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
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赌“梨”,以及后来的对海南黄花梨和越南黄花梨的神秘鉴定,你说收藏的水有多深就有多深,黄花梨的质地有多硬就有多硬。但再硬的黄花梨也会“糟”,再深的水也深不过人心。
人分三六九等,
木分花梨紫檀。
——题记
三十五年前,初秋之夜。月从海面升起,月光湮没了这个临海小城。有条名曰博爱路的街,白色的街墙布满了灰黑的霉斑。临街有间铺面,铺面两边挂着在黄花梨木上刻的楹联:“黄花梨木清风案,紫色檀香明镜台”。顶端悬有“恺轩斋”三个烫金大字,同样刻在黄花梨木上。店里摆有八仙桌、书案、条桌、椅圈、茶座,全是黄花梨,透溢着昔日的高雅富贵。老板符恺轩正在研写书法。有人在门板上轻叩,符恺轩转过身子,有三人结伴而入。他凭着感觉就打招呼:你们怎么有了空暇,想起光临我这寒舍了?来者中的陈光文双手抱拳,说:恺轩兄住的要是寒舍,我们住的便是鸽笼了!陈光文说着,和李墨河、刘凡松走进店里。符恺轩指着茶座,说:坐。说着就揭开茶具上的盖布,给铝壶灌满自来水,放到电炉上烧。
陈光文、李墨河、刘凡松站在堂屋中间,欣赏家具,还在家具上抚摸,手掌感觉出黄花梨的坚瓷、润滑、细腻,心底翻腾出羡慕、喜爱的浪涌。
符恺轩的祖上是为皇宫进贡黄花梨的官吏。辛亥年间,符恺轩的祖上已经把黄花梨家具、原木、板料装上木船,准备起锚时,传来满清皇帝下台的消息,这批黄花梨家具和原木板材,就没有出岛,成了自家之物。
符恺轩走到茶座跟前,茶座上摆着花梨茶盘,宜兴紫砂茶壶,潮州枫溪出品白果杯、茶洗,还有竹夹,茶座旁放着素瓷青花龙缸,为康熙年间产品。水开了,符恺轩按照功夫茶道的程序,点燃了印度檀香,檀香飘出悠悠袅袅的香烟。他们调整呼吸,心态平静,呼吸着印度檀香的幽香,感觉身体和灵魂都升华到一个祥和、肃穆、温馨、高雅的境界。
符恺轩把茶液倒入茶盅,双手捧到他们面前,说:请茶。
陈光文说:恺轩兄,有事情要和您商量!
符愷轩问:什么事情?
李墨河说:峨贤岭有户人家拆屋,房柱、房梁全为黄花梨。这家主人用赌木的办法出售,赌本极为便宜。
符恺轩说:如果赌不中,可是血本无归!
陈光文说:什么叫赌,这就是赌,赌中赌不中全凭各人的运气!
刘凡松说:我前天接到执师的消息,琼州唯有咱们几个懂黄花梨。咱们几个不参加,赌木的兴头都降低许多。下午时,我们三个商量了,请你出马。
符恺轩说:我祖上有训,君子不赌,我不敢违背祖训!
陈光文说:我们只是请你观看我们这些人赌。
符恺轩问:你们去赌木,本钱哪来?
李墨河说:我这些年节衣缩食,略有积蓄。我听执师说,赌根柱子要三千元,赌根檩要一千五百元,我赌根柱子的本钱还有。
符恺轩又把脸转向陈光文,说:光文兄,你家的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你从哪儿弄来赌木的本钱?
陈光文说:我下午给亲戚说了,他们答应借给我三千元。
符恺轩说:要是赌输了,拿什么还人家?
陈光文说:在赌以前,都是输赢对半。我酷爱花梨,但只有几个小件家具,一心想再置些花梨。这是个机会,放过去不一定再有了!我听峨贤岭的朋友说,这家老屋的柱子和檩极粗,虽说时间久远,不一定能把里面的格芯蚀掉。他说的格芯,是花梨中间的部分,也是花梨真正的材质。格芯周围的部分叫边材,没有多大用处。如果格芯被腐蚀了,这根花梨就没有用处了。
符恺轩再没说什么。几个人看着他,觉得满脸高古,深不可测。其实,他们都没有揣摩出符恺轩的心思,常言说,劝盗不劝赌,赌是劝不住的,既然劝不住,何必再去劝呢!符恺轩又把脸转向刘凡松,刘凡松不等他问,说:我不赌柱子和赌檩。虽说赚得少些,要是没赌中,赔得也少。
符恺轩又问:你本钱从哪来?
刘凡松说:我自己攒了一些,再向朋友借些就够了。我也想了,要是赌输了,就把手里的那个猴脸卖了,给人家还债。你见过我那个猴脸,全中国恐怕都找不出那么大的。去年有个北京来的玩家,出了两千我都没出手。
刘凡松说的猴脸,是黄花梨树上的疤痕,酷像猴脸,是极为罕见贵重的收藏品。
符恺轩说:我不赞成你们去赌,十赌九输,有几个靠赌发家?如果不让你们赌,又冷了你们酷爱花梨的心。你们去吧,听天由命,就看各人在造化啦!我不赌,但收购你们赌中的木材,只要木材的格芯还好,不论粗细,我一律用三倍赌资的钱收购。
一座老屋,年代久远。墙是石砌,墙缝缀几根草叶,瘦弱,纤细。石头上满眼湿苔的墨绿,潮湿得像用水淋过。屋顶是小瓦,这种瓦在六七十年前就不烧了,以后的窑烧不出这样的瓦。符恺轩琢磨,此屋寿数在百年以上,绝不夸张。十多人站在屋子外头,不是欣赏这砖这瓦,而是观察构建此屋的木。柱子为木,四根;檩为木,八根;椽为木,五十二根。屋主站在台阶上边,五官盈满庄重,说:此屋的木材,全为黄花梨,如一根不是,愿赔你们五万元。执师走过来,装模作样在老屋里转了一圈,回到台阶上,站在老屋主人身边,说:此屋所有木料,全为黄花梨木。如有不真,本人负责屋主赔偿各位损失。符恺轩脸上还是挂笑,心里有了说道:不是执师豪放,是有利其中,赌木所得收入,要付执师百分之十的酬金。
院里,屋主支起了功夫茶具,桌上摆放茶壶、茶洗、茶盅、茶板,还有暖瓶。屋主专门从海口请来的茶道小姐,穿着箍身的旗袍,使得身体曲线展露,吸引得众人眼球不离左右。赌木人坐在茶桌周围,端着茶盅,眼球从茶道小姐的胸部移到老屋,心悬到半空,阻了喝茶的心思,也阻了欣赏女人的心思。成败输赢在此一举,腰包里揣的钱,虽不敢说系着全家的性命,也系着全家未来的生活。
茶道小姐给刘凡松茶盅里倒满茶液,双手捧到他面前。他没有心思喝,放到桌上,给执师说:这阵哪有心思喝茶,我要是发了,请你到海口望海楼喝茶,喝完再吃海鲜。
执师笑,说:刘老板财大气粗,哪在乎一次赌木。运气好了,发一把财。运气不好,就当玩一次。就是打麻将,也不会次次都赢,有手气好的时候,也有手气臭的时候。打上一夜不开和,临到天明了,来个天和加杠上开花,把一辈子输的钱都赢回来了。
刘凡松说:我给人家看大门,尊敬咱的人叫门卫,不尊敬咱的人叫看门狗。咱想打个天和加杠上开花,就是缺紧要的那张牌!就是带的那点钱,还是借人家的!
执师说:我看刘老板印堂发光,天庭饱满,这是财神附身。我敢担保,刘老板今天只赢不输,最次也打个平手。
刘凡松说:你真会说话,可惜当了赌木头的执师,应该去当领导!
执师说:咱年轻时没当上领导,现在想当领导了,年龄又超了。听说现在要当领导,两个条件不可少,一是文凭,二是年龄,咱拿的最高文凭是小学毕业证,早让老婆擦了屁股。咱是属猪的,掰着指头算,也迈进五十的门槛了。公家再傻,也不会把快死的老东西任命成领导,干不了几天就得领劳保!
陈光文插话问:你忙活这一次,收入肯定不少吧?
执师说:七八千,毛毛雨,不值一提。
刘凡松听到七八千的数字,两眼变成牛眼,声音有了惊诧:我的娘姆,七八千还是毛毛雨,多少才能让你满足?
执师说:现在养个差不多的二奶,一年连吃带给,衣服化妆品,算下来也得一两万。我忙活这场生意的收入,顶多够养一个小姐,还只能养半年,多一个月都养不起!
陈光文端起茶盅,把里面的茶喝干,把茶盅朝茶座上一蹾,说:你还想养国际影星哩!
执师听出陈光文话里的意思,脸上有了挂不住的颜色,带有反击情绪地说:国际影星咋啦,她们就不要人养啦,就不叫人×啦?
陈光文说:人家是叫人养,也叫人用,但不是叫咱们这些人养,也不是叫咱们这些人用。就你那七八千,甭說和人家同床共枕,摸下屁股的小费都不够。他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学问人,不能和小学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说一样的粗话,就把×改成了用,把打炮说成同床共枕,一字之差,差出了文化高低。
执师故意在脸上写出惊诧,说:我就不信,她们那地方用金子装修了,×一下能值那么多钱?拔了番薯有窝在,身上没少一个部件,凭啥要那么多的钱?
陈光文说:装修没装修咱不知道,反正不是咱们这些人用的,听说有个香港的大老板,玩了个唱歌的,一下子给人家三千万。从认识到现在,总共用了三次,一次一千万。而且那老板岁数大了,上去不到三分钟就休战,你算算人家一分钟收入多少?你那七八千,恐怕没走到人家跟前就消费完了。
执师对着地呸地吐了口唾沫,说:你说的那个歌星,我在电视里看过,长得屁模样,放到像样的歌厅,十晚九晚没人要,最多站到海口宾馆门口,五十块起价。
陈光文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卖的是品牌。同样都是领带,金利来就比一般领带贵。旁人做的领带比金利来结实,就卖不过人家;同样是衣服,人家阿迪达斯就能卖高价,你就是用帆布做衣服,也卖不过人家。为啥哩,人家创出了品牌。就像花梨,谁都不敢说它是最好的木材,但它把品牌打出来了,人就收藏它。同样都是女人,歌星影星不一定漂亮,但人家把品牌创出来了,就值钱。大款大官,啥样的女人没幸过,为啥掏那么高的价玩影星歌星,就是看中了人家的品牌。
陈光文这番话把执师的眼说得瞪起来了,嘴张起来了,晕天昏地地说:我还认为女人漂亮了就值钱,原来女人也讲究品牌,品牌女人比不品牌的女人要价高!
