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

2017-12-27 19:29朱大可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人皇帝

朱大可

一对东非大草原上的长颈鹿,被作为贡品献给大明皇帝。“麒”与“麟”从各自的视角,讲述着大海上与宫廷里的诡谲冒险,它们俯瞰着皇帝、宦官、妃嫔的宫闱狂欢,也见证了航行者的孤独与痛苦。

一 永乐十一年晚秋(公元1413年10月)

马赛猎人在东非马赛马拉草原上追捕长颈鹿,他们留着长发,身披红色马赛布,黑皮肤被汗水浸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露出健硕的肌肉,就像身手敏捷的猎豹。野草在旱季开始发枯,水分散发在炎热的空气中。麟可以嗅到远方狮子、鬣狗和角马的浓烈气味。她掉头看去,一头雄性长颈鹿正在紧随着他奔跑,他的名字叫“么”,因为他的叫声跟野牛相似。他是她的远方亲戚,忠实、温顺,竭力讨好她,就像一个性情温顺的忠仆。

但她尚未从麒被抓捕的噩梦中摆脱出来。三个太阳年之前,他被那些猎手捕获,至今下落不明。据消息灵通的鬣狗说,他们看见他被装上商船,运往一个叫作“榜葛剌”的东方国家。她跟他之间相隔万里海域,已经没有再次相遇的可能。么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么劝她放弃期待,因为人类是世界上最残暴的物种,他们从不顾及其他生物的感受。但麟依旧沉浸在对他的回忆之中。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经过长长的脸颊、唇边和下颌,缓慢滴落在美丽的蹄子上,发出珍珠般的声响。时光如此缓慢,就连思念和悲伤,都变得迟钝起来。

她站在一棵孤单的金合欢树旁,用蓝紫色的长舌头,卷起枝条和叶子,把它们送进嘴里。她需要用食物来终止回忆。合欢树很不高兴。它在大声抱怨,树叶里满含着芬芳的眼泪。但麟没有在意,因为她看见了远处的騷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马赛猎人的身影。他们手持长矛和弓箭,快速摆动两条后腿,向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麟开始惊慌起来,感到危险的迫近。她的舌头松开树枝,对合欢树说了一声抱歉,然后迈开修长的大腿,奔跑起来。她毛色美丽,肢体饱满,以优雅的身子奔行,犹如天兽下凡。作为网纹长颈鹿,她的毛皮呈多边形的褐色斑点,衬有明亮的白色网纹,斑点是深红色的,向下一直扩散到足部。在她情绪激动时,斑点还会闪烁出一种异常的光亮,仿佛是鱼类身上的鳞片。

么目击她性感的斑纹和臀部,心猿意马地追随其后。在他们身后,是成群结队的角马、斑羚和蹄兔。它们是人类的陪猎者,猎手需要利用它们的惊慌和奔跑散布恐慌。角马是恐惧信号的传播者,它们惊慌失措的表情在草原上迅速传染,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和长有仙人掌的石砾荒漠,瞬间抵达最遥远的水塘。

强壮的马赛人越过角马群,逼近并包围了麟。麟的脚步开始放缓,她四面张望,看看能否得到狮群的支援,但母狮们早已逃得杳无踪影,而象群也在远处胆怯地静观。猎人们拉出了粗大的绳阵,麟还没有来得及转身,那些绳索就绊住了她的四足,一个绳圈还套住她的脖子。她被重重地绊倒了,一张大网罩住了她的全身。她绝望地想,她终于面对跟麒完全相同的命运。

么身材瘦小,毛色暗淡,在草原上是被鄙视的一类,但在逃离中却显露出卓越的个体优势——更加灵巧敏捷,能迅速跳出网阵,摆脱马赛人的陷阱。他躲在远处,死死盯着被捕的麟,不肯离去。麟用蹄子奋力刨地,警告他赶紧逃走,而且越远越好。麟的四肢被捆绑起来,搬上四轮大车,由牛群拖往人类聚集的马林迪城。只有秃鹫在天上紧密追踪着猎人的队伍,指望他们的指缝里会漏出一些生物的碎片。

