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没有娱乐圈的说法,也没有什么“流量为王”,艺术家的创作,都是从生活中来,说观众想说的话。
很久没有看到严顺开的消息了。总感觉还会在下一年的春晚上看到这个老头儿,然而,不会再出现了。
著名喜剧表演艺术家严顺开于10月16日去世,享年80岁。
曾有人开玩笑说:“严顺开先生就是上海的一张文化名片,尽管被姚明和刘翔后来居上,但是姚明的高度太高,一般人高攀不上,而刘翔的速度又太快,一般人也追不上,还是严老先生比较亲切。”
在“严老”还是“小严”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长得不够帅”而落榜上海戏剧学院艺考。失落,但他并不服气,因为演戏是他从年少时就设立的志向。初中那会,他每天一放学就去看家附近业余话剧团排练,偶尔剧团排练节目缺个小演员,又正巧赶上他放假,便让他客串一个角色。上高中之后,他就当上了学校文艺部部长,加倍痴迷表演。
上戏的落榜没有挡住他的逐梦之路,这位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转而投考青海省话剧团,可惜依然无果……
直到1959年中央戏剧学院来上海招生,他立马报名,凭借一首改编版《真是乐死人》赢得了考官们的青睐。媒体报道里写着当时严顺开的回忆:“对着镜子对着镜子上下照啊上下照,嘿嘿,真是乐死人!就那个歌,当时很流行的。我唱这个歌的时候,把白英老师(中戏表演系主任)逗乐了,后来不知怎么的,给我来了通知说是录取了。”
进了中戏,班上的同学男俊女靓,严顺开却还是“长得不够帅”,以至于校友都不觉得他是表演系的。
而且身为一名上海人,标准普通话对于严顺开先生来说实在是一座迈不过去的大山。严顺开对媒体说:“我在学校好不容易掰了半年,结果一放寒暑假,回上海,哇啦哇啦一讲上海话,到学校老师又摇头,(口音)又回过去了。毕业以后我分到上海,口音彻底回去了。所以现在到了北京,基本上人家会说,严顺开你这个上海话我们能听懂。”
在中戏的时候,困于形象和口音,严顺开始终得不到演主角的机会——教材里的都是哈姆雷特、奥赛罗的故事,都和他不像,严老甚至跟老师打过报告想演身形类似的列宁,也被驳回了。
大三期间,他在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饰演配角“飞飞”,因其出色的表现,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上海滑稽剧团。一开始很不习惯,毕竟他在学校里跟大家聊的都是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貝尔托·布莱希特(戏剧表演体系),到了滑稽剧团,同事们唠的嗑都是“那边绒线大减价你知道吗?早上糍饭糕吃过吗?”但这并不影响他首个剧目《一千零一天》火遍上海,他也迅速赢得观众的喜爱并成为上海滑稽剧团的台柱子。
风水轮流转,当“小严”成长为“严老”后,他便也成为了招考学员、定“生死”的考官,当时王志文来考上海滑稽剧团,严老把人家淘汰了。媒体采访时他说:“那没办法,当时我也不知道他将来会成明星。(对王志文说)你干这个不行,你干别的去吧,可能会出来。”
他上一次出现在春晚,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总演一个爱在子女面前耍点小聪明的老父亲,戴着一顶花毛线帽,倒三角浓眉,眯缝着小眼,贼溜溜的,满脑子的小歪心思都写在眉眼间。嗓音有点沙哑,驼着点背,会把手背到身后,一副假正经的样子教训子女,也会在子女面前假装生病,发小孩子脾气求关注。
然而,严顺开之于春晚,远不止如此。他是春晚小品的“开山鼻祖”。1983年,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上,严顺开一人表演了《阿Q的独白》。这时,电影《阿Q正传》已经上映两年了,但当阿Q的形象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时,还能引起全场轰动,严顺开与阿Q已经捆绑在一起了。
这一年的春晚,严顺开一人演了三个小品。《阿Q的独白》之外,还有《弹钢琴》和《逛厂甸》。《弹钢琴》最精彩,这是一出默剧,从头到尾7分半钟,只有他和一把椅子,没有钢琴,他演一个假装气宇轩昂,实则靠录音假弹的投机倒把钢琴家。严顺开成为喜剧演员,标志性的眉毛功不可没。看他表演弹钢琴,眉毛本身就是一出戏,倒三角形,极浓,皱起眉头来刚好是“八点二十”的方向,一副又囧又怂的样子,随着音乐的起伏上下跳动,可爱极了。姜昆在后来回忆这个小品时,说直播那天,刚开始音响师没能及时放出钢琴录音,成了这个节目小小的遗憾。
看这几分钟的表演,能看到卓别林的影子,还总能想起美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橡皮管动画”,就是那种夸张的无厘头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四肢像橡皮管一样可以随意拧动,人物被拍扁了可以迅速弹回原形,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是没有来由的,所有的表情都一定会夸张到极致。你看严顺开演的弹钢琴,就会有这种感觉——怎么这么讨厌欠揍,又这么好笑啊。那时候的春晚简单、质朴、真诚,梗还特好笑。
