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荣钧
摘要:
韩琦、范仲淹于宋并称贤相,其政治、军事才能久为世人称道。王船山从立身、行事、才略、功业诸方面对二者进行评价论析,认为二者各有千秋。王船山知史论世、知世论人的卓越史识,以及辩证识人的人才思想,对当今识才用人、知人论世颇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王船山;韩琦;范仲淹;人才思想
宋代韩琦、范仲淹协力抵御西夏,卓然并立朝廷,道德文章,建言立功,为天下所景仰。大儒王船山对韩琦、范仲淹多有推崇,其知人论世之言尤见其识力襟度。本文试评析王船山笔下的韩琦、范仲淹,以见船山先生人才观之卓然特识,并就教于方家。
一、论韩、范正直敢言,挺身忘私
韩琦、范仲淹都以正直敢言著称:范仲淹在景三年(1036)上《百官图》,直斥宰相吕夷简滥用私人;韩琦在景四年(1037)任右司谏时,曾一次奏罢宰相、参政四人。韩琦不顾安危,智撤章献明肃皇太后之垂帘听政,尤为后世称道。“刘皇后在宋代后妃中出身最为独特,属于出身寒微而地位上升者,是政治手腕非常出色的人物。她同唐代则天武后无论从出身,还是成为皇后的过程以及支持者集团等方面存在很多类似之处。刘皇后则因为遭到不愿复蹈武则天之例的大臣的牵制,甚至连问鼎皇位的企图都无法产生。”①其牵制最力之大臣当首推韩琦。王船山论述道:“刘后又已制国之命,而威伸中外,(王)曾且无如之何……微韩公伸任守忠之法,而危词以急撤其帘,浸使如曾,宋其殆矣!韩公一秉道,而革两朝之弊。”②对韩琦在防止女主专政、整饬朝廷法纪伦常方面的功绩给予充分肯定。
在维护朝廷礼法方面,范仲淹亦不遗余力。李宇澄谓:“章献未尝不欲为武后,以直臣屡折其萌,己亦旋老,遂作罢耳……仲淹谓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顾与百官同列南面朝之,不可为后世法。且上疏请太后还政。兵家伐谋,庶几近之。世谓小范胸中有数万甲兵,于此益信。”③章献归政,应系韩琦、范仲淹等人同心协力之功。范仲淹于章献身后能尽力维护其声名尤被后人称道:“明道末,言事者多摘太后时事以暴于朝。仲淹谏曰:‘太后受遗诏保佑圣躬者十年,宜掩其小故,以全大德。上感悟,始抑言者。”④王船山论述道:“而范希文以君子之道立心,陈‘掩小故以全大德之言,能持其平也。观于此,而韩、范以外,可谓宋之有大臣乎?”⑤对韩、范二人之道德、行事给以相当高的评价。
二、论韩范协力御夏,挽大厦于将倾
北宋一朝,外患不断。吕思勉曾谓:“宋朝对辽朝的交涉,是始终处于弱国的地位的。然而言和甚久,实际上受害还不算厉害。实际上受害最厉害的,倒是西夏。”⑥北宋防御西夏最得力的首推韩、范二人。王船山对北宋积贫积弱、国无良将的形势作了深刻的分析:“夫宋之所以财穷于荐贿,国危于坐困者,无他,无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毕士安撤备以后,置之若遗。西事一兴,韩、范二公小为补葺,辄贡‘心胆寒裂之谣,张皇自炫。二公虽可分阃,固不能出张子房、李长源之上……而其为彭、韩、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谋也。怀黄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岂无可恃之才哉?使韩、岳、刘、吴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间,无以自振……呜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难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张其弛而又已乖。”⑦宋朝财穷国危,武备废弛,加之“痛抑猛士”,虽韩、范之才,仅能做到攻则不足,但为守御而已。即便是换做韩、岳、刘、吴,亦难取胜。无它,国势、国家规制致于此也。宋之戒备于武人太甚,一旦有事,遍访无将,不得不起用文人掌兵。幸有韩琦、范仲淹出,才得以支撑危局。
