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杰,师 琦
(郑州大学,郑州450001)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是德国著名的哲学家、语言学家、文化评论家、诗人、作曲家、思想家,被认为西方现代哲学的开创者,他在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The Birth of Tragedy,1872)中系统阐述了其美学思想和悲剧理论。
尼采的悲剧理论的构成中有两个核心概念: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日神……按照其语源,他是‘发光者’(der Scheinende),是光明之神,也支配着内在的幻觉世界的美丽外观(Schein)。”“日神本身理应被看作个体化原理的壮丽的神圣形象,他的表情和目光向我们表明了‘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及其美丽。”[1]4作为光明之神,阿波罗以其光照使世界呈现美的外观,因此日神代表了世界美的一面,而酒神冲动则更加注重内在。有关酒神的传说,因教派的不同,版本也各异。“根据俄尔普斯(Orpheus)秘仪教派的版本,狄奥尼索斯(Dionysus)起初是宙斯(Zeus)和冥后泊尔塞福涅(Persephone)所生,名叫查格留斯(Zagreus),幼年时最受父亲宠爱,常坐在父亲宝座旁边。嫉妒的赫拉(Hera)鼓动泰坦(Titans)杀他,宙斯为了救他,先把他变成山羊,后又把他变成公牛;但是,泰坦众神仍然捕获了他,把他肢解并煮烂。雅典娜(Athena)救出了他的心脏,宙斯把它交给地母塞墨勒(Semele),她吞食后怀孕,将他重新出生,取名狄奥尼索斯。”[1]29尼采提到这一传说意在解释肢解象征着酒神的痛苦,也就是“个体化的痛苦”,酒神的重生则意味着“个体化的终结”。“他的悲惨命运使他更加关注人本身的迷醉性,任性本身的放纵享乐,隐身到人本身的痛苦和毁灭,在希腊悲剧中或可以称之为命运。”[1]55
安妮塔·布鲁克纳(Anita Brookner,1928-)的小说《杜兰葛山庄》(Hotel Du Lac)中普西太太(Ms Pusey)和她女儿詹妮弗(Jennifer)主要代表了日神冲动,从她们的衣着、谈吐上可以看出美的原则。而主人公莫妮卡(Monica)则主要代表了酒神冲动,她到杜兰葛山庄的目的就是来寻找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刺激。普西太太疯狂购物、詹妮弗私通内维尔(Neville)的行为又体现了她们内心狂野的一面。莫妮卡被迫养好身体准备为丈夫一家传宗接代,又显示出她维护女性美的一面。主人公女小说家埃迪斯(Edison)因逃婚来到杜兰葛山庄,她执着的爱情观体现了性格中的酒神冲动。她默默爱着已婚的爱人,从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这又体现出她性格中节制的一面。埃迪斯身上同时具有日神和酒神的二元冲动,两者在她的身上合二为一。
尼采认为,“悲剧正是来源于日神和酒神的相互对抗,又相互渗透,正似白昼与黑夜的不断交替衍生出的一种平衡,不断的交替看似斗争的表面是为了迎接短暂的共处。”[4]由此看来,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的融合预示着小说中埃迪斯、普西太太、詹妮弗、莫妮卡的悲剧性结局。本文从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的角度来分析各个主人公的人物性格特点和由此造成的悲剧性结局。
日神状态的鲜明特征是适度。“适度即美的尺度”,“希腊人自觉遵守的界限即美丽外观的界限”。为了个体化的神化,日神“只承认一个法则——个人,即对个人界限的遵守,希腊人所说的适度。”日神本质中不可缺少这一界限:“适度的节制,对于狂野激情的拜托,造型之神的智慧和宁静。”[1]40可见适度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美丽外观界限的遵守,是美的尺度;另一方面是对个人界限的遵守,是伦理的尺度。
