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伟,施学云
(1.安徽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2;2.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以现代性为参照坐标的乡土想象是20世纪以来中国乡土叙事的主要内容,构建具有现代特征的乡土秩序,塑造兼具现代和传统特质的理想乡土性格,以及整合、重构乡土文化成为百年乡土叙事及其想象的重要内容。相较而言,乡土情结的表达较为隐晦、含蓄。深植于传统文化中的乡土情结,一方面持守、眷恋着传统的农耕自然经济生存方式、“天人合一”思想、家国同构社会模式和传统文化精神,另一方面则在乡土现代性想象的背景下,不断生发新的乡土情愫和文化内涵。
进入新世纪,历经百年现代性的乡土世界并没有即刻产生应有的现代效应,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导致城乡主体地位倒置,城乡一体化快速演进,乡土村落不断减少,乡土人口涌入城市,乡土文化日渐溃散……乡土叙事建立在乡土经验与记忆基础之上,当乡土世界的现代性构想被现代性用另一种方式摧毁,乡土世界的现代化想象已成为问题时,乡土世界将何去何从?乡土想象也因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乡土世界已然颓败,乡土情结将何以依附?或坚守乡土叙事阵地,或吟唱乡土挽歌,或转移叙事视角,必将成为乡土叙事者面临的抉择,而乡土想象与乡土情结则是他们选择叙事策略时难以回避的问题。
需要指出的是,乡土想象是通过文学实践对现代性进行的思考,属于带症候特点的叙事路径;乡土情结源自集体无意识和个体经验、情感表达的需要,具有回望的性质。二者均为叙事动机和叙事策略,都建立在乡土世界基础之上。就心理机制而言,乡土想象是对乡土现代性的构想与预设,属于显性特征;乡土情结是对乡土世界的回望与眷恋,具有隐性特点。乡土情结的表达与乡土想象的困境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然而,就乡土叙事而言,二者是乡土世界在前后两个维度的延展,具有互补的关系,是乡土叙事的两个主要路径。乡土情结的表达与释放可以增加乡土想象的底蕴,乡土想象的实践可以丰富乡土情结的内涵。相反,乡土想象的缺失会导致乡土情结滑落至单一的怀旧与感伤之中,乡土情结的缺失会削弱乡土叙事的动机和乡土想象的深度。如前所述,新世纪之初乡土叙事中的乡土想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甚至有论者认为乡土想象已经终结,乡土情结的表达也发生了变化。那么,乡土想象陷入困境有哪些表现,乡土情结发生了哪些变化;作为乡土叙事的两个主要路径,它们能否生发出新的乡土叙事可能。这些都成为了当下亟待总结和关注的问题。
在传统的乡土叙事中,乡土想象具有实现的可能性与操作性,现实困境是乡土社会走向现代性的必由之路,历史苦难是凝练乡土精神和文化的重要路径。进入新世纪,乡土世界的现代性遭遇诸多变化,乡土想象也逐渐陷入困境。困境首先源自乡土世界自身,生产方式、价值理念、人口结构、生态环境等因素的变化,直接导致乡土想象的变化,直接催生对乡土现代性的思考和忧虑。
构建现代乡土世界是新世纪乡土想象的叙事根本,然而乡土世界走向现代性的历程却满目疮痍。“乡村曾一度是承载文化的重要载体,但其消失却呈现加速度。据统计,2000年,我国有360万个自然村,到2010年自然村减少到270万个,10年时间内有90万个村子合理或不合理地消失了,……乡村的消失,意味着给城市提供支持的源头枯竭,也意味着乡村文化的消亡。”[1]此外,2012年中国的人口结构也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乡村人口,乡土中国的性质开始发生转折性变化。究其原因,现代化、工业化、商品化、城市化浪潮对乡土世界的侵蚀与破坏,造成了乡土世界的困境与苦难。