王船山对北宋之攻守失宜痛加斥责:“自继迁之死,子弱国危,弗能制其死命,漫曰以恩致之,实则输锦绮以献笑,丐其不相凌暴而已。于是而西陲撤备,将帅戢身,戍兵束手者,垂三十年,而昊始反。计德明之世,无亡矢折鏃之患,拥盐池苑马之资,藉中国金缯之利,休养其人,以奡岸于河山险固之地,虽微元昊,且将鹰饱而飞。况昊以雄狡之才,中国久在其目中,而欲使弭耳以驯于柙也,庸可得乎?”⑧痛说宋朝廷举措失宜,养痈遗患,终至一发而不可治。元昊“是个集意志和热情、智慧和创造力于一身的人,他充分发挥这些长处,强有力地统治着西夏国”⑨。宋之西北边境从此多事矣。由于北宋边备废弛,国乏良将,对元昊之侵掠,一筹莫展。王船山谓:“于是而宋所以应之者,固宜其茫然也。种氏以外,无一人之可将;中枢之地,无一策之可筹……匪特夏竦、范雍之不足有为也。韩、范二公,忧国有情,谋国有志,而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纵之而弛,操之而烦,慎则失时,勇则失算。吟希文‘将军白发之歌,知其有弗获已之情,四顾无人,而不能不以身任。是岂足与狡诈凶横之元昊争生死者哉?其所用以直前者,刘平、石元孙、任福阘茸轻脆之夫也。则昊之不能东取环、延,南收秦、陇,以席卷关中者,幸其无刘渊、石勒之才也。”⑩说韩、范二公“韬钤之说未娴,将士之情未浃”,确为当时实际。韩、范均系文人出身,此前服官中央、地方,皆未见其以军事见称。历史舞台把他们二人推向了抵御西夏的最前线,勉力为之,却也做得有声有色,令人刮目相看。徐永昌谓:“不学什么的不见得即没有什么人才……如他是人才,他自己即通,学什么通,不学什么亦能通。”B11韩、范二人验之矣。但韩琦、范仲淹毕竟“是文人而知兵者” B12,其底子还是文人。韩、范肩此重任,自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范公才有“将军白发征夫泪”之慨叹。王夫之谓:“故韩、范二公之任此,良难矣。三十年间,执国柄以赞庙谟者谁邪?……君饰太平以夸骄虏,臣立异同以争口舌,将畏猜嫌而思屏息,兵从放散而耻行枚。率不练之疲民,驭无谋之蹇帅,出入于夏竦、王沿之間,吕夷简复以疲痹任心膂而可否其上,才即倍蓰于二公,亦弗能振宿萎之枝,而使翘然以起。则不能得志于一战,而俯首以和,终无足怪者。”B13君、臣、将、兵全无居安思危之意识,逸乐忘战。患至而张皇失宜,冀“蹇帅”“疲民”之侥幸胜敌,其可得乎?有韩琦、范仲淹出,倾力抵御,方稳住阵脚,不至覆败,亦仅此而已,难得全胜。康定元年(1040),韩琦安抚陕西,力荐知越州范仲淹赴陕西效力,其谓:“愿起越州范仲淹委之。方陛下焦劳之际,岂敢避行迹不言?若涉朋比,误国家事,当族。”B14一见韩琦识人之准,一见其为国事不计个人安危的担当意识。范仲淹果然不负众望,与韩琦协力抗敌,稳定了前线局面。endprint
宋人对韩、范二公之攻守策多有评论。吕中谓:“韩琦所上之攻守策,其意则主于攻,故不免有好水川之败。至于仲淹所上攻守策,则言攻有利害,守有安危。攻宜筑近边城,取其近而兵势不危;守宜开屯田,用土兵,图其久而民力不匮。是则攻不至于轻战,守不至于示弱,而舒徐待其毙也。然至于协谋以取灵夏之地,则韩、范同此心也。”B15在运筹攻守之缜密细致方面,范公无疑更胜一筹。叶梦得谓:“元昊叛,议者争言用兵伐叛,虽韩魏公亦力主其说。然官军连大败者三……范文正虽力持守策,以岁月经营困之,无速成功,故无大胜,亦无大败。”B16范公在“恒”字、“耐”上经营生色,韩公在“勇”字、“直”上显示本色。二公各有短长,而协力御敌,终能建功立业。
