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蕾
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了不起的盖茨比》
生长的姿势
黄昏时分,公交车在漫长的车流里渐行渐止,一排紧贴着水泥墙壁的冬青映入眼帘。碧绿的椭圆叶子上,覆盖着一层细薄的灰尘。行人匆匆经过,手边的包不时蹭到冬青枝桠上,但又很快分开,互不相扰。
那是一排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它们与我印象中的城市冬青并无什么不同,即使叶子迎着阳光竞相生长了数月,但被运送到这座城市时,总会被裁出齐一的高度。生长蓬勃的枝子被干净脆落地剪去,触碰过剪刀的叶片伤口流出绿色的汁水,在阳光下展露着颜色深刻的线条。几天后,鲜明的伤口线条上蒙了灰尘,冬青开始痊愈。
倚靠在车窗旁,我的目光却被那依墙而立的一排冬青牢牢地攫住。一眼望过去,它们是半球状,细弱的身子紧紧地抵住墙。那生长的姿势,像个倔强的人,紧蜷缩着身子,抱住了冷冰冰的水泥墙壁。等到公交车终于在它们的一侧停下,才发现,原来,它们是被墙生生地切去了一半。厚重的墙壁嵌入地里,水泥地里的根只得紧挨着墙,以弯曲和匍匐的姿态继续生长。
这样的生长姿势,倒让这种原本独立生长的植物看上去像是一些爬墙的藤蔓。事实上,看似无比依赖的生长姿势后,是冬青对墙的决裂。
停车的间隙,我想起十几年前跟随着母亲去田野里的那些时光。山间的野地里,也常有冬青,枝桠散开着,四面八方地延伸着,不仔细看,或许会让人觉得生长在那儿的,是一棵小树。
这许多年,走在城市里,常见冬青。冬青,有的生于山间,有的长于城市,终其一生,都在平凡中度过。儿时在山间时,见到冬青,并不觉得它在一众野花野树中有何不同。后来在城市的迁徙中,也常看到冬青。记忆里,那是个深冬的清晨,我来到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的第一年。群租房被拆,在两天之内,我不得不打包好自己的所有行李,换到一个名叫“半截塔村”的陌生地方。仓促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来到这座城市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十平米的小次卧里却堆满了各种物品。那些廉价而又占地方的瓶瓶罐罐,却在这个城市中,给了初来乍到的我以无限的安全感。
没有讨价还价,没有热烈的交谈,三轮车司机把我的行李装进车斗,又盖上一层破旧的毡布。一路上,我坐在毡布上,在人潮中奔向我的下一处落脚点。行李寄放在一家小卖部后,我开始在村里到处找租房的店家。那些房子都是自建房,大多村民在原来的自家平屋上又砌起了二到三层的小楼。尽管建造时,村民的初心是想让新建的部分看上去与最初的一层别无二致,但实际上,不必细看,也能看出那刷满新鲜黄漆的楼层是那样局促,虽然它们是新的,但周身却又都散发着局促与浮躁的气息。
一直到黄昏时分,我依然没能找到满意的房屋。或许是因为心里始终笃定,接下来的住处必定是一眼即合,不用犹疑,不用纠结,我的脑海中始终有那样的一个房间,它不大,甚至可以小得几乎放不下我的行李;但它必须具备一种情绪,让我在走近它时,便觉得它是合适的。
后来,我发现,这不过是我不切实际的臆想。我在那个尘土飞扬的村子里转了很久,蹲在街头看几個脏兮兮的孩子在一截满是垃圾的铁楼梯上追逐打闹,看几个赤着膀子的中年男人嘴里衔着烟,站在街道上,大声地交谈,烟头明明灭灭,夹烟的手指上,是洗不净的陈年灰垢。他们谈论着一天的工作,脸上尽是惬意与舒适。不多久,女人走出门来,招呼着回家吃晚饭了。男人们这才意犹未尽地熄灭了烟,打着招呼各自回家。他们同我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的外乡人,行走在瞬息变化的人潮车流之中,平凡得如同生存在城市街道上的冬青苗,从决心扎根的那一刻起,便始终在摸索着自己在这座城市的生长姿势。
