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花
〔摘 要〕传统程式非但没过时,运用得好,能取得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能代替的效果,它能传人物之神,甚至帮人物内心说话,否则一个演员内心再汹涌澎湃,没有那个程式化的那些动作表现,观众是察觉不到。由此可见,继承传统程式之重要,但继承传统不等于照搬传统,这一点即便是古老的梨园戏也是如此。
〔关键词〕戏曲程式 继承 发展
戏曲程式是戏曲艺人代代相传的表演积淀和总结,凝聚着无数艺人的心血。程式的继承与发展,历来是摆在戏曲主创人员面前的一个重要课题。从戏曲表演特性看:戏曲表演艺术改变了生活的自然形态而升华到音乐和舞蹈境界,程式的产生、发展、成熟,使生活得到更集中、更鲜明、更强烈的反映。可以说,没有程式就没有戏曲表演艺术。
那么,在新的历史时期内,积淀了上千年的程式表演艺术,在步入21世纪的今天,将怎样面对娱乐样式众多的时代和观众,这是摆在戏曲主创人员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因为程式是戏曲赖以生存的表演手段,是戏曲向观众传达信息的媒介。如何运用程式将一个戏完美呈现给观众,并受到观众欢迎,这是戏曲演员和导演要终生追求的目标。比如京剧的《曹操与杨修》《宰相刘罗锅》《骆驼祥子》;越剧的《西厢记》《荆钗记》;川剧的《金子》;梨园戏的《董生与李氏》。这些剧目力图保持本剧种原汁原味,根据剧情,充分调动戏曲传统固有表演程式,特别是对传统程式的化用,以及传统程式思维影响下所创造的新程式。这些剧目在这方面做了可贵尝试。
如上海京剧院的《曹操与杨修》,九十年代初演出時打着京剧走向青年的旗号,演出曾轰动一时。可贵的是,这个戏并没有以颠覆传统程式的手法来迎合观众,而是积极化用传统程式,将传统程式和排练场上即兴的表演创造有机融合起来,为剧中人物服务。比如“灵堂”一场,《曹》剧的导演和演员是这样创造性地运用程式:当背身的曹操听说倩娘是受杨修指派来送寒衣时,内心一个机灵,这个反应从扮演者的背上戏可以感觉到:①曹操从倩娘的送寒衣中觉察了杨修的意图,即借让倩娘送寒衣,揭穿曹操夜梦杀人谎言,从而迫曹操承认误杀孔文岱。②觉察杨修意图后曹操惊慌不安。这样一个表演动作竟传达出了人物这样的复杂心态,可见这个表演动作处理的力度。其实在戏曲传统程式表演中,这样的动作并不少见,如《魂丧巴丘》中的周瑜以及其他戏中战败的武将。这些战败的武将为了表现慌不择路的心情,往往会头戴甩发,背对观众,眼望上场口追兵方向抖动甩发。好的演员结合剧情人物需要,当做起这个程式动作时,强烈的背上戏能产生良好舞台效果。演员将这个动作借用在曹操身上,明显起到了外化人物复杂心理的作用。
这就是演员对程式的理解,程式的继承与发展,继承自不必待言,对创作者而言,发展其实就意味着创造。在传统程式基础上进行创造,或从传统程式获得启发进行再创造。如《宰相刘罗锅》上本中的“脱靴”表演。和珅处处给刘墉穿小鞋捉弄刘墉,刘墉气不过,借口靴子夹脚,借万岁让他为西胡鲁国写回文之机,假借万岁虎威让和珅给自己脱靴磨墨。脱靴过程中,和珅受尽戏耍,扮演刘墉的演员收腿缩脚,戏耍和珅,并将墨汁有意弹向和珅,使和珅哭笑不得。其实全剧中,“脱靴”的戏并不是很重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插曲,但在幽默的三弦音乐伴奏下,结合演员脱靴磨墨的程式表演,却产生了别开生面的舞台效果。
再如“下棋”一折,创作人员巧妙将棋子幻化成十六个身着黑白衣的演员,并创造了一套运动着的棋子程式动作。这样,乾隆下棋的帝王气势,刘墉下棋绵里藏针的个性特点,都通过这段模拟棋子的演员表演,将平面的棋盘,布满杀机的棋盘,立体化逼真化了,这无疑为后边刘墉和乾隆的戏,做了最好铺垫。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传统戏曲表演中,武将出征时不是有整顿盔甲的“起霸”吗?在京剧《骆驼祥子》的表演中,我们也明显看到了受“起霸”影响很深的现代程式创造。《骆驼祥子》中,祥子与车的表演,相信每一个观众都不会忘。当祥子拉着新车,遇到心中恋人福子并拉上她时。这时的祥子是兴奋的,演员巧借传统“起霸”的表演内涵,将生活的拉车动作夸张意化,使之在激昂的音乐伴奏下,随着祥子意化的弯腰,有力而富有节奏的抬腿迈步,一个怀着美好憧憬的车夫形象,就在这虚拟的拉车表演中,跃入观众眼帘。
这使我们反思一个问题,继承传统程式继承什么?在戏剧创作中,传统程式拿过来就能用这当然是好事,一时不能用也未必就是没用的程式。特别在现代戏创作中,大多程式并不能照搬,这就要求创作者要动脑子,要理解认识传统程式,要延伸开来去想,去创造,不能就程式论程式。这一点,京剧《骆驼祥子》做了可贵尝试。