李墨河对他们说的这些不感兴趣,没有钱玩真的,用嘴过瘾,有啥意思,就把脸转向执师,说:茶也喝了,烟也抽了,嘴把品牌女人也玩过了,该做正经事情了。
执师站起来,走到离茶座两三步远的地方,大声说:这些天,我一直和屋主商量,价位定得都不高,柱子每根三千,檩条一千五,椽子一千。咱们按老规矩,屋主负责木材都是黄花梨,如果出现假的,每根赔偿五万。至于木里的格芯腐没腐,就看各位的运气。赌到格芯没腐的,算你运气好;赌到格芯腐的,是你运气不好,舍财免灾。现在就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交定金,交了定金后,就不能反悔。
刘凡松站起来,挺着胸脯说:我要两根檩,一根檩一千五,两根三千,百分之二十是六百。说完,对跟随的人招了下手,跟随的人提着密码箱跑过来,放到桌上。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着票子,一千元一沓,三沓。他取出一沓,嗖嗖地数了六百,拍在桌上,说:六百!说完,朝凳上一坐,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很有架势。跟随的人立即摁着打火机,替他把烟点着。
陈光文知道开始动真的了。他带来的三千块钱,全是借的。要是赔了,多少年省衣节食才能还完?心里还在琢磨,椽木的价不高,赔了也不十分难受,但椽是细木,就是里面的格芯没腐,也赚不了大钱。柱子的木料粗,要是运气好,一把就赚老鼻子了。要是运气不好,一把就赔三千。赌檩条折中,要是输了,比赌柱子赔得少,但比赌椽木赔得多。要是赢了,同样比赌柱子赚得少,但比赌椽木赚得多。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不下到底赌什么,就问执师:柱子容易腐还是椽容易腐?
执师笑,说:这个谁也说不准,赌木玩的就是赌字,赌就是凭运气。
陈光文又问:你看我赌椽木好,还是赌檩条好?
执师说:你是赌家,我是执师,你想的是赌赢,我想的是公道。我要是替你出了主意,公道就不存在了。
刘凡松看陈光文,满脸不屑,说:该死的娃娃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你要是没这个胆气,就甭上这个场子。这地方赌钱,还赌胆,赌运气,赌肚量。
李墨河说:光文兄,执师是中间人,他能替你拿主意吗?
陈光文也觉得自己问得没道理,脸上有了尴尬,说:我这人糊涂,怎么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弄不懂。
符恺轩一直没有说话,脸上挂着琢磨不透的笑。
执师走到他跟前,有意把腰哈了下,脸上堆出谄媚的笑,问:符老板,您也赌木?凭符老板的眼力,肯定十赌九赢!
符恺轩说:我不赌,收购,格芯没有腐,不管粗细长短,我全按三倍的价收购。
陈光文又琢磨,就算输赢各占一半,赌两根檩条,赢一根,输一根,赢的那根能卖出三倍的钱,还能赚。要是运气好了,两根都赢,赚得更多。就说:我赌两根檩条!
李墨河说:我赌一根柱子。
执师见大家都报过赌了,宣布:一根柱子三千,刚才交了六百的定金,还差两千四百元。把钱交齐了,就挑木,是赢是输,就看各自的运气了。
于是,刘凡松、陈光文、李墨河就把密码箱里的钞票朝出拿。刘凡松取钱的时候,神情还不在乎,动作还利索。陈光文就不一样了,手脚发抖。李墨河自己没有拿钱,指着箱子对刘凡松带的跟班说:你帮我把箱子里的钱拿出来,就那么多,全交给他们。刘凡松开玩笑:墨河老哥,你考虑清楚,这三千钞票从你箱子拿出来,能不能再回到你箱子,就不知道了。
李墨河说:我昨天从海口动身的时候,就没打算把这些钱带回去。什么是赌,这就是赌,瞬间工夫发财,瞬间工夫破产,全凭个人的运气!
挑木的时候,所有参赌的人都涌到老屋里,赌柱子的围着柱子转,转一圈,再转一圈。围着这个柱子转过,又围那个柱子转,转了少半个时辰,还定不下来赌哪根柱子。怎么能不认真呢,一个柱子就是三千,赌中了,瞬间变成九千;赌不中,瞬间工夫打了水漂。但是,认真又有什么用,木中间的格芯被边材包着,谁也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透过边材看到格芯。赌檩条、椽木的都仰着头,看了这根看那根,看了那根看这根,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出哪根檩条的格芯没有腐。
李墨河心里紧张,表面上装得大度,满不在乎地说:你们先挑,挑剩下的归我,我不和你们争。我还是那句话,老天爷叫你发财,你逃都逃不掉,钞票追着你朝口袋里钻。老天爷叫你破财,你把口袋焊起来都不行,你把上边焊了,钞票从下边漏出去!
有个老板狠狠看了他一眼,觉得李墨河的话坏了他的运气,对着地皮呸呸地吐唾沫,说:你狗日的咒我们哩,你才是把口袋上边焊起来,钞票从下边漏出去!说完,又忙着挑柱子,觉得眼睛观察柱子的粗细不准确,就用皮尺量,把四个柱子量过,才指着最粗的柱子给执师说:我赌这根柱子!执师问:赌定啦?老板说:赌定啦!不就是三千块钱,三万都买不来好名声!执师就高着喉咙喊:成交,这根柱子归侯老板所有,侯老板的三千归主家所有。喊完,把侯老板的三千推到屋主跟前,说:这钱归你啦!另外两个赌主把另外两根柱子赌定了,剩下最后一根柱子,不用说归李墨河了。
刘凡松赌得最痛快,接过执师递给的长竹竿,在两根檩条上敲了几下,说:我就赌这两根檩条!执师同样问:赌定了?刘凡松说:你这人这么啰唆,都是裤裆里长屌的男人,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谁能把拉出来的屎再缩回去?执师说:痛快,这话才是男人说的!说完,大声宣布:成交,这两根檩条归刘老板所有了,一根檩条一千五,两根檩条三千,刘老板的三千赌金归屋主所有啦!
陈光文赌得就不那么痛快了,他举着长竹竿,刚要确定要赌的檩条,又觉得这根檩条中间的格芯腐了,旁边那根檩条的格芯没有腐,就走到旁边的那根檩条下边。刚要用竹竿在上边敲,又觉得这根檩条的格芯腐了,刚才那根檩条的格芯没有腐。他在檩条下边走来走去,手里举的竹竿,在这根檩条跟前晃几下,在那根檩条跟前晃几下,就是不敢敲下去。
执师一直跟着他身边,他的竹竿不敲下去,执师就不能宣布结果。赌的先后顺序按事前抓阄决定好了,他没有赌完,后边的人就不能赌。执师心急,脸上却不能显露。赌木的规矩很多,但没有规定必须在多长时间赌完。陈光文后边的赌主却不管那么多,先是耐心等待,过了半个多小时,耐心被时间腐蚀,嘴里就冒出着急的话语。你这人裤裆长没长屌?莫不是裤裆里长的是洞洞!
陈光文听着催促的话语,心里一急,举起的竹竿就在一根檩条上敲了,随之又在另一根檩条上敲了。执师急忙宣布:一根檩条一千五,两根檩条三千,这笔赌金归屋主所有,这两根檩条归陈老板所有!
执师宣布完毕,陈光文又后悔了,觉得赌的这两根檩条的格芯腐了,没赌的那几根檩条的格芯没有腐。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执师已经把他的三千块钱推到屋主身边了,也宣布这两根檩条归他所有了。有一条黄不算黄黑不算黑的狗,溜到他跟前。他心烦地踢了一脚,狗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汪地叫了一声,逃去。狗的主人就在院里,指着陈光文说:你赌木不顺心,关狗的屁事,凭什么踢我家的狗?
陈光文想回击,又觉得自己是有学问的人,怎么能和不识字的村人计较。再说,自己踢了人家的狗,理亏。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闭了嘴巴,什么话都没说。
把最后一根木赌完,执师宣布:拆屋,验木!立即,早就站在院子里等待拆房的雇工,嗖嗖地爬到房顶,揭瓦。屋主把所得的钱装进提包里,在几个本家侄子的保护下,离开现场。从现在开始,这间老屋就不再属于他所有了。拆屋搞起的灰尘土屑,弥荡在老屋周围。执师让人把茶桌搬到远离老屋的地方,茶道小姐照样给赌主们泡茶,赌主们却没有品茶的心思了,紧张地看村人拆房。不到一个时辰,房上的瓦全部拆下,墙也全部推倒,只剩下木支撐的房架。执师站在赌主们面前,问:先验谁的木?
陈光文心里又紧张起来,犹豫不决。刘凡松见陈光文和李墨河不吭声,走过去说:先验我的。是福躲不过,是祸也逃不过,早验早心静。再这样等上一个时辰,能把人折磨死!
执师一挥手,两个木匠扛着一根大锯走过来。村人把檩条抬到两个高凳支成的架子上,用钯钉固定好。木匠走过去,在木上搭了锯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在木材顶端一寸多远的地方,一上一下地拉。刘凡松心里用了力气,嘴上还说不在乎。毕竟是花一千五赌的,要是格芯不腐,符恺轩收购就是四千五。要是格芯腐了,四千五拿不到手,那一千五就打了水漂。心里紧张,脸上的肌肉就僵硬,眼睛瞪得滚圆,看木匠手里的锯子。腮帮上的咬肌突突地跳,越跳越凶,他用巴掌在腮帮上扇了下,骂:日你娘姆,跳你娘姆呀!没人笑话他,所有的赌主心里都不轻松,这根檩条的格芯腐了,自己赌的木也可能腐。锯子没有按刘凡松的期望,被格芯阻挡,而是一路畅通,锯过三分之二时,他脸上变了颜色,失望地摇头,这根檩条里面的格芯腐了。双腿一阵发软,身子直想朝下瘫。他扶着支檩条的架子,用意志控制着身子没有倒下。执师走到他跟前,拍了下他的肩膀,故作惋惜地说:刘老板,舍财免灾,舍去这一千五,一辈子没灾没病。活到一百五十岁不老,还能养二奶找小姐,一个星期打一次炮,比这一千五强多少。要是我,拿一万五都不换!
刘凡松把胸脯鼓了一下,说:你不要给我说这些,我懂,啥是赌,这就是赌,几百几千抛出去,要么翻着跟头赚钱,要么血本无归。活了五十多岁,啥事情没经过,哪能在这事情上过不去。锯那一根檩条,老子就不信,赌的两根檩条都腐了,老天爷也不会光跟我过不去。
几个人合力把檩条抬到架子上,固定好。执师走到架子跟前,高举胳膊,扯着喉咙喊:开锯咯——两个木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上边的把锯朝上提,下边的把锯朝下拉,锯子又做开上下运动,发出一声一声的响。锯过四分之一,锯子的声音有了变化,锯齿不再前进,像是受到坚硬东西的阻挡。
符恺轩忽地站起,对木匠说:停,这根檩条归我啦!在场的人都是行家,黄花梨的格芯坚硬,锯子吃不动,难以锯断。
刘凡松长舒口气,一直紧绷的精神猛地松懈,身子一阵瘫软,走到茶桌跟前,一屁股蹾坐在凳子上。茶道小姐赶忙给他捧去一盅茶,他接过,手还在抖,把茶液洒出来很多。几乎同时,全身的汗唰地冒出来,额头上、脸颊上、脖子上,冒出珍珠大的汗珠。手边没有毛巾,就用巴掌擦,擦一下,甩一下,把汗珠甩到别人身上。人家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赌了两根檩条,花了三千元。中了一根,卖四千五,净赚一千五,值得!
符恺轩给拿钱的本家侄子说:给他四千五!
执师接过钱,转手交给刘凡松,朗声宣布:符先生付给刘老板四千五百元,刘老板这根檩条归符先生所有,钱货两清,过后概不追究!