她被关入一间高大的木板牢房。这里臭气熏天,到处是狮子、斑马和鸵鸟残留的绝望气味,牛粪垒起的墙上,还涂有一头狒狒自杀者的尿液。她徒劳地寻找麒的气味,却一无所获。草原野兽的怨气太重,层层覆盖了旧时的气味。几个马赛人守在四周,身上背着劣质的弓箭,逃跑似乎没有可能。麟长叹一声,开始吃起人类供应的干草,味如嚼蜡。

这样过了几天。在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有大批人类前来探视,场面的隆重程度令麟感到惊讶。一个身材高大的白皮肤男人,被黑色的马赛人簇拥着,从屋外仔细打量她,目光如炬,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他身穿美丽的袍服,上面绣有一对表情凶悍的大蟒,跟马赛人的裹身破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反复看了很久,突然露出满意的微笑,指着她对身边的马赛人说,这就是麒麟,我找她已经很久了。我要带走她,她是我的,不,她是属于大明皇上的。他嗓音尖细,隔空拱了一下双手,仿佛那个什么皇帝,就站在他的身后。这时,站在外围的其他白种士兵也大声喊出了“万岁”,像是一次神经质的语音抽搐。这是一种古怪的人类方言,她从未听过,却完全懂得语词里的含义。

麟的脖子被套上绳索,在负责喂养她的“麒麟奴”(她后来才知道这个语词的意义)牵引下,向港口缓慢走去。麟见过那个中年男人之后,突然失去了逃跑的欲念。她感觉那人眼神可亲,就像自己昔日的情人。她顺从地跟随车仗,一直走向蓝绿色的海岸。那里停泊着几十条大船。在非洲大地上,她第一次看见如此众多的水上事物,就像一座座小丘,漂浮在水面上,带有折叠的巨帆和五颜六色的旌旗。

狮子、斑马、花豹和鸵鸟被送上马船,而麟则沿着分层搭建的踏板,登上其中最大的九桅巨轮“宝船”。她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礼遇。她将开始一次伟大的海洋旅程。目的地不明,但若是那个叫作榜葛剌的城市,她就有望跟自己的丈夫团聚。她对此充满不安的期待。

她被麒麟奴安置在甲板中部,紧靠粗大的桅杆,四周是高大的杂木栅栏。一个用斜拉铁链支撑的栈桥,从船尾的舱房那头伸展过来,它的尽头就悬停在她身边,几乎跟她的头部齐高。中年男子领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过栈桥,站立在她面前,这次他们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可以更加仔细地彼此打量。

中年男对她说你好。这是友善的问候。她点点头,向对方伸出了蓝紫色的长蛇般的舌头。年轻男人非常惊讶,他一把抓住中年男人的手臂,就像孩子抓住父亲的衣襟。

他说,和大人你看,它的舌头好像毒蛇。

那个叫作“和大人”的中年男人,轻抚他的肩头说:“不用害怕,它这是在问候我们。”

她喜欢那个有礼貌的男人,她后来知道他叫郑和,是整个舰队的领袖,而年轻人叫马欢,是他的侍从兼阿拉伯语翻译。从表情、举止和服饰上判断,他们属于更为精致的物种,拥有更高的智慧。但郑和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忧伤,在他欢笑的时候,忧伤会像潮水一样退走,然后又更加汹涌地卷土重来。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来,用手指轻触了麟的脖子,她凝望着他,毫不退缩。郑和开始抚摸她,掌心温热,满含欣赏和惊叹,在她的皮肤上爬行,仿佛在搜索和倾听她的秘密。麟一动不动,沉静地享用这来自人类的赞美。

郑和的抚摸温存而缓慢,像是一次持久的做爱。麟记住了这个历史性时刻——从未有过这样一个雄性人类,向她说出如此充满爱意的手语。她在喜悦中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尿液倾倒在船板上,犹如泉水一般,散发出浓烈的臊味。郑和目不转睛地望着,仿佛看见巨兽的不可思议的能量。

