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颖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成公绥(231—273),字子安,东郡白马(今河南滑县东)人,少有俊才,雅好音律,辞赋甚丽,为魏晋时代著名的辞赋家、诗人。他少时即有赋作,《乌鸦》赞美乌鸦有反哺之德,实为祥瑞之禽。其后又因《天地赋》而见荐于太常,征为博士,每与张华受诏并为诗赋。其流传下来的赋有二十余篇,题材新颖,内容丰富。陆云在《与兄平原书》中有言:“近日视子安赋,亦对之叹息绝工矣。”[1]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亦有三处提及其名,并给予好评。其一,在评论汉代十家“辞赋之英杰”之后指出:“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愧:亦魏晋之赋首也”[2]135;其二,于《时序》篇中指出:“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2]674;其三,指出子安在当时的名气之盛:“成公子安选赋而时美,夏侯孝若具体而皆微……”[2]701。成子安虽名列典籍,享誉至今,然其作品却很少有人研究。故本文就其赋的题材内容、思想价值、艺术成就作以简论。
成子安的赋今存仅二十余篇,但这二十余篇几乎涉猎了天、地、人各个领域,使得赋的描写对象更加广博,内容更加丰富,赋作家的视野眼界进一步开阔。从题材看,其赋大致可分为艺术赋、自然赋、人事赋三类。其中,艺术赋又可分为音乐赋和书法赋两种。音乐赋有描述乐器的《琵琶赋》 《琴赋》,有叙写音乐技艺的《啸赋》;书法赋有《隶书体》一篇。自然赋也可分为三小类:有描写自然天象的《天地赋》 《云赋》 《星赋》 《风赋》 《阴霖赋》 《时雨赋》 《大河赋》;有描写动物的《乌赋》《蜘蛛赋》 《螳螂赋》 《鸿雁赋》 《鹦鹉赋》 《鹰赋》;还有描写植物的《木兰赋》 《柳赋》 《芸香赋》《日及赋》。人事赋的内容比较杂:有描写节日风俗的《洛禊赋》和《藏钩赋》;有描写人事活动的《延宾赋》 《射兔赋》;还有表达作者态度,抒发作者感情的《弃故笔赋》 《宣清赋》 《慰情赋》。
成子安的赋不但内容丰富,题材也很新颖。以上列举的作品中,《蜘蛛赋》 《螳螂赋》是前人从未提笔过的,成子安在《天地赋》序言中很骄傲地指明自己赋作的创新独特之处:“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历观古人未之有赋,岂独以至丽无文,难以辞赞!不然,何其阙哉!遂为天地赋”[3]532。
成子安之所以能作出内容丰富、题材新颖的赋,大概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人总是在继承前人的同时又对其有所发展,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古今同然。赋体文学自创立后,经过模拟屈子的骚体赋和大肆铺陈都邑园囿、宫室建筑之美的散体大赋逐渐进入了抒写真实情感的抒情小赋时代,这表明人们对骚体赋和汉大赋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审美疲劳,他们需要在因袭中创造出新的东西来推进赋体的发展。因此,不论是从赋的形式上还是内容上,赋作家们都致力于去开拓与创新。汉末的蔡邕、赵壹,建安的王粲、曹植,两晋的张华、成公绥、潘岳、谢惠连等人,均是杰出代表;其二,人总是时代的产物,人类的实践活动都会打上自己时代的烙印。