刘凡松接过执师转交的钱,捧着走到茶桌跟前,放在茶桌上,指头在嘴里蘸了,点,还大声数:一百、两百、三百……点到一千五百的时候,点忘了,把脑袋狠狠拍了一下,骂:屌日的,连这点钱都点不清楚,还想做大生意!骂完,又接着点……
轮到锯陈光文的檩条了,执师走到他跟前,说:开锯啦?他说:开锯。声音都颤颤的。村人把檩条抬到架子上,木匠搭上锯子,执师又高举胳膊,很有气派地喊:开锯咯——一上一下两个木匠拉开了大锯。陈光文比刘凡松表现得还紧张,像谁的拳头攥着心朝上提,提到喉咙跟前,脸都变了颜色,身子簌簌发抖。
刘凡松点过钱,交给站在身后的跟班,看着陈光文,笑,笑得很轻松、很惬意,带有不屑的意思,说:陈老兄,至于那样嘛,不就是一千五百人民币,又不是美元!
陈光文顾不上和他斗嘴,有只蚊子嗡嗡地飞过来,趴在他脸上,把嘴插进他肉里,吸血,他都没有感觉。锯条在木匠的用力下,毫无阻挡,一路顺风,高歌前进。陈光文心里念叨挡住锯齿挡住锯齿,期盼锯齿停止前进。锯过一半,木匠有意停下,看他,意思很明显。按常识,锯过一半格芯还没有阻挡锯齿,就证明格芯腐蚀了。但是,陈光文不死心,期望那一半边材能出奇迹,不肯发出停止的言语。木匠就满心不愉快地继续辛苦,一直把圆木锯断,收了锯子,看他,满目都是鄙夷。陈光文还不死心,跑到锯断的端口处,查看,格芯确实被腐蚀,成了空洞,才死了心,有气无力地给木匠说:锯下一根,我就不信老子这么背时,赌了两根檩条,两根都是空的!
村人把这根檩条抬下来,扔到一边,把第二根檩条抬上来,木匠又开始辛苦。陈光文的心又被什么东西攥着,提到喉咙跟前还一下一下缩着疼,浑身簌簌发抖。全身上下又冒出汗珠,发抖和流汗透支了身上的力气,觉得浑身软瘫,想回到茶桌跟前坐下,又想看锯子的进展,渴望锯子遇到阻挡。但是,锯子似乎坚决和他的愿望作对,还是一往直前,一直锯完。他还是不放心地查看端口,还是等到彻底确认格芯被蚀空了,才踉踉跄跄退到茶桌跟前身子一软,蹾在座位上,一阵昏厥,差点歪倒在地上。
李墨河走到他跟前,长叹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刘凡松走到他跟前,脸上的不屑、鄙视没有了,换成了同情,说:陈大哥,咱们以后不要赌木了。咱的家境、心境,都不是赌木的!
执师走到陈光文跟前,说:什么是命,这都是命。什么是赌,这就是赌。命里没有赌运,你再折腾也不管用!
轮到检验李墨河的柱子了,李墨河对执师说:我去方便一下,你们开锯,告诉我结果就行了。说完,就离开老屋,到很远的荒地,撒尿,撒完了还不把那东西装进裤裆,故意磨蹭时间。回来的时候,刚好检验完毕,执师迎着他走过去,说:恭喜,这根柱子的格芯没有腐!
把柱子、檩条、椽木全部检验完,只有两成木的格芯是好的,被符恺轩收购。
陈光文苦笑着对符恺轩说:恺轩兄发财了,把这些黄花梨运回去,转手就赚钱!
符恺轩说:光文兄要是觉得这些花梨能赚钱,我让给你,原价,不赚你一分!
陈光文说:恺轩兄开玩笑了,你知道我没钱,拿不出这么大的款子。
符恺轩说:我不要现金,你把货拿走,一年内给我付款都可以!
陈光文还是摇头,说:我最近手背,玩啥赔啥,没一个赚的!
符愷轩说:光文兄,不是我说你,你就不该来赌。凡是借债赌的,有几个赌赢?又说:你带来的三千块钱是借来的,按你现在的收入,没有三四年时间难以还清。我给你三千块,你把账给人家还了,以后做正经生意,不要指望靠赌发财!说完,对本家侄子说:给你光文老爹取三千块钱!本家侄子犹豫,不取。符恺轩正色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本家侄子赶忙说:听见了,我这就取……
两年以后,黄花梨木还仅仅是爱好者的收藏之物,身价没有提升。
上午十点,符恺轩擦拭过家具,整理了文房四宝,坐在八仙桌旁,拿起《菜根谭》,轻声吟读。忽然,门口一暗,有人进门。符恺轩放下书,站起,表示礼貌。客人走到书法跟前,欣赏,过了五六分钟,才问:老板,此书法可售?
符恺轩离座,走到书法跟前,说:售。又问:多少钱一幅?又答:多少钱都行,一千两千不多,一百两百不少,关键是你要喜欢。客人说:我新修了屋子,想挂几幅名人字画,有人推荐博爱路恺轩斋老板符恺轩的书法,说在海南独一无二,你可是符恺轩先生?符恺轩点头,说:在下正是。你的朋友过奖了,海南之大,中国之大,写书法的人成千上万,比恺轩写得好的人也成千上万,恺轩岂能独一无二?
客人看符恺轩,目光里有了敬重,话语多了敬佩,说:符先生谦虚了,我拿你两幅字,给你一千元,可否?符恺轩说:完全可以,你给的价实在不低了!说完,摘下墙上的书法,说卷好,交给客人。客人取出钱,交给符恺轩,又再三感谢,方才离去。
符恺轩把钱放进抽屉里,拿起一把黄花梨如意,翻来复去地把玩,心池里荡漾出悠闲自得的情愫。生意做得不大,收入绝对不少,最关键的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真应了古人的话:富贵非吾愿,清闲守自然。
门口闪进一个人影,进门的是陈光文。他站起,问:这阵正是做生意的时候,光文兄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陈光文说:铺面有老婆照看,我闲下无事,过来看看恺轩兄!符恺轩说:喝茶?陈光文说:不喝了,我看你一下就走,说不定店里还有什么事情。我老婆脑子不好用,常常把赚的生意做成赔的生意。说完,在店里晃荡了一圈,离去。
符恺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他为何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陈光文刚离开,又进来三四个人,进门就问:老板可经营黄花梨?
符恺轩问:你们可有黄花梨?来人答:有,不知老板能不能买动?符恺轩问:多少?来人答:两千五百斤,只多不少。符恺轩问:多少钱一斤?答:两百元一斤,一共五十万元!符恺轩问:货呢?答:就在街道上。
符恺轩朝外走去,路边果然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有花梨圆木,粗的直径有四十多厘米,细的也有三十厘米,绝对是峨贤岭产的上等花梨。符恺轩回到店里,给来人说:喝茶?来人说:家里正在插秧,忙,你要是想要这些黄花梨,我们就卖给你。你不要,我们另找旁人,不耽误你的工夫。
符恺轩琢磨,这批货确实是花梨中的珍品。但是,自己前年收购了赌木,手里没有现金。尽管自己看好花梨的前景,但只是预测,前景到底如何,谁也不敢肯定。他思考了五六分钟,说:你们给我时间思考一下,十天后给你们答复。
第二天,还是十点左右,店门闪进一人,步履稳重,衣着打扮高雅富贵,举止有规有矩。
符恺轩离开书案,迎着来者走了几步,点头,表示欢迎。来者也给符恺轩点头,表示礼貌。而后,没有言语,顺着根雕家具,欣赏,神情专注,满脸高古,如行家里手。
符恺轩尾随其后,亦不言语,脸上呈现的是去留无意的表情。来者走到茶座跟前,没打招呼,就欣然落座,架势很大。符恺轩走到茶座跟前,拿起不锈钢茶壶,接了水,放到电炉上,打开电源。
符恺轩没有说话。水开,按功夫茶道的程序,给客人泡茶,把茶盅放到客人面前,轻声说:请喝茶!
客人轻声吟诵:“花梨龙骨与香楠,良贾工操术四三。争似海中求饮木,茶禅如向赵州参。”
符恺轩一愣,脑子里闪出几年前的那个秋夜,陈光文进店时也念叨了这首诗。心里疑惑,却什么话都没说,微笑着端起茶盅,也做出敬茶的姿势,两人同时饮下。客人吧咂嘴唇,说:好茶,地道的大红袍!
半个小时后,符恺轩还是没有询问客人购买什么东西,仿佛自己闲得无事,刚好有人来陪喝茶。
客人却耐不住性子,问:符老板,你也不问我要做什么?
符恺轩说:先生能光临小店,肯定有事要小店做。不知道先生怎么知道我姓符?
来者一愣,一时回答不出,三四秒后,朗朗一笑,说:符老板是海南知名的学问人,就是街道上玩耍的小童,有几个不知符老板的?何况鄙人也读了几本书,早就仰慕符老板的人品学问!说着,从包里取出图纸,递给符恺轩,说:贵店能做这种酒杯否?符恺轩接过图纸,酒具的上盖是个兽头,古代称作觥。符恺轩看过,说:小店和很多能工巧匠有交往,此觥工艺不复杂,做来不难!来者说:此种式样做起来不难,难的是我要求的材料!符恺轩还是一脸佛笑,没有说话。来者说:我要求用峨贤岭的黄花梨,别的木料都不行!符恺轩立即想起,昨天有人来店里推销峨贤岭的黄花梨,质量确实为上品。符恺轩眯着双眼,视线透过眼缝,审视来者。觉得来者面相还算忠厚,没有奸诈之色。琢磨其进店后的表现,虽说张扬浮华,也不算太过;琢磨其进店后念叨的那首诗,虽说和几年前陈光文进店念诵的诗相同,也属正常。自古以来,写黄花梨的诗不多,一首好诗很容易被多人念诵。他毕竟是生意人,怎能不想赚大钱,问:老板需要多少个?来者答:两百个,每个五千元,总造价一百万。如果签了合同,我先付两万元的订金。符恺轩不说话了,还是满脸善笑,又给来者茶盅里续茶,说:不算今天,第十一天的这个时间,我在店里等你,给你准确答复。
几天后,又是上午十点左右,符恺轩刚把家具擦过,坐在八仙桌旁,阅看宋水亭的《中国古董文化艺术收藏鉴赏》,有人进店。符恺轩抬头看来人,是几天前推销黄花梨的人,站起问候:今天得闲了,坐下喝茶?来人走到茶座跟前,悄然落座。两人把茶喝过半个时辰,符恺轩才问:我看老板不像闲暇之人,怎么有工夫在这里品茶闲坐?来人说:还是为了那批花梨,天下之大,人口之众,能识宝的只有符老板一人。符恺轩说:还是那天我给你们说的时间,你们到店里来。如果我决定买,就签订合同付定金。
到了和订购觥的人约定的时间,此人如约前来,带来起草好的合同,还带了两万元的订金。符恺轩看了合同,公正,又看了价格,不低,也就没说什么,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恺轩斋的章子,收下订金,这单生意就算接下了。
到了和推销黄花梨的人约定的时间,推销黄花梨的人如约前来。符恺轩把他们恭让进店,卸货,验货,签了合同,把五十万人民币放到来人面前,成交。这笔钱,是他过去把海口城里的一院老宅卖了,刚好留下五十万元。做觥不需大料,边角小料即可,这两千五百斤黄花梨都是大料,做觥确实可惜。符恺轩把这批大料保存下来,把收藏的小料做了两百个觥,还让木匠做了佛像、观音、猴脸、壁虎、老虎、狐狸、茶壶、算盘,忙活了半年多,终于在合同规定的交货时间做完。
到了交货时间,对方没来,符恺轩就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十天过去,一个月过去,对方如壶里沸腾的蒸汽,消失得了无影踪。符愷轩耐不住性子了,两百个觥价值一百万。他打算,拿到一百万后,把自己卖掉的老宅再买回来,祖上传下的家产,不能在自己手里毁掉。他卖老宅时,在合同上特别注明,合同签订十个月之内,如果他想购回,加价百分之十,乙方必须同意甲方回购。
符恺轩终于耐不住了,按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空号,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一屁股蹾在椅子上,浑身瘫软,半个时辰缓不过性。一百万挣不到手,就没办法回购老宅,祖上传下的家产就毁在自己手里了。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国家搞改革,人们的日子富足了,盛世到来了,有风雅的人更风雅,没风雅的人装风雅。风雅是什么,就是收藏,名人字画,红木家具,就是风雅。符恺轩被骗三个月后,黄花梨的行情像点火的火箭,嗖嗖地朝上飙,一天一个价地翻跟斗。当初两百元一斤的黄花梨,涨到七千元,还没有收势的样子。当初五千元的觥,有人出十万购买,还托人说情。符恺轩做的两百个觥,就价值两千万。还有那些佛像、观音、猴脸、壁虎、老虎、狐狸、茶壶、算盘,价值亿元以上。符恺轩卖掉了觥,用一百万把老宅子回购,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
一日,一年没见面的陈光文走进店里,脸色有点尴尬,看着符恺轩干笑。符恺轩和往常一样,起立,还迎着他走了两步,指着茶座说:喝茶。
陈光文没有说话,径直朝茶座走去。符恺轩还是按功夫茶道的程序,一一做过,把茶盅捧到他跟前,说:我算着你这几日要来。
陈光文惊诧,问:你凭什么算着我这几日要来?
