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浮尘四起
每天都要经过那个工地,一座正在建设中的楼盘像春天的竹笋一样正在节节攀升。空旷的工地上,那些沙土向我们裸露着它难得一见的面目。灰黄色的、浅橙色的、白垩土、建筑垃圾土,包含着许多不明碎砖瓦砾的杂土正一车车地从远处运来,倾倒在这块未来的高楼之下。很快,坚硬的水泥就将覆盖于其上。我看到了坚硬之内的脆弱成份,就像我自己一样。一座房子就是这么长到十几层高,庞然大物,如一座小山似的。后边是一期的成品房,我仰望着它,像仰望着一堵高高而陡峭的悬崖一样。高高在上的蓝天和白云,让我感觉熟悉又陌生,原来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天竟是如此之高之远,这高高的楼宇也只是天空高度的一个小小的零头,仿佛一粒尘埃对于一座山一样。春天的时候,风像不定性的孩子,想在什么时候刮,就在什么时候刮,而且风向不定,忽尔东西忽尔南北。我在楼顶观看四周的风景,远处的鼓山顶上堆着一层雪白的云团,正在慢慢地往山下飘滑,像一团棉花一样,向这个陌生的城市倾泻而来。风起的时候,工地上起了一阵尘烟,打着唿哨,向天空旋转升起。风沙成为这个季节里最为常见的风景,比起北方的沙尘暴,这样的轻尘简直就是一种儿戏一般的摆设了,似乎仅是为了证明春天或风的存在。
工地上的人正在忙碌着架设钢筋、铺设浇注模板,焊花耀眼,马达轰鸣。沙尘四起对于他们似乎是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之事。四周的住户却忙于关窗闭户,收拾起晾晒在阳台上的衣物。尘烟沿着旋风的轨迹旋转升起,一直飘到数层楼高的高度,然后突然失措地坠落,化为乌有。黄红色的尘烟倏然而起倏然而逝,正在换叶子的榕树和香樟树顿时变得灰头土脸的。一群灰椋鸟正在四周的楼宇间飞来飞去,似乎是一次集结,大概又要往北方的迁徙地飞去了。灰椋鸟是什么样的,由于隔着太远,无法看清楚。于是翻了翻赫德逊的书,看到插图,麻灰色的头脸,棕栗色的背羽,白腰浅灰腹,细而修长的身体,颇具流线形的身体便于长途飞行。这一大群灰椋鸟估计有上千只,飞起来的时候,天空竟突然暗了下来,这让本来就稀缺的城市的天空变得更加稀缺了,好在它们只是在短瞬间占据了天空,很快就栖落在榕树上,喧闹声直盖过那建筑的起重机的马达声。它们似乎并不在乎裸露而空旷的工地,不在乎不时盘旋而起的浮尘。灰椋鸟给这个城市的冬天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可惜,它们不是这里的常客。相比之下,麻雀则要显得大方得多,它们不请自来,来则能安,在空地上、树梢、河边、楼宇间的空地上、电线上、墙头甚至马路边都能自由自在地随行随止。麻雀简直是这个城市的另一类长住民,它们的叫声随处可闻。麻雀成群结队地飞起落下,仅仅在树梢的高度。它们呼啦啦地飞起,捎带起的尘埃成为这个城市的常见景观。比起风起时的浮尘,麻雀不时地制造着浮尘。也只有麻雀制造的浮尘得到了人们的宽容,人们似乎并未因此讨厌起麻雀来。人们关注的是工地的裸露的泥土和因此产生的浮尘。我不得不面对着这样的浮尘,除了勤于打扫擦拭之外,毫无办法。于是,想起了山区春天的情形,那里除了大山之外,就是无边的松林和野草,春天的风带响一片山野的呼啸,那只有响声,除此之外,就是风中淡淡的清香。松树开花的时候,浅黄色的花粉随风飘散,天空变成了淡粉色的,还有芦苇开花的时候,满天的芦花飞散,在阳光中悠然地漫步。有时,竟感觉自己也轻若浮尘,随时可以随风而举了。
