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铮
公元一九六九年。盛夏,骄阳似火。
往日平静的羊肠小道尘土阵阵,诱惑着一应目光。一辆绿皮卡车冲破雾霾,左颠右晃缓缓驶入。司机的身体随方向盘大幅摆动,背后的拖斗仍然不给面子,剧烈起伏。几个青春的脑袋露了出来,留下一堆污秽物。
车在村委会前嘎然而止。两根马尾辫率先跳下车来,红头绳俏皮可爱,水汪汪的大眼四下张望。四周满是山,峰峦峻峭,嵌进天际,像和身上的灰白格子衬衫撞了色。茅草房、泥巴房密密麻麻,散落在山脚和山腰,毫无规则,更遑论审美。细碎错落的田地上,一副副腰弓着,几与大地平行,锄草,施肥。连通外界的只有这条小路,凹凸不平,布满石块,一派拒绝干扰的模样。与世无争。这是直觉蹦出的第一个词。
江西省会昌县凤凰岽乡黄冠村。这个反复出现在脑海中的名头,终于套上了实物。她叹了口气。尽管心里捣鼓了无数遍,可一旦身临其境,封闭,简陋,乃至贫瘠,还是远远超出了想象。两只马蜂轰炸机般冲击着新鲜的血液。刚从晕车状态中修复过来的同伴,反应更加激烈。我们怎么待得下去?有的姑娘浮现出后悔的神色,甚至抱在一起低声哽咽。
一会儿,村委会的干部按照预定安排,把她们分别带往不同的农户家里。“马尾辫”被引到一栋平房前,两条大黄狗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着她“汪汪”狂吠,像是来个下马威。她吓得大叫一声,丢下手里的包裹,拼命往村干部身后钻。贴在脸上的尘土落了一地。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把狗喝走,浓烈的乡音恍若远隔重洋。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捂着涨红的脸蛋怯生生打了个招呼。
老两口带她巡视家里的各个角落。厅堂,除了一张四角桌、几条板凳外,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盘腊肉吊在屋顶的竹篮里,算是最大的佳肴。厨房的锅干得泛光,靠在墙边的几副碗筷支起锈迹斑斑的锅铲,三五根木柴歪七倒八地倚在角落。一撮烧剩的枝叶从炉子里探出来,贴着熏黑的外炉壁。一把断了柄的瓢勺安静地躺在水缸上。两个合盖的碗齐整立在灶边。罗四爷专门掀开上面的碗,一块大肥肉油光锃锃。看着她狐疑的目光,罗四婶比划着告诉她,炒菜时往锅里滑上两圈,就挤出一顿饭的“菜油”。
仅有的几个房间,除了床,只剩尿桶,不时飘出点点骚臭。
更可怕的是如厕。那一间间木板搭建的粗陋茅坑,站上去咯吱作响,随时有掉下去的危险。更甭提田间的农活,简直一窍不通。
面对罗四爷和罗四婶嵌进皱纹里的微笑,她努力挤出一丝回應,脑袋里却“嗡嗡”一片。
夜幕降临,拎着一桶水,摸进破旧的“澡堂”。微弱的烛光映出巨大的黑影,以及蜘蛛蚊虫的体型。偶尔一只蛾子划破光影,带起一缕昏暗的线条。各式动物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刺进耳膜。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她的脸庞。无论再怎么加快毛巾蘸水的频率,也始终无法控制发颤的身躯。
当晚,躺在几条长板凳支起的大木板上,伴随着土蚊子的“轰炸”,妈妈的千叮咛万嘱咐一直萦绕耳边:闺女啊,别硬扛着,实在受不了就回来吧……
同时,出发前的宣誓场景反复在头脑中播放,呐喊声、欢呼声、尖叫声搅得她辗转反侧……
一夜无眠。最终,还是澎湃的热血占了上峰。清早,她给妈妈写了一封既是报平安、也是表决心的长信。此刻,她根本无法预料,这片土地将给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的转折。
从做饭、洗碗开始,到放牛、喂猪、种树、下地干活,她认真向老乡求教经验。天蒙蒙亮就起床,先到附近的小河里挑上两桶水,填满厨房的大水缸,再按照既定线路上山砍些柴火,随后胡乱吞点儿米汤,就一头扎进田地,忙得不亦乐乎。皮肤晒黑了,衣服刮破了,脚磨起了泡,她一笑了之。短短两个多月,口里的吴侬软语就变成了客家方言,尽管不那么纯正,大黄狗见了她竟也摇尾乞怜,城市的印痕逐渐销声匿迹,看上去和村姑并无二致。
唯一的区别,在农田耕作。耙地、插秧、施肥、锄草,个个充满技术含量。纵使竭尽所能,可秧苗的成长丝毫不同情弱者,一整天下来腰都挺不直,活儿却还剩不少。眼泪扑簌之下,只好忍着疼痛加班加点。