符恺轩说:无根无据,只是感觉!
陈光文又觉尴尬,却言说不出,就闷着头喝茶,喝了一盅又一盅,符恺轩给他倒茶,倒了一盅又一盅。连喝了十多盅,停住。符恺轩也停住倒茶,却朝着墙壁上的书法瞄去,挂在最显眼位置上的那幅书法,写着:机关算尽太聪明。陈光文看过,问:恺轩兄,谁会买这幅书法?
符恺轩答:此字不卖,给该看之人看!
陈光文更觉尴尬,无语,装成品茶的样子,端起茶盅又喝了两盅,站起,说:恺轩兄,我店里的生意还要照看,不久坐啦!
符恺轩也站起,说:请便!目送陈光文走到店门口,端起没喝完的茶液,对着陈光文的脚后跟泼去。陈光文回头看了一下,脚步更匆忙,差点被门槛绊了跟头。符恺轩望着他的背影,一阵心疼,长叹口气,眼睛有了潮热,说:你也就值四十八万,四十八万把你的人格卖啦!
下午,李墨河、刘凡松又来恺轩斋喝茶。
刘凡松突然问:往常都是咱们三个还有陈光文一块儿喝茶,这一年多怎不见他来?
符恺轩没有回答,眼睛却朝着那幅书法望去。李墨河也望那幅书法,心里豁然开朗,大彻大悟说:明白了,陈光文竟是如此之徒!符恺轩当初被骗的时候,给李墨河、刘凡松说了此事,但没说此局是陈光文所设。
刘凡松不明白李墨河说的意思,问:李大哥,上面写的什么字,你看了就有说道?
李墨河把条幅上的字念了一遍,刘凡松还是不明白,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和陈大哥有什么关系?
符恺轩说: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刘凡松说:符大哥,你要是把我当自己人,就给我说清这里面的事情。要是不说,就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符恺轩长说:你实在想知道,就让墨河兄给你说。
李墨河就把陈光文设局,骗得符恺轩购了五十万黄花梨的事情说了。
刘凡松听完,忽地站起,指着店门外骂:日他娘姆,几十年的老朋友,竟然做这事情,我找他论个长短!
符恺轩说:凡松坐下,他这个人,也就值那点钱,不值得和他论长短。要是没有他设的局,我哪能买到这么便宜的黄花梨。真是聪明反被聪明累,机关算尽反给了人家便宜。这种人,配不上与花梨为伍,玷污了花梨的名声。
他们说话间,门口一暗,有人一前一后进店。符恺轩觉得面熟,一时记不清何时何地和他們打过交道,就按生意场上待客的规矩,起身,脸上含笑,算是打了招呼。来人走到他面前,脸色尴尬,说:符老板不认得我们啦?
他们一说话,符恺轩就认出他们,说: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你们,以为你们拿了美国绿卡,不再回来啦!
他和往常一样,恭请他们入座。李墨河、刘凡松也以半个主人的身份,起立,让座。他们也不谦虚,一屁股蹾在凳子上,等待符恺轩给他们敬茶。
符恺轩把壶里的茶叶掏掉,放进新茶叶,灌进开水,把第一道茶水浇到茶盅上,算是洗茶,也算是洗茶盅。又给壶里灌进开水,将茶液倒进子壶,给茶盅里倒满,双手捧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客气,接过。茶水太烫,抿一口就放下。符恺轩说:茶烫,慢点喝,不要着急。说完,又半笑半调侃地说:你们一个卖,一个买,把合同签订后就消失。害得我天天等,盼望你们过来,你们就是不过来!说完,又给他们茶盅里添了茶水,说:陈光文让你们来的?两人一愣,脸上现出惊奇,不知如何回答。就装模作样看新增加的花梨制品,有个长方形的木板上,刻着隶书:人算不如天算。另一个长方形木板上刻着柳体: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越看,脸越红,越不好再说什么。
符恺轩说:二位能舍下脸到我这里,肯定有需我办的事情!
这时,李墨河、刘凡松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脸上有了警惕,还有愤怒。刘凡松攥紧拳头,睁圆两眼看他们,随时准备击出。
其中一人说:不瞒符先生说,当初我们的花梨卖不出去,陈光文帮我们设下圈套,让您买了,没想反而成全了先生。现在我们做生意有了难处,想在先生这里借一百万,以后必定还。我们给先生打借条,把身份证复印件压在这里。说着,就掏出借条、复印件,送到符恺轩面前。
符恺轩拿起身份证复印件和借条,呲呲几下撕成碎片,说:钱是人身上的污垢,去了生,生了去,区区一百万,何必打借条,显得我和你们多么生分。再说,世上难道没有比钱更珍贵的东西?二位现在就跟我到银行,我转账给你们。
李墨河、刘凡松站起,要陪符恺轩一块儿去。符恺轩挡住他们,说:我和他们是老朋友了,你们不必担心。给铝壶里烧上开水,我立马回来,咱们接着喝茶。
那两人脸上又现出惊诧,说:符先生,我们早就听说你做事仗义、明理。这次和你打交道,服啦。今天当着这两位兄弟的面说个硬话,就是符先生不让我们打借条,我们也必须还这笔借款。如果还不起,我们拿花梨顶,绝不赖账!
符恺轩说:先生言重了,现在的花梨是稀世之宝,价格还在飙升。我已经拿了你们的花梨,岂敢再觊觎你们的宝物。我也当着这两位兄弟的面跟你们说,钱你们拿去,如果赚了就还,没赚就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说完,大步走出店门,对那两人说:银行离这儿不远,步行三四分钟就到。
符恺轩从银行回来,铝壶的水刚刚烧开。刘凡松见他进门,问:符大哥,凭什么白给他们一百万,谁家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的!
符恺轩说:你没注意,这两人进门的时候,面部肌肉僵硬,眼露凶光,假装的斯文掩饰不住内心的杀气。咱如果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说不定会跟咱们动刀子!
刘凡松说:动刀子就动刀子,有公安局法院在,怕他们个屌!
符恺轩说:要是他们动了刀子,就是法院判他们死刑,一命抵一命,咱们值不值?他们两条命,加起来最多值一百万,我们的命值多少钱,恐怕两个亿都挡不住!我要是舍不得一百万,不定什么时候就舍去这条命!