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抚摸中,宝船驶离斯希西里海岸,不断交替着航行和停泊的两种模式。其间有更多其他船只汇入,还有各国的使节和珍宝上船,诸如乳香、芦荟、红蓝宝石、珍珠和色彩美艳的珊瑚树之类。水手敲打锣铙欢迎他们,那些乐器发出了滑稽的金属音响。

而麟只能接受鼓声,它跟非洲人的鼓点很像,只是更加散乱和漫不经心,跳跃在红色大鼓的牛皮鼓面上,仿佛是母鸡在不规则地啄米。他们还吹奏一种叫作“唢呐”的高音喇叭,它原初是波斯人的乐器,声音高亢,犹如象群在草原上发出的呼号。

使节们的长相看起来都很怪异。他们的毛皮可以脱卸和更换,这增加了他们的古怪程度。他们每天都沉浸在歌舞里,有些雌性人类在跳舞,姿态放荡而优美,跟鸵鸟求偶的舞蹈相似。

她们还喊出一种具有旋律性的叫声(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一种“歌舞”),纤长的白腿在雄性人类面前摆动,求偶的术语异常复杂。麟觉得那是一种精妙的系统,人类的感官神经已经退化,只能靠符号传递讯息。他们在符号中崛起,爬升到生物链的顶端,肢体坚硬,表情放荡。

使节们用猫眼石和红宝石收买性服务。他们跟中国疍女在船尾官厅的客房里做爱,举止犹如斑点鬣狗。草原上雄狮每天要有上百次交配,而人类的次数很少,但时间很长。他们发出的欢愉声,甚至盖过了船首切割海浪的响动。马欢有时在走廊上徘徊,偷听那些放浪的叫喊,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

郑和对麟已经无限痴迷。他每天深夜都来探视她。使节、舞女和水手们都已入睡,只有值班的舵工、导航员、帆具手和瞭望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郑和沿着栈桥走来,面带微笑,仿佛是在奔赴一个暧昧的约会。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只是轻抚她的脖子,保持着惯常的沉默,但她却可以感知他灵魂的声音。他在向她谈论自己隐秘的心事。他喋喋不休,热烈赞美她的脖子,赞美她的粗壮、性感、近乎完美,是天神的杰作。在这种时刻,麟即便已经躺下,也会猛然警醒,站立起来,迎接这雄性人类的降临。她几乎把他视为麒的缩微版替身。

除了和大人,还有另一个船员也难以入眠,那是年輕的雄性人类马欢。他在暗影里默默地注视郑和,仿佛是前者的一个缄默的影子。月光照临在苍穹顶部时,麟不仅可以看见马欢绸衣上的皱褶,还能看见闪烁在他眼里的泪光。她知道其间蕴含着一种深刻而难以索解的情感。人类是丧失感官能力的肤浅生物,而他们是人类中的异端,脆弱、敏感,被奇怪而复杂的痛苦缠绕。

二 永乐十二年仲秋(1414年9月)

麒走在应天府的石板路上,趾高气扬,表情困惑而高傲。百姓们挤在道路两边看他,像在围观一个高大的天神。他的视线掠过那些低矮的青黑色屋顶,它们匍匐在大地上,其上覆盖着密集的瓦片,像一些不规则的鱼鳞,一直延伸到天边,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有气无力的色泽。人民衣衫褴褛,呆滞的目光里露出了恐惧。他们交头接耳,仿佛在谈论一件不可思议的奇迹。风吹过这座被废弃的都城,带来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讯息。

这一年来,麒遭遇了一系列可怕的经历。他在马赛马拉草原上被猎人追捕,为了保护妻子麟,他把猎手引开,却被赶进一个阴险的包围圈里。他只能像奴隶那样束手就擒,被卖给来自埃及的阿拉伯商人。那个富有经验的动物贩子,把他带往东方的榜葛剌,成为国王赛弗丁的宠兽。他住进一座美丽的花园,在那里居住了长达一年的时光。

一条蜿蜒的河流从花园中央流过,把花园分成两半。国王住在那边,他住在这边。他们彼此眺望和欣赏,状态相当友好。他的草地上除了梅花鹿、懒猴、豹猫和巨蜥,便是榕树、苦楝树、苹果树和石楠藤。他喜欢那些植物的叶子,汁液饱满,气味芬芳。他放肆地撕扯树枝,把果实践踏在地上,把树叶卷入舌尖。国王和他的女儿望着他粗鲁的举止,满含喜悦,仿佛在观看一个顽皮的家庭成员的嬉闹。

