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楫的钓鱼岛诗歌及相关问题考略

2018-01-02 04:03倪晋波
关键词:琉球钓鱼岛文献

倪晋波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15002)

众所周知,钓鱼岛列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固有领土,其历史、地理及法理层面的证据昭昭在目[1],不容置疑。此外,古代诗文,特别是明清两朝为数不少的钓鱼岛诗歌更从文学层面证明了钓鱼岛列岛的中国归属权。目前可见的钓鱼岛诗歌研究论著不多,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数罗时进先生的力作《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以下简称“罗文”)。该文发表于《文学遗产》2014年第1期,又见于《国学》2014年第3期,两者内容一致,但后者篇幅较省,因此拙文在讨论时将以前者为准。罗文着眼于钓鱼岛诗歌作者的身份,特别注意到了明清时期多位册封琉球使所写的钓鱼岛诗歌,并对其作了详细的考述,精密允当,意蕴深远。但其间尚有可补遗处,如,清代康熙年间的册封琉球正使汪楫所作的钓鱼岛诗歌。笔者不揣浅陋,拟对此略作赘语,并就“钓鱼岛文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问题稍加说明,以就教于时贤。

一、汪楫的三首钓鱼岛诗歌

罗文提到了汪楫的两首钓鱼岛诗歌,即《中流》二首。汪楫(1636—1699),字次舟,号悔斋,原籍安徽休宁,寄籍江苏扬州。据《清史稿·文苑传》,康熙十八年(1679),汪楫应“博学鸿儒”科,试列一等,授翰林院检讨,故时人常以“汪检讨”称之。下文将要讨论的朱彝尊诗作《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即是如此。康熙二十一年(1682),汪楫被任命为册封琉球正使,翌年率团出使琉球。归国后,汪楫写成《中山沿革志》、《册封琉球疏抄》和《使琉球杂录》等,为中日关系留下珍贵史料。史载,汪楫“少工诗”,有《悔斋集》《观海集》等。两书今均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此外,《清代诗文集汇编》还收录了其所著《山闻诗》一卷、《山闻续集》一卷及《京华诗》一卷。笔者注意到,汪楫的这些诗歌中,有数十首涉及出使琉球事,其中直接关涉钓鱼岛的有三首,除罗文所列《中流》二首外,还有一首诗《神飙》,且这三首诗在内容上是有关联的。

《中流》二首所写乃钓鱼岛的优美夜景及汪楫夜过列岛的怡然感受。其一云:“中流自在且轩渠,鱼鸟偏知畏简书。终夜绕樯无数鸟,连朝引舶一双鱼。”其二云:“廿五廿六无月夜,峭帆一往开苍茫。不知水色映天色,只觉星光胜月光。”[2]775第一首“中流自在且轩渠,鱼鸟偏知畏简书”两句中,“轩渠”,欢悦貌,意同“自在”,两词连用,显然是强调自己当时异常开心。“畏简书”,意谓“公务羁身”,典出《诗经·小雅·出车》:“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毛传》:“简书,戒命也。邻国有急,以简书相告,则奔命救之。”李商隐《筹笔驿》诗云:“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但在汪诗中,这两句意有反衬,鱼鸟畏简书而自己不以为意。这表明,汪楫深知自己此行使命庄严,但信心满怀,故能怡然自得。第二首“不知水色映天色,只觉星光胜月光”两句,意绪出人意表。夜海星光,袤远依稀,水天相泯,迷离难辨,此景竟胜月光,这自然是诗人内心欢悦所致。

《神飙》也直接关涉钓鱼岛。诗云:“惊涛万里势搏空,三日神飙笑卷篷。此际高堂念游子,犹从五两祝南风。”[2]776该诗写的是使团船队经过赤尾屿黑水沟附近时遇到的惊涛骇浪及自己当时的心境。汪楫《使琉球杂录》卷五记载:

二十五日见山,应先黄尾后赤屿,无何,遂至赤屿,未见黄尾屿也。薄暮过郊(或作“沟”),风涛大作。……久之始息。问:“郊之义何取?”曰:“中外之界也。”“界于何辨?”曰:“悬揣耳。”然顷者恰当其处,非臆度也[3]。

此处的“郊”(或“沟”),即黑水沟,今称琉球海沟。据日本学者井上清的说法,钓鱼岛列岛位于中国东海大陆架的南部边缘地区,东西向排列,其北侧水深不足200米,海水蔚蓝,但其南侧以南的海沟,水深骤然达到了1000多米至2000米以上,黑潮经过这里由西向东流过,赤尾屿的南侧紧靠深海沟,因此海上风大浪高[4]。汪楫诗中“惊涛万里势搏空”的“神飙”即由而生,而其势成之地正是“中外之界”的黑水沟。由此可知,钓鱼岛列岛是中国领土,因为穿越其南侧的黑水沟,即至异邦之境。

