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馆 傅抱石《九歌图》研究
—— 兼论傅抱石建国初的思想境遇

2017-12-31 19:36魏祥奇
中国美术馆 2017年6期
关键词:傅抱石郭沫若屈原

魏祥奇

1954年10月7日,傅抱石完成了《九歌图》册的创作,纸本,共10页,尺寸36.2cm×47.8cm,题款皆来自郭沫若新译的《九歌》白话诗。1随后10月10日,傅抱石携《九歌图》10页赴上海参加华东美术家协会举办的“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评选的观摩会,最终确定其中的2页《湘君》和《山鬼》入选。10月23日,傅抱石致信郭沫若,专门谈了自己创作《九歌图》的缘起、过程和心得:

……今年年底在京将举行全国美展,抱石经营逾年之《九歌图》已于本月七日完成。计自《东皇太乙》至《国殇》凡十帧(大约14寸×19寸)。十日携沪,参加“华东”观摩评选。历多次之票选,幸获拔为“华东”参加作品之一(由近六十件选出四十八件),即将运京。尚须经全国的评选,合格的方能展出,结果难逆料也。

考《九歌》之见于图像,如众所周知始自李龙眠,迨后元之张渥,明之陈老莲、萧尺木,清之应兆等乃有遗迹传于今代。其流传未广或湮而不彰者,宋以后又不知若干人。以拙见言之,李龙眠所作(无论甲、乙本)最富于创造性。此外唯老莲以其孤峭的构图,脱尽前人窠臼,舍此则什九皆二家之因袭而已。三百年来,事无此人。去年由我 公号召的全世界性纪念,特别是《今译》的刊出,于是使拙衷不揣冒昧,初以重作《九歌》为任,并反映于华东文化局,承夏衍同志等谬加许可且予以补助。约自去冬起,遇暇即执笔为之。全部形象均以《今译》为依归。中间亦曾多次遇到困难(如大少《司命》《云中君》《国殇》等章),揆之旧图,出入实多。拙作除《东皇太乙》外,均作年青人形象,盖几经揣摩尊译精神,未审当否耳。

拙作……如《山鬼》过去曾迭聆雅教,所画最多,均获好评。而拙作就《九歌》的全部构成说,也是清初以后(大约三百年)较早的一人。昔赵子昂、吴孟思、文征明诸家,均曾书《九歌》全文与画合卷(册)。因此,更不揣冒昧地冀求我公能赐书一过(拙作供插图),以继前美。但拙作粗率浅薄,不足以当法书,企附书以行耳。倘承俯许,石当敬谨准备楮叶,根据《今译》作好朱栏,寄奉作不时之需。石此生决不可能经营第二次,笔墨虽陋而驰志弥深,将来此册(除印刷外),即拟作为一个终身景慕的画人的纪念品,呈诸左右。

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去冬得悉有此创作计划,曾函商出版问题。该社后以分工关系,凡古典美术部分,统由北京出版(暑中石所撰的《中国的绘画》上辑一书,亦转北京)。拙意俟拙作经□□□之后,如有付印价值,再谈,现在是斟酌李龙眠等原图设计,把车(有轮)画在龙身上,龙行云而走的。有人反对说:既有轮,何必龙?此外,又有人对龙的鼻子提出意见。石以为此亦可察对像屈原这富于想象的作品形象化的理解。……2

由此可见,傅抱石之所以创作《九歌图》,完全是缘起于1953年6月,郭沫若著成《屈原赋今译》,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傅抱石在当年约12月,开始根据郭沫若的著作构思、酝酿画作,并向华东文化局反映,得夏衍等人同意予以补助。不仅如此,翌年2月14日,傅抱石还专门致信郭沫若,陈述根据《屈原赋今译》本创作《九歌图》的思考。郭沫若之所以著《屈原赋今译》,是为了呼应“世界保卫和平大会”。文化部决定由郭沫若、游国恩、郑振铎等人组成“屈原研究小组”,收集、整理屈原的作品,以白话文的形式出版发行。新中国初建,十分珍视并积极组织和参加“世界保卫和平大会”的会议和活动,开展自己的外交活动。郭沫若作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的主席,首先推出屈原作为中国保卫世界和平的代表并不奇怪。