原本构想的乡土现代性努力却被现代性所摧毁,表现为土地流失、乡土秩序失范、价值观念变异、文化精神溃散、人口逃离乡土等,贾平凹的《秦腔》、关仁山的《麦河》等作品,都或者直接反映了乡土世界颓败的现实,或者流露了乡土想象遭遇的困境。在《秦腔》中,贾平凹通过“疯子”张引生的视角,讲述了清风街近三十年的历史,特别是通过老村支书夏天义与现任村支书夏君亭之间围绕土地而展开的角逐,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给乡土世界带来的震荡和变化,叙述了农民沉重的负担、农村耕地的丧失以及乡土文化的失落等,表现了乡土世界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和传统格局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并寄予了深层忧虑与深切同情。
此外,乡土自身的不足与劣根性也是导致苦难与困境产生的原因。在乡土现代性的语境下,乡土世界原有的文化结构、伦理秩序、人性劣根并没有发生现代转型,相反却借助现代性的外衣愈发包裹得严实,难以革除并不断滋生出新的问题。如刘庆邦的《东风嫁》讲述了主人公米东风因为有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而犹豫不决不肯走进婚姻的故事。米东风当过小姐,他的父亲为把女儿嫁出去一再降低下嫁条件,后来在村长的撮合下嫁给了邻村迟迟娶不上媳妇、吃喝嫖赌占全的破落户王新开。婚后的米东风带着赎罪的心情,一直忍受着王新开的侮辱,丧心病狂的王新开为了还赌债甚至要求米东风继续卖身。此时的米东风意识到必须反抗,但却被王新开捆绑起来、限制人身自由。王新开的残疾弟弟不忍看到嫂子被哥哥折磨,便挺身救了嫂子,而代价却是自己选择了自杀。小说对乡土主体的精神状况和人性劣根进行了深入剖析,乡土世界的现代性并未带来人性的现代转换。“基于外生力量的冲击,乡村世界慢慢趋于从外到内的溃败”,“‘乡土’作为一种大地的母性召唤结构,越来越失去她的神圣性质和凝聚力”[2]。于是,乡土想象的可能性与可行性日渐弱化,滑入前所未有的低谷。
“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以现代城市文明为标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就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基本目标,同时也是现代性生长的基本路径。”[3]城市乡土世界是乡土想象展开的又一叙事视域,主要通过务工农民以及通过求学、入伍等途径进城的乡土主体来实现。然而,乡土想象在城市视域的展开,必然会导致乡土想象的转移或终结。城市是现代性目标得以实现的载体,也是先进生产力、现代文化的落脚点;在乡土主体眼里,城市更是获取生存资本、实现主体价值、满足欲望诉求的理想所在。“农民已经由被动地驱入城市变为主动地融入城市文化,由生计的压迫变为追逐城市的繁华梦,由焦虑地飘泊变为努力地融入城市文化;谁也没有办法抵御现代化浪潮的席卷,离开乡村的年轻人再也不愿回去,不但身体不愿意回去,精神也不愿意回去。”[4]11