王船山对韩、范二公的攻守异策作了评判:“乃以其时度其势,要其后效,宋之得免于危亡也,二公谋异,而范公之策愈矣。任福之全军覆没也,范公过信昊之可抚而堕其术中也。韩公力主进兵会讨,策昊之诈,而自戒严以行边,则失在范,而韩策为长。然范之决于议抚者,度彼度此,得下策以自全者也。”B17说宋之得免于危亡,多赖二公之力,而范策更胜一筹。任福好水川之败,与范仲淹过信元昊之可以招抚而没有协力制敌不无关系。韩琦能知元昊之诈,力主进兵,不为大错,奈何任将失误,终见覆败。范之保守策略,在长时段上显示了优越性。王船山之分析自为知人论世之言。韩、范二公各有所长,亦各有所偏。王船山谓:“使如韩公徇夏竦之策,并数路之兵,同出一道,用争胜负,人怀异心,而投之虏穴。彼尽锐以攻其瑕,一将衄而全军骇溃,内地更无坚守有余之兵,岂徒鄜、延、泾、原之不可保哉?关中糜烂,而汴、雒之忧亦棘矣。”B18夏竦之攻策胜败难测,胜则一鼓作气,败则一发而不可收拾,非用兵万全之策。“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B19在“能为不可胜”方面,范仲淹确有过人之处。王船山谓:“范公之镇延州也,兴营田、通斥候,修堡砦。种世衡城青涧以相策应,缓夏竦之师期,按兵不动,以观其衅。使得如公者以终其所为,财可充,兵可用,术可择,俟之俟之,元昊死,谅祚弱,无难折箠以收为外臣。即未能然,而不驱尝试之兵,送腰领以增其骄悍,金城屹立,士气犹存,元昊虽强,卒不能渡河而有尺土。此范公之略,所繇愈于韩公者远也。”B20范之步步为营的堡垒主义,看似保守,实则瞄准了元昊的痛处。即西夏兵虽雄,但国小力弱,不能支持长期用兵,终有疲惫力衰之时,则宋不难掌控局势,俟其衰败而击之。范公这一长期守备之策实为御夏之良方。王船山亦津津道之:“使汉高以武帝之兵临冒顿,则汉必危;抑使杨镐、王化贞以范公之策保沈、辽,则国必不毙。是道也,持于积弱之余,而以救其失者也。”B21范公之步步为营方策,正力弱者救亡图存之良法也。王船山结合明清之战和实际,更认为范之堡垒方策足以抵御满清对明朝的进攻,惜明将未能用,终使国家沦亡,可见其对范仲淹的军事防守思想给予了高度评价。
三、对韩琦、范仲淹抵制王安石变法不力多有批评
王船山谓:“王安石之允为小人,无可辞也。”B22并谓安石变法比之蔡京、贾似道所为“祸乃益烈”B23。船山还对宋之大臣不能抵制王安石变法多所批评。王船山谓:“乃其在当日也,非无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国是,若韩、富、文、吕诸公者。居辅弼之任,而持之不坚,断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询、曾致尧,王子明之抑王钦若、陈彭年,识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洁身引退,倒授其权于新进之庶僚,人已轻而言抑琐,不足耸人主之听,只以益安石之横。且徒使才气有裨之士,挫折沉沦,不为国用;而驱天下干禄者,惩其覆轨,望风遥附,以群陷于邪。诸公过矣,而韩公尤有责焉。躬任两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帘,斥权奄以独断,德威树立,亘绝古今。神宗有营利之心,安石挟申、商之术,发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独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琐琐者,何当荣辱,而引身遽退,虚端揆以待安石之纵横哉?韩公尤过矣!”B24神宗一朝,韩琦之德威,无人臣能比。韩琦亦深知安石者,《宋史·韩琦传》记载:“神宗欲命相,问韩琦曰:‘安石何如?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B25韩琦之意很明确。奈何神宗起用安石之意已决,非韩琦所能挽回者。王船山此处责备韩琦不能挽回神宗用相决策,大有“《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B26之意。
