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粉

2017-12-27 19:19二湘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王静天宇和田

二湘

基金经理正为员工猝死纠纷焦头烂额,又惊闻在美国读书的儿子陷入一起吸毒过量致死案。毒品从哪里来?死者家属会否将他们告上法庭?日渐疏离的一家人能否重拾温情?他仓促赴美,解决危机,却又深陷在自己的中年危机里。

1

酒店的天花板是白的,灰白,和棉质的被单不一样的白,那种白带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黄,像是长日里见不着太阳的人的脸,透着一丝委顿。

成和田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厚重的暗绿色落地窗帘后面没有一丝光。天还很早吧,他想。这一年来总是早醒,到了四点多就再无法入眠。他打开了手机——昨夜欢娱之前他照例是关了手机。

微信的对话框里有好几个王静尝试和他语音通话的字样。然后是几个字:“出事了,赶紧回信。”他看了眼身边那个一丝不挂、起伏有致的身体,心里划过一丝疑惑和不安,似乎这个身体和这条信息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他把目光再次转向微信,敲了几个字——“什么事 ?”

“家里死人了,你赶紧给我打个电话过来。”那边显然在等着他,马上就回了话。

“死人了?”成和田心里一震,腾地一波巨浪掀起来,这种感觉如此熟悉——这是今年第二起和他有关的死讯了。他赶紧穿了衣服,带上门,马上就给王静打微信电话过去。

微信电话很快接通。王静的语气带着一丝颤:“天宇的同学在我们家……死了……是吸毒过量……”

和田心里的巨浪软乎乎地翻了过去,他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稍瞬又提了起来:“我们家,死了,吸毒?” 他像牛一样反刍着妻子的这句话,儿子,吸毒,死亡,这几个词怎么就撸成了一串? 儿子和妻子两个人是去年初回的美国,住在南加州的尔湾,他一个人待在北京,之间隔了一个太平洋。

“是的,你别问那么多了,这边警察还在这儿。还要取证,对供词。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家里会不会告我们。总之麻烦事情多了,你赶紧飞过来。”

秘书给他订的是第二天晚上美联航北京直飞洛杉矶的航班,用的是他积累的里程数,他这两年做“海鸥”,一年也得飞三四回美国,攒了不少里程数。

晚上九点的飞机。起飞的时候,和田俯视着夜空下这个浮华璀璨的城市,万家灯火,绵延成海,一片片一簇簇铺在华北大平原上,犹如一场永不谢幕的人间盛宴。那個瑞士名牌腕表在三里屯SOHO的鉴赏酒会这个点该开始了吧,他暗自寻思。今晚他原本是要出席那个酒会的。酒会大厅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像瀑布一样从屋顶一倾而下,水晶用得低调而有内涵,每一个桌子上摆着鲜橙、蜡烛和青花的小瓷碗,瓷碗里装了水,水面飘着一两朵栀子花。暗红色的实木桌上摆着法国的红酒、鲜花和各式茶点,整个场景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低调的奢华。各种成功人士带着打扮时尚、妆容精致的佳丽出入其中。大家寒暄着,低声谈论着。这样的地方才能碰到或者被朋友介绍认识他潜在的客户,而这些人也是乐于结识他的,他是业界公认的最好的基金经理之一,要入他的基金最低要30万美元。

飞机越飞越高,穿过云层,一路向东,那个灯火辉煌的城市顷刻便湮没在一片黑暗中。他有些恍惚,闭了眼,眼前一张煞白的脸在晃,他慌忙睁开了眼。

年初快过春节那阵,他的团队加班加点做年底盈利分析。每一个客户都要一份具体的基金成绩表。他的主顾都是非富即贵的体面人,挑剔得很。他的成绩表细致入微,一条一条分析,美股表现如何,A股是否值得推荐,港股后劲是否足够。团队做得很辛苦,他何尝不是,连着几个晚上他都只睡三四个小时。做金融这一行,辛苦是众所周知的,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那天晚上九点的时候,加班的几个人准备撤了。模型分析组的林仲说他再弄几个数据。大家都散了,只剩了他一个人。凌晨的时候和田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是不是这家基金公司的法人代表。和田回说是。“你们公司有一个员工拨了120,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是猝死。”和田赶到金融街附近的协和医院时,林仲躺在白床单上没有一丝声息,脸色煞白,眼睛似乎还在半盯着这个他未曾打算离去的世界,像是在诘问为什么会给他这样的宣判。

从医院出来,夜色已经深沉得如同太平洋最深处的马里亚纳海沟,黑苍苍的天像是落幕的幕布,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和田心中也似这冬夜一般沉闷,他去了一家夜总会。他需要一个鲜活的肉体来抑制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他给周遭的事物压得死死的,得找个出口。他算是嫖客中有品的,但是那天晚上他粗暴得让他自己都羞愧,他像是揉搓面团一样折腾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双眼冷得像是随时会飞出两把飞刀。他有些惭愧,完事后,他给了她两倍的钱。她数了她该拿的钱,把剩下的钞票扔在他脸上,甩了门走了。

他发了一阵呆,拿出手机,凌晨四点。他翻看着微信上一千多个联系人,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相诉的人。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向后一倒,人直直地躺在揉成一团的泛黄的白床单上,像是躺在深海的一叶孤舟上,空虚,一种不那么尖锐却辽远的空虚犹如一张有很多缝隙的网,将他紧紧包裹。

没过多久,林仲的父母把公司告到法庭,说林仲属于因公“过劳死”,要求医药费、丧葬费等各项损失共计两百万元人民币。和田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好在公司的摄像头调出来后显示林仲那晚一个人先是在玩手机,之后虽然是坐在电脑前,电脑访问记录却显示他其实是在玩网游。和田心里也清楚这些分析师实在是太疲惫,需要小小的休整。哪个分析师上班的时候没开过小差,他自己当年在华尔街干活的时候不也常看看华人网站文学城吗?但是到了“钱骨眼”上他又恢复了商人的真正面目。公司靠着这条理由赢了官司,最后只赔了林家二十万,和田心里知道亏欠了林仲。他不是没动过心思多赔一点给林家,可是万一下次又碰到这种事呢?那一阵,林仲那张煞白的脸总是在和田眼前晃,过了好几个月才慢慢消逝。现在,在这三万米的上空,那张脸又回来了,和田打开飞机窗户的隔板,外面是一层一层的黑,飞机仿佛穿行在一个巨大的虚空里。

飞机是下午到的洛杉矶,和田再次打开隔板,阳光有些刺眼。白天和黑夜在高空里如此迅速地切换,和田惊诧之余添了些许的不真实感。飞机即将降落,机身倾斜着调整方向,云层下洛杉矶的那些摩天大厦便也倾斜了。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细微的悲戚,这一个又一个钢筋水泥的城市啊,似乎坚不可摧,但是只需一瞬间就会彻底毁灭,就像一个人的命运,刹那之间就被改变。他这么想着,又生出了一丝侥幸,幸好出事的不是天宇。

和田在洛杉矶机场等了许久,王静的车子才过来,是一辆奔驰SUV。

“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洛杉矶现在的交通比北京还糟糕。”王静看上去非常疲惫,眼圈都是黑的,眼角的皱纹比几个月前又深了些许。车子上了405高速,王静开始述说出事那晚的情形,她的叙述中时不时就加上个“你相信吗?”仿佛生怕丈夫质疑她在撒谎,又或者是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乎她能想象的范围。

那天晚上天宇和这个白人同学迈克在他们家玩耍,王静在小区一个朋友家聚会。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天宇慌慌张张地给她打了电话:“妈,你快回来,迈克,他好像没有气了……”