必须正视的是,主动融入城市的生存欲求与进城后的文化错位、异化是短时期难以解决的矛盾。与90年代主要遭遇生存法则制约不同,新世纪进城后遭遇的最大危机则是文化难以认同和灵魂的飘泊感,如许辉、苗秀侠的《农民工》、邓一光的《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等。《农民工》讲述了以张如意为代表的普通民工从进城务工求生存、求温饱,到求自立求发展、最终事业有成的奋斗故事。小说重点叙述了张如意等人进入城市之后面对的现实遭遇以及精神困惑——难以立足,不被城里人所认可,工友遭遇不幸去世……揭示了由乡土世界进入城市的各色人物的漂泊历程,着力叙述了他们遭遇的文化错位挫折和精神磨难迷惘。与之同时,在城市文化面前,乡土文化已沦为“亚文化”,融入城市后必然会被城市文化所融合、湮没,甚至吞噬,那么任何关于乡土想象的命题都将不复存在。
历史乡土叙事是新世纪乡土想象的一个重要实验域。因时间缘故,历史乡土叙事似乎与乡土现代性想象没有太多关联。然而,“历史叙事之所以重要而且必要,其实还是在于创作主体通过浸润着精神和灵魂的叙述,使历史与现实得以有效地交流;在于创作主体立足我们的现实困境,对历史的对话欲望和重新激活”[4]47。就历史时空而言,新世纪乡土叙事截取的时间段大多为旧民主主义革命、新民主主义革命和20世纪50年代延续至今的历史时段,如刘醒龙的《圣天门口》、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等。就叙事主题而言,历史乡土叙事旨在通过追忆历史、挖掘历史、反思历史,达到阐释历史命题、挖掘人性灵魂,以及启示当下的叙事目的。
不能忽略的是,历史乡土叙事大都以乡土中国的现代性为历史背景。反思历史乡土进程中现代性的努力及其效果,着力为当下乡土想象汲取历史正能量,始终或显或隐地存在于历史乡土叙事的主题阐释过程中,如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小说围绕后窑医疗站展开叙事,赤脚医生万人寿在“文革”中倒下了,儿子万泉和接替他当了赤脚医生。万泉和没正式学过医,当医生勉为其难,他先后和几名医生配合行医,但别人都离开了,唯独他一人留下。后窑村贫困落后,如果万泉和不当医生,谁来关心农民的疾病?小说通过日常性叙事风格和幽默笔调,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近乎荒唐、不合逻辑的行医历史,其中渗透着对乡土现代性的种种质疑,表达出对中国乡土历史状态的深切关注。
遗憾的是,大多历史乡土叙事要么回避了乡土现代性的价值,要么质疑现代性在乡土历史上的意义,因为历史乡土的现代性结果已有定论——现代性无法改变乡土世界的苦难,甚至与其他因素合谋制造了诸多苦难,历史乡土的现代性想象远不如其他命题释放的能量大,如刘醒龙的《圣天门口》。天门口小镇的雪、杭两大家族世代不和、彼此争斗。杭家青年杭九枫为了抹黑雪家,私通遭弃的雪家儿媳阿彩,不料却与阿彩擦出爱情的火花。后来革命浪潮席卷了天门口镇,两个人在战争岁月里时聚时离、相互扶持,但家族宿怨却让他们始终无法结合,他们唯有默默守望。历经战火,天门口镇迎来彻底的解放,阿彩去了省城,而杭九枫却留在天门口镇。面对新的历史苦难,杭九枫拯救了天门口镇,让天门口人安然度过艰难时刻。小说借一个小村庄20世纪前半叶风云变幻的历史,塑造了20世纪乡土中国历史的受难者与拯救者形象,竭力彰显一种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在历史乡土叙事中,苦难主题取代了现代性主题,苦难叙事质疑、回避乃至遮蔽了现代性命题,乡土想象从而滑向了历史苦难的叙事深渊。
乡土现代性想象是叙事主体的自觉选择,乡土情结是深植于叙事主体和乡土主体内心的欲求。从叙事动机角度来看,乡土情结是实践乡土叙事和乡土想象的重要动因之一,然而,乡土世界的遭遇和乡土想象的困境却导致乡土情结的表达发生变化,出现了如下三个方面的叙事焦虑。