王船山对韩琦的苦衷颇有同情之理解,对同朝之重臣则颇有责言:“虽然,抑非公之过也。望之已隆,权之已重,专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则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权有不敢执,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争鸣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责也。斥曾公亮之奸,讼韩公之忠,以觉悟神宗安韩公者,文、富二公之责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无独立之操;富抑以顾命不与,怀同堂之忌;睨韩公之远引,而隐忍忘言。及安石之狂兴,而姑为缓颊,下与小臣固争绪论不得,则乞身休老,而自诩不污,亦将何以质先皇而谢当世之士民乎?”B27韩有威权震主之嫌而有意避让,而文彦博、富弼不能明辩韩公之忠,听任其去职,是他们的失误。王船山谓:“韩公一去,而无可为矣。白日隐而繁星荧,嘒彼之光,固不能与妖孛竞耀也。”B28王船山颇推崇韩琦,认为韩琦是抵制王安石变法的首要力量。韩琦一去,众人无能为矣。开明如王船山者,如此否定王安石变法,值得后人深思。
范仲淹与王安石有一层世谊关系。安石之父王益大中祥符八年(1015)举进士,与仲淹同年B29。仲淹亦颇赏识早年的王安石。清人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3》中谓:“公亦尝受知于范公,见重于当世大贤,固甚早也。”B30范仲淹卒時,王安石32岁,任舒州通判,政治上还未显山露水。对王安石之崛起,王船山认为范仲淹也有责任:“繇此言之,诗赋之视经义弗若也,而贤于策问多矣。范希文奋起以改旧制,于是而浮薄之士争起而习为揣摩。苏洵以孙、吴逞,王安石以申、商鸣,皆持之以进;而为之和者,实繁有徒,以裂宋之纲维而速坠。希文之过,不可辞矣。”B31庆历四年(1044年),朝廷根据范仲淹的建议改革科举制度:“凡进士,试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B32王船山认为重策论而浮薄之士起,王安石辈乘间而兴。船山之评论似难称公允。范仲淹奖掖后学,人才大兴,为国立功者并不乏人。禄利之途,鱼龙混杂,自所难免,非仲淹重策论之过也。endprint
四、对韩范二人才略的分析
王船山对韩范二人之才略给予了辩证的评析。其谓:“人之不能有全才也,唯其才之有所独优也……观于韩、范二公可见矣。韩公之才,磊落而英多,任人之所不能任,为人之所不敢为,故秉正以临险阻危疑之地,恢乎其无所疑,确乎其不可拔也。而于纤悉之条理,无曲体求详之密用。是故其立朝之节,直以伊、周自任,而无所让。至于人官物曲之利病,吉凶变动之机宜,则有疏焉者矣。乃以其长用之于短,其经理陕西也,亟谋会师进讨,而不知固守以待时;多刺陕西义勇,而不恤无实而有害;皆用其长而诎焉者也。若法度、典礼、铨除、田赋,皆其所短者。而唯其短也,是以无所兴革,而不启更张之扰。”B33谓韩琦刚正不阿,敢于担当,立朝敢言能任,其短在体物经理之不能细密。用韩经略陕西,是以其所长用于所短,有躁动之嫌,而短于固守。惟其所短,反使政事不受更张、纷繁之扰。船山以“磊落而英多”评价韩琦,颇受刘劭《人物志》的影响:“夫聪明者英之分也……必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胆能决之,然后可以为英。”B34对韩琦之智谋、胆略给以高度评价。
王船山论范仲淹:“而范公异是。以天下为己任,其志也。任之力,则忧之亟。故人之贞邪,法之疏密,穷檐之疾苦,寒士之升沈,风俗之醇薄,一系于其心。是以内行修谨,友爱施于宗族,仁厚式于乡闾,唯恐有伤于物,而恶人之伤物也独切。故以之驱戎,无徼功之计,而致谨于缮修自固之中策。唯其短也,而善用之,乃以终保西陲,而困元昊于一隅。若其执国柄以总庶务,则好善恶恶之性,不能以纤芥容,而亟议更张;裁幸滥,核考课,抑词赋,兴策问,替任子,综核名实,繁立科条,一皆以其心计之有余,乐用之而不倦。唯其长也,而亟用之,乃使百年安静之天下,人挟怀来以求试,熙、丰、绍圣之纷纭,皆自此而启,曾不如行边静镇之赖以安也。”B35谓范氏心思细密,精于筹画,能于边事苦心经营,终使西陲赖之以安。范之细密用之于处理中枢政务,则更张纷纭,带来意想不到之麻烦。王船山之分析颇为深刻独到。嵇文甫谓:“船山鉴于明末党祸,很厌恶党争。他认为大臣之道,应该‘自靖以靖天下,敦厚博大,实心实政,致君泽民于无形……自范仲淹以下,就因求治太急,不能从容镇定,致引起纷纷争论。”B36同意船山对范之“求治过急”的批评。