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秀+蒋士美
内容摘要:作为易卜生一系列戏剧的“收场白”,三幕剧《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是一部探索人性、解剖灵魂、审视艺术与自我的反思性作品,蕴含着丰富的思想与深刻的内涵,具有多重阐释的代码,同时也为现代戏剧艺术开拓出一个神话般的表现领域。本文以《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为主要研究对象,从剧中四组地理空间的设置入手,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分析易卜生对象征手法的具体应用,挖掘这些地理空间的象征内涵。
关键词:易卜生 戏剧 地理空间 象征
在易卜生后期象征主义剧作中,空间也是精神性的,蘊含着象征意义。在《咱们死人醒来的时候》一剧中,剧作家从室内走向了室外,第一幕是海滨浴场旅馆外景,第二幕是山中疗养区附近,第三幕是在高山上,中间还穿插了回忆中的陶尼慈别墅的湖边。易卜生后期的戏剧创作,已经不满足于以往故事发生的地点在室内的客厅剧,而变成了一种“环境”剧,他也为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理空间赋予了深刻的象征含义。
一、海滨浴场——人间的馨香和现实的丑陋
“海滨浴场”出现在第一幕,是戏剧开始的地理空间。幕启时,雕塑家鲁贝克和他年轻的妻子梅遏坐在旅馆外的草地上休憩。在一个宁静、和煦、晴朗的夏日清晨,海滨浴场有“一片公园似的广场,一座喷水池,几簇优美古树和一丛灌木”,“左首有一小凉亭,几乎全被常春藤和美国藤遮住”,“后方是一片海峡景致,接连外海,远处有几个海角和小岛”(269)。舒适宜人的浴场环境和美丽绝伦的海峡景致象征着鲁贝克当时所处的优越的生活,雕塑家人到中年,名利双收,在杰作“复活日”后享有盛名,享受到了“人间的桂冠和馨香”,开始放弃艺术家的任务和使命,为绅士淑女们雕像,满足了外在的一切欲望,建别墅,盖公馆,娶娇妻,在美丽的海滨圣地度假。这时的雕塑家认为在充满阳光和美丽的世界上生活,要比一辈子钻在阴寒潮湿的地洞里、耗尽精力,永远跟泥巴打交道胜过百倍。
但是,身处人声鼎沸、景致优美的海滨浴场,雕塑家和他的妻子却感到非常寂廖,梅遏一出场就感叹“这里多么寂静”,“热闹之中似乎有点死气沉沉”(269-270),并认为他们所到之处都是如此,这不得不令人感到奇怪。其实,人间的桂冠和馨香早已使鲁贝克反感、憎恶,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绝不易在懒散的享乐中消磨人生。海滨浴场的环境优越,代表了一种物质的生活,一种享乐的人生选择,这与鲁贝克的艺术家本性相违背。艺术家本质上是追求精神生活、充满创造欲望的,他敏锐地觉察到人间的桂冠和馨香充斥着喧嚣与虚伪,人们逐名逐利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他为自己也陷入其中而感到疲惫、懊恼。他认为自己雕塑的半身人像并不是艺术品,这些东西的内部和背后隐藏着一种模糊奥妙的含义,看起来似乎惟妙惟肖,实际上都是“神气十足的马面,顽固倔强的驴嘴,长耳低额的狗头,臃肿痴肥的猪脸——有时还有粗野的牛脸”(274)。这些艺术品是大人先生们花大把的钱来定制的,是鲁贝克在成名之后不得已接受的工作,而并非艺术家呕心沥血的创造之物,艺术家的本性让他从骨子里反感这类不懂艺术却爱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也让他体内那个艺术家的灵魂蠢蠢欲动。
二、山中疗养区——充满着疾病和人生烦恼的环境
故事的第二幕和第三幕都发生在高山上的一个疗养区附近,身居此处的大多是身体或心理有疾之人,易卜生选择这样一个地理空间是有象征意义的,这是一个“充满着疾病和人生烦恼的环境”。鲁贝克和爱吕尼也正是在此处对爱情、婚姻、人生做了一次彻底的清算。
爱吕尼是作为病人的身份出现在疗养区的,她在离开鲁贝克后历经人生磨难,并且似乎患有精神失常多年,有一个身着黑衣的教会女护士与她形影不离,密切地监视着她。世人认为她是精神病,爱吕尼则认为自己已经死去多年,自从她把年轻的活的灵魂献给艺术家,而艺术家却轻易将她忘记的那一刻,生活与爱情的愿望便已破灭,她如活死人一般在世间游荡。所以爱吕尼出现的时候呈现出一种僵硬和垂死的状态,脸上皱纹很深,眼皮下垂,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是呆板的,恍若隔世的人。尤其是她走路的时候,梅遏发觉她走路的样子像一尊移动的大理石雕像,在年轻和充满活力的梅遏面前,爱吕尼显得生气全无,她曾经被艺术家当作模特儿创作了世间最美丽、最理想、最纯洁的女性形象,如今却如雕塑品一般僵硬、呆板,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而鲁贝克也生了病,他自己不觉得,但他妻子发现他心绪不安定,有厌世气息,并且对工作(艺术创作)也失去了兴趣。他虽然曾在艺术事业上达到巅峰,如今的他却丧失了创作的灵感和对生活的兴趣,逐渐厌倦了追名逐利,也为曾经失去刻骨铭心的爱情而痛苦。更深层次上,在事业成功,满足了所有的物质欲望之后,他触摸到了人生的倦怠和无意义。