但这座广阔的花园并非旅行的终点。麒被一个叫郑和的中国人相中,向国王索取,而国王竟然不顾女儿的哭泣,把他转赠给中国人,由郑和的副使杨敏主持,用一艘六桅帆船,将他送往一个更加遥远的东方帝国。船起锚的时刻,麒还能听见公主在放声大哭。她的声音性感而嘹亮,犹如母豹在雨季里发情。

这就是在兽界疯传的大明帝国的都城。据说它是扬子江边最伟大的城市。黝青色的城墙高耸,比麒的头颅更高,上面爬满古老的藤蔓;帝国的士兵排列成铁甲的墙垣,他们身穿风格华丽的军服,长枪和盾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犹如神话里的天兵天将。

麒在印度驯兽师牵引下,缓步绕过一座大湖,穿越在战事中毁坏的城墙,从午门进入,走过五龙桥,穿过写有“奉天门”字样的牌楼。大明帝国的皇帝朱棣,此刻坐在奉天殿前面的广场上,头戴冠冕,身穿杏黄色的龙袍,很不耐烦地申斥着他的臣子。而臣子们则跪拜在地上,浑身战栗。

麒的光临打断了皇帝的怒气。他站立在低矮的官员中间,犹如鹤立鸡群。上千名官员为此发出惊叹。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生物,高大、美丽、浑身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仿佛来自至高无上的天庭。

皇帝在宦官们的簇拥下登上一座木质高台,隔着横栏仔细看他。他的位置几乎跟麒的头颅平行。皇帝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神里露出跟百姓相似的恐惧。他想触碰一下他的脖子,却半途而废,收回自己迟疑的手指,自我解嘲地大声说,它多么高大,比那些旌旗和华表还高。它在俯视苍生,怜恤你们的疾苦,并且还要赐予你们幸福。

就像妻子麟那样,麒能够听懂皇帝和世间所有生物的言辞。他伸出长达三尺的蓝紫色舌头,又向皇帝喷出一口巨大的鼻息,像大风那样吹走了皇帝的帽冠。皇帝被这长蛇状的条形物所惊骇,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倒退几步,随即有些气恼于自己的失态,一拂衣袖,走下了高台。宦官们簇拥着他返回龙椅。宦官为他重新戴好冕旒。有人开始尖着嗓子宣布典礼开始。

一个叫作沈度的男人走出文官队列,跪在地上,高声诵读自己的辞赋——

“西南之诹,大海之浒,实生麒麟,身高五丈,麋身马蹄,肉角黦黦,文采焜耀,红云紫雾,趾不践物,游必择土,舒舒徐徐,动循矩度,聆其和呜,音协钟吕,仁哉兹兽,旷古一遇,照其神灵,登于天府……”

皇帝在心满意足地倾听,而麒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古老的方言,但他知道,这是人类在第三次给自己命名,因为此前在榜葛剌,他已从郑和与杨敏嘴里,听过这个令人疑惑的名字。

麒获得的首次命名是在非洲,马赛人把他们这个物种称为“基林”,其实就是“长脖子”的意思。在广袤的马赛马拉草原上,他的种族无疑是脖子最长的生物,就连素以长脖闻名的鸵鸟和阿拉伯骆驼,都只能望洋兴叹。

而在印度半岛的榜葛剌,国王和他的女儿却把他当作“布拉克”——先知穆罕默德的神圣坐骑。在阿拉伯人的叙述中,布拉克应该拥有人类的面庞,马或老虎的身子,纯白的毛发,骆驼那样的长脖子和骡子般的精巧乳房。但除了脖子比骆驼更长以外,麒其实跟布拉克毫无相似之处。