然船山此说似有可以商榷之处。北宋中后期政事之更张、纷扰,与朝廷用人、士大夫党争有密切关系。说肇端于范仲淹之改革,似为过苛之评。宋至仁宗朝,积弊已深,不改革则因循相延,国势终无振起之色;改革则必触动既得利益者之利益,成败难卜。吕思勉谓:“宋朝的党争,不过是闹意气,并无甚真有关系的事情,却因此弄得政局不能稳静;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放手做事情;就奋勇去做,也四面受人牵制,不得彻底。”B37故北宋中后期政事之纷扰不能全归之于范仲淹氏之改革。换做任何人,其改革之难有作为,可以想见。仲淹以谋国之忠,不计一己之利害,择其难者而行之,功虽未成,其心可昭日月。仲淹知难而上,值得肯定。
王船山概括了韩范二公用事的共同点:“繇是观之,二公者,皆善用其短,而不善用其长。故天下之不以用所长而成乎悔吝者,周公而后仅见其人也。夫才之所优,而学亦乐赴乎其途;才既优之,学且资之,喜怒亦因之而不可遗。喜(心)\[怒\]既行,而物之不伤者鲜矣。”B38韩之担当进取,立于朝则可;用于边事,或有思虑不周之处,一事错而大事隳。范之心思细密,不容纤芥,用之待敌则立于不败之地,用之施政则不免纷扰之嫌。韩之短处施于政事恰成其长,范之长处用于政事适成其短。王船山谓:“才之英发者,扩而充之,而时履于危,危而有所惩则止。故韩公之于西夏,主战而不终;其刺义勇也,已敝而终改。若其折母后,定储位,黜奸奄,匡幼主,无所三思以直行其道,则正以不劳形怵心于细故,而全其大勇。而范公忧之已急,虑之已审,乃使纤曲脂韦之士,得依附以售其术,固自天下己任之日,极其量而不得有余矣。”B39谓韩之刚直担当,履薄冰之危而不辞,是其超绝处;如其三思而行,掂輕拈重,必不能勇往直前矣。范公先忧后乐,忧苦于心,能解天下之忧、致天下之乐者无所不用其极,其道可佳,其术或有不惬于心、或至偾于事者,甚或使机巧逢迎之徒得售其奸。
王船山于韩范二公之才略、事业颇感慨系之:“苟为君子,则必知所敬矣。才所不足,敬自至焉。才所有余,不觉其敬之弛也。唯其敬也,是以简也。才所有余者,欲简而不能。才所不足者,欲不简而不得。简之必敬,敬则不容不简。以此而论二公,韩之蔽于所长者仅也,而范公已甚矣。天章阁开之后,宋乱之始也。范公缜密之才,好善恶恶之量为之也。是以缜密多知之才,尤君子之所慎用也。”B40谓二公皆短于用其所长。韩琦好水川之败为其一生大耻,而一败未见再败。即便好水川之败,韩琦也是值得同情的。“宋忌大将,所用大抵非才。故于西北而寇,常以有勇将无大将致败。”B41韩琦以一文人只能运筹帷幄,不能上阵却敌,所用将领有勇无谋,终致败绩。有论者曰:“最高统帅部之间的意见分歧,缺乏配合,是好水川之战失败的重要原因。任福作战,轻敌冒进,忘记了韩琦的告诫是好水川失败的直接原因。此外,北宋自建国以来,长期实行重文轻武政策,为防止武将拥兵自重,每逢作战,都由皇帝临时指派将领,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大大削弱了军队战斗力,这是好水川之战失败的客观因素。”B42当然,韩琦轻敌、骤进也是此役失败的重要因素。范公庆历新政,兴革过繁,致纠纷日多,终仅历一年而归于失败,与其更张过多,纷乱失序不无关系。于范公之缜密多事,王船山尤三复斯言以警之。
依王船山看来,比较而言,范仲淹适合御边而不适合理朝政,韩琦适合理朝政而不适合御边。宋人是怎么看的呢?欧阳修曾上奏朝廷:“臣伏见朝廷擢用韩琦、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万口欢呼,皆谓陛下得人矣。然韩琦禀性忠鲠,遇事不避,若在枢府,必能举职,不须更藉仲淹。如仲淹者,素有大材,天下之人皆许其有宰辅之业。外议皆谓在朝之臣忌仲淹材名者甚众,陛下既能不惑众说,出于独断而用之,是深知其可用矣。可惜不令大用。盖枢府只掌兵戎,中书乃是天下根本,万事无不总治。伏望陛下且令韩琦佐枢府,移仲淹于中书,使得参预大政。”B43欧阳修力荐范仲淹才堪大用,可掌政事;韩琦忠直,可掌军事。庆历三年(1043)七月,范仲淹为陕西安抚使。八月丁未参知政事;癸丑,韩琦代仲淹为陕西安抚使。