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斯夫

2018-01-03 10:25朱建勋
鹿鸣 2018年11期

朱建勋

1

成峯在电话里说,斯夫走了。

我脑子里首先跳出来的是斯夫离家出走了。我知道前几天,斯夫家里闹了点矛盾,他在微信上嚷嚷着要搬出去住,租房子也不寄人篱下了。

据我所知,斯夫是有房子的,那一年,当然,那一年己是十年前了,诗友们在县城小聚,推杯换盏,直到夜里九点多,我照例要骑电车回到四十里外的乡村去,我回去的理由照例是明天还要干农活。我也曾留宿在诗友家里,可我总用不惯他们家干净洁白的马桶,坐上去很不适应,憋屈得很,方便不如野外或茅坑酣畅淋漓。可那次斯夫拉住我,不肯让我走,说,到寒舍去小住一晚,明一早赶回去,不会耽误农活的。斯夫说的寒舍是他在城边上的小院,靠着大台遗址,大台是一个高大的土圪堆,先民当时避水居住而筑起的高台。月色下,看不清大台的本来面目,只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庞然大物。

十年前的那晚,我被斯夫盛意挽留,只好答应跟他去住一晚。他家的房子是四间出厦瓦房,最东首,是一间挎耳房。斯夫引我进了西首那间,摁开开关,是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泡,暗淡的灯光照在泛黄的墙壁上,迎面一溜书橱,码满了版式不一的书籍,一张单人床仰卧在那儿,床边有一张学生课桌,上面摆着几本书。斯夫端来一瓷碗水,那瓷碗挺醒目的,是学校食堂的那种口宽钵深的搪瓷碗。

我一屁股坐在那张单人床上,斯夫把水放在课桌上,坐在书桌旁边的高脚板凳上,顺势拿过一本书,是一本《海子诗选》,斯夫翻出了那首孤独温情的《日记》,凑过身子,用手指着,逐字逐句地读: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大台上的風俯冲下来,撞击着北墙上的小窗户,我们两个人像走在空荡荡的德令哈的大街上,沉浸在海子博大感伤的孤独里。

那晚,我在斯夫的书房喝完一搪瓷碗白开水,谈兴渐衰,我倒在他的单身床上呼呼大睡,他去了最东间,并解释说,嫂子带着孩子在配房睡了,不去叫她了。我当时晕晕乎乎,也没在意他的解释。睡到半夜的时候,迷迷乎乎听见有人在哭,开灯起来小解,哭声断了,像滴水的笼头一下被拧死了,没了一点动静。继续睡,哭声又像水笼头松动了,是个女人,嘤嘤地哭,一点一滴地从屋外渗透过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爬起来,婉拒斯夫给我做早饭,匆匆走了。

再到斯夫家里去,已是三年后,他的房子重新装修完毕,邀我和成峯一聚小斟。规整的小院子像个新居,堂屋的前出厦是用铝合金和玻璃封的,阳光透进去,明晃晃的,墙面刮了大白,贴了一张成峯的画作:万世人极,关羽一袭绿袍,赤脸卧蚕眉,大氅飞摆,美髯飘逸,脚踏青黑盤石,放眼大江东流。墙边立着一小书橱,橱里摆着一些少儿读物,应该是儿子的小玻璃书房,紧捱着堂屋和配房的空隙,垦出一小片土地,种了些豆角、茄子、辣椒之类,豆角爬满了架,悬挂着丝丝细绿的绳头,水珠从紫茄子身上跳将下来,辣椒的小白花还未褪尽,隐隐露出青黑色的小果实,等到辣椒红了,红绿紫相间,别是一幅自然的图画。

走进堂屋,房间的格局也做了调整,西间的书房换成了女儿的闺房,中间客厅摆放了一台液晶大彩电,两边是沙发,白色大理石面画着徐悲鸿八俊图的茶几对着正门口,对门的墙上悬挂着三幅呢料中堂,中间一幅是一个大大的金色十字架,旁边有对联:神恩浩大普天同庆,主爱深长万世尊荣,上首为:耶和华以勒。