夜色渐晚,村里人家的灯光温暖安宁。这个村子,离北京三环一个小时的车程。行走在村庄的街道上,我是一个夜行的异乡人。回到小卖铺取行李,偶遇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婆婆正与小卖铺的女主人聊天,得知我暂无住处后,她说她家里有一处卧室是闲置的,也是巧得很,原本住在那卧室里的女孩子前几天搬走了,说是要去大兴区工作,离住处太远,便离开了。
我拖着行李,跟在老婆婆身后,缓慢地,走向她的家。她说她一直是一个人住着,自己家里也不大,只有两个卧室。主卧她住着,次卧就一直用作出租了。但因为租房子的人太多太杂,所以她总会租给女孩子,还得是那种干净的女孩子。
房间不大,但却通风清亮。老婆婆走到床边去,打开了靠近街道的那扇窗。夜风微凉,窗台外有冬青的枝叶往里延伸着,像个渴望握手的孩子。
我在那个房间住下了,一直住到今年立秋的那一天。又要迁徙了,从一个单位到另一个单位,尽管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但总让我觉得,是那么遥远的距离。搬走前的几天,老婆婆请了几个工人修剪窗外的树木和冬青,长长短短的冬青枝桠被横在地上,无助地随风摆动叶片。等到他们修剪完,我绕到窗外去,蹲在地上,捡起了两支冬青枝条。再次搬家的时候,我把它们放在一只瓶子里,带上。
蔓生的枝条,像是这座城里的异乡人,被剪断的千万缕思绪。
当公交车再次启动,人潮和车流遮住了墙边的冬青。我收回自己的疲倦目光,想象着它们该是跟我一样,灰头土脸地存在于城市之中,平凡而又渺小,但一样的倔强,一样地把装满千头万绪的枝蔓往更远的地方延伸……
消逝与重建
那条街道上,满是废墟和瓦砾,在一堆建筑垃圾里,一只半旧的圆形皮转椅孤独地立在那儿。
半个月前的一个黄昏,从单位下班回家,回到那个自己租住了一年多的小卧室。从闷热拥挤的公交车上被“吐”出来,没走几步,却遇上了一场急雨。提前看过天气预报了,但早上匆匆出门,还是忘记了给自己带上一把雨伞。
炎热季节的雨水,来得快,雨势迅疾。风裹挟着水花,从四面八方袭来,几分钟的工夫,鞋子、裙子都湿透了。
路上行人渐少,在雨水中,行色更加匆匆。我看着雨水落地汇成一条黄色的浑浊水流,脚步粘滞在原地。那儿,到我租住的地方,快了也要二十几分钟。一路多是建筑垃圾堆砌的砾石堆,它们毫无遮拦地横躺在路边,像是些酩酊大醉的人,在酣睡中已无暇留意身边的物事。
这座城市的“群租房”拆迁,从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开始。我常在下班回去的路上,遇见几辆正干活的挖掘机。它们用机械的臂膀,挥一挥,便撞去一块墙壁,尘土大作,白墙红砖应声倒塌。拆得太快,许多倒塌后的墙壁来不及清理,便变成了一堆堆建筑垃圾,散乱地堆砌在路边,让人觉得茫然。
我在雨水中快速地走,经过一家美容美发店。玻璃门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瘦小伙。
“避一会儿雨再走吧。”他对我说。
我听清了他的话。越来越密集的雨水和杳无人烟的街道,让我决定在这里停下。我有些犹疑地走近了那家店。它跟它的左邻右舍一样,都是自建的小屋,门口立一块颇有些花哨的招牌:阿珍造型。
走进店里,闷热的气息混杂着发胶的味道扑面而来。店里没什么生意,一个红头发女孩正坐在一只黑色皮转椅上玩手机。见我进来了,忙放下手机,站起身来,客气地问:“您是要做头发吗?”
