者乃远越于国文。盖夫子崇德笃行，布衣蔬食，其不言之教，当时门弟子莫不敬而慕之，且以律己。”景仰之情，溢于言表。

石予先生青年起就喜吟咏，清宣统三年辛亥中秋（1911年10月6日），在金山高天梅、学生余天遂、吴江柳亚子的介绍下，加入南社（入社书为190号）。此后，常与社友酬唱吟和，诗画往返，遂成为南社耆宿之一。因其诗才极敏捷，柳亚子以“八叉七步”（八叉指温庭筠八叉手成八韵，七步言曹植七步成诗——笔者注）盛赞之。辛亥革命时其曾撰著名的《秋风诗》七律66首，热情讴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辛亥革命志士，无情鞭挞昏庸腐败的清王朝统治者，表达了对民主制度的拥护和向往，当时影响很大，至上世纪70年代末，先生高足、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犹念念不忘，将其比作杜甫之“诗史”。

1928年夏石予先生胃疾剧发，又因年已61岁，遂辞去苏州学校教职，结束教师生涯，回到家乡蓬阆镇息影乡园，过起了退休生活。胡氏晚年卜居故里“半兰旧庐”，仍撰文吟诗不辍，与全国各地诗友酬唱。还常临池挥毫，绘写墨梅。在上海的不少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文墨梅。67岁时患丹毒，赴沪延请医生施行手术，不幸反致右足残废，不能行走，遂只得雇用两位帮佣，照料日常生活起居。

1937年“八一三”中日淞沪会战爆发，蓬阆位于昆山东部，濒临前线，频警风鹤，石予先生由家人扶避昆山西南水乡陈墓（今锦溪）镇。11月上旬，坚持了三个月的战役以中国军队失败告终，上海沦陷。中旬日军逐步西侵，14日下午攻打昆山县城，次日早上六时攻入城内，昆山沦陷。石予先生又与家人一起乘船沿长江西撤，行至安徽铜陵境内时，遭大风阻船停数日，先生不愿继续西行，嘱家人上岸寻找暂避之处，经四子胡昌治（1907～2005，字敬修，红军老干部）多方寻觅，找到附近章村一家乡绅章惠民（前清秀才）家，章氏亦久仰先生大名，欢迎先生寓居，先生乃与两位帮佣一起留在章村暂住，时为12月14日。而子女们或继续西行投身革命，或返回上海。

石予先生孤身避居安徽铜陵章村时，年已71岁，又拖着病体，暮年遭遇祖国破碎，百姓颠沛流离，寄居异地他乡，心中悲愤无比，寄托于诗，作《乱离诗》数十首，字字洒泪，句句泣血，字里行间蕴含着强烈的思乡念亲情绪。谨录数首诗词于下，以飨读者。

其一，五律

舟中苦蜷伏，上陆得章村。

病客迁流久，主人道义敦。

宗风一姓古，山屋百年存。

投止容留宿，沵叨荫庇恩。

其三，五律

一室病夫一，三人去拾薪。

隨余苦憔悴，念尔犯风尘。

粥饭思来处，衣裳仅蔽身。

江涛经历险，千里作流民。

其六，五律

桑梓违离久，心忧各一方。

半年几转瞬，一日九回肠。

远隔江南北，难知路短长。

病夫常洒泪，世乱正茫茫。

其二十一，醉太平

春晴夕晖，春阴月微。

病夫晨夕怀归，梦家园笋肥。

鸡声四围，鸦声甚稀。

好风杨柳依依，怕江乡絮飞。

其二十二，忆秦娥

梅花屋，思家语语披心腹。

披心腹，鹃声是血，鲛人欲哭。

小诗那便夸珠玉，客愁惯写凄凉曲。

凄凉曲，短窗细雨，孤灯残烛。

其二十四，临江仙

魂断江边病客，鹪巢要觅残枝。

孤僧枯庙冷山陂。

鬓眉来一叟，留我息家祠。

从此蜗庐久蛰，隆冬又到春时。

仆人扶掖苦支离。

齑盐薪米事，生命且维持。

其二十五，采桑子

春欺病叟连连雪，坐也寒侵。

卧也寒侵，一阕哀词冷入心。

这回晴霁经多日，日影沉沉。

月影沉沉，点滴依然泪满襟。

先生尝自撰墓志铭。后染上细菌性痢疾，因在山中无医药治疗，1938年8月28日，一代宿儒，竟客逝异乡，呜呼哀哉。遗骸暂厝铜陵一存就是9年，直至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才由先生四子胡昌治赴皖将先生遗柩运归故乡蓬阆，与夫人棺木合葬于镇南郊祖坟。如无日军的侵略战争，先生一定能在家乡安度晚年，不至于溘然逝世，还会奉献出不少精彩诗篇。

（责任编辑：刘跃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