她眼睛睁大了:“啊!你说什么?我就回。”十分钟以后,她赶了回来,匆匆上了楼,迈克躺在天宇房间的一个摇椅上,嘴唇发蓝,手里拿着一支吸管,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薄玻璃封袋和一个小盘。盘子里是白色的粉末,细滑入微,粉尘一般,白白的,是一种细致纯粹的白。

“我刚才上了个厕所,出来他就成这样了。”天宇的脸色惨白,手还在发抖。

王静也在抖,她颤抖着把手伸到迈克的鼻子下,气息全无,她感到阵阵眩晕,恐惧在她的身体里迅速生长膨胀,她不记得自己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这么恐惧过了。她觉得脑子和手没有办法协调行动。过了几分钟,她终于不那么抖了,她拨了911。

救护车尖利的响声把黑夜平静的面纱一把扯掉。十分钟后,王静家的门口就聚集了一辆消防车、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车顶红黄相间的灯不停地摇晃,黑夜里沉淀的不安和污浊一点点升起,这个宁静的高级住宅小区像是川剧里的变脸,转眼就换了副模样。

两个穿蓝色护理服的急救人员马上到了二楼,她们训练有素地拿出了一管纳洛酮塞到迈克的鼻孔,他没有反应,她们马上开始进行人工呼吸,但是,显然也是没有一点用处。十分钟之后,她们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一个大个子墨西哥裔警察上了楼,询问迈克家人的电话。

“不知道。”天宇的脸色还是惨白,他摇了摇头。

急救护理人员把迈克尸体抬到担架上,开了车走了。警察开始拍照,询问天宇情况。迈克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你是什么時候发现的。

“多长时间以后报的警?”大个子问天宇。

“我不记得了,我上厕所出来看到他那样,马上就喊我妈妈,然后,我们很快就打了911。”天宇总算不那么抖了。

大个子眼睛看了一眼天宇,又低下头记录。

“谁的海洛因?”他再度抬起了头。

“是迈克带来的。”

“噢?”大个子右边的眉毛挑了一下,“确定?”

“是的,他的包在这儿。”天宇把迈克的书包递给大个子。

“他带书包来你家做什么?”大个子又看着天宇。

“我们原来说好做一个电影项目的,但是他说我们要先体验一下生活,再开始拍摄。”天宇声音平静了很多。

大个子看着他,点点头。

车子开过了小西贡,王静总算把这事说全乎了。车外的交通也顺畅了一点,像是配合着让两个人透口气。

“你说,这么奇葩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我们家!”王静想起了儿子最喜欢说的一个词,奇葩。是的,这么奇葩又糟心的事情。

“唉,今年好像真是流年不利。”和田眼前闪过林仲的脸,他按了按太阳穴。

“还好是那个孩子自己带来的毒品,不然他们家还不得告我们告得妥妥的。”王静说。

“他们家干吗的?”

“据说他爸爸是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医学院的,好像还是个院长。”

“噢,那就有些麻烦了。”和田皱了下眉头,他在美国住过很多年,知道这些美国人有多么爱告状。他那时刚到美国一个月,就被那个犹太房东告到了法庭,说他们提早搬出去,也没通知他,违背合约,要求赔偿一个月的租金。然后他又想起了林仲的官司,心里又添了几分堵。

终于到了尔湾,这个距离洛杉矶一个小时车程的城市这些年成了国内新移民的首选。和田有好几个客户住在这儿,他还听说好几个影视圈的导演和明星都在这儿置办了房产。

车子开进了小区,小区在山上,俯瞰着整个尔湾城,背后就是一个自然保护区。和田远远看到一幢幢红瓦青墙的高级别墅从一垄垄深绿之中探出头来。这是个高级住宅小区,小区鹤立鸡群的一个显著标志就是这些红瓦。要知道,很多房子的屋顶用的是一大片的黑色油布毡,而不是这样一片一片的瓦。

天宇看到和田的时候,破天荒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和田也回抱了一下他,有一点拘谨。他似乎还是不习惯像美国人那样,拥抱亲吻就跟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无论如何,他有些宽慰平日和他隔了一层的儿子这次这么主动。不知是儿子又回到美国生活了两年,慢慢西化了,还是这一次发生的事情太凶猛,儿子需要一个靠一靠的肩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想不出来说什么好,半天说了一句,你好像又长高了。儿子有些释然他没有劈头盖脸责骂他,摸了摸头,也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晚上和田躺在床上有些许的不自在,天花板上的吊扇是新换的,黑魆魆的青铜的灯头,四个乳黄色的灯罩像倒挂的金钟花的花萼,他顿觉这间大得有些离谱的主卧有了一丝陌生感,陌生得甚至有些像酒店。只是和国内酒店的床相比,这边的席梦思有些硬,他翻了个身。飞了十多个小时,他有些疲惫,躺在那里什么也不说。王静躺在旁边,翻过来覆过去,也是没有言语。过了好一阵,他有些不忍,问了句:“哎,要吗?”他知道王静是个倔脾气,从来不会主动。王静还是不作声,黑暗中他把手伸了过去。王静一下子就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像是汪洋中的人抓住了一块板子再不肯松手。他怜惜地抱住了她,她的皮肤不够细滑,他的身体也不怎么配合。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年轻的身体,是前天晚上他睡的那个女人,细腻的皮肤,屁股翘翘的,像两只小地球。他这么想着,身体也有了反应。他有些惭愧,但是又想自己为的是曲线救国,心里的罪恶感又减轻了些许。

事后,王静很快入睡了,發出轻微的呼噜声,有些安宁,有些麻木。和田却久久不能入眠。黑夜黑得不是那么彻底,他能看到窗户后面的一层浅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幽光。他心里打了个战。整个世界像是昏睡在梦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呼吸。突然,房子后面自然保护区的一群郊狼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听起来像是狼群在厮斗。他听得有些胆寒,过了好一阵,狼群的声音才慢慢泯灭。周围的一切像是掉进了更深一层的梦魇。他突然觉得天花板上有一个影子,棕黄色的微卷的头发,绿色的眼睛,那个影子悬浮在空中,死死地盯着他看。他一个激灵,不由得大叫了一声。王静醒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和田不作声,坐了起来,那个影子已然消逝。他不知道自己是从梦中醒了过来,还是他那声吼叫把影子吓走了。

第二天他和王静去看了学校的心理医生。

“你们知道孩子用毒品吗?”心理医生是个波斯女人,眼睛特别大,像是擅长读心术的人。

“我还真的不知道,孩子平常很听话的。”王静回答。

“爸爸呢?”波斯人的大眼睛在和田的脸上扫描了一遍。

和田有些不自在:“我……一般在中国,几个月过来一次。”

“噢。”大眼睛点点头:“我碰到好几个这样的家庭了,你们夫妻平时和孩子交流多吗?”这个学校是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有不少新移民,许多都是男的在国内挣钱,女的陪着孩子在这边念书。

和田没有答话,他这几年和妻子儿子分住两地,人是自由了许多,但是似乎也生疏了不少。和王静,他需要很努力地寻找一个话题,基金股票的事王静不感兴趣,他自己也没兴趣说。王静看的《琅琊榜》《欢乐颂》,他根本没时间看。除了儿子,他们似乎再找不到别的共同话题。他们的电话总是简短,微信对话也是就事说事,没有任何昵称。他不确定这是距离的缘故还是中年夫妇常见的问题,或许两者都有。他们像是移植到河两岸的两棵树,隔了一条河,地下的根茎再也搭不上,地上的支脉更是碰不着。而每次和儿子通电话,儿子都是敷衍地应着,估计是一边看电脑一边和他说话。他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不止一个太平洋。