1983年春晚的语言类节目,是相声的天下。马季和赵炎、姜昆和李文华撑起了几乎所有相声。严顺开演的,不是相声也不是话剧,有人物设定、有故事情节,后来被定义为小品。在这之后一年的1984年春晚里,有了陈佩斯、朱时茂的《吃面条》。
严顺开之于春晚,另一层意义在于,他是南方式幽默的代表。以前有一个说法,跟北方人比起来,南方看春晚的人少,因为演小品的都是说东北话,讲东北那旮沓的段子,没有代入感,尤其是在赵本山成为春晚小品霸主之后。但严顺开演的小人物都是带着上海滑稽戏的传统,是南方式的小机灵、小聪明,更温润更柔和,与北方幽默形成一种抗衡,然而随着他逐渐淡出春晚舞台,这股南方幽默的力量也没落了许多。
滑稽戏的搞笑,也会有些媚俗、流里流气,但与以二人转为根基发展起来的小品相比,它幽默得不那么张狂和直白。后来更为大众化的代表是周立波(周立波是严顺开的弟子,他14岁考进上海滑稽剧团时,就是当时的主考官严顺开拍板决定的)那种类型的“海派清口”,喜欢看的人自然喜欢,不喜欢的人多半觉得贱兮兮的。endprint
电影《阿Q正传》中严顺开饰演阿Q,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劲。
在滑稽戏的演员里,严顺开并不是特别典型的一位,他的嗓音没什么优势,他的上海话也没有尖团音,听起来更实,少了一点斤斤计较的鸡贼劲,但他长得很滑稽,眉眼特鸡贼,所有他的表演力总有一种微妙的反差张力。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表演也更容易让上海地区之外的更多人接受并喜爱。
这种特质用在阿Q身上显得格外契合,让人爱不起来,更恨不起来。严顺开曾经在采访中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里,他演阿Q更想演出“怒其不争”。
唯唯诺诺,欺软怕硬,喜欢投机,自欺欺人,看不惯特权又只能自己背地里骂一句“奶奶的”,他每次骂“奶奶的”的時候,总要再斜翻个白眼,就是那种斗不过人家只能躲着,躲着又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让着人家的劲儿,这股劲儿除了严顺开,没有人能演出来了。
他演的小人物,都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好心又懦弱,老实又无辜,经常莫名其妙地陷入别人的误解中,却又不善言辞,无力辩驳。他搓着手急得团团转,差点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最让人哭笑不得,也最让人觉得可爱。作为观众的我们,总能切实体会到他的无辜和无奈,因为我们也有这种小委屈,说不出来的时候也只会搓着手团团转。
到了晚年,严顺开一改往日的嬉笑形象,拍起了苦情戏《我的丑爹》(2009年)。艰苦的拍摄工作让72岁的严顺开对性命产生了担忧:“最惨的死是什么?是暴死他乡。拿到剧本时我就知道,悲剧开始了。今年是我的本命年,72岁,我怕暴死他乡。不仅我怕,家里老伴也怕。”在该剧的关机仪式上,严顺开曾深情地说,“这肯定是我最后一部戏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剧本打动我……”
孰料一语成谶。
2009年11月,严顺开在大连顺利拍摄完电视剧《我的丑爹》后回到上海,他突然感到自己小腿有些疼痛就去附近医院就诊,候诊时,因脑梗突然中风,左边身体瘫痪,所幸抢救及时挽救了生命,但从此缠绵病榻。
严夫人透露,严顺开中风之后脑子是清楚的,但语言能力很差。“他还有慢性支气管炎,心脏也不好,肺部老是感染,血压高,糖尿病,毛病很多。本来很活灵活现的一个人,一下子倒下来,真的是苦死了。”当年严夫人对媒体透露,严顺开平时偶尔会看电视,“看到有自己出现的节目还有印象,但曾经一起合作过的人已经不太记得。徒弟只记得经常来的,不常来的人就记不住了,大脑细胞都退化了”。
中风后,严顺开由年龄大的老伴儿照顾,逐渐远离大众视野。
去年,上海滑稽戏演员曹雄在严顺开生日那天发了一条微博,感慨老艺术家晚年的凄冷,身体不佳,有时意识不清,在医院里卧床多年,却很少有人看望。也有一种说法是,尽量少探望是因为怕老人过于激动,对身体不好。
的确有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可奇怪的是,总觉得他离得不远。严顺开的作品其实并不算多,但他的样子总是会很鲜明地出现在脑海中,好像上一次他出现在春晚中也是没多久以前的事一样。
我们太容易忽略重要的人了。直到离开,已来不及告别。还好有作品,让我们记住他,看着、笑着、怀念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