东间拉起一道隔屏,竖着铝合金镶嵌着的毛玻璃,隔屏里面是斯夫和嫂子的卧室?我不敢肯定。最东面的那一间耳房,成了斯夫新的书房,摆设大致和先前的书房相同,一溜书橱,靠西墙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唯一不同的是南面窗户下是一张办公桌,上面立着平着放了很多书。斯夫那天很健谈,大概意思是工资涨了,闺女成年了,反正一切都好起来了,说到高兴处,竟从书橱里摸出一小瓶酒,半斤装的,瓶身光洁,没有任何标签。斯夫拧开瓶口,让我尝尝,我摇手拒绝了。成峯接过去,喝了一口,说味道醇正,又喝了一口。斯夫说是灌的小作坊烧酒,兴致所至,就喝两口。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们酒逢知己,最后登上大台痛饮,斯夫说大台不单是先民避水居住而筑起的高点,还是战国时期的墓葬遗址,南北朝以后历代的寺庙遗址,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某部雷达连驻防大台,发现过美国?U 2?型侦察机入侵的踪迹,九十年代大台被颁布为了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斯夫不愧是教历史的,说起大台的历史如数家珍。我们三人把酒临风,斯夫忍不住高诵他的新作《癸巳夜读偶吟》:

瓦灶绳床亦自甘,世情冷暖总非堪。

平生快意诗同酒,一卷云川一斛岚。

2

得知斯夫噩耗的一刹那,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吊唁的路上,我才知道县城棚改,斯夫的小院已被拆迁,他和家小搬到城北岳父母家暂住。现在不给拆迁款了,一律用房子补贴,斯夫的院子被补贴二套楼房。

距斯夫的辞世,女儿结婚还未满一年。女儿的婚礼是在县城最豪华的文亭湖大酒店举行的,斯夫的亲家是个小土豪,九五年下海做生意,市里县里都有他的房产。斯夫女儿结婚那天,我和成峯去喝喜酒。斯夫穿了件中长式藏青色的呢子大褂,瘦瘦高高的斯夫,一脸严肃,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珠稍微有点下瞟,不去看任何人,更不去与任何人对视,他的两只手抓在一起,放在小腹的位置,紧紧地抓在一起,仿佛哪一只也不肯让另一只哆嗦一下。斯夫的脸紧绷着,没有一点儿松驰,这可以理解,女儿出阁,作为父亲,心里难受自不必说,但从另一个角度,女大当嫁,父母也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任务,不明白他紧张个啥。当斯夫挽着女儿的臂弯走过红地毯把女儿交付给胖乎乎的女婿后,他腾出的手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女婿反应灵敏地说,爸,您放心,我一定像您一样疼爱她!司仪小姐在话筒里把新郎的话重复了一下,台下响起来亲朋好友的掌声。斯夫背过脸去,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一切仿佛昨日,斯夫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他的房子也成一片废墟,砖头瓦块,满目疮痍。

斯夫停灵殡仪馆,同去的几个老师让我主持悼念,说到称呼,借鉴向某某老先生致哀,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不妥,跟斯夫称兄道弟,几个老师觉得不够严肃,最后一致通过:向斯夫老师致哀!

时间已近傍晚,夕阳躲进云层,灰暗发乌的松柏垂头丧气地立在殡仪馆门口,殡仪馆里冷冷清清,斯夫的儿子披麻戴孝,跪伏在棺木左侧,斯夫的大照片立在棺木虎头前,冷静地注视着我们,我的泪一下涌了来了。

照例要封一个白纸红包,递到斯夫未亡人手上,说一些节哀顺变,有事请说话的客套话。之后不可避免地说到斯夫的死因,嫂子说,斯夫饮酒过度,器官衰竭,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悲悲嘁嘁,自不言表。

斯夫的儿子已从地上爬起来,木然地看着我们,斯夫的女儿不在,只有他胖乎乎的女婿在帮忙照应。

我们退出殡仪馆,天将黑了,回去的路上,去了一家酒馆,喝酒的时候,特意多倒出一杯,另摆上一副碗筷。

3

斯夫是喝酒,器官衰竭而死?