时光晃到21世纪。盛世收藏,过去的窗框、门槛、桌椅板凳、牛轭木犁,只要是花梨,几乎用同样重量的人民币换同样重量的黄花梨。但海南花梨已经绝迹。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大炼钢铁,黄花梨坚瓷、有油脂、火猛,就把黄花梨砍伐做了炼铁的燃料。人是逐利动物,利是臭肉,人是苍蝇,倒卖花梨的风潮一浪高过一浪。政府出台了保护花梨的政策,把倒卖花梨列入犯罪条款。离博爱路不远的地方,有个西湖,西湖旁有小巷,狭窄、隐蔽,白日都罕有人通过,夜间更是绝了人迹。倒卖花梨的逐利之人,过了子夜就在这里会合,在巷子里幽动。空手的人,怀里揣着钞票。怀里没揣钞票的人,肩扛手提,都号称是海南花梨。到了凌晨两点,聚集的人有了规模,将巷子涌满。没有路灯,人影在黑暗里游动,像幽荡的鬼影。地上有灯光,极小,晕色,照着方圆三四尺的地方,光晕里摆着花梨制品,还有花梨板材、树根、原木。蹲在花梨旁的人,眼睛朝着巷子两端瞅视,耳朵捕捉四周动静。有人走来,在花梨前蹲下,打开蒙着黑布的手电,察看花梨的优劣,随之就是交易,声音极微,贴着对方耳朵说话。两百米长的巷子,数百个交易的人,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如入了坟墓。猛然,巷口有人惊呼,警察来啦!黑暗中的人,顿作鸟兽散,如同钻天,如同地遁,片刻就无了踪影。留下空空的巷子,沉没在夜的漆黑里。警察走后,人们像从地里钻出,天上落下,又聚集在巷子的漆黑里,又有了晕光闪烁和人影的幽动,有了交易的耳语。一直到东方发亮,梨明的亮色,稀释了夜的黑漆,这里的人又像鬼遁一样,上天入地没了影踪。人们称这里为鬼市。
刘凡松一没本钱,二没店面,做不了大的生意,又酷爱花梨。为了逛鬼市,特地请领导吃了一顿海鲜,不在晚上值班。于是,他白天去看大门,夜间来逛鬼市。警察不是白拿工资的人,化装成买卖花梨的人,扛着烂树根破木板,还有借来的老家具,也在巷子里游动。到了鬼市最高潮的时候,一颗信号弹从巷子里射向天空,特警部队封锁了巷子两端,便衣警察控制了准备上天入地的鬼影。此役抓捕了几百个鬼影,收缴了价值三四千万的花梨,以警方大胜而告终。次日,《海岛日报》刊登此事,引起全岛关注。久蹚鬼市的刘凡松,终于被水打湿了鞋子,被警察推进囚车。
次日一大早,李墨河带着几个玩花梨的朋友,走进恺轩斋。符恺轩和往常一样,按着茶道的规矩,给他们敬茶。他们想着关进班房的家人朋友,哪有心思喝茶,给符恺轩说了昨夜的事情,而后说:你是花梨圈子里的龙头老大,你要是不出面摆平这事情,这些兄弟朋友就要坐牢。要是中国人不敢玩花梨,人家外国人玩,走私到国外,咱的宝贝成了人家的东西……
符恺轩说:此事要尽快,我现在就起草文书,中午下班前送到领导那里。
于是,李墨河几人在书案上放上公文纸,揭開砚台盖子,把小楷递到符恺轩手里。符恺轩略一思索,在纸上写道:……自1958年大炼钢铁,海南野生花梨几近绝迹。现在市场上交易的花梨,都是老旧家具、死树老根,不会影响保护花梨的法令。如果打击花梨市场,不允花梨变为商品,势必使价值数万、数十万、百万甚至千万的花梨成为废物,便宜卖给走私分子,使国家珍宝流失。更可惜的是把价值不菲的花梨树根,当作烧饭木柴,使可以脱贫的农家,继续在贫困的深渊里挣扎……
符恺轩写完,李墨河拿到旁边的商务中心,复印了几份,几个人分头给领导送去。下午还没有下班,抓的人全部放了出来。
两个月后,政府修改了保护花梨的政策规定:堵住源头,坚决打击砍伐花梨的犯罪行为。允许古旧家具、花梨树根、板材、农具、工艺品,进入市场流通。鬼市消失,代之的是阳市。每日晨时,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花梨友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旭日散发着金丝般的光灿,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地上摆放的花梨上。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买卖兴旺。
刘凡松拿着一条香烟,找到领导,请求把看大门的差事换到夜间,白天去花梨市场淘宝。巷子两边全是铺面,铺面前有空地,供临时经营者使用。铺面和空地上经营的全是花梨。刘凡松没本钱做不成大生意,就用小钱淘进仨核桃俩枣,变成仨苹果俩西瓜出手。遇到特别喜欢的,拿回家里,闲时拿到手里,把玩,颇有兴致,满心得意。
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空地就有了卖花梨的人。刘凡松从这头逛到那头,从那头逛到这头。悠荡了五六个来回,还没有淘进东西。他看中的东西,价格太高,淘不起。看不中的东西,价格不高,不能淘,东西不行,淘进来出不了手,白费工夫还压钱。淘不进东西,就没有收入,靠看大门的那点工资,难以养家糊口,心里郁闷,焦躁。突然,看到一个花梨树根,上边细小,下边很大,呈圆肚状,天然花瓶料。就蹲下身子,把树根抱在怀里,感觉比花梨根重,心里生出很多小狐狸,怀疑卖主在树根上搞了名堂。在这里混的人,不敢说百分之百是骗子,打对半绝对没有污蔑社会。出售的古铜钱,可能是几个月前炼了一炉铜水,倒进刻有“咸丰重宝”“祺祥通宝”的模子里,再用稀硫酸腐蚀,然后在猪圈沤上两个月,挖出来就是两千块一枚。找美术学院的捣蛋学生,临摹几幅唐伯虎的《骑驴思归图》《山路松声图》《事茗图》,用硫黄熏几天,放水缸浸几个星期,拿到太阳下曝晒了,半年后出现在这里,要价就是五十万。就是黄花梨,树干粗长,格也不细,怎么看都是极品,可花上几十万买到手,运回家里,刨开一看,两端切口的格芯是真的,中间是水泥浇灌。
刘凡松满脑警惕,反复察看树根,用刀子在上边刮遍,没有粘合的痕迹,又闻树根气味,有淡淡的蜂蜜甜香,极品花梨才有这种气味。又察看花纹、格芯,确认是黄花梨根,问:多少钱出手?答:二百五十元。刘凡松见要价不高,心里惊喜,但没有说话,脸上还摆出不想要的神气。这是他的常用伎俩,目的是杀价。卖主见他不肯还价,以为自己要价高了,说:二百二十元给你,怎么样?他还是没有说话,还是做出不想要的样子,放下树根,准备离去,卖主见他要走,急说:两百元给你,我等着回家做田活儿哩!刘凡松看出他是没蹚过这里的新手,问:你家在哪里?卖主说:峨贤岭。又问:来回得多少车钱?答:一百元。又说:你才卖两百元,车票花去一百元,再吃上一顿饭,一百二十元就花去了!卖主说:还剩八十元,要是卖不出去,挣不来这八十元,还得花去一百二十元,来回就是两百元。刘凡松就笑,说:你的数学很好,过去要是好好读书,保证在清华北大当教授。卖主说:我上到小学五年级就不上了,我在家里的厕所上写了清华北大,肚子憋了就上清华北大解手!刘凡松被逗笑,说:你很幽默,可惜赵本山压制了你,要不你绝对能火半个地球!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元钱,说:你也是穷苦人,我不坑你。以后有了花梨,就给我送来,我给你报销车票。说完,掏出一张名片,上边印着“中华国际黄花梨交易总公司董事长刘凡松”。
刘凡松抱着树根,朝博爱路上的恺轩斋跑,进门就对符恺轩喊:符大哥,我在西湖淘到这个东西。你给鉴定一下,值錢不值钱。
符恺轩正在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五十三·高祖武皇帝》,口中琅琅有声。猛然听见刘凡松的叫喊,抬头,见他抱着很大的树根,满头大汗地挣扎到店里,急忙放下书,帮他把树根抬到书案上,围着树根鉴定。十多分钟后,才在刘凡松肩膀上拍了下,说:凡松兄弟,你淘到了宝贝,多少钱拿到的?
刘凡松说:人家要两百元,我看他可怜,给他了三百元。
符恺轩说:就目前的行情,这个宝贝最少值三十万。要是按这个树根的自然形状,修整成花瓶,肚子里再有奇特之处,更值钱!又围着树根转了几圈,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个花瓶的图案。
刘凡松当下就找来工匠,把花瓶图案交给人家看了。工匠当着他们的面,在顶部钻了个洞,能看见树根里的东西。树根里面,四周长着石头,大小不等。显然是树根生长的时候,将石头包在里面,年久月累,树根长严实了,石头长在树根里了。
符恺轩说:奇,这一行讲究的就是奇,奇了就稀罕,就值钱,照现在的情况,这宝贝远远不止三十万了,能卖到四十万至五十万。
刘凡松心里的喜浪一波一波地朝上翻腾,要是真能卖到四五十万,王八蛋还去给人家看大门,也开个铺面当老板。
此后,他天天抱着这棵树根,让家人搬来躺椅,躺在花梨市场的空地上,头顶遮着大伞,身边摆着紫砂壶,口袋里装着MP3,耳机塞在耳朵里,老派新潮,土洋结合,时而端起茶壶,抿上一口,嗞溜入肚,叭咂一阵嘴巴,又闭着眼睛听歌,悠闲自得。有人在树根旁留步,他也不太在意,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懒得跟这些小鱼烂虾费唾沫。
第四天中午,一个人走到树根前,蹲下,抱起树根,透过上部的洞口,看里面的石子。他还是像平日那样,不热不凉地看那人,端起暖水瓶,给紫砂壶里加了水,放在旁边的小凳上,又倒在躺椅上,闭上眼睛。那人欣赏良久,问:卖不?
刘凡松的眼睛眯着,却透着缝关注来人的举动,听到人家问话,装成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说:不卖跑这儿干什么?人家问:开价多少?刘凡松早有符恺轩的点拨,胸有成竹,伸出一个巴掌,什么话都没说。那人问:五十万?他点头,没有说话。又问:能不能便宜些?他摇头。来人又把黄花梨根抱起,又仔细察看、欣赏,又琢磨了十多分钟,问:四十五万,怎样?他故意思考了几分钟,说:你是行家?答:行家谈不上,在这个行道混的时间长了,有些见识而已。他这才说:看在同行的面子上,成交!
有了钱,土枪就能换洋炮,他在恺轩斋旁边租了铺面,图的是遇到疑难问题,随时请教符恺轩。符恺轩给他出主意,只经营黄花梨太单一,有时候几个月没有一单生意,但房租要付,家人要吃饭,最好再经营茶叶。茶叶生意顾住房租饭钱伙计工资,花梨赚的钱就是净赚。而且花梨生意不做是不做,做一次都是大单,少者几万,多者几十万几百万。四十五万开店,把店面装修了,付了半年的租金,置办了博古架货架,剩余的钱就不够进货。符恺轩又借给他二十万元,让他进了茶叶,剩下的当流动资金。经营花梨没有诀窍,就是低价收进,高价售出,赚中间的差价,凭的全是眼光。
符恺轩给刘凡松的店面起名:闻古斋,在宣纸上写了,又送他一块花梨,让匠人将字刻在上头,镀了金粉,悬挂在店面上头。符恺轩又给他写了几幅书法,挂在店里。刘凡松摆上几件花梨制品,又摆上几幅在尿素里泡过猪粪里沤过的仿古字画,加上几个仿古的瓷瓶。穿上府绸大褂,衣襟上拴着金链子怀表。半年不到理发店,头发盖过耳朵,跑到书店买了《资治通鉴》《四书五经》《曾国藩全书》《菜根谭》类的古书,摆在书架上,故意把几本翻开,装成正在阅读的样子,俨然一副学问人作派。天天坐在店里,品着功夫茶,接待新客老友。茶叶卖得不错,顾住店面的租金和家人的生活,还有节余。隔几日做成一笔花梨生意,运气好了抓大把,运气不好抓小把,绝少赔钱。遇到品位高的花梨,自己收藏,闲时把玩,日子过得优哉自在。
一日中午,吃过午饭,觉得身困,就在太妃椅上昏昏欲睡。半醒半睡间,感觉有人进店,睁眼,一下就认出是卖花梨根的农人,扛着更大的黄花梨根。他急忙起身,迎到茶座跟前,用功夫茶招待。农人坐了几个钟头的大巴,又坐了几十分钟公交,干渴之极,一口一盅,连喝三十多盅才停下。他问:还喝不?答:喝累了,歇一会儿再喝!他把壶里的茶叶掏掉,换上新茶叶,倒进开水,让他歇过了再喝。尔后就看花梨树根,品相质量俱佳,心里欢喜,问:什么价?答:五百。再说:我给你一千!说完,从抽屉里取出一千元,又取出两百元,说:这一千元是树根钱,这两百元是车票钱。尔后,又问:吃饭没有?农人答:早上吃过饭就坐车,下车就直奔这里,哪有工夫吃饭?刘凡松说:我请你吃饭,吃过饭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是黄花梨圈子的老大,人品极好。
吃过饭,把农人带到恺轩斋。符恺轩请农人喝茶,喝茶中间,问:你平时靠什么收入生活?农人答:山上不长庄稼,少有收入,日子过得艰难。就上山找当年砍掉的黄花梨根,挖来挣点收入。
符恺轩又问:树根总有挖完的时候,到时候怎么生活?