1942年1月,郭沫若以十天时间创作完成五幕剧《屈原》。重庆《中央日报》自1月24日起连载15天,4月2日起由中华剧艺社在重庆国泰大剧院公演,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郭沫若时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成立的文化工作委员会主任,创作《屈原》一剧正值抗日战争的相持时期,而国民党内部的腐败,使内忧外患时的国人更强烈地感受到国民政府的昏庸和无能,对之充满了愤怒和绝望。在剧作中,屈原因毁谤而遭流放,其愤怒、无助,在第五幕第二场《雷电颂》的独白中表现得尤为撼人心魄。手足戴着刑具、颈上系着长链的屈原,“仍着其白日所着之玄衣,披发,在殿中徘徊。因有脚镣,行步甚有限制,时而伫立睥睨,目中含有怒火”,大声喊:“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呀?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屈原》最终引起了国民政府的警惕,不久被禁演。傅抱石有感于《屈原》剧作的象征意义,于是年6月间首次并连续创作了两幅《屈原》画作。38月3日,郭沫若为其中的一件题跋,即兴创作了38句的五言长诗,其中有句“百代悲此人,所悲亦自己。中国决不亡,屈子芳无比”。4自此,屈原的形象及其辞赋的意境,成为傅抱石艺术创作中的重要题材之一。5

自1942年始至1944年连续三年的6月份,傅抱石都创作《屈原》以志纪念,自此1954年创作《九歌图》之前,只是在1948年、1953年各创作了两件。与之相较,1942年至1954年间,傅抱石却创作了12件《湘夫人》、6件《二湘图》之多。值得玩味的是,在1942年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中,《九歌》中的东皇太乙、云中君、东君都被斥责为“土偶木梗”,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而大司命、少司命都是播弄人的,湘君、湘夫人都只会无用的痛哭,都是要被“烧毁”的;但在新著《屈原赋今译》中,他们则转而成为传统文学的经典。傅抱石最早根据屈原《九歌》创作的《二湘图》和《湘夫人》始于1944年6月和7月,说明傅抱石逐渐在减弱《屈原》殉国的精神意象,而在《九歌》原文中体验“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审美意象。抑或说,傅抱石尽管是从政治性上切入对屈原的描绘的,但很快便依归到文学性的表现之上。6自1942年创作《屈原》至1954年创作《九歌图》之间,傅抱石创作最多的还是杜甫诗意、苏轼诗意等传统文人画母题,尤其是专注于对石涛绘画的研究,并没有在屈原及其辞赋的描绘上有更为深入的表现。有意思的是,《湘夫人》和《二湘图》却成为傅抱石1944年以后反复描绘的母题,这应当仍基于他对中国传统美人图式的喜爱:这些作品摆脱了明清时期美人画病态式的娇弱图式,而力求锤炼和塑造出新的高古、端庄、娴静的神女形象。相较而言,傅抱石绘制的《湘夫人》和《二湘图》是广受同侪喜爱的,而《屈原》则似乎更多是专门给郭沫若等人观看的,以至于在1945年至1947年间、1949年至1952年间,并没有再创作新的《屈原》。