我翻出了斯夫最后几天发的朋友圈:半年来,因抑郁症,在城北X庄倍遭歧视和欺辱,虽一直谨慎地关心和尊敬两个老人,始终被冷遇,加之孩子妈妈脾气暴躁,终致忍无可忍,今天傍晚,极绝望,欲出走,并决定断绝一切关系,由是发生冲突,遭到其亲戚痛打!决定出走时,欲把手机留给儿子,故而清除了许多东西。现已得到调解。三十多年,这是一次最严重的奇耻大辱!终生不忘!

我看到这则微信时,并不知道斯夫的小院已经拆迁,也不知道他搬到城北X庄处境如何?但看到矛盾已合解,就发了一则信息给他:在微信处得知兄之处境,深有同感,并忧伤之。愿与兄在今后的生活中携手同进,共赴人生酸甜苦辣,用心灵薄弱的光芒照亮我们前行的脚步。愿快乐与我们同在!

成峯说,斯夫去世的前几天,他打电话约他去了城北×庄一趟,当时看斯夫的处境一点也不理想,照大台他的小院差远了,他老岳住正房,老婆孩子住西挎耳房,斯夫住东挎耳房。

我问,儿子十多岁了,怎么还跟他妈住?斯夫是不是和老婆分居了?

成峯没给我明确的答案,只是说,斯夫因为痴迷写诗,很多人叫他魔道,妈的!梵高把耳朵割掉送给窑姐,能单纯说他疯子吗?他是根本没把世俗放在眼里!斯夫单居,也许是他想要与俗世划开一条界线。

那天俩人说着话,斯夫又从书橱里摸出那个半斤装的酒瓶,成峯因开车,没喝,斯夫自斟自饮,最后斯夫拉出一蛇皮袋子书,告诉成峯,这些书都送给他了,还有一些,他还要看,那是一辈子也读不厌的书。又特意让成峯捎给了我几本,用报纸包好胶带封好。成峯说后来,斯夫竟拉黑了他,再也进不了他的微信,看不到他发的朋友圈了。

时临近春节,我忙着要把芸豆栽到温室大棚里去,没日没夜地劳动,成峯去斯夫那儿的前一天夜里,斯夫给我打了两次语音电话,我的手机在外间充电而错过了,等我用信息回过去,斯夫说,没事了,我想见见你,你忙就算了,我托成峯带了几本书给你。

我知道斯夫脸皮薄,他不愿亲口给我说他在城北X庄挨打的事,我也不问,以免让他为难。但我听成峯说了一件事,让我把他挨打的事牵连到了一起,成峯说斯夫的小舅子参与赌博,输了一百多万。现在斯夫已去,无法从他口里知道挨打的始末。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孩子的舅舅输了一百万,给年老的父母增添了莫大心思,孩子的妈妈脾气暴躁,难免姐弟斗嘴,斯夫以一个姐夫的身份理料了几句小舅子,小舅子知道自己理亏,但他认为不亏你姐夫,张嘴就反击:你以为你每个月有五六千元工资,可以养活你一家子?我姐跟你过的啥日子,你以为有钱就够了,钱算个毛,我是混蛋,输钱了,可咋也轮不到你这个熊样的人来教训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俩人越说越多,动了手脚,你想,斯夫一个瘦弱之人,岂是对手?受伤的更是他的心灵!所以斯夫在微信发朋友圈:我已今天上午搬到出租屋,离开了我的“鬼门关”城北X庄,朋友们如理解我,不嫌弃我,我可以恢复电话和微信。如认为不值得,请拉黑我。不论怎样,永念旧好!永远感谢!

我觉得斯夫即便是喝酒猝死,那也只是个诱因,斯夫之死,是颜面受损,死得憋屈!