“迈克的葬礼最好让天宇去参加,你们事先跟他说好。”波斯医生又说。和田和王静相互看了看,没有说什么。

“不要给孩子设定什么时候必须要恢复过来,给他时间。”波斯医生最后说,“你们多陪陪孩子。”

2

过了两天就是迈克的葬礼。

和田、王静和天宇的车子到达殡仪馆的时候,停车场已是满满当当的。迈克生前是学校篮球队的,认识的朋友很多。再加上美国的高中是跟课不跟班,不同的课不同的人,几乎全年级的人都有机会认识。和田下了车,天宇耷拉着头,跟在后面。

一进大厅,和田就感到一阵窒息,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木质的黑色十字架,发着幽光,那光像是来自地狱和天堂的交界,震慑着灵堂里每一个肉体和肉体之上的每一个灵魂。灵堂里每个人都穿着黑衣黑裤,黑压压的。黑衣人的目光像箭一样扎过来,那目光里有责怨,有好奇,大概还有些幸灾乐祸。大厅坐满了人,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在后排的一个角落落了座。和田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追思会开始了,先是迈克的父亲发言。和田看到他,吃了一惊,他见过这个人。还是去年的暑假,他送天宇去他们班上的一个游泳聚会。他在游泳池边碰到迈克的父亲。他记得他的脸色有些白,头发有些卷,绿眼睛像猫眼,有一种幽深和让人难以琢磨的东西。

“我叫丹尼尔,我以前在中国待过半年,会一点点中文。”他主动聊了起来。他们聊得还算投机。丹尼尔去过几次西藏,对密宗很感兴趣,“你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 他的中文说得很差,和田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因果报应”那几个字。和田对佛教知之甚少,他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英文词来对应这个词,他想起来以前一个印度同事放在小隔间的一个装饰物,上面写着一句话:“You have a right to Karma, but never to any Fruits there of”。那句话有些绕,但他经常从那过,居然也记住了。“Karma。”他说。

“Karma。”丹尼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台上的丹尼尔回忆着儿子迈克的一点一滴,台下开始有人啜泣,和田的鼻子也开始发酸。接着是另外几个亲朋好友开始讲述他们记忆中的迈克。一个充满活力,待人接物都礼貌得体的男孩子。没有人想到他会吸毒,就像没有人会想到自己会在外面乱找女人。和田这么想着,心里有些发虚,眼角落在了旁边的王静脸上。她的脸色有些黄,眼皮都耷拉了。上大学那阵,他们两个都是话剧团的,排演《雷雨》,他演的是周朴园,王静演的是鲁妈。她那时化了妆,故意扮出老相。若是现在去演,倒是一点也不需要化妆,和田心里叹了口气。

接下来是遗体告别。屋子里所有的黑衣人都站了起来,排成了一条黑色的线。黑线上每一个面目模糊的小点缓缓前移。和田终于走近,黑色的棺木四周摆满了鲜花,鲜花丛中平躺着一个少年,脸色苍白,棕黄色的头发,微微卷曲,他的眼睛紧闭,看不到眼睛的颜色。和田转过头,正好看到旁边的遗像。相片中的少年一双幽绿的眼眸似乎也在看着他,和田心里一惊,这不正是昨夜天花板上的那个人影吗?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见过迈克的,也是那次游泳聚会,他像极了丹尼尔,只是脸庞是圆乎乎的,而不是丹尼尔的长脸。昨晚的那个幽灵一定是自己的臆想,和田使劲摇了摇头。

殡仪馆大厅的出口站着丹尼尔和他的太太。他们站在那儿,人们排着队鱼贯前行去拥抱他们,告慰他们。和田特别希望自己能穿上隐身衣,从他们身边悄无声息地走开。然而做不到。前面的,后面的,都是紧紧密密的黑衣人。他被这黑色的人流簇拥到了他们面前。

“对不起。”和田开了口,“我们非常非常抱歉。” 王静在一旁哭泣。

丹尼尔的太太看到了他身旁低着脑袋的天宇,她把眼睛转开。丹尼尔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他大概也意识到原来和和田见过面,还曾有过友好的交谈。他兀自嘟哝了一句,和田没有听清楚,就被后面的人流簇拥到了门口。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看到丹尼尔正好也向他望过来,但是他迅速地转回头,收回了他的目光。

迈克的幽灵似乎还在房子里游蕩。和田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看到他,有时候在天花板上,有时候在吊扇上,有一天晚上,他到楼下喝水,看到那个影子站在橱柜的白玉老虎身后。那天早上他好不容易睡着,又被门铃声吵醒。

是邮局的邮递员,手里拿着一个需要签字的邮件,和田看到邮件右上角的 “Krieg & Lewis” 律师事务所的字样,倒吸了口凉气。他刚到美国就收到过那个犹太房东的诉讼信,用的就是这种 “certified mail”。 收信人必须签字,证明你收到了来信。

果然是封诉讼信。很厚的一封信,和田大致看了一下,丹尼尔夫妇找了律师,把他们告上了法庭,罪名是“不当致死”,要求赔偿两百万美金。

他把信扔到茶几上,人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对面橱柜里摆着的白玉老虎发了呆。玉质的老虎站在石头上,回头长啸,嘴巴张得很大,尾巴搭在沉香木的底座上,孔武有力。整只老虎通体纯白发亮,目光凛然,让人心生寒意。和田越看那只老虎,越是不安, 似乎所有的奇葩和闹心的事情都可以溯源到这个小小的装饰物上似的。他走到橱柜那儿,顺手把那只老虎拿了起来。

门开了,王静回来了。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和田。和田把那只白玉老虎又放了下来。

“吃早饭吧。”王静从袋子里拿出豆浆油条和饭团,“大华买的,你吃,我把菜拿进来。”她一早起来去了大华超市买早点,又顺便买了菜。

“迈克家把我们告了,要求赔偿两百万。”和田拿起茶几上的信封。

“要这么多!真是事赶事。”王静眉头皱得很深,她的抬头纹越来越多,连鼻梁上都是。和田看到了那皱纹,心想,她这两年,一个人在这边不容易。

“美国人也真是的,孩子去世了,还有心思打官司要钱。”王静有些愤愤。

“你觉得中国人就不一样吗?人没了,至少要点钱补偿吧。”和田想起了林仲,“不过两百万是多了点。”

和田和王静约了一个华人律师,在洛杉矶的中国城。两个人从律师事务所出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街道上人不多,每一个都行色匆匆,似乎都知道自己的方向。和田却有些迷失了方向,两个人在停车场居然绕糊涂了,没有看到他们的车,倒是看到了一个算命看卦的牌子。广告牌背景是个金灿灿的佛像,拈花而坐,旁边几行字:“风水算命大师,卡米女士,属灵医治,心灵净化,看手相,塔罗牌解读。” 和田站住了,他看了一眼王静,王静也看了他一眼,两个人推开了那个小平房的玻璃门。

一个面容消瘦的女人坐在那,深陷的眼睛,身上穿着件普通的白色棉布长裙,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她的手串,青田玉,和田能看出那不是假货,玉色洁白,略带青绿,有一种淡淡的油脂的光泽。

两个人把家里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那个女人席地而坐,并不看他们,只是安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她略微沉思了片刻,开口道:“大概是犯了什么忌,需要把房子转转气,这样里面的人才能转运。如果两位相信我,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她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和田觉得这似乎有些荒唐,自己也是喝了洋墨水的人,怎么可以信邪门巫术?他的目光转向了墙上的佛像,佛坐在莲花座上,垂目合掌,并不看他。他又看了看那个女人,清淡无奇的脸, 这样的一张脸能帮他们打赢官司?能把他们家的糟心事都摆平了?这太荒唐了。他想了想,拒绝了那个叫卡米的女人。

“没关系,随时欢迎你打电话咨询。”她顺手给了一张名片给和田。

和田最后还是选择了一家美国人开的律师事务所。一来离他家近一些,二来他似乎不太信任中国人。真的在法庭上斗起来,他们怎么能说得过美国人?