农人茫然,无言回答。
符恺轩又说:听说现在酒店最缺五脚猪小黄牛,你们那里山清水秀,没有污染,养出的猪牛绝对生态,很受欢迎,你为何不养猪养牛?答:没有本钱!又问:你要是大规模饲养,得多少本钱?反问:养多少算大规模?答:每年出产五百头五脚猪,出产五十头小黄牛。说:五百个猪苗,一个猪苗一百元,就是五万元。再就是五十头牛崽,一头三百块,又得一万五千元,加起来得六万五千元。雇人工、猪饲料牛饲料,又得两万多元。还得修猪圈牛舍,山上的石头不掏钱,雇人背石头就得掏钱,杂七杂八没有十万元张罗不起来。符恺轩说:我给你十二万元,你回去把饲养场开起来,也有个正经事情做。没事情干的时候,上山挖点花梨树根,由刘老板收购。
农人迷惑,现今的人,哪个不是想方设法把别人的钱朝自己腰包搂,还没听说把自己的钱朝别人腰包里塞的傻瓜,就问:你给我这么多钱,挣的钱是谁的?符恺轩答:当然是你的。农人还是不相信地问:你凭啥把钱白白给我?符恺轩说:我也不是白白把钱给你,有个条件!农人问:什么条件?符恺轩答:你每年要在峨贤岭种两百棵黄花梨木,保证成活,我和刘老板去检查,要是没有种够或者没有成活,我們就收回那些钱!农人疑问:现在种,一百年后才能成材,你这辈子也享受不上。再说,在人家的山上种树,长成材了是人家的,没有你的份,你的后人也拿不走。符恺轩说:我只是不想让这么好的东西绝种,才让你种。我们享受不上,我们的后人能享受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么浅显的道理,还弄不明白?
符恺轩收藏了一张明代弘治年间的椅子,黄花梨所做,式样大方,高贵。但年代久远,木色陈旧,没有亮光,成为符恺轩的心病。
下午,符恺轩坐在恺轩斋,还在为椅子如何光亮思虑。李墨河进来,符恺轩问:墨河兄,今天有了空暇?李墨河说:几天不到恺轩兄这喝茶,心里惦念得惶惶!符恺轩说:我也一样,几天不见墨河兄过来,也惦念得慌!两个人一齐朝茶座走去,符恺轩张罗烧水。
李墨河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说:我最近在这本书里,看到有个办法能让古旧家具增添亮色。符恺轩心里一振,问:什么办法?李墨河说:你看书,我把那一页折起来了!符恺轩接过书,书名是《明清家具史略》,折的一页上写有“汗体抚木”。符恺轩说:我从来没听说过用汗身抚擦家具,会使它们增添光亮。李墨河说:此话有一定道理,很多木质家具,越用表皮越光,就是人体摩擦的结果。
此时,刘凡松也走进店门。他穿着乳白色的府绸上衣,乳白色的裤子,上衣和裤子都宽大,上衣钮子上拴了一件金链子,绑着衣兜里的金表。头发又长了许多,梳理得很整齐,派头比省长都大,进门就喊:墨河兄,好多日子没见你了,听说你包了二奶,忙得顾不上到符大哥这喝茶了!
李墨河说:二奶可不是好东西,花钱伤自己的身子,百害而无一益,傻子才干那事情哩。你看那些当官的,凡是包二奶的,有几个不贪,有几个长寿?
符恺轩笑,说:凡松这身打扮,比专家都专家,就是世界级的大专家,也不一定有咱凡松的派头大!
刘凡松也笑,说:专家算什么,咱是花梨收藏家,比专家高几个档次。
李墨河看着刘凡松,给符恺轩说:恺轩兄,一会儿我们走后,你请几个泥瓦匠,把你家的房顶检查一遍。
符恺轩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说:我家的房子好好的,请泥瓦匠做什么?
李墨河说:凡松这么能吹,肯定把你家的房顶吹出了大窟窿,下雨怎么办?
符恺轩明白过来,看着刘凡松笑。
刘凡松也明白过来,说:墨河兄是读书人,满肚子琢磨人的学问,恶心人还一波三折,拐了十八个弯,才让人明白过来。说完,又问: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你们在商量事情,是不是又淘到了大宝贝?
李墨河说:恺轩兄为那张弘治年间的椅子发愁,我在这本书上看到让古家具增添光亮的办法,送过来给恺轩兄看。
刘凡松说:我前些日子淘到一张民国初年的花梨椅子,也觉得木色太旧,想让它增添光亮,就是找不到办法!
李墨河说:书上的办法是汗体抚木。刘凡松说:什么是汗体抚木?李墨河说:就是用出汗的身子,摩擦家具。刘凡松说:这办法说起容易,做起来不容易。天热才能出汗,人都穿着衣服,衣服把人身上的汗隔了,很难摩擦到椅子上。再说,人要热得出汗,坚持十分钟八分钟,半个小时还行,时间长了就不行,弄不好会中暑!依我的想法,咱们要是能制造出让花梨增添光亮的东西,多好!
符恺轩思维一振,这不失为好办法。要是把这东西研制出来,那么多的古旧黄花梨家具,就会重新焕发光彩,说:凡松这办法不错,咱们两条腿走路,先用汗身子摩擦旧家具,同时加紧研制增光蜡。
椰城七月,最酷热的季节,用流星似火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午饭时,符恺轩故意喝了两大碗热菜汤,出了一身大汗,朝后院的偏房跑去。符恺轩跑进房间,把门窗关严,不让透进一丝风。疾快地脱去衣服,连内裤都不穿,坐在椅子上,用脊背摩擦椅子的靠背,用胳膊摩擦椅子的扶手,用屁股摩擦椅子的坐垫。房里闷热,像放在太阳下蒸烤的焖锅。身上像有亿万个泉眼,汗水一股一股地朝出冒,冒得越多,心里越高兴,只要能让这张老椅增添光亮,热点怕什么?过了二十多分钟,他觉得头发晕了,心发慌了,眼睛发花了,骨骼发软了。他突然灵醒过来,自己要中暑了。中暑严重了,会要人命。要是在房子里中暑,没有人知道……想到这里,挣扎着站起来,穿上内裤,刚打开房门,就倒在门槛上,昏死过去。
三天后,他从医院回来,刘凡松、李墨河来看他。李墨河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说:都怪我,看书上出的昏招,差点要了恺轩兄的性命!
刘凡松说:那天我都说了,你那个汗体抚木不行,人身上的汗不像自来水,打开龙头哗哗朝出冒。汗冒多了,会生病,要命的。咱们要研究出一种增光蜡,朝木器上一抹,用毛巾一擦,就锃明瓦亮,多好!研究增光蜡的事情,你们不要费心了,我一个人做。
符恺轩说:你不识字,看不懂资料。咱们要研制这东西,必须在人家产品的基础上,针对木质家具的特点,增减里面的成分,这事情还是由我来干。
刘凡松说:我听说用石蜡打过的家具,光色就亮。咱们研究增光蜡,就以石蜡为基本材料。再增加一些辅助材料……
李墨河又给刘凡松开玩笑:凡松这两年当了老板,学问还真增长了。真是三日不见,叫人刮目相看。你听他说的话,张嘴就是研究、基本、辅助,恐怕连博士都说不出这么多的名词。
刘凡松知道李墨河揶揄他,装成没听见,自鸣得意地说:昨天我店里来了个北京大玩家,吹他收藏的明清花梨家具,绝对在全国排名第一。开始我还尊敬他,陪他喝功夫茶。后来见他越吹越不像话了,好像花梨不是咱海南产的,是他北京的马路上长的。我再没说话,搬来一块上等的越南花梨,放在他面前,说:我才玩花梨,道行还浅,前几年收了这块木头,不知品位如何,麻烦先生指点。那人走到木材跟前,左端详,又观察,上揣摩,下思考,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大声惊呼:真没想到,在刘先生这里见识了海南花梨中的珍品,稀罕呀,稀罕!我心里发笑,说:这块花梨在我店里放了三年,一直没舍得出手。先生慧眼识珠,让我敬佩,我打五折给先生,半卖半送。那人却说:此物是绝世之宝,是贵店的镇店之物,我岂能横刀夺爱。我要是买走了这块花梨,虽得了绝世之宝,却遭万人唾骂,不可为之,不可为之!说完,就溜了。连北京来的大玩家都败在我手里,谁敢说我没长进?
李墨河打断他的话,说:凡松兄弟,再过上一会儿,咱们到菜市场去,牛肉五分钱一斤。
刘凡松说:墨河兄又吹牛了,哪有五分钱一斤的牛肉,除非天下的牛都死了,今天不卖完就发臭。
李墨河哈哈一笑,说:凡松你说对了,你把全中国的牛都吹死了,说不定一分钱一斤!
刘凡松这才灵醒过来,说:话说过来,我的长进,除了虚心好学,更重要的是恺轩兄和墨河兄的点拨,常言说,名师手下出高徒,我怎么也不能给两位兄长丢脸呀!
三天后,符恺轩给李墨河、刘凡松打电话,说他把做增光蜡的材料琢磨好了,请他们过来商量。刘凡松先来了,掂着砖头样的手机。符恺轩说:凡松也玩上这东西了?刘凡松说:人家都玩这东西,我看很多杂志的封面上,大老板都拿着手机,牛×得不得了。咱好赖也算是花梨的收藏家,该摆的排场就要摆,不能让人小看咱。你要是想玩这东西,就把这个拿去,我再去买一个?
符恺轩说:我天天在店里坐着,不出门,有店里这个电话就够了!
他们正说着,李墨河也来了,看见刘凡松的手機,又有了揶揄他的话柄了,说:凡松和人约架了?
刘凡松说:咱都多大岁数了,还和人打架?再说,自从符大哥帮我开了闻古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怎么能把自己朝牢房里送哩?
李墨河说:我看你手里提着砖头,不打架拿这玩意儿干啥?
刘凡松说:墨河兄落后了,这是手机,现在的大老板都玩这个。
李墨河说:凡松是大老板了,比恺轩兄的生意都大。恺轩兄都没玩上这东西,你都玩上了!
刘凡松急忙说:你说我什么都行,千万不敢说我对符大哥不恭敬。我的店都是符大哥帮着开的,平时我的进货钱不够,只要给符大哥张个嘴,十万八万二十万随便拿,借条都不让打。在咱海南岛,我就服气符大哥和你!
李墨河和刘凡松把嘴斗过了,就问符恺轩:恺轩兄,你打电话让我们来,有什么事情?
符恺轩说: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增光蜡的配方,琢磨出了门道,把你们叫来商量看这个配方行不行。刘凡松问:什么配方?符恺轩说:我还是按凡松说的,把石蜡做基本材料,再配上酒精、猪油,放在一块儿熬,把水分熬干。石蜡可以增光,酒精容易挥发,猪油能保持较长的时间。
李墨河说:石蜡、酒精、猪油,都容易着火,熬的时候会不会失火?
符恺轩说:熬的时候,我到消防队借一套石棉衣,再带上面罩,就是失火,也伤不了人!
刘凡松说:熬制这事情,交给我来做。我是程咬金的命,闻土性,只要脚不离土,命就不绝。
符恺轩说:这事情还是我来做,我把熬制的方案都思考好了,我在院子里支口锅,先熬上一点试试。成功了,再多熬。
李墨河说:锅不能支在院子里,房子里放的都是花梨,万一失火了不得了。把锅支到没人的荒地,就是失火了,也伤不了人,损失不了财产!
旷野。太阳刚刚偏西,天地间还一片酷热。有风吹,不大,吹来草的气息,还有野花的芬芳。百十步远的地方,有棵巨大的榕树,树根暴露,榕枝像流苏样下坠,有榕籽落下,地面上铺了一层,几只大鸟在叨食。几条水牛在树荫外吃草,偶尔抬起脑袋,对着如雪的云,发出一声嗥叫,很悠闲。有个牧牛的女子,穿得花红柳绿,仰靠在榕树上,唱着琼剧,得意忘形。田埂上,走来一个男子,穿着大裤衩,光着上身,能看见粗壮的骨骼,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径直走到女子跟前,挨着女子坐下。女子的歌声乍停,歪在男子的怀里,温顺如乖猫,享受男子的抚摸。
刘凡松看着他们,说:他们在享受,咱们在晒太阳。
李墨河说:这就是田园之乐!我们在城里,享受了电灯电话,出门坐汽车,进门有空调,大菜吃着,小酒喝了,却成天琢磨进的货不能是假的,价格不能是高的,品质不能是差的,出的货价格不能是低的,合同不能是虚的,购货的人不能是骗的,提心吊胆。你看看人家,种上几亩水田,养上几头水牛,人劳作牛吃草,劳作累了,靠在树上,男欢女爱,闲情逸致,就是郑板桥在世,也不过如此!