由于对乡土世界的固有深情、无限眷恋以及心灵向往,叙事者或批判、或歌颂,或忧虑、或缄默的态度,均为表达乡土情结的方式和路径,是对乡土世界充满想象的叙事选择。“进入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就更侧重对日益解体中的传统乡土的现代性乡愁的抒发,更关注农民的灵魂状态、文化人格,更关注他们在急遽变革的大时代中道德伦理的震荡和精神的分裂”[4]10。在这类作品中,乡土颓败已是不争的事实,乡土现代性想象已陷入困境,现实批判的叙事态度已然不能解决乡土想象的问题。于是,叙事者转为表达乡土情结,抒发现代性乡愁,在怀旧过程中表达、发泄内心的压抑和失落的情绪。不可否认的是,抒发乡愁是抚慰心灵的良药,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作者从书写家族历史,到叙述城市生活,而后笔触再次回到自己最为擅长的乡土世界。小说中大段抒写楚王庄的风物人情,使小说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以此抒发内心的乡土情结,饱含着浓烈的乡愁,具有积极的叙事效果。同时必须正视的是,“如果说传统乡愁的意象还有实物可凭依、可维系的话,那么现代人的乡愁已多少带有了乌托邦式的臆想成分了,事实上的乡村与文本中的乡村已经没有多大关系”[5]。于是,面对“物非人非”的乡土世界,怀旧便日渐成为寄托情感、寻找心灵归宿的重要方式,并日渐成为乡土情结表达的唯一路径,以致滑入怀旧的深渊。
一直以来,乡土世界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散地,乡土文化是整个民族文化的主体部分。经过近百年的乡土现代性努力,特别是新世纪初,中国文化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乡土世界的颓败导致乡土文化溃散、断裂乃至流失,融入城市后为城市文化所融合、湮没,甚至吞噬,乡土文化沦为“亚文化”,如王十月《寻根团》中的乡土世界沦为城市人眼里的“风景画”,失去了曾经的文化内涵和底蕴。另一方面,城市文化代表先进文化的构建方向,在整合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同时滋生新的文化内容,已占据中国现代文化格局的主体地位。
乡土文化是乡土情结的主要载体,其变化势必引起乡土情结表达路径的变化,主要体现在“离乡—返乡—离乡”的现实历程和叙事结构上。在乡土现代性想象困境面前,“离乡”是获取生活资料、实现生存价值的首先方式,悬置乡土情结成为义无反顾的选择;在城乡二元文化对立的尴尬格局中,“返乡”是实现身份认同、释放乡土情结的最好方式,然而乡土世界的现状、城市文明的召唤力,在“返乡”者眼中曾经的乡土文化已黯然失色,如《寻根团》中乡土世界日渐“风景化”“淘金化”;在身份认同、乡土情结遭遇困境时,再次“离乡”便成为最终的选择,此时的乡土情结由于文化的无所依附而退守内心深处。于是,由忧虑乡土文化的消失,经过“离乡—返乡—离乡”的现实遭遇和心灵历程的演绎,转变为乡土情结无所依附的焦虑,成为乡土想象困境中乡土情结的重要特征。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20世纪的中国历史就是一部苦难史,而乡土历史更是乡土世界遭遇现代性挫折、承载历史苦难的真实写照。如前所述,苦难成为历史乡土叙事的主要命题,或借叙述苦难阐述主流价值观念,或反思乡土现代性苦难的成因,或升华历史苦难的价值和意义等。然而,无论如何,借助历史“返乡”却是一个虽较为隐蔽但却无法绕开的命题,如阎连科的《受活》,它是一部特殊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史”。小说以荒诞的笔法,讲述在混乱的历史和社会中,一个付出巨大牺牲、把自己融入现代化进程的边缘乡村——受活庄,在匪夷所思的县长带领下,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典创业”的极至体验。