成公绥于魏明帝曹叡太和五年(231) 出生,卒于晋武帝司马炎泰始九年(273),一生跨两朝,且在两朝均有任职,易代之际的口蜜腹剑、尔虞我诈、残忍凶狠他都经历过,仕宦浮沉、腥风血雨使他的生活体验更加丰富,感情更加丰沛。我们常说“国家不幸诗家幸”,由于时代动荡和生活坎坷,再加上出身于儒学世家,又尊奉道教,使得他的关注点从政治转移到生活,从仕途扩大到自然万物。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昔人论诗,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笔者认为,此语不止用于诗词,赋作亦然。纵使赋作的特点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但它亦为“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文人之作,故赋这种文体也可以成为作家咏物寄怀的工具。赋本是介于诗文之间的特殊文体,尤其是自进入抒情小赋时代以来,其抒情功能进一步强化,诗化倾向越来越凸显。成子安的赋作也为之做出了一定贡献,表现出很强的咏物寄怀、托物言志的诗化特征。
成子安的赋并非单纯的模山范水之作,其中也寄予了丰富的情怀。如《天地赋》中,作者即以饱满的激情呼出对大自然的赞叹:
天动以尊,地静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亏。阴阳协气而代谢,寒暑随时而推移。三才殊性,五行异位。千变万化,繁育庶类。授之以形,禀之以气。色表文采,声有音律。覆载无方,流形品物。鼓以雷霆,润以庆云。八风翱翔,六气氤氲。蚑行蠕动,方聚类分。鳞殊族别,羽毛以群。各含精而容冶,咸受范于陶钧。何滋育之罔极兮,伟造化之至神。[3]532
《木兰赋》云:
览众树之列植,嘉木兰之殊观。至于玄冥授节,猛寒严烈。峨峨坚冰,霏霏白雪。木应霜而枯零,草随风而摧折。顾青翠之茂叶,繁旖旎之弱条。谅抗节而矫时,独滋茂而不凋。[3]535
成子安用反衬的手法将恶劣严寒的自然环境描述出来,接着又把树木和野草等同类植物在严冬下的“枯”与木兰的“荣”进行对比,从而触景生情,惊讶于木兰在已是悬崖百丈冰的寒冷冬季,不改颜色,抗节矫时,对木兰的气节大加赞赏,表现出对生活在黑暗的社会政治环境里的气节之士的由衷欣赏,也间接表现出自己的高尚气节。
《鹦鹉赋》的序文写道:“鹦鹉,小禽也。以其能言解意,为人所爱玩。育之以金笼,升之以堂殿,可谓珍之矣。未得鸟之性也。”[3]557因赋文缺失,但通过此序文可知,本文旨在倡导对本性的保持与爱护,实为一篇富含人生哲理之作。由此可见,成公绥写的每一篇赋作都有自己的情怀和寓意在其中。
而最能体现成子安赋咏物寄怀、托物言志的,当属其所谓“寓言赋”。寓言赋,顾名思义就是在赋体写作中加入了寓言的成分,从而生动形象并委婉曲折地表现出作者的写作意图。更精确地来说,寓言赋是咏物赋的别体,它保留了寓言原有的寓意深刻的特点,但作为赋的体裁形式,它改变了寓言只是简单叙述故事的特点,而更加注重描写,并加以铺陈渲染。以《螳螂赋》为例,这是一篇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故事为底本的赋作。这则故事最早见于《庄子·山木》,又见于刘向《说苑·正谏》,作者将其加以丰富和改造,用赋的形式书写出来,这也应该说是一种尝试和创造。刘向《说苑》描述这则故事如下:
吴王欲伐荆,告其左右曰:“敢有谏者死!”舍人有少孺子者欲谏不敢,则怀丸操弹于后园,露沾其衣,如是者三旦。
吴王曰:“子来,何苦沾衣如此!”对曰:“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吴王曰:“善哉!”乃罢其兵。[4]