《神飙》全诗所透露出的诗人胸臆也可堪注意。“三日神飙笑卷篷”一句,或化用自宋人范成大之诗。范成大《放舟风复不顺,再泊马当,对岸夹中马当水府,即小说所载神助王勃一席清风处也。戏题两绝》之二:“禁江上口柏山东,三日荒寒系短篷。却忆宫亭湖里去,随人南北解分风。”[5]两相比较可见,范氏“三日荒寒系短篷”袒露的是羁旅愁苦,汪楫“三日神飙笑卷篷”则彰显了其超逸豪情,表明他对于出使琉球的无惧和信心。这与《中流》二首所展露的自信开怀之情一以贯之。“此际高堂念游子,犹从五两祝南风”两句亦有借用,不过却是宕开一笔,从彼处着墨。首先化用王维《送宇文太守赴宣城》诗中“何处寄想思,南风吹五两”[6]两句,表达身在祖国的亲人对出使海外的游子的牵挂和祝福;继而又取《诗经·邶风·凯风》之意,表明思亲存孝之心。总之,全诗负高志于异境,寄柔情于家人,不仅彰示了汪楫对于出使琉球不辱使命的信心,也凸显了传统士子家国一体的襟怀。

二、朱彝尊自选集不载《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的原因

汪楫使毕返国后,不仅撰写了《使琉球杂录》《册封疏钞》等著述记录册封之事、介绍琉球风习,还绘有《乘风破浪图》以纪其行。罗时进先生在《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一文中亦言及此,并说:“朱彝尊题有《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诗,似未流传。”[7]事实上,这首诗是有流传的,只不过不见载于朱彝尊晚年手自删定的《曝书亭集》,而是收录在朱氏早年刊刻的《腾笑集》中。

《腾笑集》卷二《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诗云:

汪君才地何峥嵘,直与东马严徐并。一朝衔命使绝域,濒行封事上九闳。乞降御笔示海外,永使荒服输其诚。佥曰不可帝曰可,浓墨大字摇光晶。天子临轩赐颜色,容台谏院那得争?琅函锦题国门出,车前驺唱扬三旌。麒麟之袍绣织成,青丝络马双鞶缨。被以重罽红猩猩,南浮江淮达闽越。长风五月沙雨晴,天妃庙前酾酒行。舵楼语笑潮已生,梅花洋东天水黑。但见日月星辰明,一夫危樯赤脚撑。捷如山木腾鼯鼪,百夫仰望目尽瞠。峭帆风饱弓在檠,又如张翼鸷鸟征。有时吟啸讶瓶笙,千人同舟一心力。不比吴越交相倾,巨鱼长似金背鲸。扬鬐前导莫敢撄,满空霜禽飞且鸣。黄衣蝶翅方鹂庚,昏波忽拔虎蛟穴。静夜或耿骊龙睛,潮鸡报晓鼍报更。三日竟指中山城,中山君长搓手迎。道旁张乐声琮琤,倾城士女堵墙立。笋皮笠重蕉衫轻,丛筠夹岸烟梢平。佛桑花开白紫赪,日长使馆坐无事。围棋隔院闻楸枰,银光砑纸百幅呈。诗篇或与沙门赓,爱君临池用笔精。草书不减张伯英,八分远过梁升卿。宣尼新宫碑一丈,高文摹勒傍两楹。更闻岛中田少耕,宾筵日日罗香粳。佳酥之鱼翠釜烹,香螺劝酒粘绿饧。模糊深椀山薯羹,遐陬风土正不恶。亦有花药同扬荆,归艎仍以针计程。往还七见蟾蜍盈,君来诣阙因陈情。请假读礼旋书棚,却金复荷主恩赐。投牒翻来迁秩荣,忆昨送君秋风清。才逾一暑入帝京,金门咫尺我颠蹶。君乃万里来蓬瀛,披图雪浪看尚惊。眼花欲眩心怦怦,耳中彷佛波涛声。粉精墨妙谁经营,恍疑博望星槎横。我歌长句挥散卓,青云敢附千秋名[8]。

阮元编纂的《广陵诗事》卷一云:“(汪楫)归作《乘风破浪图》,一时诗人皆题咏焉。”[9]这其中就包括朱彝尊的长诗《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该诗以绚丽之笔颂扬了汪楫不畏艰辛出使琉球的壮举。那么,朱彝尊晚年为什么不将其收入自选集呢?这与该诗作年前后朱氏的经历和心态有关。

康熙二十二年(1683)二月,朱彝尊受赐居禁垣景山之北、黄瓦门东南,这自然是莫大的恩宠。当年六月,汪楫自福州启航,出使琉球,朱彝尊作《送汪检讨使琉球序》为其送行。上引诗中所谓“投牒翻来迁秩荣,忆昨送君秋风清”,即指此事。康熙二十三年(1684)三月,朱彝尊因事被谪,徙居宣武门外古藤书屋,距其赐居禁垣仅仅一年,这种反差令他沮丧不已,其《自禁垣徙居宣武门外》诗云:“诏许携家具,书难定客踪。谁怜春梦断,犹听隔夜钟。”所以,《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诗中才有“才逾一暑入帝京,金门咫尺我颠蹶”的自伤之语。由此也可见,《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一诗应该是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夏敏教授在《中琉邦交语境中的涉琉文学》一文中说:“与王士祯齐名的清初诗文大家朱彝尊在好友汪楫使琉球前夕,便赋诗多首(如《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等)相赠”,将该诗的写作时间置于汪楫使琉球前夕[10],显系误解。康熙二十九年(1690),朱彝尊复官,但两年后又遭罢官,至晚年又备受礼遇。天威难测,几度沉浮,令朱彝尊不免心悸。“才逾一暑入帝京,金门咫尺我颠蹶”这样的患得患失之语或令上意不悦,为免猜忌,遂将全诗删去,不收入《曝书亭集》,并因此引起后人的误会,以为该诗未能流传下来。