苦难无法根除,受活庄人唯有“回归乡土”方可消解苦难。于是,借助历史苦难“返乡”便成为释放乡土情结的重要叙事策略。然而,需要辨证地看,借助历史苦难“返乡”会导致弱化乡土情结表达的欲求,主要体现在历史乡土叙事中形成的“遭遇(制造)苦难—逃离苦难—消解苦难”的叙事结构上。“遭遇(制造)苦难”,易使乡土情结衍变为对受难主体的同情,导致乡土情结走向单一化;“逃离苦难”,苦难无法根除,必然促动反思历史和乡土现代性;在很多历史乡土叙事中,“消解苦难”成为最终的叙事选择,表现为或忍受苦难,或通过宗教救赎、精神超脱、升华苦难的意义等方式完成对苦难的消解,如叶广芩的《青木川》等。
因此,在历史乡土苦难叙事中,乡土情结及其表达欲求要么为道德怜悯和人文关怀所置换,要么被反思苦难所遮蔽,要么被消解苦难所弱化。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面对乡土情结表达需求弱化的现象,部分历史乡土叙事通过反思苦难成因、升华苦难意义,甚至实现了精神“返乡”的叙事效果,未尝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对深化乡土情结的内涵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在乡土想象遭遇困境的背景下,乡土情结表达面临着种种焦虑,如何实现乡土情结的表达,消除乡土情结无法释放的焦虑,不少乡土叙事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探索与实践,乡土情结的表现视域和文化内涵发生了新变。在传统乡土叙事中,乡土情结更多是正面表达,主要通过展示地域景观、凝练乡土精神、抒写情感经验等方式表达。与之不同的是,新世纪乡土情结的表现视域发生变化,乡土情结的依附载体发生转移,其精神境界与文化品格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一是展示地域文化风貌。由零星地展示乡土景观转变为系统地展示地域文化,是新世纪乡土情结表达的一个重要变化。地域文化是乡土主体和叙事者生存的空间,是乡土主体情感和心灵皈依乡土世界的具体载体,表现为物态地域文化、行为地域文化和精神地域文化。物态地域文化是乡土情结所依附的表层文化景观,它是乡土世界所呈现的最直观形态,在乡土叙事作品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展示,如莫言笔下的东北高密乡、阎连科笔下的受活庄、周大新笔下的楚王庄等。行为地域文化,即地域文化的行为要素和行为方式,着意于乡风民俗的抒写,包括特定地域的行为规范、风俗习惯和生活制度等,林白的《妇女闲聊录》、袁学志的《真情岁月》等作品都有表现。精神地域文化,是地域文化的精神和心理层面,包括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信仰追求、审美情趣和道德理念等,是乡土情结表达所要抵达的最高层面,如刘醒龙的《天行者》、陈家桥的《少年王》等,对特定地域的精神文化和社会心理状态进行了展示。地域文化的表现,一方面是国家、区域经济社会发展对文化建设提出的新要求,另一方面地域文化更是倾注了叙事者的乡土情结,是乡土叙事的诗性情怀的表现,折射出了对待乡土世界的较为积极的叙事态度。