成公绥的《螳螂赋》全文如下:
仰及茂阴,俯缘条枝。冠角峨峨,足翅岐岐。寻乔木而上缀,从蔓草而下垂。戢翼鹰峙,延颈鹄望。推翳徐翘,举斧高抗。鸟伏蛇腾,鹰击隼放。俯飞蝉以奋猛,临蟪咕而逞壮,距车轮而轩翥,固齐侯之所尚。乃有翩翩黄雀,举翮高挥,连翔枝干,或鸣或飞。睹兹螳螂,将以疗饥,厉嘴胁翼,其往如归。[3]560
比较而言,《说苑》中的“螳螂捕蝉”故事本意在于说明不要只沉浸于眼前的利益而不顾后患,而成公绥的赋则似乎更侧重于揭露世道险恶,说明危机四伏,在内容上更接近《庄子》寓言。成公绥处于魏晋易代之际,当时政治异常黑暗,文人名士动辄遭杀身之祸。对此他有较清醒的认识,于是便清心寡欲、缄默自守,以期远祸避害。这篇寓言赋也正是他对当时黑暗现实的揭露和反映[5]。在形式特点上,刘向之文完整地叙述了一个故事,表示事件之间发展的连词居多,侧重点在于故事的连贯性和表意性,成公绥的《螳螂赋》则用了赋的铺排手法,用动词和形容词将螳螂的身体特征、举手投足、历史褒贬铺陈渲染出来,另外也形象地描绘了黄雀之翩翩悠闲和发现目标后的迅猛无情,而其总体表现手法则是托物寓意,与诗无异。
成子安的《蜘蛛赋》也可以纳入寓言赋中。文本其实就单纯讲述了蜘蛛在风雨如晦的天气下于房角处织网捕食的故事,但作者的描写方式为赋的笔法。一开始就极力渲染蜘蛛织网的动作幅度之大、连接房屋之高之广:“独星悬以浮处,遂设网于四隅。南连大庑,北接华堂。左凭广厦,右依高廊。吐丝属绪,布网引纲”[3]560,接着又描绘网的繁密质佳:“纤罗络漠,绮错交张”,周围气象的暗合:“云举雾缀,以待无方”,自投罗网之物的窘态:“苍蚊夕起,青蝇昏归。营营群众,嗡嗡乱飞。挂翼绕足,鞙丝置围”,以及蜘蛛自己对此丰硕成果的洋洋得意:“冲突必获,犯者无遗”。当然,寓言赋总归还是要有作者的寓意在其中,此赋不光用夸张的笔法讽刺了见风使舵、借混乱危险的生活环境为自己谋利享乐的蜘蛛式人物,也讽刺了那些虚与委蛇、没有信仰、随风摇摆的昏乱之徒,他们终究沦落为所谓“时代弄潮儿”的牺牲品。由于文本的残缺亡佚,成子安的《鹦鹉赋》 《鹰赋》等篇的具体内容我们不得详知,但按理也当是此类寓言赋。成子安把寓言融进赋的体裁中来,写出如此混融一体的作品,咏物寄怀,托物言志,虽属赋体,但颇有诗化特征,亦赋亦诗,从而丰富了赋的表现手法。
成子安的赋作中,既有塑造得栩栩生动的人物形象,也有刻画细腻、形象生动的动植物形象。其刻画的人物形象,有《洛禊赋》中活泼欢乐的妖童媛女,他们“考吉日,简良辰……嬉游河曲。或盥织手,或濯素足。临清流,坐沙场,列罍樽,飞羽觞……”[3]558这些俊美的男子女子于去灾乞祥之日,成群结队,嬉戏游玩,无忧无虑,让人好生羡慕。有灵活矫健的射兔人的形象,他“收辅车之双辔,舍良马之长鞚。擒迅羽之轻焱,截逸足之狡弄。盈得获于后乘,充庖厨之所贡”[3]559。只此数句,作者主要用“收”“舍”“擒”“截”“盈”“充”六个动词,便将射兔人的勇猛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前四个动词,主要表现射兔人在打猎过程中的干练机智;后两个动词则描绘了射兔人在收获满满之后的喜悦之情。同时通过这六个动词,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射兔人的赞叹与喜爱。还有仅现存一句“惟潜龙之勿用,戢鳞翼以匿影”[3]562的《慰情赋》,结合作者生活的时代背景,我们似可看到一个小心谨慎、韬光养晦、以道家之学聊以慰情的高人形象。