但是这家美国人的事务所可不便宜,一开始就要了五千美元作为押金,每小时收费五百美元。第一次交谈他们询问了天宇和王静很多细节。

“你知道,他们现在告你们的两个理由是,提供毒品和没有及时抢救。第一个看起来你们有证据证明是迈克自己带来的。但是第二个对你们非常不利。你们没有及时呼叫911。而我们需要做的是提供你们及时呼叫的证据。你们有什么可以证明你们迅速报警了吗? ”

和田看了看天宇和王静,他们两个都有些不安,那天天宇的确没有第一时间打911。他们两个都没有回话。

回去的路上,和田安慰他们。“不必担心,请了律师咱们心里就踏实了。”天宇两手相握,关节掰得咔嚓响。王静的眉头还是皱着。和田记得上大学那阵,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子。有一次班上开联欢会包饺子,她负责揉面,揉面是个力气活,在她那儿却成了个轻松事。她一边笑一边揉面,两只手有力而有节奏地揉动,连甩带摔,谈笑间,她手里的东西就从絮状的面粉变成了光滑饱满的面团。他记住了那一幕,记住了她的笑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皱眉呢?而她整个人倒像是那一幕的倒带,从光软紧凑的面团到松松垮垮的面粉的逆转。

“那天你们聚会有几个人?”晚上躺在床上,和田问王静。

“三个,李医生,还有帮我们买房子的小陈。”

“如果……她们都不说话,那么你可以说你就在家里,天宇一喊你,你们马上就打911了……”和田迟疑了一下,说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王静转过脸,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知道……但是……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和田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

“嗯。”王静点头,她其实不是质疑这种做法的合理性,她自己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她不过是吃惊和田毫无障碍地提出这个建议。他以前是个实在的人,不会说假话,她当初选择他也是看中他的厚道,什么时候他可以这么轻松地编造谎言了?

两个人在黑夜里都不说话了。

和田处理了一些事情后,就回国了。这一阵金融圈的事儿不少,滴滴打车和优步合并了,宝能和万科的斗地主大战,还有董明珠要造汽车。股市是个骚娘们儿,屁大的事她都要扭一扭,他得盯着。除此之外,大盘走势,资产配置和风险管理,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每个环节自然都有负责人,只是他还是需要全盘掌控。

一个月以后,王静给他發了一份律师账单。和田吃了一惊。怪不得说律师是不可缺少的魔鬼,这些律师可不是吃素的,不,简直是狮子大张口。他们的时间表上精确地罗列着每一项事情,真可谓是细致入微。第一次会谈是一个小时,但是他们后来整理材料花了半个小时,跟对方律师打电话花了十五分钟,给律师发电邮花了二十分钟,天知道他们打了电话之后为什么还要发电邮,然后还有做吸毒过量被诉讼的调查花了一个小时,名目众多,不一而足,第一个月的律师费将近六千美元。

和田有些割肉的感觉。他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挣出来的。国内做金融压力大,有太多他们不能控制的因素。哪天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股市抽起筋来,跟发癫病似的,只能看着干着急,没一点法子。市场总是充满戏剧性,前一刻还温柔可人,后一刻马上翻脸,血淋淋的残酷。但是比市场更戏剧性的是人性,是从动机到执行到结果的连锁反应,是180度大反转导致的市场的溃败。这些年,他见到太多的案例和案例背后或淋漓尽致或隐忍踌躇或冲动乖张的人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这几年他的发际线越来越高,眼看着头发越来越稀薄。

“据说一个官司要拖一两年,这么拖下来可受不了。”王静那天跟他抱怨。

和田心里也知道这个理,但是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不是愿意打这个官司,是官司寻了他们来的。

“再等等吧,我也做不了什么。”和田只能劝慰她。他的办公室在二十层,面向金融街,隔着玻璃,他能看到街上的车辆。正是下班的时间,交通很堵,车子看起来像一只只黑蚂蚁,小小的,慢慢地往前挪。太阳就要落山了,黑夜就要降临。西边的天空不紧不慢地变幻着色彩。从橘红转成橘黄,再到深紫,蓝灰,深灰,整个色彩的转换旖旎又暧昧。华灯在深灰里一盏盏点亮,这个徐徐滑入黑夜的城市,马上就会展露出另一副面孔。

第二个月的时候,王静把那封律师账单的电邮转给和田,并写了几个大字:“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次的账单是八千美元。

他晚上给王静打电话,王静没好气地说:“我说要请老中律师,你不肯,现在,你看看,这帮子洋大爷心狠着呢!”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老中的律师能好到哪儿?”和田一向笃信人性是相通的。

“至少不会这么狠。”王静说,“下个月就要取证,你赶紧给我再回来一趟。”取证是打官司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和田想不起来自己在北京和在美国有什么不同,他不是被告,能帮他们两个的也少。

“你回来我就有主心骨了。”王静又说。和田不喜欢她颐指气使的口气,她这最后一句,又让他受用了一些。自己还是被需要的,他想了想说好啊。

再次回到尔湾的那栋大房子,和田又觉到了家里那种陌生的气息,这种陌生的感觉通常他刚回到家都有,但是这次尤重。他把窗户拉开,风从路的尽头吹过来,把窗外紫丁香清渺的香气吹过来,他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取证那天居然下了雨,南加州的冬天极少下雨,一下雨,就堵车。他们到达原告律师楼的时候已经晚了五分钟,停车又找了一圈,到了约定的会议室,已经晚了十多分钟。和田想起这些律师都是按时间收钱,他晚了的这十分钟就是五十美元,心里不免又难受了一回。他小时候家里没钱,他父亲给他取名“禾田”,指望他将来有禾有田。他嫌这个名字土,上大学的时候改成“和田”。他做留学生的时候也是省吃俭用,后来钱越赚越多,但是用起钱来还是原来的习性。

双方的律师都到了,丹尼尔和他太太坐在那儿,面无表情。边上是个摄像的人。每个人的供词都会录下来,到时候真的上了法庭,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说一说那天晚上的情形。”对方律师问天宇。天宇重复那天对警察的叙述,但是他实在是太紧张,声音都有些抖。和田怜惜地看了一眼儿子。

“毒品是谁的?”

“迈克带来的。”

“你确定?”对方的律师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红色的眼镜架,架在她高高的鼻梁上,她的声音有些尖利。

“是,当时警察翻了他的书包。”

“有谁能证明不是你事后放到他的书包里的?”红眼镜盯着天宇问。

“当时就我和他在场。”天宇回答。

“我再重复一下我的问题,有谁能证明不是你事后放到他的书包里的?”