普西太太及其女儿詹妮弗衣着华丽,代表日神身上美的一面,这让埃迪斯觉得“仿佛母女俩浑身都散发出迷人的光芒,坐得近点,自己也能沾上点光,变得更加勇敢,更加自信”[2]34。“这位太太中等年纪,一头栗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十根指甲涂成猩红色,身上穿着漂亮的印花丝绸长裙,一看就不是便宜货。”[2]15从埃迪斯的描述出,读者仿佛看到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贵妇,长发披肩、衣着华丽地坐在桌边。但是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普西太太生日那天,埃迪斯在给戴维的信中这样写道:“普西太太刚刚还很有派头,突然间看上去很苍老……普西太太终于招架不住,透露了自己的秘密:今年她刚满七十九岁。”[2]31普西太太七十九岁的年龄却有着五六十岁人的容貌,不仅小说中客人们感到不可思议,读者也会为之惊叹。普西太太拥有天生丽质的容貌,加上生活的富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普西太太所到之处就像光明之神——日神一样,散发着光芒,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普西太太的女儿詹妮弗雍容华贵,但时而又展现出少女的气质。埃迪斯初见詹妮弗的时候,看到“女孩应该二十五岁上下”[2]18,说明詹妮弗看上去也是年轻十足。从她的穿着来看,“一身衣裳做工十分考究,只是穿在她身上显得紧了点”,“而詹妮弗还是一个青春少女,这套衣裳很快就要穿不下了。”[2]60詹妮弗同样肤白貌美,气质过人,举止谈吐之间露出高人一等的气势。
“世界本身无所谓美,美的外观既然是外观,就不属于世界本身,而是‘内在的幻觉世界。’”[1]27同样普西太太母女的美,也是外观的美,不属于她们内心的美。通读全文,不难发现她们只是用美丽的外表来掩盖心中的孤独。普西太太的丈夫已经离世,现在是一位七十九岁的寡妇;她来到杜兰葛山庄目的是来寻找新的伙伴、赢取更多的关注。同样,詹妮弗依附于自己的母亲,却没有归属感,一旦离开母亲便一无所有。
日神适度节制的另一个方面是对个人界限的遵守,是伦理的尺度。在普西太太向埃迪斯说完“女人就该穿得漂漂亮亮,我一直跟詹妮弗说”,“所以,我总是把她打扮得像个女王”之后,“詹妮弗起身,普西太太伸出双臂,詹妮弗投入母亲的怀中,用自己的脸蛋在妈妈脸上蹭了又蹭。”[2]4此处所描述的场景使读者感到诧异。首先詹妮弗已经成年,应该有独立的审美能力。其次这种只有少女向母亲撒娇时才会伸出双臂投入母亲怀抱的画面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七十九岁老母亲和四十岁左右的女儿之间。詹妮弗已经步入中年,应该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相反她却总以一个少女的模样依恋母亲,仿佛她的心理和行为永远把她留在了童年,一副中年的躯体包裹着一颗少女的灵魂。她们的母女之情浓厚的程度超过了常理,相互之间的依赖程度超越了常人的想象。母亲对儿女的态度也是女儿童年的延续,普西太太“坚持让女儿一定要喝杯茶,哪怕已接近下午六点”[2]17。对普西太太的这种强制性的约束,詹妮弗不但欣然接受,而且认为,作为女儿就应该对母亲做到言听计从。在她的世界观中,母亲就是她的全部,她必须恪守这一条。个体自由不再,主体不存,何谈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酒神状态是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3]尼采把醉看作日常生活中的醉酒状态,是生命力的最大调动、发泄和享受。莫妮卡的酒神冲动表现在被丈夫孤立于杜兰葛山庄后,她通过各种疯狂的举动肆意发泄心中的不满。