他的田离这不远,上工、收工,她的田是必经之地。起初,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新来的外地姑娘,总是扛着锄头大步迈过。他是本村的土著,父母亲人都对他沿着祖先的轨迹生活繁衍没有丝毫怀疑,甚至已经着手为他挑选合适的媳妇。就连他自己,也安然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没有多余的期许。
一天傍晚,黄昏的落日洒下最后一点金光。她直起身,摘下草帽扇着涨红的脸蛋,不经意间与照例下工的他四目相对。她急忙撇过头,望向一旁。他注意到地里未竟的农活,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走上前去,憨厚地说了句“姑娘,我帮你”,便摆开架势干起来。不一会儿,剩下的活儿被他一扫而光。她还来不及说声谢谢,只听得一句“姑娘,早点回去吧”,就剩下一个单纯的背影。
就这样,她和他在垄亩夕照中完成了第一次邂逅。
第二天、第三天……类似的剧情继续上演。直到第七天,她终于鼓足勇气端详他的容貌。个子不高,板寸头,浓眉宽额,清澈的丹凤眼透出一股未经世事的纯净,泥汗交织的瓜子脸上依稀现出天然的清秀,与实际年龄严重不符的皮肤黑得透亮,补丁的“鲜艳”盖过了衣服本来的灰暗。一副典型的农民身板。
我叫黄谷茂。洁白的牙齿有些耀眼。
慢慢地,她开始期盼他的到来。一到傍晚,总是不停瞟向他的田地。每次,他只是埋头干活,除了两句客套话,绝不会多一个字。一开始,她总想找点由头聊上点什么,缓解冷场的尴尬,又羞于启齿……
几天后,他突然“啊”的一声,单膝跪在田里。一旁正发呆的她一个激灵,立即奔过去。原来,一根小铁钉刺破了他右脚大拇指,殷红的鲜血淌着。她急忙掏出手帕,轻轻擦拭血迹。他摆摆手,“毛要紧,毛要紧”。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硬是架开他的手,强行把手帕系在伤口上。
于是,他终于坐在田埂上,让她逮着机会开启了第一次真正的谈话。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基本上都是她在说,他只是傻傻笑着,偶尔应和一声,憋出三五个字,完全“不平等”。
饭桌上,她一直闷头不语,心里犯着嘀咕。罗四婶以为她想家了,边替她夹菜边轻声开导。她摇摇头,机械地动着嘴巴。
当晚,他的形象不停地涌入脑中,搅得梦呓不断。
往后,他每天都在田埂上陪她坐一会儿,依旧寡言少语。时间长了,她熟识了他的憨厚,习惯了他的顿口拙腮,主动打开话闸子,讲大上海的高楼大厦,讲摊贩的吆喝声,讲塑料水枪的“大战”,绘声绘色的,惹得他绞尽脑汁构筑发达喧嚣的模样。甚至在她穷追不舍之际,他也会勉强打开话匣,回忆艰辛的童年磨砺,以及捞鱼钓虾、挖知了的苦中作乐。
不知不觉,这种聊天方式形成了定式。她仿佛成了一个演说家,定时对着仅有的听众布道。说着说着,她的心里竟然窜起了点点火苗,烧得脸颊阵阵绯红。
兴许是心疼一边倒的对话,后来,他特意带上全村唯一的笛子。悠扬的旋律第一次响起,她瞪圆的双眼直射那双粗砺的大手,实在难以置信他魔术般的技艺。笛声飘荡开去,荡起的不仅是空气的振波,还有她的甜蜜涟漪。
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下午干完活,等待着美丽的音符。他也每天把笛子带在身边,期待着黄昏的弹奏。他还会教她土话的发音,没多久,她的口音已和当地人一样纯正。时间长了,她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尽管其貌不扬,远没有大上海的追求者活络乖巧,甚至有一点木讷和笨拙,但他的纯粹、质朴、厚重,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是都市的小年轻们无法企及的特质,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充足理由。
本应相隔数千里的两个生命,就这样迸发出炽热的爱情火花。
可是,常人眼里并不登对的爱情,总会经历重重阻碍。这不,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立即招来了一片反对声,母亲气得当场把信撕了。父母先是派三个哥哥轮番出马劝她回家,无济于事后又亲修家书,她就是不从,急得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还是最古老的招数奏了效,哥哥们以母亲病重为由,把她骗回了上海。临走前,两人相拥而泣。“放心吧,等我回来!”她的诺言余音绕梁。