1954年10月傅抱石完成的《九歌图》册,也是在积极呼应郭沫若《屈原赋今译》的著成与出版。与1942年的《屈原》剧作截然不同,1953年6月行世的《屈原赋今译》注重的是对屈原著作中文学美和语言美的阐发。傅抱石和郭沫若的交往关系可以追溯至1933年1月留日时期,据称两人可谓在师友之间,且郭沫若十分器重傅抱石。1938年4月1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在武昌正式成立,郭沫若任厅长,即函邀避居于老家江西新余的傅抱石来武汉工作,担任郭沫若秘书,成为最早参加三厅工作的人员之一。其后傅抱石一直跟随郭沫若的第三厅,撤离武汉,南迁岳阳、湘潭、衡阳;1938年12月,傅抱石与郭沫若、冯乃超同车去桂林;1939年4月傅抱石辗转流徙到重庆后,因为重庆屡遭日军大轰炸,便随三厅一套工作班子在乡下巴县赖家桥工作,寓居在西郊歌乐山金刚坡下一农舍,除1939年9月至1940年7月在中央政治学校教务处工作以外,傅抱石一直跟随郭沫若在第三厅,及后成立的文化工作委员会工作。不仅如此,郭沫若抗战时期亦寓居金刚坡,因此傅抱石与之来往频密。郭沫若在重庆市的政治声望颇高,1941年11月16日50岁寿辰时,周恩来、于右任、冯玉祥就发起并出席了纪念会活动,傅抱石亦受邀出席。1944年11月16日郭沫若53岁寿辰,周恩来、徐冰、冯雪峰专程往贺,期间傅抱石赠周恩来以《湘夫人》和《夏山图》。7可以想见,在抗战时期经济生活变动不安,危机时见的情势下,傅抱石是需要郭沫若给予庇护的。傅抱石受聘为重庆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秘书兼国画系主任、中国画史画论及中国画教授,受聘为中央大学教授,担任教育部第三届全国美术展览筹备委员会审查委员,在重庆多次举办个人画展,应该说,都与郭沫若的政治关系不无联系。1944年12月底,傅抱石还与郭沫若在昆明举办了“郭沫若书法、傅抱石国画联展”,作品大部分售出,所得全部捐办了一所“七七幼稚园”。因此,我们猜想傅抱石的《屈原》很大程度上是专门创作给郭沫若看的并非没有道理,对于傅抱石而言,这里有一种极为自觉的身份认同感。同样,1954年傅抱石创作《九歌图》,也是在积极回应郭沫若新时期的政治工作。

1949年7月建国前夕,郭沫若当选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副主席;10月新中国成立后,又任政务院副总理、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等职。1949年8月20日,傅抱石在南京受聘为国立南京大学艺术系教授;10月由南昌返回南京仍受聘为南京大学师范学院艺术系教授;1951年6月受聘为南京市文联常委;1952年8月院系调整并入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任教授。与郭沫若在新中国担任的重要职位不同,傅抱石仅是以高校艺术系教授的身份参与政治学习、填写政治补充材料、交代历史问题、撰写政治学习体会,参加“三反”“五反”等一些列的思想改造运动。在这种境况下,傅抱石更是十分注重与郭沫若保持紧密的来往。1952年11月16日郭沫若61岁寿辰,傅抱石延续过去的传统,为其绘制了大幅的《九老图》(150cm×360.3cm),以示祝贺。次年9月,傅抱石携带其1944年创作的精品《丽人行》(61.7cm×219cm),在全国第二次文化会及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全国委员会扩大会议上观摩后,又留“赠”于郭沫若。81952年11月,郭沫若出席在奥地利维也纳举办的“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常务委员会后,倾力推动屈原作为中国文人名人的事务,1953年6月著述完成并出版《屈原赋今译》,更能说明其全身心投入到建构屈原与新中国政治和文化形象宣传的工作之中。在此情境之下,傅抱石积极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创作《春雨江南图》《东方红》《歌乐山之雾》《湘夫人》等画,并多次致信郭沫若汇报创作的近况,同时启动根据郭沫若的今译本创作《九歌图》,也就完全在情理之中了。

对于傅抱石而言,为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创作,也就是紧跟时代、紧跟政治发展的新思想、新观念,根据郭沫若的《屈原赋今译》创作《九歌图》,希望《九歌图》能够成为郭沫若今译本的“插图”,也就是在贴合政治。而得到郭沫若的首肯,也就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新的政治合法性。要知道,1955年3月与傅抱石《九歌图》册的《湘君》《山鬼》一起展出的,则有方增先的《粒粒皆辛苦》、黄胄的《洪荒风雪》、周昌榖的《两个羊羔》等更具有强烈“现实主义”风格的“新国画”创作,可以看出傅抱石的创作观念依然是传统文人画图式的演绎,而相对缺乏鲜明的时代气息。当然,傅抱石创作《九歌图》册之所以能够获得美术界的肯定而入选“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与郭沫若此时专注的国际政治事务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这里,傅抱石将自己的艺文事业与郭沫若的政治事业视为二位一体的结构,这也为其绘画创作不断拓展着新的空间,也让其内心能够获得更可靠和更清晰的安全感。傅抱石将自身及其所参照的传统文人绘画造型体系,尝试融入到新国画变革中的“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之中,是有很大困难和阻挠的。1954年创作《九歌图》,也未尝不是巧妙的折衷:在主题上契合了中国国际政治的动态,在创作上可以得心应手地完全延续自己的笔墨追求。