符恺轩也发出长叹,说:其实,我们也完全可以这样,就是舍不得城里的富足日子。尽管我们也知道,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也能写出“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做鱼竿”,但我们没有郑板桥的心境。就是郑板桥,也得吃饭,也得穿衣,也得住屋,不一定能天天独坐江边,秋风钓鱼或许是他的慕求而已。我们这些人,真正要舍去花梨,舍去富贵名利,来到这里种田劳作,养牛饲猪,为孩子的学费发愁,为老屋的修缮发愁,为疾病的药费发愁,就会留恋城里的富贵。人降临在世间,就是老天让他下来经受苦难,经受熬煎,高官有高官的苦难,富贾有富贾的苦难,文人有文人的苦难,农人有农人的苦难。关键是把苦难不看作苦难,看作是享受,这些苦难就成了享受。就像咱们跑到这里熬制增光蜡,太阳晒,海风吹,冒着火烧的危险,表象上是苦难,但我们一旦研制成功了,古木家具增添了光亮,复原如初,又是一种享受。
李墨河说: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应到恺轩兄身上,真不为过。
刘凡松说:符大哥是文化人,李大哥也是文化人,说的都是学问,我是文盲,十句九句听不明白。我就知道挣钱、吃饭、过日子,用最低的价把货收进来,用最高的价把货卖出去,一不骗,二不假,该给公家交的税,一分不少,安分守法。不知什么是苦难,什么是享受,符大哥说的清瘦竹秋风江,我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依我的说法,人不犯法坐牢,不欺骗坑人,就没有苦难。甭说人,就是一只鸡,一天到晚都得寻食吃,不寻食就得饿死。就是牛,也得在太阳底下找草吃,不找草吃也得饿死。只有猪享受人喂养,人把它喂肥了,就杀了。
符恺轩说:凡松当了老板,学问增了不少,见解比一般人都高。
他们说话工夫,榕树下的男子放开搂抱的女子,向着稻田走去,开始了耕作。享受过男子阳光滋润的女子,也站起身子,拍打了身上的草屑,朝着水牛走去。手里的树枝极轻地在水牛的屁股上抽打,像是疼爱的抚摸。受了女子抚摸的水牛,惬意地摇着尾巴,向另一块草地走去。
符恺轩他们在土坎下边,支了三块石头,把铁锅放在上头,又把酒精、石蜡、猪油放进锅里。刘凡松寻来干草、枯枝,在锅底点火。火焰一点一点扩大,等到熊熊燃烧起来,符恺轩对李墨河、刘凡松说:咱们都退后,离锅远些,万一失火了,烧不着咱们!
李墨河、刘凡松刚刚退后,锅里猛然发出嘭的一声响,火焰冒出七八尺高,把他们的头发、眉毛燎焦了大半,脸上还烧出几个血泡……
一个月后,他们又聚在恺轩斋,还是一边喝茶,一边研究增光蜡。刘凡松从挎包里拿出十多瓶地板蜡、汽车亮光蜡、木器蜡,说:这些日子我琢磨了,咱们要在别人生产的成品货的基础上,再增加咱们需要的成分。就像咱们现在把绳子一拉,电灯就亮,拿起电话把号码一拨,就能通话。要是咱从头研究电灯电话,恐怕到死都研究不出来!
李墨河说:凡松想的办法就是好,可惜没读几天书,要是读到大学毕业,不是教授就是专家学者。
刘凡松就笑,说:我这辈子没有读书,只能看人家当专家学者,咱开店面做生意。虽说钱不比他们挣得少,但名声比人家差远了。我现在天天逼着孙子学习,指望他以后读大学,当专家学者。以后的专家学者,见了我都得叫爷爷!
符恺轩也觉得刘凡松的办法好,不管是汽车亮光蜡、地板亮光蜡、木器亮光蜡,都是为了亮光,大同小异,在它们的基础上再研究,会节省很多周折。于是,他们就打开这些亮光蜡的包装,根据气味、颜色、质感,研究含有的成分。
两个月后,他们终于研制出适合花梨家具的亮光蜡。他们把亮光蜡涂抹在弘治年间的黄花梨椅子上,三个人拿着纯棉毛巾擦,越擦越亮,擦过二十多分钟,像刚刷过油漆一样。
清晨,东天刚刚破晓,符恺轩就起床了,把店里店外打扫完毕,新一天的太阳就从海面升起老高,街道的楼房上涂满了金色灿烂。他回到店里,拿起《资治通鉴》,翻到夹书页的那张,默读。有车拉一根黄花梨,到了恺轩斋门口,停,从车上跳下几个人。来人走进店里,双手抱拳,对符愷轩说:符先生,早上好!
符恺轩也双手抱拳,说:小店刚刚开门,你们是我今天的第一批客人。如果不忙,喝杯早茶?
来人说:早茶免了,一会儿还有事情。其中一个高个子说:鄙人欲购买这根花梨,想请符先生做个鉴定。
同样是黄花梨,海南生长的和越南生长的价格相差在20倍以上。越南上等黄花梨和海南上等黄花梨,质量、外观几乎没有差别,就是资深的鉴赏家,都难辨彼此。
来人说:我们请符先生鉴定的辛苦费,好说,符先生开个价。符恺轩说:鉴定物总价格的百分之十,这是行情。如果我鉴定错了,按鉴定物总价格的百分之三十赔偿。高个子问:签合同?符恺轩说:签合同!矮个子说:打对保?符恺轩说:打对保!高个子说:我们这根花梨,卖方说是海南花梨,如果按海南花梨的价格,应该在一千万以上,我们打一百万对保。符恺轩说:你们打一百万的对保,我就要打三百万的对保了?
他们说的对保,就是防备有人不履行合同,以后打官司,执行不了。都把该给对方的钱打到银行,各押一组密码。按照合同规定,到该付款给对方的时候,对方拿着合同要求解除密码,取走这笔款项。如果对方不给密码,谁都拿不走这笔钱。官司打到法院,不存在执行难的问题。来人把合同看了,没有异议,三方就在合同上签字。签完字还不到九点,高个子又提议:时间还早,我们现在就到银行把对保打了,符先生就可以开始鉴定。
从银行回来,符恺轩走到货车跟前,察看这根花梨。他极少见过这么粗的花梨,直径超过四十五厘米,长度达四米多,格的直径都超过二十五厘米,重量有两三百斤,而且是根老木,砍伐时间至少五十年以上。据他掌握的史料,海南像这样的花梨已经绝迹。如果真是海南花梨,绝对是绝世国宝。符恺轩把木看过,对他们说:你们把木抬到后院的鉴定室。今天不算,从明天起的第四天早上,给你们出具鉴定结果!
送走这些人,符恺轩就给李墨河打电话,请他一块儿来做鉴定。
鉴定室取名为室,实际是多套打通的房间,有两个卧室、一个鉴定室、一个餐厅、两个卫生间。鉴定室内不允许有香水味、发霉味、体味、纸张味,连木质的气味都不许存在,只有鉴定室中央摆放的正宗海南花梨的气味。
头天下午,李墨河就来到符恺轩家,晚饭全是素食,豆腐、白菜、木耳、黄花、菠菜,不许食用油腻食品,作料除了盐巴,味精、大蒜、调料、醋,都不许使用。晚上必须在鉴定室里的卧室就寝,鉴定花梨有规矩,鉴定之前,不许和女人同床。理由是鉴定花梨,耗费大量精力、体力,和女人同床,泄了元阳,体力不支,必然鉴定出错。
第二天清晨,符恺轩、李墨河起床,到各自的卫生间排泄、洗漱、淋浴,换上干净衣服,又来到院子,早有家人支好香案,恭候在两旁。先是符恺轩走到香案跟前,拿起三炷供香,点着,拜了三拜,插进香炉,双手合掌,对着苍天盟誓:苍天在上,草民符恺轩,受人委托鉴定花梨,绝对认真勘看,秉公而定,如有一丝偏袒,良心不容,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符恺轩盟誓过后,李墨河也走到香炉跟前,也拿起三炷供香,点燃,晃灭香头上的火苗。而后,双手捧香,对着苍天拜了三下,将香插进香炉,双手合掌,盟誓:皇天后土,无边神明,小民不才,应挚友邀请,共同鉴定黄花梨。小可盟誓,良心居中,道德至上,不偏不向,公平公道。如有违犯,天谴地灭,五雷击顶……
盟誓完毕,进入餐厅吃早餐。早餐更为简单,米粥一碗,咸菜一碟,馒头两个,青菜一盘,牛奶一杯,调料全无。吃过早餐,两人走进鉴定室,反锁房门,任何人不得进入。鉴定有规矩,一直到鉴定结束,两人不得通气,各鉴定各的,最后再向对方通报鉴定结果。
符恺轩蹲在木的切口面前,鼻子贴木,吸木的气味,品,再吸,再品。连续吸过三十多次,直到十分熟悉了木的气味,再到另一个切口跟前。又长吸,细品,又品过三十多次,又熟悉了这个切口的气味。品完两端的切口,走到树疤跟前,還是把鼻子贴在上边,吸,品,又品过三十多次,又熟悉了树疤的气味。整整一个时辰,他都在吸纳木的气味,细品木的气味。闻到了木里透溢的蜂蜜甜香,能发出这种香味的花梨,在海南花梨中属极品中的极品。他品别过这根木的气味,走到隔壁房间,房子中间摆放着海南花梨标本。他又像刚才那样,蹲在标本的切口前,鼻子贴着切口,吸它的气味,品,把它的气味和那根木作比较。在这个切口跟前闻了三十多下,又到另一个切口跟前,还是把鼻子贴着切口,闻,品,鉴别,又忙了一个时辰。而后坐在木沙发上,回味两根木的气味,比较它们的差别。半个时辰后,得出结论:被鉴木的气味,属于海南花梨的气味。
符恺轩鉴定木的气味时,李墨河进行另一方面的鉴定。他搬来小凳,坐在被鉴木的切口前,用干净毛巾擦去切口的灰尘,用花梨做的榔头轻轻敲打中间的格芯,认真倾听,硬木敲打硬木的声音,清脆,带有金属敲击的亮音。亮音里蕴含木质击打木质的润腻,坚而不脆,柔而不软。他敲一下,听一声,琢磨一阵。又敲一下,又听一声,又琢磨一阵。鉴别完这个切口,又用同样的办法鉴别另一切口。把两个切口鉴别过,又刮去树疤上的浮皮,露出树疤上的格芯,又用榔头对着格芯敲打,倾听。一个时辰过后,他朝另一个房间走去。恰好符恺轩走出,照面,都没有说话。
李墨河又敲打花梨标本的格芯,倾听声音,思考这个声音和刚才声音的异同。敲过这个切口,又敲另个切口,两个切口敲过,坐在木沙发上,琢磨两根木在音质上的区别。半个时辰后,得出结论:被鉴木的硬度和细腻度,属于极品海南花梨的木质。