我点了点头,便走到镜子面前去。她让我在黑色转椅上坐下,自己跑到白色的水池边洗了洗手。再回来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块干净的褐色毛巾,说,“先擦擦身上的水吧,省得感冒”。
我感激地接过了毛巾。
后来我知道了她就是“阿珍”。她长得同门口那个小伙子一样,瘦弱、白净。那天,她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裙,裙子上有两只侧兜,里面放着几把宽窄不一的木梳子。她在我的身边,动作温柔地修剪着一缕缕的头发。
在交谈中,她说她和丈夫都是安徽人,从老家到北京来刚半年。她说起初来北京的新鲜感,丈夫带她去凯迪拉克中心看了一场演唱会,那个明星是她从初中时就喜欢的。在家里总是很难有这样的演出的,家里的县城太小,哪个明星会把演唱会开到小县城里呢。但她说起留守在家里的女儿,语气便带了悲伤。
“一年只回家两次,每次回去,给孩子带的衣服,不是买小了,就是买大了。”她倾斜着剪刀,将我的刘海剪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您看上去跟我年纪差不多,也在北京打工吗?”她问。
“嗯,是。”我回答。来到北京的第二年,我的身份是一名北漂。与许许多多行走在这座城市的打工者一样,手握早饭,赶着清晨的早班车。迎着黄昏,挤着地铁回到那个五环外的出租房。
为何从家乡出来,独自一人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如果我留在家乡,那是否能减少些终日的奔波之苦。回想还在家乡的那些时光,目睹着曾经热闹的村庄渐渐空了,现在还留在村里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和孩子。老人们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舍不得搬走。孩子们年纪还小,没法跟着大人打工,于是也只得留在家里。
上一次回家,走在老街上。街道两边的人家大都铁将军把门,锁头上蒙着一层时间的红锈。街角的那家,原本是一对开小卖部的老夫妻。童年时候,家里的柴米油盐,烟酒糖茶之类的东西,大都是从他们那买的。如今,那间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卖部早已关门许久,房屋无人修缮,白色的墙皮常大块地脱落,房顶上裸露着发黑的木头房梁。野草在墙上蔓生,常有长着扁平脑袋的菜蛇蜿蜒着爬过,火红的信子像是野草中绽放的红花。
许多乡村在渐渐消逝,十几年的时间,家乡小镇已经变作萧索冷清的老镇。人们早已无心去关注那些贴着“危房”的老屋,也渐渐遗忘了家乡的那些无名的老街。只有消逝,没有重建。
我同她讲起在家乡时候的种种回忆。她应和着,笑着说,她年少时也见过那般的景象,一样的,一样的。至于现在,也是一样的。
城市的发展,缩短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的周期。许多物事,尚未来得及留意,便在恍惚之间,消逝了。倒也不必刻意地去缅怀些什么,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在缅怀那些消逝的东西的时候,当下或许更值得留恋。但在生活中,却常常难有关注当下的心境,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回头想来,却觉得许多天都过成了一天,看得见消逝,尚未看到那些已消逝物事的重建。
剪完了头发,我向她道谢。来北京的这两年,算起来,那还是第一次能安静地坐下来,好好整理自己的头发。她修剪得也仔细,边边角角,层次分明。走出小店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门口的瘦小伙递来一张红色薄名片,上面印着小店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接过名片,向他们道别。
只半个月后,当我又一次经过那条街道时,突然发现,那家小店不见了。街道两边多了几堆建筑砾石,凭着记忆,我往一堆砾石走去。
“阿珍造型”的木招牌斜躺在一堆砾石上,破碎的平面镜反射着同樣破碎的阳光。那把黑色的转椅还立在原地,半旧的皮面上蒙了一层粗重的灰尘。
消逝逐渐变得悄无声息,消逝正在变成司空见惯的事。我常在想,消逝本身是否应该有些仪式感。在这个善于遗忘的时代,在这个忙忙碌碌的城市,消逝过后的重建,又要等多久呢?