欧阳修上奏言:“今日风闻韩琦以仲淹已作参政,欲自请行,不知是否。以臣愚见,不若且遣仲淹速去。琦与仲淹,皆是国家委任之臣,材识俱堪信用,然仲淹于陕西军民,恩信尤为众所推服。今若仲淹外捍寇兵,而琦居中应副,必能共济大事,庶免后艰。若陛下以新用仲淹,责其展效,则且令了此一事,俟边防稍定,不两三月自可还朝。既先弭于外虞,可渐修于阙政。今边事是目下之急,不可迟缓以失事机。伏望断自宸衷,敕仲淹速去,以备不虞。”B44依欧阳修看来,范仲淹处内处外皆是第一流人才。前线不可一日无仲淹,仲淹可代韩琦,韩琦不可代仲淹,充分推重范仲淹的军事才能。关于二公孰宜处内,孰宜处外,蔡襄曾言:“然或者谓二人孰宜处于内外,以物议言之,二臣之忠勇,其心一也。若以材谋人望,则仲淹出韩琦之右。处内者谋之,而处外者行之,故仲淹宜来,琦当留边,于理甚当。”B45范仲淹留边的理由,在欧阳修认为是“恩信尤为众所推服”。范仲淹赴朝廷,韩琦在外的理由,在蔡襄认为是“以材谋人望,则仲淹出韩琦之右”,皆有其道理。王船山对二公之分析则更加深了一层,既分析了二公才略之长短,又分析其长短之所适,又辩证地说明其长短之转化关系。endprint
古人云:“家贫则思良妻,国乱则思良相。”B46在王船山眼里,韩、范是不世出的良相贤才,能挽国家危亡于将倾之时,而厝家国于磐石之固。其谓:“(宋)高宗之世,将不乏人,而相为虚设久矣。其贤者,皆矜气近名,一往而无渊停岳立之弘猷者也。高宗几信几疑,而不见其可恃……藉令得韩、范以为肺腑之臣,则引社稷之存亡于一身,生死以之,而密谋皆夙,夫岂奸回之能遽夺哉?”B47正所谓北宋无将,南宋无相。王夫之对韩范二人的评价有其卓然特识之处,亦颇获古人之心。朱熹谓:“至范文正时,便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故振作士大夫之功居多。”B48又说:“若非范文正公,则西方之事,决定弄得郎当,无如之何矣。”B49范公之德业、事功足以光耀千古矣。苏轼谓:“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B50为当时公论。明人黄道周谓:“少年努力为圣贤,才得中人。如在中人下手,到底下流也……可时看关、闽、濂、洛诸理家言。自有入手,乃渐看汉、唐以下,如张良、汲黯、董仲舒、刘向、第五伦、黄宪、管宁、诸葛亮、陶潜、王通、马周、韩愈、李泌、元德秀、韩琦、范仲淹、李沆、司马光、李纲、文天祥。此数人者,写其全传,出入袖中,久之自然成人。”B51认为韩琦、范仲淹足列两千年来第一流人物行中,其言行足为后人垂范。王船山之评价韩、范,能结合历史环境对其立身、行事、才略、功业一一缕析,既剖析其才之长短,又论其才略之适用。其长得以适用,则成事可期,其长用于所短,则每多误事,显示出船山辩证的具体分析的人才思想。船山的人才思想为今日的识人用才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 注 释 】
①(韩)朴志焄:《北宋时期宣仁太后的摄政》,姜锡东,李华瑞主编:《宋史研究论丛》第7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0页。
②⑤⑦⑧⑩B13B17B18B20B21B22B23B24B27B28B31B33B35B38B39B40B47王夫之:《宋论》,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5、76、120、92、93、93、93、95、95、96、117、118、130、130、130、99、97、97、97、97、97、187页。
③B41李宇澄:《读二十五史蠡述》,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163页。
④曾巩:《范仲淹传》,范能浚编:《范仲淹全集》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5页。
⑥B37吕思勉:《白话本国史》第三册,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41、49页。