中国人郑和与杨敏却指认他为“麒麟”——一种中国传说中的神兽,其中雄性叫作麒,雌性叫作麟。据说这种神兽最初出现于鲁国,被七十一岁的圣人孔子所见。当时神兽被猎人伤害,前肢折断,已经奄奄一息。孔丘先生目击了它负伤的身躯,非常伤心,失声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襟,因为它出现在周朝衰微的末世,实在是极为不祥的征兆,从此决定停止撰写《春秋》。但麒麟若是现身于盛世,反而是一种吉兆,象征天神赐福,而一个吉祥幸福的新时代即将降临。麒知道,皇帝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他只是皇帝用以证明这盛世的奇异工具而已。

使节们开始逐一献上他们的贡物,诸如象牙、犀角、珊瑚、宝石、珍珠、布匹和香料的样本,这些贡物被放在雕饰华丽的轿厢里,由士兵们抬着,从皇帝面前走过,由使节们向皇帝展示,然后被送往库房。皇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些外邦小国都来朝拜他的权力,这满足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他是篡位者,以谋反和屠杀的方式,褫夺了侄子皇帝的宝座。他必须证明这种权力是合法的。而最有力的证明者不是驯服的百姓,而是前来朝贡的外邦使节,以及那些象征吉瑞的异兽。他们是装饰帝座的蛊惑人心的花环。

他向使节们赐座,跟他们亲切交谈,犹如一位风度翩翩的世界领袖。文武官员都在静观,他们的白发和官袍在风中飘动。除了皇帝、使节和译员的私语,广场上十分安静,只有风铃和旌旗发出不倦的响声。

皇帝对马林迪的王子说,去年他北征瓦剌,曾经发现一头奇兽,以为那就是麒麟,却已身负重伤,很快就悄然死去。他当时闷闷不乐,幸亏爱妃琼氏好言慰抚。现在,麒麟居然失而复得,虽然模样不太一样,但他还有什么可抱怨呢?它足以证明,他的王朝不可动摇。皇帝脸上露出欢喜的表情。

麒感到百般无奈,他决定弄出更大的响动,于是撒了一泡很重的稀屎,大约有上百斤的样子,狠狠砸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大响,稀软的秽物四散飞开,一直溅到官员的脸上和衣衫上。人们尖叫和奔逃起来,仿佛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神经质的皇帝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危机。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来人呐,有刺客!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

典礼在一片惊慌和凌乱中草草结束了。麒被带往一座破败的花园。在旧皇帝被推翻之前,这里曾是宴请宾客的重要场所。旧帝在宫殿里自焚而死,花园在这十二年中被常年废置,并因失修而呈现为萧条的景象。麒放眼望去,到处是无名的杂草,只有狐狸和野獐在其间出没。

但这却更符合麒的草原法则。麒独自在硕大的花园里缓步巡视,看见被蒿草淹没的石人,还有几座垮塌的亭子。泥土里散落着一些彩色的琉璃瓦片。它们缄默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表情忧伤。池塘里长满莲叶和水葫芦,一座残破的木桥横陈在水面上,木栏裹着深绿色的青苔,仿佛穿上了用微细茎叶编织的衣物。从静止的水面上,他偶尔还能看见宫女的幽灵飘过,影子映照在死水里,像翩然起舞的蝴蝶。

麒遍尝那些陌生的杂树和野草,从中挑出几种,诸如刺槐和含羞草,开始细嚼慢咽起来。他知道,这里应该就是他旅行的终点了。他觉得一切都还不算太坏,至少,这里没有太多跟他抢食的反刍类生物。他站在花园里,极目四望,看不到麟和任何同类。孤独像死寂的池水一样,悄然漫上了他修长的脖子。

几名来自榜葛剌的驯兽师,现在成为大明帝国的奴仆,他们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麒麟奴”,这意味着他们充当了侍者的角色。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的作用变得无足轻重,因为麒无须他们的呵护。他是自己的主宰。

过了几个太阳日,神经质的皇帝再次出现在麒的面前。这次他领着自己的妃子琼氏和孙子,侍卫林立。那些美丽的女人们被他的高大姿容吓到了,一起发出了欢喜的尖叫。孩子们则向他投掷石子。只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走近他,安静地仰脸向他的眼睛凝视,仿佛在凝视天上的星辰。

