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岂之
《四书集注简论》与《宋明理学史》
□张岂之
邱汉生(1912—1992)先生著《四书集注简论》(以下称《简论》),1979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是外庐(1903—1987)先生、汉生先生和我主编的《宋明理学史》开始撰写的前一年。《简论》的篇幅不大,全书只有201页,如果剔除其中一些在当时难以回避的“套话”,如谈到“道德”就加上“封建统治思想”,论及“天理”也会加上“地主阶级所谓天理”,而且引用鲁迅先生在《老调子已经唱完》一文中的某些句子,如说“封建主义的影响和流毒有待批判和肃清”等。将这些套话删去,直接探讨朱熹《四书集注》一书的本来思想,就会看到《四书集注简论》有相当高的学术含量,为我们撰写《宋明理学史》一书做了准备。
汉生先生将此作为他论述的第一主题,其中首先是贬孟与尊孟之争,即关于《孟子》书的定位。唐朝时,韩愈的道统论认为,儒学从尧、舜传到孔、孟,孟子是道统的最后一人,这是尊孟的开始。
宋代,《孟子》书被列入《九经》中,此时发生了贬孟与尊孟之争,持续了一百年,直到朱熹写《读余隐之尊孟辨》,才告结束。
还要说到《大学》与《中庸》,它们原来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文章。唐代,韩愈、李翱首先肯定这些文献的重要性。北宋时程颢、程颐认为这是“初学入德之门”。南宋时朱熹强调学人应首先学习《大学》,它是为学的纲领,由此才能构筑学术思想的大厦。二程、朱熹根据这样的理解,重新编定了《大学》的章次。
汉生先生在《四书集注简论》中,对二程所说《中庸》是“孔门传授心得”,做了细致的分析,认为:“……朱熹不仅打出‘道统’的旗号,而且公开打出‘道学’的旗号,还提出孔子在‘道统’中的地位是‘继往圣,开来学’,‘其功贤于尧舜’……朱熹把伪《古文尚书》里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奉为《中庸》所阐述的‘传授心法’。”这十六字也成为理学家们对《中庸》的共同理解。
二程和朱熹都重视发挥《中庸》的义理,《二程全书·程氏经说》卷八中有一篇《中庸解》,朱熹也写了一篇《书〈中庸解〉后》,说明他是如何为《中庸》定章句的。根据汉生先生的考证,朱熹《中庸》章句,主要是用他自己的话去解释《中庸》,引用其他学者的话不多。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引用吕大临的《中庸解》有五处,引二程的话有四处,算是最多的了。
《中庸》阐述中国哲学理论和人生智慧,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理论结晶。
《中庸》讲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基本范畴:“天道”,“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
《中庸》把“诚”视为天道,认为向“诚”学习,使“诚”成为人的行为准则,这就是人道。
《中庸》论“人道”,大体上有四方面的内容:第一,天按照规则运行,人应该按规矩行事,不能随心所欲;第二,天道不息,相应于此,人道应当自强不息;第三,人要讲诚信,不自欺,不欺人,自尊、自信、自爱、自律。第四,人不仅要爱人,而且要爱万物,即所谓“仁民而爱物”。
《中庸》还强调说,讲诚信的君子,必须刻苦学习,而学习有五个方面:“博学之”——广博地学习;“审问之”——详细向别人请教;“慎思之”——周密地思考,不思则不得;“明辨之”——明确地辨别是非,区分善恶、美丑;“笃行之”——切实地身体力行,知行合一,不要只说不做。
依据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到,理学家们在《中庸》上多下功夫,是必要的。
汉生先生在《四书集注简论》一书中说:“《四书》并行,是继董仲舒建议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艺之后,学术思想史上的又一重大事件。董仲舒提出建议后,《五经》立于学官,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千古不刊的‘经书’,取得了统治思想的最高地位。程、朱表章《四书》之后,《四书》风行天下后世,代替《五经》在教育中占有垄断地位。”这个论断是可以成立的。