莫妮卡被丈夫逼迫来到杜兰葛山庄调养身体,为传宗接代做准备。丈夫是贵族出身,需要一男半女来继承家产。如果她不能孕育下一代,“就只能拿上几张卡,从府上自动消失,腾出空位,让她丈夫另做安排”[2]92。初见莫妮卡,埃迪斯看到的是:“一件薄薄的双绉衫挂在细细的脖颈和消瘦的肩头,显得她颇为憔悴”,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用埃迪斯的话说:“她自己也很想要个孩子,可我觉得恐怕有点难,她这个人太漂亮了,太瘦了。也太养尊处优了。”[2]92所以,对莫妮卡来说生孩子有些困难。莫妮卡的家庭地位遭到威胁,同时又被丈夫孤立于此,心中不免忿恨。
然而,莫妮卡又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不屑一顾、从不约束自己的人。“莫妮卡朝手中的香烟点点头,说道:‘这儿明令禁止吸烟,见鬼去吧。’”[2]79由此不难看出她的任性妄我。心中对丈夫的不满加之她放荡不羁的性格,决定了她要肆无忌惮地宣泄。这首先解释了她为何抽烟,“深深吸了一口。……过了几秒钟,她那完美的鼻孔中冒出两股烟雾。”[2]79莫妮卡追寻尼古丁带来的刺激和振奋,从而忘却此行目的和心中的忿恨。其次,她还放纵肉体之欢。埃迪斯这样评价莫妮卡:“跟莫妮卡在一起时,埃迪斯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充斥着轻佻张狂、冷嘲热讽。整天想的就是和谁干上一场。这个女人就是不肯做出有夫之妇的样子,足迹所到之处,设下一个个美丽的陷阱,看着真是令人为之感叹。”[2]94她沉醉于性爱带来的肉体上的满足,以此来宣泄心中的不满,填满心里的空虚。她给男人设陷阱,不过是以自己的美貌来赢取男人们的注意,以此来慰藉被丈夫抛弃后的孤独。她在尼古丁和性爱中麻痹自己,认为以她“轻佻放肆的言行,就能打破丈夫的尊严,让他低头服输,挽留自己;如若不然也要坏了他的名声”[2]94,开始伤害自己和丈夫。她在过度的放纵中逃避现实,寻找自由。尼采认为,“过度意味着一切界限的打破,既打破了个体存在的界限,也打破了现象的美的尺度,向世界的本质回归”[3]。莫妮卡虽然彻底打破了伦理的界限,却没有如愿回归本质,因为她内心还是期待回到丈夫身边,这种进退维谷和矛盾心理剥夺了她存在的幸福感,成为她悲剧的根源。
尼采认为,日神和酒神是一对相互召唤、彼此依赖的兄弟联盟。酒神与世界的本质相联系,日神与现象相联系。“一方面酒神冲动不断召唤日神冲动出场,另一方面,日神冲动又不断地通过对酒神冲动的约束把它纳入艺术的轨道。”[1]38小说中的主人公埃迪斯执着于自己的爱情观,不畏世俗的眼光,不屈服于男权社会,这是她的本质所在,也正是她性格当中酒神冲动的体现。
在埃迪斯与乔弗里结婚的那一天,她梳妆打扮完毕之后乘车来到婚姻登记处。就在她所乘坐的车快抵达目的地时,她突然发现乔弗里“处处循规蹈矩,简直像只耗子”[2]150,于是她要求司机把车继续往前开,最终躲过了这场婚姻。她逃婚的行为只是因为她不爱这个男人。她的逃婚使乔弗里颜面扫地,受到众人的指责,她最终也不得不离开居住的地方,来到杜兰葛山庄避风头。在当时的社会,女性逃婚被认为有违妇道,会招致社会异样的目光。
另一方面,埃迪斯对爱情的执着也达到了酒醉神迷的境界。她对爱人戴维刻骨铭心的爱从她写给戴维的一封信中就可以看到:“我全部的爱都给了你,直到永远。”[2]209即便她明白,戴维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也不会因为她而做出任何改变。在这段感情中,埃迪斯深知“要说咱俩你情我愿有点儿滑稽,其实是我比你更情愿,从头到尾,我都比你更情愿”[2]209。而戴维“从不晓得埃迪斯的星期天是多么的空洞,长夜是多么的无聊,也从不知晓她有多少次到最后一刻才取消了自己计划中的度假”[2]67。在这段感情中,只因为埃迪斯爱戴维,她便不顾一切。埃迪斯对爱情的执着追求,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其动力来自酒神冲动,这一冲动驱使她不惜一切逐渐接近她的本质。