麒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射在少年的瞳仁里,犹如一个缩微的精灵。麒破天荒地躺了下来,把脖子盘旋在自己身上。少年大胆地站到他身边,伸手数着他的头角,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他的小手潮湿而冰凉,犹如树叶在簌簌发抖,轻轻掠过他的头角。

麒后來才知道,这少年就是当今太子的次子,朱棣最宠爱的皇孙之一。他比祖父更迷恋这只神兽。他向祖父说,把他送给我吧。明天是我的生日,我需要一件这样高贵的礼物。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朕答应你,但你要负责它的全部,包括它的生命。我对你的唯一要求,是它必须活着,绝对不能死去。如果它死掉,我的王朝就会出现问题。

皇孙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却没有理解皇帝的深意。他向那些负责喂养的麒麟奴下令说,你们要为它造一座大大的房子,让它有一个美丽的家园。而且,冬天很快就会来到,到时候,我们就能生起火来,让它在里面温暖地过冬。六名麒麟奴跪在地上,接受了皇孙的接管。这时麒心情变得很好,他喜欢这十六岁的年轻人。他决定善待他,因为自己的命运,即将被移交到这个男孩手里。

三 永乐十二年隆冬(1414年12月)

海上航行的岁月是单调而凶险的。虽然舰队没有进入飓风中心,却还是被风暴的边缘击中。暴雨打湿了麟的美丽皮毛。这跟草原雨季的暴雨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大地”一直在晃动,许多水手们都在剧烈呕吐。麟远远望见马船上的狮子,在铁笼里不安地回旋,而斑马则惊慌失措地大叫。鸵鸟摇晃着细而弯曲的脖子,然后倒在地上,仿佛陷入晕眩之中。麟先是试图靠着桅杆站立,但仍然无法稳定重心,只能顺势躺下,从干草堆里眺望那些狼狈的事物。帆具手在努力降下巨帆,几个没有经验的年轻水手掉进水里,瞬间被汹涌的大海所吞没。

和大人为麟打开了栅栏的大门。在没有风浪的情况下,它可以在船上自由行走,观看那些海上风光和船内人事。

船上最吸引麟目光的,是那些嬉戏在后舱上层的小太监们,那些男孩总是像女孩一样蹲着小便,因为他们没有鸡鸡。其中那个名叫九宝的男孩,容颜俊秀,眉眼细长,而且性情极其温顺。和大人喜欢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拥抱和亲吻他,玩弄他的招风耳,就像玩弄一对纸鹤。九宝在玩耍手里的木刀,而郑和在玩耍他的耳朵。

麟喜欢看到这种温情脉脉的场景。她惘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死于一场激烈的奔跑。黑皮肤的猎手们抓住他,用粗大的绳索把他固定在大车上。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静止,在胸膛里剧烈地爆炸,犹如一枚愤怒的炸弹。麒知道,父亲是所有草原烈士中最高贵的一位。他死于对自由的固执信念。

风暴刚刚离去,宝船上又出现来历不明的瘟疫。许多士兵病倒了,医官束手无策。他们焚烧艾草,把醋液煮沸,还用生石灰消毒,但都无济于事。道士们开始画符作法。他们在纸上描绘一些奇妙的符号,然后点火焚烧。符号在火焰里舞蹈和旋转,像一些苏醒的精灵,最后以灰烬的方式跃入水中。据说那是一种厉害的药剂,由医官分送给患病的士兵饮服。一些人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而另一些人则在服药后迅速死去。

九宝也病倒了,而巫术没有发生作用。和大人正在舵室里跟主副舵手讨论洋流、风向和航道,听到这个噩耗,顿时脸色大变。他急切地走下楼梯,奔过长长的走廊,推门进入自己的卧室。九宝面色惨白,躺在象牙大床上,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和大人心如刀绞,一把推开束手无措的医官,紧紧抱住九宝弱小的身躯,犹如抱住一只蚕蛹。九宝在轻微地抽搐,唇色青紫。和大人像女人那样哭泣起来。