⑨杉山正明:《疾驰的草原征服者:辽、西夏、金、元》,乌兰、乌日娜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5页。
B11B12徐永昌:《徐永昌回忆录》,团结出版社2014年版,第257、256頁。
B14佚名:《韩魏公家传》卷一,李之亮,徐正英笺注:《安阳集编年笺注》(下),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1759页。
B15《吕中论韩范同心》,范能浚编:《范仲淹全集》下,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5页。
B16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九,商务印书馆1935年丛书集成初编本,第85页。
B19吴九龙主编:《孙子兵法校释》,军事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3—54页。
B25脱脱等:《宋史·韩琦传》,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229页。
B26欧阳修:《新唐书·太宗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9页。
B29曾巩:《尚书都官员外郎王公墓志铭》,《曾巩集》卷四四,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98页。
B30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四,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72页。
B32脱脱等:《宋史·选举志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04页。
B34刘劭:《人物志》,梁满仓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94页。
B36嵇文甫:《王船山史论选评》,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70页。
B42郭文佳:《宋代社会保障文化研究》,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181页。
B43欧阳修:《论王举正范仲淹等札子》,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页。
B44欧阳修:《上仁宗乞令韩琦居中范仲淹在外》,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3页。
B45赵汝愚编:《宋朝诸臣奏议》(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11页。
B46司马迁:《史记·魏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840页。
B48B49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一二九,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022、4024页。
B50苏轼:《范文正公文集叙》,曾枣庄,舒大刚主编:《三苏全书》第13册,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460页。
B51黄道周:《黄漳浦文集》,国际华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
(编校:夏剑钦黄渊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