朱熹用毕生精力编著《四书集注》,把它纳入理学的轨道,汉生先生有这样的评价:“《四书集注》之所以要不断地修改,是由于‘义理无穷’,是由于要把程朱理学毫不走样地传给读者,在注解过程里,‘逐字称等’,一个字一个字地掂分量。所谓‘义理无穷’,也就是他的理学思想体系在不断发展,先前的见解为后来的见解所推翻、所补充。因此,他对《四书》的注解也要不断地随着自己思想的发展而进行修补。他之所谓‘煞误看读’,误不误的界限在于是否经得起用‘圣人言语’来‘折衷’,即是否符合程朱理学思想的体系和轨辙。‘圣人言语’的最高判断,即那杆理学天平的衡量,是朱熹所不敢背离的,也是朱熹认为读者所不能背离的。关键就在这里。”这正是汉生先生研究程朱理学的心得所在。
还要提到,汉生先生对程朱理学的研究,曾经下功夫探索理学与唐代中国佛教华严宗的影响。他在《四书集注简论》一书中,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比较详细的阐述,认为程朱理学的最高哲学范畴是“理”,明显是受中国佛教华严宗的影响,对此,汉生先生在《简论》一书中,用了相当大的篇幅来论述这个问题,读者可以仔细阅读,这里不赘述。
在撰写《宋明理学史》一书时,汉生先生亲自执笔撰写第十二章和第十三章:朱熹的理学思想(上、下),还写了朱熹的“年谱”。其中关于朱熹编著的书目,汉生先生有这样的文字表述:“朱熹编著的书籍,门类很多,《易》、《诗》、《书》、《礼》,都有。《春秋》未有成书,但是《通鉴纲目》是认为继承了《春秋》传统的,可以说也是《春秋》类的著作。《孝经刊误》也是经类。四书方面,有《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或问》。历史方面有《八朝名臣言行录》、《伊洛渊源录》。《通鉴纲目》是一部重要的编年史著作。文学方面,除《诗集传》属经类外,有《楚辞集注》、《韩文考异》。其他,如《参同契考异》,也表现了他的学术研究范围的广泛。他所编辑的《程氏遗书》、《程氏外书》、《上蔡语录》、《近思录》;他所注解的《太极通书解》、《西铭解》等等,是他编辑注解北宋理学的重要著作。他还编著了《小学》书。
“除上述著作外,朱熹留下了《文集》一百卷,《续集》十一卷,《别集》十卷。其中保存了他的若干学术论著、讲义、政治文件、序跋、书信、诗词等。朱熹的门人九十多人记录了他的讲学问答,为《语录》多种,后人分类整理,编为《朱子语类大全》一百四十卷。”(参见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主编《宋明理学史》上卷,第379页。1984年人民出版社,2005年10月第三次印刷)
从中华思想文化史来看,在古代没有哪一个学派的思想永远占有主导地位,因时而变,因势而进,关键在于:学术思想必须与社会的进步发展同步,要有新的“活水源头”。
从中国学术思想文化史来看,1368年明王朝建立,仍然遵奉朱熹为正宗。至明中叶崛起了与朱学相对峙的心学,以陈献章的江门之学(因其所居靠近广东江门,故名)和王守仁的姚江之学(因其所居在浙江余姚,别名姚江,故名)为代表。这两个学派都反对朱学,强调人异于万物的认识主体性和能动性。陈献章提出:“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白沙子全集》卷二《与林郡博》)认为:天空如果没有人去仰视它,就发现不了它的高峻无边;大地如果没有人的劳作不息,也发现不了它的遥远广阔;世界的变化隐显,如果没有人去观察研究、作出判断,也就发现不了其中的吉凶灾祥。按照王阳明的说法,由于人人都有“良知”,人的活动才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因而君子应服膺“致良知”,坚持自信、自立、自得、自主,正如王阳明在诗中所说:“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人们研究中华学术思想史,是为了更好地认识和改造世界与自身。对我国优秀传统文化,需要薪火相传、世代守护,也要与时俱进、推陈出新。
2017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