夜幕下的广场
夜晚将至,窗外的嘈杂声渐渐多了。
我租住的卧室外,大概两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处不大的广场。初搬来这里时,运送行李的三轮车师傅就把车子停在了广场边上。那个黄昏,我还没有想好要住在哪里。
后来,兜兜转转地,暂且在广场附近的小卖部老婆婆家落脚。现在想来,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最先有了印象的便是那个小广场了。广场就是居民楼下的一片空地,四周用绿色的铁栅栏围将起来,与周围的其他用地分开。
广场,灯火,笑声。在记忆里,“广场”这个词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内涵。对环境的期待,常常是安静的,于是,很多时候,选择独处独行。安静中,一个人思考,一个人写作,一个人生活。许多对自己内心的反问和追思在安静中慢慢地酝酿出来。但当夜幕降临,便无比渴盼着周遭有些烟火气息。不远处的广场,几只音响放着广场舞的旋律,三三两两的孩子追逐嬉闹着,卖瓜果的小贩热情地兜卖自己的货物。于是,音乐声、说话声、嬉闹声、讨价还价声,便纷纷交织在一起,熙熙攘攘的,在黄昏的窗外,化作一分慰藉。
儿时,家门口也有一个小广场。说是“广场”,不过是一片废弃了的黄土地。父亲从河里筛了沙子,又和了水泥,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平整土地,修成一块平坦无虞的水泥地。村里没有广场,黄昏时分,人们开始习惯聚在水泥地上,三三两两地坐在马扎上,拉着东家长西家短。那儿,原本就有一棵上百年的古槐树,树冠巨大,枝叶繁茂,每到夏季,树荫下便被遮出一片透着光斑的阴凉。
时间久了,那便成了村里的休闲广场。村人们不叫它“广场”,说起来,大家都说,那块槐花地是个纳凉的好地方。那些年的黄昏时分,母亲常常带上我去槐花地里纳凉。夏天的黄昏炎热沉闷,住在附近的村人們常常在吃过晚饭后早早出门,自己带着几只马扎,走到槐花地里去。要去槐花地的时候,母亲常在午后就开始做准备了。午后蒸完馒头,母亲粘了面的双手在厚重的瓷盆里来回攒动,把瓷盆边缘上粘的面都拢到手里,捏作各种形状,蝴蝶状、元宝状、鸭子状、云朵状,之后用自家炼的猪油炸熟,轻薄脆香,纳凉时拿来打牙祭,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那种聚集在槐花地,聊着天,吃着薄饼干的时光再也没有了。槐花地还在,只是当年那些纳凉的村人们,走着走着就分开了,有的去了城里,有的去了另一个世界。
许久不曾去过广场了。日常的时间被许多琐事占据,也渐渐缺少了思考和想象。雨后,走出闷热的房间,沿着湿淋淋的街道,一路走到广场上去。广场上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的,多是一家老小一块出来乘凉。几个孩子环绕着大人,追逐打闹着,笑声穿破夜晚的静谧。黄色的路灯下,有一对老夫妻,坐在石椅上,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广场上的人们。
离家的这些年,曾漫步在许多不同的广场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来北京前,曾在烟台的黄海明珠附近住过四年多。那时候,一走出门就是大海。不远处,是烟台的金沙滩广场,广场尽头有烟台的特色栈桥。我常常一个人沿着广场散步,走着走着,便已到了栈桥如海最深的那一端。
曾在金沙滩广场上,见过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那同样是一个夏季的夜晚,海水失去了太阳的光泽,在夜幕下呈现出一波又一波的深黑色汪洋。谁也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什么时候走到海水中去的。等到栈桥上的人们发现她时,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腰部。她站在海水中,一动不动,像是一座从来就在那儿的雕塑。
夜幕下,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海风呼啸着,隐约听得到她逐渐响亮起来的哭声。栈桥上的人们驻足在围栏边,相互交谈着,对海水中的女孩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有人笃定,她一定是失恋了,依据是前几天刚有一个失恋的女孩也是在这儿,要寻短见。周遭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有人报了警。栈桥上那些原本在散步的人,纷纷停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海水中的那个女孩。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的身子开始随着海水的波浪前后颤动。桥上的人不免心急起来,有个在桥上注视了许久的大叔,牵着同他一样严肃的狗,下了栈桥,走到了沙滩边上。
他语气沉着地同女孩说着什么。海风吹散了他的话,只看见他逐渐走向冰凉的海水中。
大概一刻钟后,女孩从海水中走了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身影消失在沙滩上。人们渐渐散去,继续游走在栈桥和广场上。夜幕下的广场,每个人都怀揣着各自的心事。
行走在生活中,如同行走在一个广场上,许多时候,似乎并不明晰自己要去哪儿,甚至有时前进的步伐是被别人推搡了一下,于是方向就变了。
夜幕降临,站在一个广场上,思忖着自己接下来的路,究竟要走向哪儿。兜兜转转,跌跌撞撞,心里的方向,似乎清明,但却又不时变得模糊。
当槐花地的家长里短萦绕在耳边,当金沙滩广场上的海风一遍遍吹过面颊,当居民广场上的欢声笑语落进有些麻木的心里,我意识到,自己一直行走着,在不同的广场上,在看不分明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