埃迪斯性格中的酒神因素还表现在对奢华的物质生活和成为社交场所焦点的渴望。内维尔在劝说埃迪斯成为他妻子时说,“一旦结了婚,你就能像其他人一样火辣,以你的潜力而言,甚至可以做到有过之而无不及。到那时,你就会交友广阔,嘴里有着说不完的话,再也不用一个人等在电话旁。”[2]116这番话显然触动了埃迪斯,她豁然起身说,有点冷,还问他走不走。所以,埃迪斯的内心向往普西太太的雍容华贵、戴维妻子那样的傲娇之气、不怒自威、信心十足,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成为万人瞩目的焦点,引来众人羡慕的眼神。
“酒神冲动不断召唤日神冲动出场”,埃迪斯执着地守候着卑微的爱情,但她越是对爱情沉迷,越是小心翼翼。小说十二个章节中有六个章节提及埃迪斯写给戴维的信,与他讨论身边的人和物;然而,所有的信件,她都没有寄出,她在独自忍受着感情的折磨,因为另一种同样强大的日神冲动也在控制着她,她要遵循世俗的规约,要恪守伦理的尺度,由此造成的内心痛苦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日神冲动在埃迪斯的衣着风格也一览无余:“埃迪斯穿上自己的花格呢裙子和长羊毛衫。”[2]48长羊毛衫在文中多次出现,这说明埃迪斯着装简单、一成不变,并不张扬。她没有普斯太太的奢华和莫妮卡的时尚,甚至不如斗牛犬般的老太太一样,她还一天更换三套裙子。埃迪斯自己也承认,“因为自己太过温顺,所以周围的人很少会留意到自己的要求;也可能自己压根就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2]170。日神精神使埃迪斯过于克制自己,结果使得自己如隐形人一般不受重视。
尼采认为,日神和酒神二元冲动之间达成既互相制约又互相促进的恰当关系。日神和酒神在日常生活中体现为梦和醉,“梦释放视觉、联想、诗意的强力;醉释放姿态、激情、歌咏、舞蹈的强力”[1]39。埃迪斯对爱情的执着可以看作她为自己的感情生活所做的一个梦,梦里她和爱人戴维共坠爱河。但是,她知道只有在梦里她才能释放激情,沉醉于与戴维的二人世界,梦醒了一切照旧;她恪守着伦理的界限,对戴维敬而远之。埃迪斯就这样宁愿默默守护着无法实现的爱情,也不愿为了荣华富贵而出卖爱情。这令生活在日神和精神两股强大力量撕扯下的她痛不欲生。
小说主人公性格中不可分割的日神和酒神冲动,互相对抗,互相渗透,造成了她们不可避免的悲剧。埃迪斯一方面执着于爱情,不肯委曲求全于没有爱情的婚姻,另一方面也想成为自己渴望的样子,火辣、自信、滔滔不绝。但是她的本质——对爱情的追求还是战胜了她的虚荣。她给戴维发电报,同时还不得不回到守候爱情的凄凉中去。她的性格中日神冲动和酒神冲动激烈碰撞,她既不依靠物质的奢侈来慰藉寂寞,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爱情而践踏伦理的界限。因此,她的悲剧性结局显而易见:回归原有的生活,守着自己的小说和对爱人的思念而渐渐老去。普斯太太和詹妮弗依赖物质层面的奢华隐藏心中的落寞,以雍容华贵的外表吸引众人;但物质只是身外之物,除去这层浮华,母女二人的空虚便占据了她们的生活,所以她们的结局也是悲剧性的。莫妮卡虽在丈夫面前收起放荡不羁,然而她之前的骄奢淫逸却让她付出了代价——身体状况很难传宗接代。不妨预测,莫妮卡回家之后虽能与丈夫“和好如初”,但是不能生育很有可能使她失去家庭,所以未来对她来说也极有可能是一个悲剧。小说《杜兰葛山庄》以灰色的画面开始,又以埃迪斯灰色的心情而结束;小说中主人公看似都回到了“原来”的生活中,但是原本意义上原来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出悲剧。
[1]尼采.悲剧的诞生[M]//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布鲁克纳.杜兰克山庄[M]叶肖,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
[3]牛丽君.《她比烟花寂寞》之日神酒神理论研究[J].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15(3).
[4]唐博.从《悲剧的诞生》浅析尼采的世界观[J].湖北函授大学学报,20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