一进门,她就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通。尤其是父亲,几次扬起手臂又放下,“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母亲边抹眼泪边苦口婆心规劝:“这么多帅小伙等着你挑,你为啥偏偏相中这样一个穷鬼?”“难道你要在那个穷地方待一辈子吗?”……
起初她还百般辩解,述说他的善良和忠厚,企图说服家人。可不仅得不到半点同情,还招致更猛烈的批评。后来,她知道怎么解释都是多余,干脆一声不吭,不作无谓的挣扎。父母骂够了,见她没有丝毫悔改,索性把她“软禁”起来,生怕溜走。
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试图逃跑的迹象,待得很“安心”,看似终于屈服。于是,母亲把每天买菜的任务交给她,也让她放放风。
突然有一天,直到傍晚她也没有回来,家人四处找寻都不见踪影。好像坐下午的班车走了。汽车站的某位司机回忆。可是哪来的车票钱?原来,她每天把买菜的钱偷偷省下一点,积少成多,直至攒够盘缠。
回到黄冠村的那一刻,他热泪盈眶:“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本以为万事大吉,不料当黄谷茂把这份爱情公之于众,得到的竟也是家族的一致反对——
“她是城市的姑娘,怎么可能喜欢你这个乡下癞子?”
“她只是利用你,过几年就会跑掉的!”
“你姓黄,她也姓黄,黄姓怎么可以通婚?”
……
说来说去,反对的理由主要有两方面。一者认为她对他的爱并不纯粹,难以长久;二者都姓黄,违背了本村同姓不通婚的风俗。
然而,任凭族人百般劝导,黄谷茂就是不为所动,摆明了非她不娶。无奈,长辈们只好搬出多年的规矩,既是考验她的诚心,更试图拆散这对固执的鸳鸯。
凡是即将嫁入黄家的准媳妇,都要挑一筐黄家长辈填满的牛粪。规矩看似标尺明晰,实则暗藏玄机。如果长辈们真心喜欢这个家庭准成员,只会象征性装上一点,走个程序。若是这个姑娘不受欢迎,竹筐就会被压得满满的,以达知难而退之效。
那天,筐里的牛粪结结实实,让人望而生畏。黄谷茂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众目睽睽之下,她快步走到竹筐前,把扁担扛上孱弱的肩膀,缓缓起身,踉跄地挪动着,逼出豆大的汗珠。好几次,差点跌倒在地。但她硬是咬着牙,挺到了目的地。在她心里,此刻挑的不是牛粪,而是信念,是命运,是终生的幸福。
这一挑,感动了黄谷茂,感动了面面相觑的黄家人,更为自己挣得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拜堂成亲的时刻,两人又一次哭了。但这一次,是度盡劫波的喜极而泣,是历尽坎坷的潸然泪下。
刚嫁入黄家,总有大妈大婶问她,从大城市嫁到这穷山坳里不后悔吗?后半辈子心甘情愿窝在这吗?她只是笑笑,不愿多言语,平日里闷头干活,左邻右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总是第一时间腾空搭把手,用实际行动回答乡邻的疑虑。
时间长了,村民们逐渐淡忘了她的外乡背景,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只是她的娘家,虽说生米煮成熟饭,却总有不甘。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上山下乡”的知青根据有关政策可以返城,娘家人又劝她回到上海。“城里生活条件好,什么都方便,不要留恋那个穷地方了。”她再一次坚拒了这份好意。因为她认定,黄冠村就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炽爱的土地,有她的爱人和一双可爱的儿女,她的人、她的心都已经完完全全属于这里。
几十年来,她任劳任怨,孝顺长辈,用勤劳的双手支撑起一个大家庭。公婆对她的态度由抗拒到怀疑,到逐渐接纳,最后逢人便夸。儿女们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南下广东打工闯荡,如今也挣得足够的资本,生活水平稳步提升,还给她生了两个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如今的黄谷茂,已年过花甲,灰白的板寸像身子骨一样整齐挺立。他还是不太以正面示人,总是来去匆匆,带着些许羞赧。
上次回乡,看到他俩在敞坪。一人择着青菜,一人剥着豌豆,不时相视而笑,一如五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