“没有。”天宇低下了头。

“我反对,对方律师这么问有误导。”天宇他们的律师发话了。

协调会议的人没有说话,红眼镜露出一丝微笑,接着问天宇。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天宇和王静已是筋疲力尽。中午休息时间短,三个人在对面的一家麦当劳匆匆买了几个汉堡。

“今天差不多要五个小时,两千五百美元的律师费。”王静现在关心最多的就是这个律师费,真正的案子倒是没那么上心了,像是律师才是他们真正的对手。

“我今天又耽误了一天课。”天宇的双手又开始揉搓,咔嚓的响声有些惊心。

和田拍拍儿子的肩膀:“没事,你们年轻人常说的那句是什么,人生又完整了一回。”天宇没想到他还这么镇静,点点头,咬了一大口汉堡。

晚上回家的路上,他们买了几份希腊菜的外卖。和田喜欢吃那种叫Gyro的东西。到了家,三个人都又累又乏,坐在桌前悄无声息地吃着,像是在演一幕哑剧。和田觉得这件事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好像每个人心里都填了块石头,压得大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再一次看到了橱柜里那个白玉老虎,张着血盆大嘴,带着一股戾气。

夜很深了,和田还睡不着,他总是如此,心里有事就睡不着。他在想,为什么突然又绕进了这样磨人磨心的事? 上一次林仲的那个案子也是让他受磨。他想起了丹尼尔那时候跟他说的那个词,因果报应,难道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他心里凛然一动,他这几年一个人在北京的时间多,开始找小姐,有一个痴心的还为他流过产,想一想,那也是条生命,自己间接就杀了条性命,可不是报应吗?他翻了个身,觉得床头柜上似乎有两张脸,两张模糊又清晰的脸,交替着,重叠着,一张煞白,黑色的头发,另一张有着棕黄的卷发,绿色的眼睛,他腾的一声坐了起来。

3

第二天,他从抽屉的一角找出了那个叫卡米的女人的名片。他给她打了个电话。他们谈好了收费的事情,一次性五百美元,还好不是按小时收费。

卡米到他家的时候,眼睛不自然地瞄了一眼橱柜上的那只白玉老虎。和田想,果然是有问题。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袋子,她放下袋子,坐在沙发上。和田递上一杯茶,她喝了一口, “好茶,是今年的新茶吧?”和田点头称是。他们稍微寒暄了几句,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罗盘。罗盘内圆外方,最中间是个指针,指针指着南方。内盘上印有许多同心圆环,每一环上都刻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小字,神神秘秘的,有些像希伯来语,又有些像梵文。和田看了一阵,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

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罗盘,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她,她一语不发地四处走动,和田和王静跟在后头。她深陷的眼睛四处打量着这栋两层楼房的每一个角落。她还把每一扇窗户都打开,往窗外看了一阵,像是那窗户外面暗藏着玄机。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们重新又坐了下來。

“白虎是管财的,你们家这几年肯定财源兴旺。”卡米在沙发上坐定后,缓缓开口。和田和王静都不作声。

“但是你们和邻居住宅隔得太近,风水称作“白虎压宫”。卡米接着说话,“所以会因官司破财或者出别的什么事……”

和田略微点头,王静悄悄跟他说,“这接下来的就该要撺掇咱们买什么东西来保平安了吧?”

不料卡米倒是没有,她开口问了个问题:“你们家中有属虎的吗?”

王静有些吃惊,“我是。”

“嗯,一山容不得二虎,这大概是你们家里出事情的缘故。”卡米喝了口新茶。

“怎么办?”和田问。

“这个容易,你把白玉老虎收起来,不要放在显眼的地方就好。”卡米说。

和田寻思,这么简单。

“另外,我到出事的那个房间看了。那个房间阴气太重,你们可能……”她顿了一下,“你们可能需要把屋顶掀开。”

“什么?这太荒唐了。”王静几乎脱口而出。和田没有作声,他家是农村的,他的确看到邻居把屋顶掀开,要阳光直射进来,据说这样可以把旧房子的霉运改为元运。

“要掀开多久?”过了好一阵,和田开口了。王静不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最好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星期也可以。”卡米说。

和田思忖了半天:“如果下雨怎么办?”

“我有一个镇宝的青龙,你们可以放在他的房间,保佑天公配合。”卡米说着,从她的帆布袋子里又掏出一个石头雕刻的青龙。和田想,那个袋子里还有什么宝物?不会是魔术师的袋子,什么都能变出来吧?

“这个不是一般的青龙,加持过的,租一周两千美元。”卡米手里端着那条龙。

王静冷笑了一声:“果然是说到钱了。”和田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你们不必全部都掀开,单掀开他那个房间上的瓦就好。”卡米倒是不介意,她继续说,“你知道,南加州的冬天从来不下雨的。”

和田想起取证的那天就下了雨,心里咯噔了一下,谁知道呢,老天是最喜欢跟人开玩笑的。

“有没有折扣?”和田觉得这句话简直不像自己口里说出来的。王静使劲看了一眼和田,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卡米笑了:“给你们八折,一千六百美元一个星期。”

“再说吧。”王静神情冷淡。

卡米也不说什么,把她的罗盘和青龙收进帆布袋子就告辞了。和田和王静都在沙发上坐了,各想各的心事。

“跟你说件事。”和田打破了沉寂。他跟王静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这件事他未曾和任何人说过。那时候他四岁,一家人去附近一座寺庙游玩,不知怎么他回来就得了癫病,不说话,不吃东西,就是昏睡不止。送到医院,医生都说没救了,他父母亲只好请了当地的一个巫医回来。那个巫医手里拿着个黑木槌,指天指地,口里念念有词,说是和田冲撞了神灵,要去邪,就给他请了一张符。他父亲把符烧了,纸灰冲了水,灌到他嘴里。一天之后他真的醒过来了,说话,吃饭,样样正常。

“也许是巧合呢?你还真信这个。”王静这么说着,心里也由不得有些动摇。

“现在这个家里诸事不顺,反正钱也花得不多,就把死马当活马医了。”和田低着个头,话是说给王静听的,倒像是在宽慰自己。王静叹气,转身上了楼。

和田开始掀瓦盖之前,特意去了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寺庙。这座绿檐黄瓦的寺庙身处闹市,旁边就是一条大街,里面却是安静得如另一个星球。寺庙停车场稀稀拉拉地停了几辆车。他下了车,迎面看见蓝天下端端正正的寺庙和寺庙前的两个石狮子,心里不由生了几分敬畏。他从寺庙一侧的香火框里取出三根香,风有些大,打火机好几次都被风吹灭了,他隐隐有些不安。他好不容易点燃了三炷香,放在寺庙门前黑色的香炉里,那香炉有一人高,里面是泛白的粉尘和粉尘之上星星点点的香火。他从侧门进入寺内,寺庙走廊里面安静之极。走近了,隐隐听得佛堂里有人在念经。他不敢打搅,只在佛堂正厅门口的佛像前下了跪,求佛保佑这几天安安顺顺,老天不下雨,律师不来找他事。

他从寺庙里出来,心里还是没着没落。路上他接了个电话,是王静的,说是家里快没盐了,要他去沃尔玛顺便带两罐。

他买了盐,从装饰物那一片经过的时候,看到一个十字架,重金属的底座,看起来像是银的质地,里面镶着绿松石。十字架八寸,不大也不小,是一个墙上饰物。价钱公道得很,才14.99美元。他下意识地拿起了那个十字架。

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真是荒谬极了,不信教也不信佛,更不信迷信,到了这当口,开始信巫术,又开始求菩萨,求上帝。人心真是够复杂的,遇到事情,就想找个依靠,而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是个神就靠。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和自嘲的笑。

掀屋顶那天天气晴好,蓝幽幽的天上有几团白云晃晃悠悠。几个墨西哥工人哇呀哇呀说着话,手机里还放着墨西哥小曲,一边听歌,一边干活。和田站在门口看,他看到几个邻居的车从他家过的时候速度都放慢了,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慢慢开走。这几个老墨干活不偷懒,一上午的功夫就弄好了。

和田跑到儿子的房间里四处瞧了瞧,把那个青龙和十字架各摆在房间的一角。他站起来,抬头往上看,瓦没了,木梁还在。木梁把天空隔成一个个四方的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有天空和白云,像是儿子小时候玩过的拼图,凑在一起,又拼出了一大块天空,只是那天空被生硬地齐整地切成许多块,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儿子搬到楼下的客房住。和田晚上起来解手的时候又溜到儿子房间。黑的夜,夜的潮气在空气中慢慢浸润。他抬头看星空。无数的星星从厚重的天幕里探出头来,闪闪烁烁,细的房梁到了晚上都看不真切,只有两根垂直的主梁倒是愈发清晰可见,像是架在星空里的一个十字架。和田看得惊心,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迎面摆着的,正是在沃尔玛买的那个黑蓝色的十字架。

