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
拒绝笑的人大概是不大有的,但是一个懂事的人笑起来也总会有自己的理由。笑得得当,会很开心;倘使碰到有人硬要你笑、你却笑不出来的时候,会觉得很没趣。
我对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曾多次设想“一个人在哪种场合可能会笑、而在哪种场合不大会笑”的可能性。
早年,我同文化局的一位同事聊天。他叫胡廷源,是位滑稽戏作家,曾同姚慕双搭挡演过独脚戏。有一次我问他,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件事,保证我会笑,他想了一想,说:
“有个工人,她有一件事情想不通,遂去寻支部书记诉苦。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眼泪直流。支部书记马上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手绢递给那位女工。对方拿看手绢擦眼泪,擦完眼泪,顺手把手娟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旋即,书记拍拍她的肩膀说:‘喂喂,这块手帕是我的。女工立即把手绢还给书记……”
胡先生讲完故事,我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我定下神来一想,这个小故事,虽然人物、情节、转折,大体上都具备,但是,叙述者如何去讲,如何使之具有戏剧性,使人体味到滑稽感,非常关健。如果没有必要的语速变化,同时配有恰当的情绪转换,恐怕难以达到让听众突然笑起来的目的。但是倘使处理得巧妙,倾听者很可能想想还想笑,他们会联系自己的生活经验,并设想出发生这件事情之后的种种可能性,并由此体会到欣赏的滋味。相反,如果缺乏上述手段,听众就可能笑不起来。
对于滑稽戏,我国的学者曾有不少经典的论述。王国维在1907年写过《人间嗜好之研究》,他把喜剧与滑稽剧放在同等地位。他认为滑稽戏“不独使人能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对喜剧之快乐之所存也。”他认为“笑人者”的“势力”要强过“被笑者”,这就是肯定了滑稽戏创作者的优越感。这种观念同历来的艺术实践是吻合的。
姚慕双、周柏春这两位滑稽戏大家,他们的作品,突出地呈现出一种在观念上比一般人要略高一筹的长处。独脚戏《各地堂倌》是一出优秀的保留剧目,这部作品不乏精彩的细节。比如有一段:在饭桌上,两位吃客相遇。菜上桌了,甲刚刚要去盛炒虾仁,乙迅即问甲;先生贵姓?府上是在……?甲只得将筷子放下,回答乙的问题,而此时盆子里的虾仁已被一扫而光,遂使甲极其不快。须臾,海参来了,甲想这次自己动作要快,不能让人家再占便宜,可是乙却迅速追问:您府上在……?这一来,甲吃海参又脱了班,心中不禁懊丧。回家之后,闷闷不乐。过了几日,请吃饭的柬子又来了。甲想,此番非要报复不可,于是自己便早作准备。宴席开始,菜一上,甲便抢先问乙一个问题,不料乙只管吃菜,一边掏出一张名片给甲,原来名片上姓名、地扯,一应俱全。甲颓唐之余,不得不佩服对手,确实高出一筹。
像这一类细节,在独脚戏、大型滑稽戏中比比皆是。这些作品,完全是作者兼表演者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众多细节集中起来以及,由作者加工、完善,加上恰当的结构、人物,就成就了一出受观众欢迎的滑稽戏。这种戏,使观众捧腹,也能让观众笑过之后再想一想。他们很容易由此而想到自己,也想到别人。经过思考,经过再创造,去丰富作品的内容,同时体味到艺术创造的愉悦。
这一类作品在格调上说,往往含有讽刺的意味。当然,以滑稽戏而言,作者提出的,往往并不是了不起的、严重的问题,而常常是稍稍带有规劝性质的提醒。因此,滑稽戏一般不会使观众造成心理上紧张,而是使人轻松、愉快,不大会有沉重感。与此相对应的,就是演员在表演上一般比较夸张,当然也离不开噱头。但是,出噱要恰当,不能离开实际生活,在这方面优秀的滑稽演員留给我们许多有益的经验。
老观众对《七十二家房客》不会陌生,这出滑稽戏堪称经典。剧中作者、演员对这方面的生活非常熟悉,他们观察得深入,体会得深刻。女演员绿杨,把二房东刻画得如此细致入微,深得观众喜爱,当年欧阳予倩先生看了戏,对绿扬的表演赞不绝口。艺术界一些老一辈的专家,也非常重视对滑稽戏的研究和实践,如人们都知道的黄佐临,就是一位花了心血潜心将滑稽戏的品格提高一个层次的戏剧家。
当然,滑稽戏在整体发展过程中有起有落;观众群体当中,有人特别喜欢这个剧种,也有人对滑稽戏显得冷淡,甚至嗤之以鼻。很多年来,有一部分观众,始终排斥这个剧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觉得滑稽戏会把小孩子教得油腔滑调。也有部分专家和学者,对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存在观念上的看法。我感到这并不奇怪。在我看来,当前,我们滑稽戏的从业人员也确实有自省的必要。据我所知,有些原先还看看滑稽戏的观众,现在也觉得实在笑不出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滑稽戏不滑稽,就失去了滑稽戏的价值。好在听说最近有了一两个“笑得出来的滑稽戏”,我没进剧场看过,不知水准如何,可能超过当年的《七十二家房客》比较难吧?
实际上,传统中的精华,包括选题、情节的提炼、结构的安排,以及误会、重复、突兀等具体手法的运用,都有学习和借鉴的必要。滑稽戏的要害,通俗一点说,就是“不协调”。由此,千变万化,成为戏剧。对观众来说,要么笑,要么不笑。滑稽戏用心良苦,终其目的,还是期望观众能快活地一笑。如果在“不协调”上用足功夫,就会看到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