二是关注乡土主体精神。毋庸置疑,乡土世界的人物是乡土情结最为直接的关联对象。因血缘纽带和情感关系,他们是叙事者眷恋乡土、倾注情感以及释放乡土情结的主要原因。如果说展示地域文化风貌折射的是较为积极的叙事态度,具有诗性和赞美的特质,那么关注乡土主体精神折射的是更为客观、理性的叙事态度,彰显了理性审视和人文关怀的特点,成为乡土情结表达的另一重要变化。一方面,关注乡土主体在乡土想象困境中的灵魂状态、文化人格、集体无意识,探索他们的伦理困惑、精神冲突和价值皈依。如毕飞宇的《平原》讲述了在封闭的历史语境中,因乡土主体精神困顿、性格差异等造成的种种悲剧。故事定格在苏北平原的王家庄,塑造了从愣头青变成青年领袖的端方、知青村支书吴蔓玲、为当兵不择手段的混世魔王、为爱情而死的三丫、乡村医生兴隆等形象。毕飞宇既呈现了乡村世界美好的一面,肯定了青年人对于理想、爱情的热切追求,但是,他也毫不忌讳地展示他们阴暗的一面,如在局促的空间中,由于流言、误解、性格差异等造成的日常的、近乎于无事的种种悲剧。另一方面,源自乡土情结表达和释放的叙事动机,人文关怀精神和人格褒扬姿态始终贯穿在理性审视的过程中,如刘醒龙的《天行者》。在《天行者》中,小说主要讲述了一群在西河乡界岭小学无私为乡村教育事业做出贡献的民办教师为求转正而发生的辛酸故事,同时叙述了张英才、余校长、孙四海、万站长、蓝飞和夏雪等人的爱情故事。在面对民师转正名额问题上,底层民办教师展现出无私的一面,而为争得转正名额、拥有权力背景的张英才最终深受感染,并决定回到界岭教书。小说在深入细致地描摹乡村民办教师心灵世界的同时,既传达了对乡土社会中文化启蒙的尖锐反思,更对落后偏远地区乡村民办教师的生存现状给予了人文关怀。
乡土情结的移植既是面对乡土想象困境时的被动选择,也是实现新变和突破的方式,即促使乡土情结在移植中觅得新的依附载体,使乡土叙事的精神文化内涵超越乡土,实现升华。
1.向土地情结衍变、移植
土地是乡土世界存在的基础,是乡土情结依附的根本。新世纪以来,随着乡土世界转型和乡土现代性想象的困境,乡土情结向土地情结衍变、移植已成为一种叙事趋势。就现实层面而言,土地问题成为新世纪初乡土世界的主要问题,土地抛荒、土地流失、生态环境破坏等问题日趋严重,残雪的《在城乡结合部》、孙惠芬的《上塘书》、姜戎的《狼图腾》等作品都有展示。就乡土社会而言,乡土想象陷入困境,乡土现代化遭遇颓败,乡土世界已是物非人非,怀旧是乡土情结表达的重要方式,而一味地怀旧只会导致乡土情结走向终结。就叙事内容而言,乡土经验发生变化,乡土记忆成为剩余的叙事经验,乡土情结的表达视域受到限制。就乡土情结的传承而言,在“农二代”“农三代”等出生成长在城市的人们眼里,乡土世界日渐陌生化、模糊化,土地情结最终要取代乡土情结。上述变化促使新世纪的乡土叙事和情结表达发生了新变。
一是选择坚守土地的叙事立场。“新世纪乡土小说大都更乐于叙述农民坚守土地的故事,叙述者总是选择站在守土农民一边。农民对土地的坚守,有两个层面:一是对土地权益与合理用途的坚守,二是对土地情感的坚守”[6]。如莫言的《生死疲劳》以“动物之眼”看农民与土地关系变迁,叙事者与主角是西门屯被枪毙的地主西门闹,他经过几次转世,先后成为驴、牛、猪、狗、猴、最后又成为人,围绕着土地这个沉重的话题,小说阐释了农民与土地的种种关系,写出了农民对于土地无比执著的颂歌和悲歌,表现出了对守土者的同情与关怀。
二是高扬土地赞歌、抒写土地情结。在对土地及土地情结的叙述中,乡土情结发生并完成了移植。在赵本夫的《无土时代》中,出版社总编辑石陀因曾经的政治与感情伤害,变得性格古怪,经常夜晚拿着小铁锤损坏路面让土地裸露,经常半夜跑到郊区的小山上抱着一棵树泪如雨下彻夜不眠。在石陀看来,土地是一个真正能疗治伤口的地方。小说叙写了钢筋水泥、霓虹闪闪的现代都市向乡土化、纯净化、原始化的回归,展现了对土地的执著与眷恋。
2.探索讴歌生命价值
由表达乡土情结转向对生命的礼赞、探索讴歌生命价值,是新世纪乡土情结表达的又一重要变化。生命是乡土世界的主体,包括一切富有灵性的生命。探索、礼赞生命的价值,讴歌大自然生命力,既是乡土情结中集体无意识的反映,更彰显了新世纪乡土情结表达的开放性特征。
一是表达对生命、生殖和繁衍的敬畏和膜拜。在莫言的《蛙》中,虽然叙事的中心词是表层的“计划生育”,但其背后隐藏着的是却是对生命、生殖和繁衍的由衷敬畏和顶礼膜拜,“生命”成为叙事潜在的核心命题,作品名称、人物姓名、故事情节都与生命有关。作者还通过寓言式、象征式手法,把乡土情结的表达推向更高的层次,即关照生命、歌赞生命、敬畏生命。