他记得刚到美国时,有一次圣诞节去教会蹭饭,一进门就看到大厅对面整幅的墙上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十字架,肃穆坚硬,和田颇震撼。可惜那天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吵吵闹闹的,像是一桌一桌的蚂蚁,低低地交头接耳。來布道的牧师是从纽约过来的,他站在高高的台上,急切地表达了他对所有非基督教徒将来要下地狱的焦虑。他接着无意识地透露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嘲弄,十分直白地说,你们底下有很多是因为免费晚餐而来的吧?和田很尴尬,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教会。

后来有朋友多次拉他入教,他都一一拒绝,他们怀疑他是不是碰到了不好的见证。其实是他一路走得顺当,没有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需要。不过他心里还是十分羡慕那些信了教的朋友,他觉得有信仰是件让人踏实的事情,尤其是他年纪大了,更是想找个避风港。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太功利,他觉得自己这么功利的人不管是菩萨还是上帝大概都不会喜欢,尤其是这几年他开始嫖妓了,自己也知道罪孽不浅,干脆就什么都不信。

第一次带他去嫖妓的是他的一个合作伙伴,是个基督徒,也是一个海归。那次他们白天谈了生意上的事,晚上那个男人说带他去个地方见识见识,开开眼。和田心里早听说过这样的娱乐场所,他心知肚明地跟了去。他厌恶自己的选择,但是他似乎也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选择——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那似乎该是个很简单的选择。但是于他而言,的确不易。这一点点的矫情让他略略心安又倍感惭愧。那晚他虽然早有所准备,但是当二十几个或妩媚或冷艳的女人一溜地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颇吃了一惊。她们穿着一水的紧身制服,超短的裙子,露出一条条雪白的大腿,每一个皮肤都紧实有弹性。那种最原始的欲望从下面一路往上蹿,烧得他难受。那以后他作选择就容易了许多。欲望像罂粟花,洋溢着妖冶炫目的芬芳,他无法抵御。王静带儿子去了美国之后,他更是任由那些欲望的花朵肆意生长。

他周围几个朋友海归以后变了心,闹离婚闹得鸡飞狗跳。他不一样,他玩归玩,不动真感情。他是个厚道人,和王静是多年夫妻,还有儿子,他做不来那种事。又或许是他太精明,他知道那些不要钱的女人其实更昂贵,那些良家妇女要的是爱情。爱情,多么令人敬畏又多么让人发笑的字眼,爱情是需要时间,需要心气神儿来对付的,爱情是年轻人和傻瓜的游戏,爱情是这个时代的奢侈品,他这样的中年男人要不起。他每天忙得像陀螺,哪里分得身来谈恋爱?这样算下来,找小姐倒是干脆和值当。只是每一次完事之后他都感到更深的一种空虚,一种并不尖锐却无处不在的空虚。他生出了一种灵魂在泥浆里又打了个滚的惭愧。但是,只是那么一瞬间。就如他的那个合作伙伴,每次找了小姐以后就跪在地上请求上帝原谅他,然而到了下一次还是照找无误。

夜色深沉,风,从镂空的屋顶里灌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他一个人在那个没有瓦片能直接看到星空的房间里坐了许久。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像是意识都停止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都悬着,好在头几天都没有下雨。第七天的早上,天气有些阴,天空成了浅灰。和田站在天宇的房间里,看到的是一格一格的灰,他心里开始不自在。整个上午,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原来还说要看看他手下的一个分析员给国内的一个客户做的投资规划,他看了一眼就再看不下去。他不时地看看天,像是天上悬着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

中午那一格一格的浅灰成了深灰。天气预报说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下雨。百分之五十,等于没有预告,和田恨恨地想。然而,就算预告了,又如何? 还差一天,现在就封了,会不会前功尽弃?

吃中饭的时候王静说这样不行,要是下了雨房子泡了水,两百万的豪宅到时候都卖不出去了。“我不管了,反正今天下雨之前要把顶封了,你不要再犯傻了!”

和田也有些慌,急急忙忙给掀瓦的那个墨西哥工头打了个电话。一声,两声,没有人接,接着就是电话留言一咕噜一咕噜的,他只听懂最后一句“Gracias”。意思是谢谢。他留了个言。

和田在屋子里坐立不安,他以前在华尔街一下手都是几百万美金的交易,已经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能够冷静应对各种市场变化。这一次,他罕见地焦躁起来。他似乎在和一种无形的力量较劲,而那个筹码似乎不只是一栋房子。

他刷了一下微信,他心烦的时候就是刷微信,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微信,前几天他在北京的时候还睡过这个女人。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没你我睡不着觉呢。”女人发了一行字,后面跟着几个红唇的微信表情。

“宝贝,你乖乖地等我回,我这边事多。”他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他有一次把一个女人喊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从那以后,他把这些女人都叫宝贝,这些和他有过欢娱的女人。事实上,她们除了名字不同,对他并无多大区别。

“亲爱的,要不要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啊?” 她开始发嗲,他能想象出她秋波流转的样子。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希望是那个老墨工头的电话啊,他这么想着,撂下手机,飞快地跑到客厅去接电话。果然是。

“可是现在太晚了,我的工人都散了,只能明天给你把瓦装回去了。”老墨说了个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和田又气又急,这帮不负责任的老墨!他简直恨不得手伸到电话那头给他扇个耳光。

他那时一个人先来的美国,王静还在国内。研究生班有个墨西哥的同学很友善,总是笑笑的,他一笑,就露出白白的牙齿。他自称阿米哥,意思是朋友。阿米哥要把他的表妹介绍给和田。阿米哥说,你们中国小伙子顾家,和他们墨西哥男人不一样。他父亲整天乐呵呵的,哪怕第二天的伙食没着落也不着急。他小时候有一次发烧说胡话,他母亲到处找不到他父亲,他父亲在酒吧喝醉了,什么电话都听不到。“一个人要做到这样没心没肺地乐呵就是不负责任。”阿米哥说。阿米哥的父亲是个天主教徒,墨西哥百分之八十都是天主教。阿米哥说信教和顾家没一毛钱关系。你们中国人不信教,可是都顾家。和田想,如果现在阿米哥知道他在外面的事情,还会要把他的表妹嫁给他吗?

他蔫蔫地回到书房。王静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他的手机,面色铁青,比天空的颜色还要青。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王静把几张纸摔在他脸上,转身出了他的书房。

他的手机微信里,那个女人发了张自拍照,穿着件吊带的睡衣,一邊吊带滑了下来,露出浑圆的肩头,两只丰乳呼之欲出,像两团揉好了紧致饱满的面团。她全身的皮肤都白得像涂了一层白粉,估计是用了美图秀秀。

他捡起地上的几张纸,是律师的第三个月的账单,他看到那个总价钱是九千美元。他脸颊发热,心口倒是没有那么刺痛了。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天色愈发黑了,雨,是肯定要下的。他走到天宇的房间,房间的一角是青龙,一角是那个十字架,它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像是所有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都和它们毫无关系。它们似乎都忘记了曾许诺要庇护这个房间免遭大雨之灾。他抬头看着黑灰的格状苍穹,悲从心起,卡米,菩萨,上帝,通通都没有用。一种被整个世界欺骗了的悲怆从血液的底层泛起,他仰起头,张开嘴,对着灰色的天空咆哮了一声:“Holly Shit!”