久别的两人在山中的疗养区重逢,看似偶然的相遇,实则是作者的精心安排。鲁贝克和爱吕尼这对灵魂伴侣曾经因为对爱情和艺术的不同想法而分开,如今又因为相似的原因聚到了一起,他们带着各自的烦恼和心病来到山中疗养区,也在此地展开了对灵魂的审判。
三、陶尼慈的湖边——逝去的爱情和美好的时光
陶尼慈的湖边并非戏剧中确实出现的地理空间,而是存在于鲁贝克和爱吕尼两人对过往和回忆的描绘中,代表着他们逝去的爱情和美好的时光。
在陶尼慈别墅的一整个夏天,爱吕尼和鲁贝克共同创作完成了复活日雕像。那段日子是真正的“人的生活”,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恬静美好。两个心怀梦想和爱情的年轻人在一起工作、游戏、休憩,无拘无束的展现了人的本来面貌和生活的本质。此处出现了一个鲜明的地理意象——陶尼慈湖边的小茅屋。曾经,当鲁贝克执着于艺术家的梦想,与爱吕尼共同创作复活日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小茅屋里。他们通常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做完了一星期的工作之后”,“坐火车到湖边,在湖上过星期日”,他们坐在陶尼慈湖边的小茅屋,和鸟儿、天鹅玩耍。那时候,鲁贝克说如果有钱想把小茅屋买下,虽然他那时候无力做到,但他们的生活清贫而美丽。鲁贝克激情满怀地用艺术家的热血进行雕塑创作,即使物质上是贫乏的,但他拥有自己的艺术事业,并且为之奋斗,在艺术的殿堂里忘我的工作、沉醉。而爱吕尼也对艺术家萌发了爱的追求,并开始认识和追求艺术的美,主动地投入到两人共同的创作当中。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认为自己看到了高山上的荣华,看到了“极美的日出”。可惜,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生活中最纯粹的美,并且轻易将其放弃。纵然只是一段生活的插曲,也是千金难买。endprint
四、高山——光明的高处和理想的荣华
高山是剧中最后一幕场景发生的地理环境,剧中是这样描绘的——“荒芜坼裂的山腰,后方峭壁耸立。右首一列披雪的山峰,逐渐隐没在浮雾里”。一方面,高山上是地理环境中的高处,是制高点。它代表着“光明的高处,耀目的荣华,乐土的巅峰”,代表着一种超越性的理想和崇高境界;另一方面,它又被迷雾、暴风雪所环绕,地势险要,路途艰难,上山是死路一条,鲁贝克和爱吕尼携手走向的既是充满荣华的高山,也是死亡的深渊。
如果将易卜生所有的作品联系在一起思考,就会发现高山或者高原这类地理环境的反复出现,它们是易卜生创作理想和审美理想的载体,承载了他对于人生、艺术、理想、自由的思索,代表著一种在高处的生存选择和人生姿态。在易卜生的戏剧收场白中,高山同样具有特别而深刻的意义。剧本一开始,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幸福的梅遏要求丈夫鲁贝克履行娶她时的诺言,带她到高山上赏鉴全世界的荣华。而对方拒绝道:“你不是真正天生的爬山的人”。在爱吕尼和鲁贝克回忆往事的时候,爱吕尼也说艺术家曾经将她带到一个高的使人头晕的山顶,并在山顶上看到了极美的日出。从鲁贝克的回答和爱吕尼的讲述中,我们可以揣测高山具有特殊的内涵。而从后文的剧情来看,“高山”确实意义非凡,且暗含着本剧的主旨。
在迎来爱情和灵魂复活之后,崭新的生活愿望从鲁贝克和爱吕尼的内心升腾起来,在他们的身上和周围,生活似乎像以前一样热烈地沸腾跳跃着。他们强烈希望在走进坟墓之前将生活的滋味尝个痛快,但是,美好的生活愿景不能在低处的谷底实现,那里半明不暗,“丑恶潮湿的尸衾在咱们周围拍击”,黑暗力量随处可见。于是,他们要走向高处,只有在高山上才有光明、荣华和乐土。这里的高山就不仅限于地理环境的高处了,更是作家对崇高理想境界的期许,是鲁贝克和易卜生这类艺术家穷尽一生所追求的。在此处,剧情一扫阴郁沉重,重新焕发着高昂的理想主义激情,感染着剧中人向美好崭新的生活攀登。但是,高山虽然代表了崇高的理想胜境,却充满了未知的艰难与险恶,黑暗和破坏的力量随时可能夺取人的生命。在鲁贝克和爱吕尼登山的路途中,他们遇到了“迷雾”和“猛烈的暴风”,它们象征着主人公在追求理想途中所遇到的障碍、关卡。但是,鲁贝克认为“一切光明力量都可以注视咱们———一切黑暗力量也是如此”。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坦然地面对可能遇到的困难,也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即使明知这条路通向死亡,也毫不畏惧。登上高山的过程象征着爱情和灵魂的复活,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重新发现,对人性中最基本的价值和最美好的情感的尊重,对灵肉和谐的两性关系的期待。而这一切,却需要用躯壳的退却,生命的死亡为代价。结局虽然残酷,但这个追寻过程本身就是十分勇敢且值得肯定的,这也正是这个行为的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湖北医药学院第一临床学院;湖北十堰市太和医院政工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