相对于与人物形象相关的较少赋作来说,成子安描写动植物形象的赋作较多。在《柳赋》中,作者先点出柳树适应生长环境的能力之强,它“启横门于大路,临九达之通衢”,无论在“京宇之西偏”还是“犊鼻之清渠”都可以见到它;接着又写自己植柳的缘由:“闵行旅之靡休,树双柳于道隅”[3]540;后又描绘出柳经过多年生长后,为行人提供茂密浓荫的形貌:“弥年载而成荫,纷婵媛而扶疏”[3]540。不论是对柳树这类植物无处不在的大范围描写,还是就自己栽培的这两棵柳树的使用价值和欣赏价值而言,作者在描写时都注意抓住它的主要特征,针对其特点进行铺叙,使得“柳”的形象在寥寥数语中活现出来。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言:“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但早在李白之前,成子安就望着应节群至的大雁写下了一篇《鸿雁赋》。作者因为“奇其应气而知时”,所以他写出了在“辰火四流,秋风属起”的日子里“轩翥鼓翼,抗志万里”勇敢追求理想栖息地的鸿雁形象。它们聚集在一起,共同为了南飞的愿望而努力。“过云梦以娱游,投淮湘而中憩。昼顾眺以候远,夜警循而相卫。上挥翮于丹霞兮,下濯足于清泉。”[3]560它们在云梦泽悠闲地遨游,在淮水湘江中驻足休息,白天群飞,不让一只伙伴掉队,晚上轮流守候,依偎而睡。作者采用了几个极具代表性的片段,动静结合,惟妙惟肖地将鸿雁南飞时的动作、情态展现在我们眼前。“经天地之遐极兮,乐和气之纯暖”,是成子安想象它们在追逐梦想道路上的快乐感受和幸福时光。他赞美鸿鹄之志,惊叹其知晓时序,应节而至,是把鸿雁当作天地间的智者来描写的。
在侧重抒情的赋作中,成子安往往用简练的文笔塑造出人或事物的形象。由此可见,无论是对人物的刻画还是对动植物的描绘,成公绥都挥运细腻生动之文笔,整篇采用或动或静、或白描或想象等手法,为伏案而读之人塑造出了栩栩如生的形象。
再来看《弃故笔赋》[3]542这一篇。此赋并没有将“故笔”的样貌描绘得天花乱坠,而是分三个层次来描写:第一层主题为“赞”。文章起首便对“笔”这一书写工具赞扬不已,称其“治世之功,莫上于笔”,接着具体阐明它的功用:“能举万物之行,序自然之情。即圣人之志,非笔不能宜,实天地之伟器也”,这为全文奠定了感情基调;第二层为“叙”。叙写笔之来历及制作过程,指出其为仓颉慕伏羲氏之画卦,“乃发虑于书契”,便“採秋毫之颖芒”作而出;第三层为“叹”。作者在此指出笔虽有“注玉度于七经,训河洛之谶纬。书日月之所躔,别列宿之舍次”之功勋,但仍免不了“人日用而不寤”,纵使“仡尽力于万机”,终落了个“卒见弃于行路”的悲惨结局。与气势磅礴的“汉大赋”式的铺陈相比,此赋实在轻巧生动了许多。纵观此赋之铺陈,皆围绕笔之“鞠躬尽瘁”这一特点进行,作者按“叙故事”进而“抒情感”的需要进行铺陈,虽寥寥数语,皆恰到好处,创造出完整清新的“故笔”之形象。
综上所述,成公绥的赋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将宇宙万物皆纳入自己的写作范畴,为赋体文学题材内容的开拓创新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他主要运用咏物寄怀、托物言志的表达方式,推进了赋体的诗化,为赋体的发展演进亦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用细腻生动的文笔为我们塑造出一个个鲜明生动的形象,其行文自然流畅,铺排洋洒绚烂,感情丰沛,意蕴丰厚,创作成就亦粲然可观。总之,他上承祢衡、曹姓等人,下启六朝唐宋诸家,在赋体文学发展史上功不可没。读其赋作或让我们激情难抑,赞造化之伟奇;或让我们欣然开怀,赏为文之理趣;或让我们若有所思,叹世情之冷暖。反观长期以来学界对其人其文之研究,仍显冷寂,实应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