他想起他上一次说这句话还是儿子五岁的时候,他们还住在纽约城一河之隔的新泽西的新港。他在华尔街的一家小投行工作,从最底层的分析员做起,每天累得像条狗。周末他带儿子去康州爬山,从后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白人,冲着他们大吼:“行人靠右走,你们知道吗!”然后他骂了一句,“Fuck you!”和田火气腾地上来了,他冲着那个男人的背影大叫了一句:“Holly Shit!”白人不知道是走远了没听到还是没想到这个亚洲男人会回骂,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地跑远了。儿子倒是吃了一惊,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爸爸,你刚才……说了句脏话。”

他没有作声,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全家海归了。

他站在那儿,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心里的事情多得突然就失去了方向。太多了,太乱了,乱得他脑子里成了空白的一片。他不知道该是去楼上找王静解释还是再找别的工人来装瓦。王静那边估计是解释不清了,工人这个点这鬼天气估计也是找不到了。他似乎走到了悬崖之巅,他突然就生出了一种英勇就义、仰颈试剑的悲怆,他抬起头对着苍黑的天空兀自笑了。

“爸爸。”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爸爸,你觉得……我们自己把瓦片装回去有没有可能?我刚才去上网查了一下,有好几个教你怎么装屋顶瓦片的录像。”

他看着儿子,儿子的眼里还有一丝怯。他又一次仰头笑了,对啊!自己从小是农村长大的,上房揭瓦的事没少干过,反正自己先补上这个漏,等天晴了那帮老墨再来重新拆装。

“但是,我们没有一个长长的梯子。”儿子接着说。

“现在就去home depot把梯子租回来!”

他们从home depot回到家时,天空已经是乌云密布,雨,很有可能是瓢泼大雨会在这一刻之后的任何一个点下起来。

他一个人上了楼梯,一梯又一梯,到了屋檐边上,他有一些害怕,儿子在下面往上看,他看到了他的目光,他知道他没有退路了。他爬到了上面,先是俯着身子,然后直立行走了几步,他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甚至敢往周围四处看看。他看到了邻居家大红的屋顶,他看到了墨绿色的丛林,他甚至看到了山下高速公路上的车水马龙,像河流一样奔腾不息。他看着脚下的这座城,看着头上青灰的天,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空旷。他深吸了口气,开始铺瓦。其实木架子都搭好了,瓦就放在旁边,他要做的就是把瓦片一片一片垒好。他按照油管上的指导,从下面开始装,一行又一行,他的手法越来越娴熟。那一格一格的空洞慢慢地被红色的瓦盖住。格子越来越少,天上的乌云也越来越浓重,已经有雨丝在飘扬。突然,漆黑的乌云里闪出了一丝亮光,他抬起头,看到天上的闪电在一刹那间闪成了一个十字架,一个光亮无比、硕大无比的十字架在他头顶闪过,那光亮刺破了漆黑的苍穹。他站在高高的屋顶,像是被一种神奇的巫术点住,一动也不能动。然后他被轰隆隆的雷声震醒了。

“爸爸!爸爸!”他听到儿子在下面大声地叫他。

“和田,和田,你没事吧!”那是王静焦急的声音。他的眼角有些湿润。

“在呢!”他大声地回着话,他迅速把最后几块瓦盖好,雨已经汹涌澎湃地从漆黑的天空里倾盆而下了。

他从梯子上走下来的时候,已经全身湿漉漉了。儿子和王静都迎了上去,他一把把他们两个搂在怀里。天上的雨越来越大,天地间都是水,整个世界都是水。雨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朵朵涟漪,像是盛开的罂粟花。

他的手艺不够好,天宇的房间有好几个地方漏水,这个不难,他们找了几个盆子,雨水从天上漏下来,一滴又一滴,同时滴在几个盆子里,噼里啪啦的。他小时候家里穷,过年了,父母就是给他们兄妹几个一人买一百封的爆竹。他把一百封的爆竹拆了,一个一个地放,可以响一百下。他听到邻居小军噼里啪啦地一下子就把一封爆竹都放了,他羡慕得要死。现在,他听着滴水声,心想,这回痛痛快快地放了一回爆竹。

雨还在下,窗外的雨声潺潺,落在窗玻璃上,刷出了一道道细密的水痕。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似乎也开始流动,渐渐一点点恢复。

4

第二天上午,他一直在房间里睡,他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一个觉了。

“你快起来看这个。”王静把他吵醒了。她把手提电脑塞到他眼前。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啊!”他坐直了。

是洛杉矶时报的新闻头条。

“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医学院院长丹尼尔·盖博涉嫌吸毒嫖娼,现已离职调查中。”

“迈克的爸爸,那个丹尼尔?”他坐正了,脖子转了转,靠在床背上,又仔仔细细地把洛杉矶时报上的新闻看了一遍。新闻的副标题很炫目:“一个体面人的秘密生活”。哈佛大学医学院,后来还去沃顿上了商学院,加州大学尔湾分校医学院院长,年薪百万,他身上有许多令人羡慕的光环,但是光环的背后更加令人惊心。他吸毒、嫖妓,和犯罪分子一起狂欢作乐。

新闻上有他的照片,那个和他一起吸毒的妓女的照片以及另外几个一起吸毒狂欢的小混混的照片,同时放在网上的还有他和一些社会名流、企业家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得体的西装,挺括合身,一个褶子都没有,他站在那些名流旁边,微微笑着,棕色的自然卷的头发,绿得像猫眼石般的眼睛。

真的是他。那双让人琢磨不透的绿眼睛。

“Karma。”和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王静问。他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了儿子的房间。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那条青龙和那个十字架都沉静地站立在房间的一隅,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抬起头,几根细微的光柱从那几个漏洞里一倾而下,尘埃在光柱里打着转,把光明呈现了出来。光明似乎是不分昼夜地在他身边流淌,然而他却毫无察觉,只有从这样的漏洞里才能窥见一斑。

律师通知他们迈克家撤诉是两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你们运气很好,他们家自己屁股不干净。”律师如是说。和田想,比起丹尼尔,自己的确幸运,儿子还在,房子也在,不过是损失了律师费。回中国之前,他决定去寺庙里还愿。

他照旧在寺庙外点了三炷香。香炉里已经有好多根香,有些已经烧尽,成了灰,细柱的灰,还没有瘫散,立在那儿。有些还在燃,红红的香头一闪一闪。和田想,这些香是求佛的,还是还愿的?一样的香,一样的燃烧,对每一个人,却是不一样的含义。天上的菩萨都知道每一根香后面的故事和每一根香暗藏的愿望吗?