4

我记得那天回来,我发了朋友圈:忽闻噩耗,斯夫兄已撒手西去。交往十余年,似在昨日,三躬鞠下,泪盈欲滴。见兄之小儿,尚不知乃父一去不归,不痛不忧。泪终不忍,潸然而下。兄停灵殡仪馆,荒野的风是你游荡的灵魂,说好的春来小聚,说好的把酒话桑麻,说好的快乐同在,你却把忧伤留给了我们,悲悯忧郁的兄长,愿西去没有坎坷,你一路好走!

要说斯夫精神上有病,斯夫倒是自己说过自己有抑郁症,人多的时候就莫名的紧张。我记起在一次聚会上,地点在万福河畔,一个文友的莱茵鹅散养地,河二滩种着稀疏的白杨林,堤坡开满零落的粉白牡丹,林下围栏与水连通,莱茵鹅时而优雅地踱着方步,时而戏水,用嘴撩洗洁白的羽毛。岸边泊一小木船,我们三三两两,划船过河,撒在大河中的丝挂子(一种漁具)拦截了过往的鱼群,有草鱼板,有鲤鱼拐子(半斤左右的鲤鱼),更多的是一拃多长,两个拇指宽窄的撅嘴鲢子,这种鱼适合油炸,待去掉内脏,清水涤净,挂糊入油,油炸即酥,外焦里嫩,是炖鹅宴上的另一道风景。堤坡上的牡丹是油牡丹,主要用种子榨油,花略小于观赏的牡丹,但开满堤坡,别有一番风味,有人采一两片花瓣入茶,茶清花香。一行人乐不思蜀,斯夫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仿佛四周快乐的空气对他产生了挤压,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还未入宴,他提出退场,成峯开车送他回去了。成峯回来说,斯夫在路上告诉他,一帮人除了我俩,他都不熟,在陌生人面前,他感觉自己被捆绑了手脚,像一群人围观一个受审者。

斯夫说他有抑郁症时,并没引起我的关注。直到斯夫去世,我查阅了资料,才知道:抑郁症是一种让人感到悲伤或对生活失去兴趣的情绪障碍。抑郁症患者感到与其处境不相符的悲伤、对喜欢的事物丧失兴趣、回避他人、精力下降。抑郁症与正常的悲伤、痛苦或精力不足不同,其可能导致患者对未来感到无望,甚至想要自杀。

5

我把斯夫送我的几本书摆出来,沿着斯夫在书上作的笔记,我知道了张国荣、三毛、赫尔曼·黑塞、海明威、川端康成、海子等等都是抑郁症患者,而他(她)们最终都走向了同一条路:自杀。

我记起在斯夫家小住的那晚,我们谈海子的诗,谈海子卧轨自杀。斯夫说那边的世界一定是漆黑一片,自杀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几年来,他时常阅读《圣经》及奥古斯丁和圣托玛斯·莫尔的书,灵魂找到了依靠,虽然他只是一个慕道者,但他愿意接受洗炼,以期将来成为真的基督徒。

我在一篇《伍尔芙:在优雅和疯癫之间游走》的文章中,似乎发现了斯夫死亡的玄机。

伍尔芙是英国的女作家,抑郁症患者,丈夫伦纳德包容她,接受她的性冷淡,心甘情愿地度过了二十九年无性婚姻生活,细心照料时刻处于疯癫状态下的妻子。最后伍尔芙不愿再糟蹋丈夫的生命,往口袋里填满石子,投河自尽。这篇后面写着斯夫字迹小巧飘逸的读书笔记:伍尔芙痛苦地活着,也让爱着她的人痛苦。她走了,爱她的人痛苦一时,或许能重新找到属于他的幸福。这时斯夫已毅然决然地不想再糟蹋妻子的生命,接受了主耶稣的洗炼,选择了地狱。

我知道,斯夫最终选择了安定,他脑子里却幻想着站在大台纵身一跃,跌进了云烟浩渺的历史洪流。

斯夫走的那一天是农历腊月初八,那一天正是他的生日。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