将春天握在手里
将春天握在手里,会是怎样的感觉?我一个人行走在田野之沿的时候,总在思考这个问题。春天应该像我随意捧起的一泓清泉,凉浸浸的,有点冰冷,却不刺骨。水面上漂着跌落的花瓣,桃花的、李花的、杏花的……所以,这水就有点花香,淡淡的花香。春天应该是我随处可采的野花,成蓬的野花撷在手里,感觉几乎握不住了,这花多沉,春天就有多沉。春天是一片树叶,鲜嫩的树叶,横在我的唇边,我轻轻地吹响它,呜呜呜——树叶在颤动,春天就在我的唇边颤动着。我捧起一把从身边吹过来的风,它是那么滑溜,我几乎无法将它握紧,它在我未握紧的当儿就溜走了。可是,我的手心感觉到一丝暖暖的清爽,风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再锋利如刀了,春天大概就来了。我走边去的时候,轻轻地带起一些微风,田埂边的草在微微地颤动。一场春雨过后,地皮上冒出许多蒲公英来,蒲公英像变魔术似地荒长,几天时间,它的花序已经抽出来了,然后,一朵毛茸茸的花朵在春风里悄然绽放。我采下一朵蒲公英,它的花绒,竟在一瞬间散开了,像炸开了一枚花的魔弹,小小的花绒飘起来了,我的手心,只留下尚未消逝的温柔和芳香。它们像一群可爱的精灵,纷纷地飞向远方。
想起小时候的某些经历,记忆在一页页地打开。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我们奔跑在金黄色的世界里。油菜花让我们的眼睛几乎难以睁大,刺眼的金黄色几乎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颜色。油菜花有股青涩的芳香,田里长着许多结荚的野豌豆,细细的茎蔓沿着田垄的间隙蔓延开去。被我们的脚一踩,豆荚纷纷炸开,细如芝麻的野豌豆迸射出去,再无踪影。在田间的浅水洼里,鲫鱼挤在一起,纷纷往水深的河里游去。我们拦截这些急于产卵的鲫鱼,一条条银青色的鱼被我们捞上来,它们在我的手心挣扎着,嘴唇翕张、粘液四溅。田野上浮着一层薄雾,若有似无,终日不见阳光的踪影。春天几乎就凭着我们肆意采摘和抚弄。一群鸟雏刚刚出壳,在树上叽叽地叫着,燕子穿梭于屋檐和田野之间。我们掏过羽毛未丰的雏鸟,在温热的鸟巢里将软乎乎的雏鸟抓在手心,它徒劳地挣扎着,嫩嫩的喙爪划过手掌的皮肤。我们玩累了,又将它送回了鸟巢。焦急的亲鸟愤怒地盘旋于我们头顶,以鸟类特有的方式对我们表示谴责。我们回味着雏鸟惊恐的眼神和剧烈的颤栗,这种野蛮的快乐旋即消逝。刚长出来的瓜秧,毛茸茸的藤蔓被我们掐断了,流出了甜腻的汁液。少年时喜欢的恶作剧往往会受到一种无形的引诱而变本加厉。我们偷走正在抱窝的鸡蛋,让母鸡伤心欲绝地尖叫,我们握着留有母鸡体温的雏蛋,在阳光下对光透视着,想发现鸡雏的秘密。我们偷走跟群的小鹅,被愤怒的母鹅追得无处可逃。毛绒绒的小鹅毫不犹豫地啄破了手掌心,于是春天留下了一丝钻心的疼痛。追逐一只落群的野鹜,是春天里最大的快乐,我们追逐着它在水漫的田野里奔跑,溅射起的水花四下飞散。野鹜受了致命的伤,它已经飞不起来了,细长的腿终究跑不过一群玩童,它筋疲力尽地倒下,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咽气了,从它黄色的喙边淌下猩红的血……我们惊詫,继而失望和惶恐不安。天空中,一只它的伙伴正在焦急地盘旋鸣叫着,看到它的伴侣倒下时,它哀哀而鸣,久久不去。残忍的谋杀竟因为我们的顽皮和淘气而发生了,兴致顿减的我们,怅然归去,不忍心再打扰另一只野鹜对于它的祭奠。