午时,保姆送来午饭,摆放在小小的餐厅里。午饭也简单,一盘豆腐,一盘炒鸡蛋,一盘竹笋,一盘青菜,冬瓜海螺汤,米饭。两人分坐餐桌两边,相视无言,默默就餐,一切都按规矩行事。午饭后,保姆端走剩饭、碗筷。两人走出房子,在院子里散步。午时的太阳正酷,院里有几棵荔枝树,树叶遮下一团阴凉。他们分别站在两个树荫里,扭身子踢腿,活动身子。到了午睡时间,符恺轩就朝鉴定室走去。李墨河见他朝鉴定室走去,也停止抡胳膊踢腿,跟着朝鉴定室走去。鉴定室里有两个房间支有床铺,布置得和酒店一样,干净、整洁。他们走进房间,脱去外衣,换上睡衣,倒在床上,午睡。鉴定期间必须坚持正常作息时间,睡眠不足,就会体力不支,难以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它们的差别。真假之间,往往只有一丝差异,一丝之差,谬误千里。
两点半,起床,他们又到洗手间,洗澡,刷牙,继续下午的工作。
符恺轩开始对木的质感进行鉴别,他坐在木的切口前,抚摸着格,手指有细润滑腻的感觉,像抚摸极品玉石,感觉到琥珀般的剔透。他闭上眼睛,凭借心灵,感觉到玻璃釉般的晶莹。又睁开眼睛,观看木质的底色,干净、清澈、鲜亮、沉稳、纯正、温厚。鉴别过这个切口,又坐在另一个切口前,察看、观赏、享受。最后,连树疤切口的木质都鉴别了,才到另一藏室,观看海南花梨标本,进行比较。一直到夜晚降临,才判断这根木的质感属于海南花梨。
吃过晚饭,符恺轩、李墨河结伴散步,行走在沿江长堤。江边垂柳成行,绿荫延伸。有风吹来,不大,垂柳微微摆动,像美人扭动的腰肢;江面宽阔,流水平缓,水质清澈,有小舟顺水而过,轻盈快捷。有水鸟在江面上空飞翔,飞出各种姿势,像在空中作画,却没有留下墨迹。行人三三两两,三人以上为伍者多是家人、朋友、老乡,两人相伴者多为情侣、夫妻,也有偷情者。河道风吹来,在脸上身上抚摩,人就觉出风的凉爽,觉出江水的美丽、垂柳的美丽、觉得自己身在美丽之中,也变得美丽。
他们没有说话,还在思考白天鉴定的内容。鉴定如此贵重的黄花梨,万一出了差错,在圈子里就身败名裂,威信一败涂地,还要赔偿300万元。符恺轩的钱都收购了黄花梨,家里拥有价值上亿的黄花梨,除了这300万专用打对保的资金外,有时候连买斤猪肉的钱都没有。
两个小时后,他们回到鉴定室。走进各自卧室,就寝。次日,他们又鉴定了木的纹理、木性。又用焚烧木屑的办法,鉴别燃烧后的香味。又把这根木的切片,放置天那水中,数小时之后,水面就浮有一层荧光液。第三天,对格芯进行鉴定。花梨原木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有的原木周边的腐木吃掉中间的格芯,有的格芯吃掉周边的腐木。更有甚者,一些贪财之徒,将木的中心填上水泥,两端用有格芯的木封好,冒充有格芯的黄花梨。
第三天下午,所有鉴定全部做完,开始书写鉴定书。而后,两人都回到茶座跟前。符恺轩烧水,按照功夫茶道的程序,品过三盅,才拿出鉴定书交给对方。双方一致认定:被鉴的黄花梨的产地是海南。大功告成,李墨河轻松地说:恺轩兄,晚上我请你吃饭,我有一瓶没舍得喝的茅台,今晚把它喝了。
符恺轩没有说话,摇头。
李墨河疑惑,问:当今中国,对花梨的认知能超过我们俩的还没有发现。我们都鉴定这根花梨的产地是海南,谁敢说它的产地不是海南?
符恺轩说:我突然觉得咱们的鉴定有问题。
李墨河大惊,问:凭什么说咱们的鉴定有问题?
符恺轩说:感觉!
李墨河说:感觉不是科学,我们的鉴定都是按科学方法操作的!
符恺轩说:在很多事情上,感觉的准确性常常超过科学!
李墨河问:照你这么说,咱们三天的功夫就白费啦?
符恺轩说:要是对自己的鉴定没有百分之百的肯定,别说三天、就是三十天、三百天,都是应该的!
李墨河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感觉我们的鉴定有问题?
符恺轩说:我是从历史角度感觉的,1958年大炼钢铁,花梨几乎被全部砍伐,留下的极为稀少。这么粗的花梨,生长期起码200年以上,怎么能逃过那场厄运?我的意见,再仔细观察这根花梨,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东西。说完,站起身子,朝花梨走去。
符恺轩叫来家人,把花梨木翻了身。家人离开后,两个人又围着花梨察看。突然,符恺轩指着一个斧砍的痕迹,说:斧头砍的!
李墨河也看,说:是斧头砍的!
符恺轩说:海南花梨极为珍贵,人们绝对不会用斧头在上邊砍。越南花梨相对较多,价格不贵,斧砍现象比较普遍。
李墨河说:就凭这个斧砍的痕迹,就说它是越南花梨?
符恺轩说:当然不能凭这一点就说它是越南花梨!
李墨河说:我们把所有的方面都作过了鉴定,都证明它是海南黄花梨。
符恺轩说:还有一个方面没有鉴定,也没有办法作鉴定!
李墨河问:哪个方面?
符恺轩说:气质!说完,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对孪生姐妹,身材五官极为相像,父母都难以分别哪个为姐,哪个为妹。两岁时,姐被送入皇宫,接受琴棋书画、吟诗对联、刺绣针织的训练。到了十八岁,出落得高贵典雅,明理知礼,举止有度,文质彬彬,大方端庄。妹被送到山林猎户之家,接受爬坡攀山、骑马射箭、徒手格斗的训练。到了十八岁,练就了一身猎人功夫,攀山如鹿,上树如猴,骑马如步,射箭百步穿柳,徒手与熊搏斗,直言豪爽,生死不惧,清纯质朴。十八岁那年,姐妹穿上同样的服装,几乎所有的人,一眼就看出,哪个为姐哪个为妹。凭的是什么,就是气质!海南花梨和越南花梨就是一对孪生姐妹,尽管长相完全一样,但气质绝不一样,我们要对它的气质进行鉴定。
他们又让家人把海南花梨标本抬到这间房子,和被鉴定的花梨并排放在一起。两人端坐旁边,认真观赏。时间一分一分消失,黄花梨一点一点幻化。海南花梨标本幻化成宫廷美女,步履姗姗,琴棋书画,填词作诗,轻声燕语,仪态万方。受鉴黄花梨,幻化成乡野村姑,快步登山,骑马射箭,播种收割,亢声高歌,自然淳朴。符恺轩猛然把大腿一拍,疾呼:这根是越南花梨!而后,拿起桌上的鉴定书,一撕两半,写出新的鉴定:受鉴木为越南花梨,应同海南花梨等价!
李墨河不解,问:既然是越南花梨,为何要与海南花梨等价?
符恺轩说:质地相同,为何价不能相同?
次日上午,委托鉴定花梨的人来到恺轩斋,围着长条桌坐定。符恺轩、李墨河坐在他们对面,郑重地拿出鉴定书,双手递给他们。他们看后,大惊,木的主人说:这是我们三代人珍藏的花梨,怎么可能是越南花梨?
符恺轩说:我们只对这根木作鉴定,不考虑它的出处。如果你们不相信鉴定结果,可以再请高人鉴定。只要证明我们鉴定错误,我们按合同规定进行赔偿。
委托人中的购买者,轻松吁气,说:幸亏你们鉴定出它是越南花梨,否则我当海南花梨买下,就吃了大亏?
符恺轩说:尽管这是越南花梨,但品质档次绝不次于海南花梨,理应与海南花梨同价!
出售者脸色由阴转晴,问:先生此话怎讲?
符恺轩说:同质为何不能同价?难道就因为它出身于越南而不是海南?
李墨河说:我和符先生鉴定了三天,一直都认为此木是海南花梨,直到把鉴定书写好了,还认为是海南花梨。突然,符先生从斧砍的痕迹中产生了感觉,又从感觉中鉴定此木为越南花梨。
黄花梨的主人问:符先生,你是如何凭感觉鉴定出它是越南花梨?
符恺轩讲,如果是海南花梨,绝对不会有人用斧头砍它。又讲了海口宾馆前边的女子,有小姐,有良家妇女,但过往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个是小姐,哪个是良家妇女……
委托鉴定的买卖双方,都接受符恺轩、李墨河的鉴定。当下,就到银行,解开对保密码,付给符恺轩一百万鉴定费。符恺轩要转给李墨河五十万,李墨河推辞,说:生意是你揽下的,最后的正确鉴定是你做出的,我怎么能分一半鉴定费?
符恺轩说:如果没有你来,可能鉴定错误,不但拿不到一百万的鉴定费,还要赔偿三百万。何况,我们之间的交往,不是通过金钱来促成的!
晚上,符恺轩、李墨河、刘凡松又聚在恺轩斋后院,荔枝树下支了八仙桌子,桌上放着李墨河几年没舍得喝的茅台,还有几样菜肴。还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透过荔枝树的枝叶,在八仙桌上印出斑斑点点。天地间盈满水雾般的柔光,柔光随着微风,碧波荡漾,淹没了房屋,淹没了街道,淹没了院落。到了这个时辰,铺面关门了,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也悄无声息。隔壁的老者拉起了二胡,琴声悲怆激愤,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刘凡松听得痛彻肺腑,问:恺轩兄,这人拉的什么曲子,听得人心里沉沉地难受。
符恺轩没有说话,李墨河对刘凡松说:拉的是《江河水》,说的是一对夫妻,丈夫被官府抓去服苦役,被折磨而死。妻子闻讯来到当年送别丈夫的江边,面对滔滔江水,回忆往事,痛不欲生。
琴声停了,三个人还沉浸在忧伤感怀之中。过了五六分钟,刘凡松才拿过酒瓶,自嘲地说:听琴声流眼泪,替古人伤心!喝酒,庆贺恺轩兄、墨河兄又做了一单大生意!说完,先给符恺轩杯里倒酒,又给李墨河杯里倒酒,最后才给自己杯里倒。倒过酒,端起,说:今晚咱们把这瓶酒喝完,先干一杯!李墨河也端起酒杯,看符恺轩。
符恺轩端起酒杯,说:前些年,只要喝酒,都少不了陈光文,咱们四个也算是至交。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在这里喝酒的人,由四个变成三个!说完,眼泪涌出,顺着脸颊潸潸流下。过去,遇到鉴定花梨,都是他和陈光文合作。
李墨河心里也有了沉重,说:光文被四十八万杀死了,不值呀!他要是走正路,这辈子能挣多少个四十八万!
刘凡松说:说那个屌日的干什么,恺轩兄老跟咱们说,木分花梨紫檀,人分三六九等。陈光文就是不入等的人,说他败咱的胃口!
原载《作家》2017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