事实上,《腾笑集》中还有《和韵赠顾典籍贞观》、《送田学使雯》等诗也不见于《曝书亭集》,这些诗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平之气,失载原因大约一如《题汪检讨楫乘风破浪图》。

三、“钓鱼岛文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的必要性

从上文的讨论可以看到,汪楫的钓鱼岛诗歌及相关杂记虽然隶属文学作品,但是对于论定钓鱼岛的中国归属权也有支撑作用,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在更大的层面上,包括汪楫在内的明清册封琉球使所作钓鱼岛诗歌都属于“钓鱼岛文学文献”。本文所谓的“钓鱼岛文学文献”,是指古代所有关涉钓鱼岛列岛的文学作品,包括诗歌、游记、杂记、日记等。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钓鱼岛问题文献的整理与研究近年来备受学界重视,相关成果也堪称丰富。目前可见的相关大型文献中,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2006年相继出版的《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汇编》《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续编》《国家图书馆藏琉球资料三编》和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10卷本《钓鱼岛问题文献集》为最。但是,这些资料集主要辑载有关钓鱼岛的历史、地理、公文和图录文献,于“钓鱼岛文学文献”较少关注。尤其是后者,对很多明清时期原始文献的收录,或是虑及篇幅之故,竟不载全文,令人遗憾。

在研究方面,目前学界对“钓鱼岛文学文献”的关注多集中于相关诗歌。其中的代表性论著除了罗文之外,还有韩结根先生的《钓鱼岛历史真相》一书。该书第六章《诗歌揭示历史真相——历代钓鱼岛诗歌解读》,胪列了数十首古人所作的钓鱼岛诗歌,并对其中的九首诗进行了详细解释,于钓鱼岛诗歌的整体研究有创辟之功[11]。姜鹏博士与罗时进先生合写的论文《清嘉庆赵文楷钓鱼岛诗歌写作考述——以赵朴初先生二通书札为中心的讨论》[12],从家族史的角度讨论了清代嘉庆元年(1796)恩科状元、安徽太湖人赵文楷(1761—1808)出使琉球时所写的有关诗歌,富有新意。事实上,明清时期以诗歌之外的方式描绘钓鱼岛的文学作品也不乏其例。如,清人李鼎元所著的《使琉球记》。嘉庆五年(1800),李鼎元以册封疏球副史身份跟随赵文楷出使琉球。该书以日记体的形式记载了出使始末,详赡谨严。其书卷三云:

(五月)初九日,庚寅,睛,卯刻见彭家山,山列三峰,东高而西下。……申正,见钓鱼台,三峰离立如笔架,皆石骨。惟时水天一色,舟平而驶,有白鸟无数绕船而送,不知所自来。入夜,星影横料月光破碎,海面尽作火焰,浮沉出没。木华《海赋》所谓“阴火潜然”者也。

(五月)初十日,辛卯,……东方黑云蔽日,水面鸟无数。……辰正,见赤尾屿。屿方而赤,东西凸而中凹,凹中又有小峰二。船从山北过,有大鱼二,夹舟行,不见首尾,脊黑而微绿,如十围枯木附于舟侧。舟人举酒相庆,已刻,微雨从南来,雷一刻,雨倏止。午刻,大雨,雷以震,风转东北,柁无主,舟转侧,甚危[13]。

这两段文字分别记载了使团经过钓鱼岛和赤尾屿的情景,涉及岛屿形状、周边海况等。其写钓鱼岛列岛海域海鸟翔集、鱼群游弋之景与汪楫《中流》诗“终夜绕樯无数鸟,连朝引舶一双鱼”相类,可资比照。在文学性方面,上引两段李文皆笔意简练,比拟精准,前段明绚如画、引人入胜,后段想象奇崛,摄人心魄,堪称钓鱼岛文学中的佳作。当然,也必须注意到,钓鱼岛文学文献多附见于相关史地资料,需细细爬梳剔抉,方能毕其功。在当前的形势下,这项工作不仅必要,而且有一定的迫切性。

总之,本文藉由对汪楫的三首钓鱼岛诗歌及相关问题的讨论,一方面希望可以稍补罗文之缺,另一方面提出“钓鱼岛文学文献”的概念,并对其研究现状略作描述。笔者之意绝非在炫人耳目,而是基于历史和现实逻辑,希望学界对相关文学作品予以更多的重视,因为这些作品的价值已超越文学之域而有更深层的意义。罗时进先生在《明清钓鱼岛诗歌及其相关文献考述》的文末说:“文学作品,本质上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史料;而诗歌记载诗人行迹与精神,足可为民族历史之见证。”斯言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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