他走进了佛堂。他看到一个跪在佛前的人。和田放慢了脚步。那个人站了起来,然后双膝跪地,双手直直地扑在前方,然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他的手掌上下翻转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他行的是藏传佛教里最至诚的磕长头。他如此做了三次,然后站在那儿合掌低颌,默默有词。过了良久,他转过了身子。和田看到了他的脸,一头微卷的棕发,暗绿色的眼睛。那个人是丹尼尔。

和田没有想到会是他,有些尴尬。丹尼尔却朝他笑了一下,只是那笑也是勉强,半生不熟的,像是绳子扯着木偶的脸,嘴一咧就转瞬消逝。丹尼尔转身出了庙门。和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跪在了佛前。他跪在佛前,跪在那尊并不看他的佛前,心里想着回国之前得和王静再好好谈一次,得和儿子多沟通沟通。他算算这个流年还差一个月就要结束,他求佛保佑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个多事之秋。

他还了愿,又许了新的愿,出了寺庙。他看到了丹尼尔,他还没有走。

“如果你不介意,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喝一杯咖啡?”丹尼尔说。

和田点点头。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各点了一杯咖啡,在外面的小阳伞下坐了下来。冬阳暖和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照在干净的褐色桌椅上。他们身后是几棵高大的棕榈树上,棕榈树羽状的树叶间隙里洒下一缕一缕的阳光,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平和而静谧,天堂一般。

“南加州的冬天真好。”丹尼尔说,“我小时候是在缅因州长大的,你知道,新英格兰地区的冬天太长了。”

和田点头,他想起了在纽约住的那段日子,冬天漫长得都快抑郁了。不过外面再冷,屋里总是暖和,不像他南方的老家,冬天是没完没了的冬雨,里面和外面一样的冷。冷而湿,让人里里外外不得安生。

丹尼尔开始述说他的故事。他并不怎么看和田。和田想,他大概就是要找个人诉说。他太需要一个人倾听了。

丹尼尔无疑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学习好,体育好,一路顺风顺水,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是他却有抑郁症。第一次抑郁是因为一个误诊。

他那时医学院毕业没多久,年轻,没有经验。那个病人太年轻了,只有三十出头。他说他的肚子总是隐隐作痛。丹尼尔诊断为肠炎,给他开了消炎药。他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小伙子去做肠镜检查。半年后小伙子去了另外一家医院,确诊为肠癌,过了一年就去世了。丹尼尔那之后很长一段都陷入深深的自责。他晚上睡不着觉,开始尝试了一点大麻。

好在他人聪明,吸取了那次教训,经验越来越丰富,慢慢地成了有口碑的好医生,他于是出来开了自己独立的诊所,他的病人越来越多,病人信任他,家人和朋友都尊重他,他成了别人眼中的成功人士。

“你知道什么叫看起来很美吗?”他問和田。和田笑了,可不是,他不是也是别人眼里的看起来很美吗?金融行业的海归精英,中国美国都有房产,到处飞来飞去,随时有女人愿意和他上床。

“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背后的辛劳和痛楚。”丹尼尔皱起了眉头。

丹尼尔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压力,再一次诱发了他的抑郁。作为一个癌症专科医生,他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太多的不幸,死亡,像是随时会凋零的花,死亡的气息缭绕着他,让他窒息。他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他开始更频繁地使用毒品。

“有一次我吸食过量,出现幻觉,我看见到处都是蓝色的紫色的花,到处都是白色的小鸟,它们在我眼前上下翻飞,美妙极了。我在墙上或者衣橱上就能看电影,我能听到遥远的地方有人说话,我能听到风的声音,听到花开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幻听。”丹尼尔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快乐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生,也没有死。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必顾忌。”

和田看着他,他只用过一次摇头丸,整个晚上都high得不得了,第二天头昏脑涨,以后再也没有用过。

“你知道么,医生中高达百分之十五的人用毒品,而普通人只有十分之一。”丹尼尔看着和田,喝了一口咖啡,“医生的自杀率是普通人的两倍。”

和田的喉咙有些涩,他母亲曾经要他做医生,说是这样她老了看病就容易。和田上学那阵医学院不好考,他分数低了几分,没有考上医学院。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道路上都充斥着甜到苦涩的孤独和虚空。

丹尼尔接着又自顾自地说他的故事,他的眼神越过和田,落在在他身后的那棵棕榈树上,仿佛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这之间他又去沃顿学了个MBA,毕业后就开始从事很多医院行政管理的工作,直到后来一路做到加州大学的医学院院长。他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特别能说会道,先后挖来了几十个各个医学领域的专家,加州医学院的地位一路飙升。他似乎是朝着更大的成功阔步迈去。

“但是这后面是一个巨大的虚空。能力越强,责任越大,痛苦也越多。”丹尼尔的手按在太阳穴的地方,“我开始在女人的身体里释放自己的压力。毒品和女人。它们在一起让人更加快乐,只是快乐之后是更多的痛苦,更大的空虚。”

和田心猛地一跳,他注意到丹尼尔用的英文词是“deep void”。是的,巨大的虚空,像宇宙黑洞一样深不见底的虚空。他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对面那个男人身上爬升了出来。他们的灵魂无法抵挡各种诱惑。一开始,那诱惑不过是做一个更称职的医生或者是基金经理。他们做到了,而且做得足够出色,对于他们出色的答卷,上天给予的是更多的诱惑。更多的权力的诱惑,更多的金钱的诱惑,和肉欲的诱惑。他们大概躲过了一两次,可是这个时代的诱惑那么多,多得塞满了地球村的每一个角落,如何躲得过?他们放了手,任凭灵魂在各种欲望里打滚。与诱惑同时降临的是死亡的震撼。他们的肉体被死亡震慑着,这震慑让他们坠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迷惘。那些空虚的灵魂四处寻找出口,释放压力。那诱惑让他们得到短暂的快乐,然而痛苦和空虚总是摸着快乐的踪迹而来。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前因后果。他们的灵魂在深渊里挣扎,在欲望的缝隙里呼吸。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出路,灵魂的出路,我是这几年才开始接触佛教的。”丹尼尔又开始了他的叙说。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游离。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基督徒。我一生出来就是一个基督徒。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基督教,但是我觉得佛教里有一些东西是基督教里没有的。”丹尼尔说。和田想,这倒和他恰恰相反,自己什么都不信,他却是什么都要信。只是, 信与不信有什么区别? 所有路的尽头难道不都是荒芜和死亡吗?死亡和虚无难道不是所有路的尽头吗?

“佛教里的智慧叫我反思自己的沉迷,慈悲让我看到万物之间的关联。它叫我活在当下,叫我放下。我觉得我慢慢地朝着一个有光亮的地方走过去了。我觉得,佛教是会帮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基督徒的,我这几年吸毒慢慢地减少了。”丹尼尔绿色的眼睛突然又变得让人琢磨不透,“但是,我没想到迈克偷了我的毒品,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我的生活突然就出现了断层。”他突然情绪激动,变得难以自持,“儿子的死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又重新开始嫖妓,吸毒。然后,就被记者抓了个正着。”

丹尼尔大大地喘了口气,良久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和田的咖啡杯。两个人突然就陷入了一种沉默,一种突如其来,合乎情理却又令人不安的沉默。

“对不起……”过了许久,和田开了口,他真诚地为他难过。

他看着和田,他的脸很白,是酒店里被单的那种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慢慢加深。和田心里一阵阵战栗,他像是看到了黑夜里郊狼的眼睛,这个人要做什么,他身上带了枪吗?

“我现在又掉进了谷底,我开始怀疑佛教,怀疑基督教,甚至怀疑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作的孽,要报到我儿子身上?我不明白,上帝不是无条件地爱我们所有的人吗?”丹尼尔的眼睛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和田。和田觉到了一种戾气,如同白玉老虎身上一样的戾气。

“Karma。”和田喃喃地说,“对不起,我去上个洗手间。”

他回來时,丹尼尔的眼神涣散,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个词“Karma”。

阳光在棕榈树羽状树叶的分割下,一下子变得破碎。和田突然有些发瘆,棕榈树,咖啡杯,丹尼尔的脸,周围的一切都在细细碎碎地晃动着,一切都像是陷入了一种迷境,似乎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向他慢慢逼近。他突然想逃离这个地方,“我得回去了,谢谢你跟我分享你的故事,谢谢你撤了诉。”

“你的咖啡还没喝完呢。”丹尼尔说,他指了指桌子上的咖啡。和田拿起一饮而尽。丹尼尔定定地看着和田。

和田转身上了车,丹尼尔瘫软在椅子里。

只有上天看到了。

上天看到了丹尼尔在和田去洗手间的功夫,在他的咖啡杯里放了一种可卡因,那种会让人染上毒瘾的细细的白的粉。

是的,上天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原载《芙蓉》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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