春天的黄昏,我们手执着风筝,在春风里放飞它们。一只只简陋的风筝扶摇而起,冲向云霄。手里的线越来越紧越来越沉,风的力量从那一头传递过来。我们紧紧地抓住风筝线,眼睛往上张望,越来越高的风筝仿佛就会被风刮走了似的,我们担心的事情总是发生了,线断了,风筝跑了,它跌跌撞撞地飞向远处……手里的线突然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我们怅然若失,春天会离我们远去的,就像我们的童年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四处探出的嫩芽
楼下望去,凡树无不发新芽。南方的春天是独特的一种体验,那些树在春天里纷纷落叶。香樟树也不例外,树叶在一夜之间突然黄了,变得如秋叶般静美,带着点朱砂红,落叶让我迷失了方向。春天里看到落叶,是否让人更加伤感呢?一簇簇嫩黄的新叶长出来了,迎风而长,在几天时间里就完全替代了老叶的位置。树不会显得突兀赤裸,这种更迭是温柔而恰当的。嫩芽从各个可能的位置长出来,整棵树焕然一新。那颜色总是让人心生爱怜,嫩得几乎不忍心去触碰它。叶鞘纷纷坠地,地上撒落着许多异样的花瓣,新芽的芳香迷人,那种绿是最为完美的绿。看过去,我的眼睛就迷失了,璨然的新叶芽完全是生命中的一个感叹号,迎风而解的芽鞘,是花的另一种方式。生命总是在我们惊诧和毫不知觉的时候突然爆发,一些嫩芽钻出木棉树那长满刺疙瘩的厚厚的树皮,我惊叹于它的力量,新生命的力量是匪夷所思的。那片被行人踩得坚实的草坪,渐渐地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绿,嫩芽纷纷钻出地表。一块假山的岩石突然崩裂,一棵榕树的根部萌生出一枝嫩芽来。从三坊七巷走过的时候,有意识地四下张望,从那些陈旧的老屋里,仿佛也萌生出许多嫩芽来,枯若槁木的树桩盆景上长出点点鲜绿的芽。幽暗的天井里,石板和砖的缝隙里也纷纷探出嫩草的芽尖。老伊伯和伊姆进进出出于幽暗的弄堂,脸上泛出一丝红润的颜色,那就是春天的颜色。残破的马头墙上、瓦垄间……连正在拆毁的残墙废墟上也长出许多唐突的青草。天空中坠落而下的云气,化为雾霾,城市笼罩着一种淡淡的雾,水滋润着树上的嫩芽,也滋润着每一处角落,每一个可能的植物都会长出嫩芽的。一个人在诗里这样写道:“无意寻访的绿,其实就在眼前。何必远足郊外,在残墙和瓦砾堆里,它们在向我招摇……”选择任意一眼井,探望下去,除了那清清的水外,还有就是那溶融于内的无处不在的绿意,那就是春,春天是无处不在的。幽幽的碧苔,探出细微的芽苞,粉紅色的、牙黄的……井底一定还有柔曼的荇藻,也正悄悄地发芽。
开过花的茶树,一片片地掉着叶子,新芽萌动,枝梢越来越拥挤了,树冠变得蔚为可观。心里暗暗地窃喜,心里仿佛也有一棵树,正在悄悄地萌出新芽。闽江边,春水满涨的江面上,薄雾和淡淡的春意在簇集,一艘艘货轮拉着长笛犁开浪花,向远方而去。不经意间,脚底下的草变厚了,因为越来越多的嫩芽钻了出来,头顶的树变绿了,柳梢柔曼地拂向江堤,仿佛是一只招摇动的手。闭上眼睛,也能听到各种草芽萌动的声音,细微而执著,它汇成一片,盖过絮聒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