当然,除了京剧,地方戏在这方面的成功尝试也有很多。如越剧《西厢记》《荆钗记》。《西厢记》中,扮演张生的茅威涛,为塑造一个儒雅风流的小生形象,大胆借鉴川剧小生踢褶程式,在剧情需要时,尽情渲染这个获着激动心态的人物。如张生初到普救寺,与莺莺擦肩而过时的惊艳,看到莺莺离去,立即将褶的下摆飞起,紧追几步“凝视”“落扇”。仅仅是一组踢褶、上步、落扇的程式动作,却已将张生初遇莺莺时的惊艳反应刻画出来。有人说,张生的扮演者茅威涛,是一个飞褶子的小生。我想评价演员优劣,应该是看这个演员是否为程式所累,是否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来创造性地使用程式。从以上可以看出,张生的飞褶恰到好处,剧情赋予张生的个性就是一个不断失败又不断追求着的人。而执着追求的人,基本都属于冲动和懊丧交替明显的性格特征,高兴时手舞足蹈;懊丧时则一筹莫展,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一样。张生的踢褶,就生动体现了人物欣喜的一面,这给展示张生懊丧的一面做了铺垫,也形成了对比。
《荆钗记》就不同于《西厢记》,《荆钗记》的人物没有踢褶,而是巧用水袖将人们带入了一个悲壮的意境之中。钱玉莲读了孙汝权改过的家书,误会王十朋将她抛弃,于绝望中决定投江,瞬间之中,眼前闪现出童年和王十朋看戏情景,可悲的是:童年看戏时舞台上发生的故事如今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十朋童年时的誓言,则使此时的玉莲更加痛苦不堪。主创人员根据玉莲此时心理,让古装戏女子出现,与同样着长水袖的玉莲一起,充分利用水袖可舞功能,同哭同悲,同歌同舞,互相衬托,互相辉映。在悲壮的伴唱声中,从而将玉莲此时的绝望心境宣泄得淋漓尽致。
实践证明,在新创作戏中,好的舞台处理即程式运用,足可以使戏高潮迭起,主题升华,更可以使一个人物呈现刻画得入木三分。再如川剧《金子》,虽然是一个接近现代的近代戏,主创人员还是大胆运用了传统程式变脸、藏刀、踢褶。由于主创人员向这些程式渗透了浓厚的感情,其程式表演非但没有影响人物塑造,反而成了塑造人物的点睛之笔。如“变脸”。当焦大星、仇虎、金子三者的恩怨不得其解而借酒消愁时,酒醉中俯在桌子上的大星变成了焦阎王的脸,即大星父亲,当他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时,幻觉中被仇虎看到,顿时分外眼红,几番欲杀大星。其实演员和观众都明白,并不是大星真变成了父亲焦阎王,而是仇虎心中要报杀父之仇,报仇心切的幻觉中将焦大星看成了焦阎王。主创人员巧用川剧“变脸”特技,在人物俯身、直身的自然表演中,成功运用变脸,将仇虎心中的错觉形象地展示出来,取得了传神效果。
类似这样例子很多。实践证明,传统程式非但没过时,运用得好,能取得任何艺术形式都不能代替的效果,它能传人物之神,甚至帮人物内心说话,否则一个演员内心再汹涌澎湃,没有程式化的那些动作表现,观众是察觉不到的。由此可见,继承传统程式之重要,但继承传统不等于照搬传统,这一点即便是古老的梨园戏也是如此。在梨园戏《董生与李氏》中,导演和演员依据传统程式思维,大胆创作出新程式,使新程式同传统程式完美融合,相辅相成。如“登墙夜窥”一折中,董生跟踪李氏时的“穿曲径,过回廊”。演员表演所展现的“抚墙”“搬椅”“扒墙”“偷窥”以及按捺不住内心紧张在椅上摇晃欲倒的表演等等。演员在做这些动作时台上并无一物,什么“抚墙”“扒墙头”之类,全都是在演员的虚拟表演下,既让我们感觉到剧情发生的环境,又让我们感受到人物的迂腐可爱,特别是“蚊叮”的表演更是传神。蚊子的叮咬,董生欲拍又不敢拍,其原因自然是怕惊动墙内的李氏,并由此竟然怀疑联想到这蚊子是彭员外所遣。通过演员虚拟传神的表演,使我们感受到人物:偷窥、蚊叮、欲拍又不敢拍的三个表演环节。透过这几个环节,一个迂腐可爱、透着情趣的书生,生动地呈现在了观众面前。
传统戏中可能没有“扒墙头”“拍蚊”的程式表演提供给演员,但传统程式的思维方式却影响了演员,梨园戏的细腻、机趣、虚拟传神的演剧特点启发了演员,使演员能在本剧种表演风格下,根据剧情创作出新程式并与传统程式一起,共同为塑造人物服务,即力求从传统丰厚的程式积淀中寻求灵感,赋予程式以新含义,使传统程式焕发出新生命力。
“科步(程式)要严格继承,用时要灵活运用”。谈到程式的继承与发展时,梨园名导苏彦硕如是说。我赞许老前辈的这种态度,也不同意否定传统,另起炉灶。实践证明,没有了戏曲程式,戏曲的时空自由,写意传神就无所依附,很难呈现。比如《秋江》中的老艄公,如果没有了以浆代船的程式表演,什么急流险滩,船行快慢都将无从谈起;更不用说船行江中的美妙意境了。《拾玉镯》中的孙玉姣,如果没有孙玉姣传神的穿针引线表演,我们又怎能感觉到一个清纯少女的可爱。《三岔口》更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没有任堂惠刘利华的摸黑程式表演,我们又怎能在光明如昼的灯光下,感觉到人物在漆黑一片的店中,仔細搜索,拼死搏杀哩。这种种一切,是程式告诉了我们,程式为我们展现了船行江中的意境,程式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内心善良而清纯的少女;又是程式,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黑夜打斗的精彩场面。
这就是凝聚着无数艺人心血的程式,在程式的继承与发展中,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忘记程式的这些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