与此同时,1954年,李可染、关山月、黎雄才等山水画创作者以“写生”的方式表现社会主义新中国,开创了新的局面:李可染描绘和表现人民的公园,关山月创作《新开发的公路》,黎雄才创作《武汉防汛图》,都使他们的绘画看起来接受了更深入的思想改造。可以说,一直到1957年5月傅抱石担任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团长,率阳太阳、王临乙、特伟、刘继卣五人团赴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两国访问,作画51件,直至8月21日返回北京,才真正意义上开启了傅抱石的“新国画”探索之路。1958年至1959年,傅抱石根据毛泽东诗词创作了大量的“诗意画”,才使我们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傅抱石。他的绘画不再像1954年创作《九歌图》那样回应郭沫若的政治活动,而是更真真切切地触动着中国政治和时代的脉搏。1959年傅抱石当选为政协第三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创作《韶山八景》和两件《毛泽东故居》,8月底与关山月合作为人民大会堂创作毛泽东诗意画《江山如此多娇》,可谓达到其政治生涯和艺术生涯的高峰。直至1965年去世,傅抱石的绘画主题都没有偏离毛泽东诗意图的主线。从《九歌图》到《江山如此多娇》的转变,是傅抱石艺术思想的转变,也是一个时代政治语境对个体艺文事业形成决定性影响丰富而翔实的案例。

傅抱石没有让自己陷入一种语言和思想的对抗状态之中,也没有踟躇不前,而是以积极和开放的心态融入其中,最终迎来了其艺术创作的新时期。从屈原辞赋《九歌图》到毛泽东诗意图《江山如此多娇》,傅抱石仍然在以文人的视角衔接、吟味其中的文学意象,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耐人寻味的是,傅抱石“专为郭沫若”精心创作的《九歌图》,似乎是为后来创作毛泽东诗意图作了一次充分的演练。毋庸置疑,傅抱石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变动不安的生活经验不断暗示着他,也客观上规范着他的思想轨迹,他更希望让自己的艺术与生活之间形成一种和谐的关系,而非激荡不安。傅抱石并非像同时代的很多“左翼”知识分子那样对国家和政治全然地充满热情,其内在更像是一位与世无争、超然物外的诗人,但现实生活的困境,让他不断有意识地筹划为不稳定的现状寻求稳定的庇护。由此也可以说,傅抱石在《九歌图》中寄托了很多美好的想象,画面中人物的娴静、端庄、稳定,可谓是其对政治现实预判的不安中构设的纯粹精神世界、文化世界中的桃花源。

注释

1.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页。此《九歌图》册第1页《东皇太乙》、第10页《国殇》现藏于南京博物院,《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8页现藏中国美术馆。

2.此信藏于北京郭沫若故居纪念馆。转引自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第253-254页。

3.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第77页。

4.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第82页。

5.万新华《傅抱石绘画研究:1949-1965》,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86-87页。

6.与郭沫若的态度不同,傅抱石对屈原的认识更为单纯质朴,仅立足于文人、艺术家的角度体察屈子的偃蹇命途和家国情怀,并以诗人之敏感吟味其作品。以此感情为出发点,颂赞其民族大义。这种颂赞是文人式的感同身受,并非政治家式的鼓吹倡扬。参见张鹏《傅抱石客蜀时期故实画论考》,中国艺术研究院2015届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95页。

7. 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第133页。

8.《丽人行》一直收存于北京郭沫若故居,1996年10月18日,郭氏家属以筹集“郭沫若基金会”名义,在北京嘉德秋季拍卖会上以创纪录的1078万元人民币高价拍出。叶宗镐编著《傅抱石年谱》,第134页。

猜你喜欢
傅抱石郭沫若屈原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二)
郭沫若书法作品分享(一)
梦见屈原
端午思屈原
“傅抱石”为何屡拍高价?
傅抱石《古长城下》:凡画山水,得其性情
屈原及其《离骚》(外三则)
郭沫若佚诗一首
傅抱石画三峡
反七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