二是表达对原始生命力的赞美。赵本夫的《无土时代》叙写了从现代化、都市化到乡土化、原始化的回归,表达了对原始生命力的赞美:留守村长与追求原始生存方式的城市女人以非正常方式发生性关系,激起对原始生命力的怀念和赞美;主人公石陀身怀勃勃雄心,努力唤起木城人对原始生命力的记忆,认为花盆是城里人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
三是传达万物有灵的理念。孙惠芬在《吉宽的马车》中,一方面延续“乡下人进城”的叙事主题,另一方面借助懒汉吉宽的视觉、听觉等感觉系统,对歇马山庄一切富有生命的物体进行歌颂,并传达出了万物有灵的理念,有力地提升了乡土情结的文化内涵和层次。
3.构筑现代精神家园
乡土情结的抒写、表达最终是要指向人类的归宿问题,力争达到终极层面的精神皈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7]。这是2010年梁鸿回乡时内心的真实流露。可以看出,构筑现代精神家园,实现人类诗性回归,是乡土情结表达的最终题旨所在。乡土世界历来是安放心灵、慰藉情感和皈依精神的此岸世界,其田园牧歌风情、诗情画意格调,着实令人魂牵梦绕。如“寻根”作家韩少功在新世纪伊始就践行了自己与乡村的约定,回到湖南省汨罗县,寻找诗意的栖居之地,寻找精神家园之根。然而,乡土现代性努力的颓败,乡土想象遭遇的困境,使得乡土世界原本的诗意栖居地和精神家园色彩暗淡很多,如贾平凹、阎连科、刘醒龙、范小青、毕飞宇等一大批作家更多以审视的态度对待乡土世界,清风街、受活庄、王家庄、后窑村等地方已不再具有精神和心灵归宿地的特征。于是,从“此岸”跨向“彼岸”,从乡土世界走向心灵世界,从回归乡土家园衍生构建精神家园,寻找诗意的栖居,实现终极关怀,便成为当下及今后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乡土情结表达的重要选择。如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上部“出延津记”讲述孤独无助的农民吴摩西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却在寻妻路上丢失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养女,他不得不走出延津;下部“回延津记”记述了吴摩西养女巧玲的儿子牛建国,同样为了寻找与人私奔的老婆,走向延津的故事。“出延津记” 与“回延津记”不仅指离开或者回归这片土地,更是通过讲述百年“孤独”引发对人类构建精神家园的思索。
“乡村文明的崩溃和以都市文明为核心正在建构的新文明的崛起,决定了百年来作为主流文学的乡土叙事的衰落”[8]145,然而“乡土文明的崩溃并不意味着乡土文学的终结”[8]146,更不意味着乡土情结表达的终结。还有一部分乡土小说,着力书写乡土想象的另一种可能性,即书写乡土现代性想象的可能性,及乡土情结表达的可能性。进入新时代,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脱贫攻坚的阔步推进,区域顶层设计的乡土构想,乡土现代性秩序的整合、规范正在进行等,使乡土世界的现代转型成为可能,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关仁山的《麦河》、袁志学的《真情岁月》等作品中,都流露出对乡土现代性变革的期待。尽管在现代化、城市化面前,乡土叙事的“亚叙事”地位将不可避免,但乡土叙事的想象暂时不会终结,乡土情结的表达亦不会终结,且会因自身的变化和移植而生发出更多的叙事意义和价值,不断丰富新时代语境下乡土叙事的文化品格和精神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