马欢叫来了阿訇,让他吟诵超度灵魂的经文。麟的脑袋停留在和大人的舷窗外。她看见九宝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他的灵魂从鼻孔里飞出,萦绕在和大人胸前,像小鸟一样不愿飞走。和大人的心剧痛起来,犹如刀绞一般。麟为此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她对九宝的灵魂说,来吧,住到我的脖子上吧。我的脖子很长,可以安放成千上万个亡灵。

和大人屏退众人,亲自为九宝沐浴。他用海水擦拭他苍白而发青的上身,就连五根细小的手指都仔细擦过,每个指甲的缝隙都被清洗。褪下裤子时,和大人看见了他被净身过的下体,疤痕已经褪色,跟大腿的肤色接近,看起来如此无辜、纯洁,犹如天使。和大人再次失声恸哭起來。他轻抚那处创伤,泪如雨下。

马欢在屋外徘徊,露出万分焦虑的神色。但他不敢走进屋去,麟知道他的心思。这是和大人的最高机密。他只是机密的守护者,而不是干预者。他必须恪守自己的本分。

天亮起来的时刻,九宝的葬礼在甲板上简单举行。按照穆斯林的习俗,他的身子被裹着白布,连同那只象牙大床一起,被众水手送入了大海。它在水面上漂浮片刻,仿佛在作最后的道别,大量的桃花水母簇拥在床边,体态晶莹透明,在水中游动,宛如怒放的花瓣。它们像水妖那样唱出三个音符的哀歌,然后跟九宝一起,被泛着白沫的海浪埋葬。

和大人没有向尸体告别,他害怕这种永诀的场面。他蜷缩在另一张更宽大的床上,跟其他几名小童彼此相拥,悲伤而疲惫地睡去。马欢在门外默然守候。九宝的亡灵没有离去,在走廊上玩耍,沿着天花板飞行,吹灭所有的油灯,又逐个点亮它们。他没有被自己的死亡吓住。他兴高采烈,仿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马欢回到自己房里,开始用柔软的毛笔记录这些时光。黑色的字迹依次在纸上显现。麟无法懂得那些文字的含义,但她能看到,从那些燃烧的文字里,迸发出了一些令人感伤的物质。它们越过油灯,飞向了沉默的大海。

麟已经五个太阳日没有进食了。她饥肠辘辘,被食物忧郁症所纠缠。她不喜欢那些潮湿和发霉的干草。她无精打采地躺卧在草堆里,失去了观察世界的全部兴趣。麒麟奴们有些焦躁,担心麟会生病。他们找不到新鲜的金合欢叶,甚至没有新鲜的蓝花楹叶、香肠树叶和烛台大戟的叶子。

麟发出了沉默的抗议。她躺卧不起,整条宝船都被惊动了。士兵中出现了一些骚乱,说是和大人病危,麒麟与之感应,也已病入膏肓。船上的锦衣卫开始四处捕人。这时马欢出现在麟的面前,带来一小袋子喂马的豆饼。

他把饼子掰碎了放在麟的面前,对她说,我知道你。麟的鼻子闻到一股经过发酵的豆香。她尝试了一下,觉得还算不错,虽然它是一种低贱的马食,但好过发霉的干草。她打了一个响鼻,算是对马欢的谢意。鼻涕喷了马欢一身。

马欢有些不悦地责备说,你真臭,你是个被宠坏的长脖子。他开始学着像郑和那样抚摸她的脖子,就像抚摸男人的宝器。麟骄傲地看着她的人类朋友,开始怜惜他的孤独。哦,他多么孤独,像狗一样温顺地跟着郑和,却得不到他的爱抚。

但麟没有料到,和大人很快就从九宝之死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他回到舵楼最高层,远眺变幻莫测的大海,向舵手发出新的指令。他还召集会议,向那些海军军官们发火,撤除了一个叫作唐敬的指挥的职务。他还抨击锦衣卫过度执法,逮捕了那些忠心耿耿的士兵,以致宝船无法正常航行。他高举宝剑和皇帝的圣旨,逼迫那些下属服从他的意志。他恩威并用,最终排除了船务上的各种麻烦。

马欢始终站在他身后,像一个沉默不语的影子。当众人都退下之后,和大人转身对马欢说,我的孩子,我观察你已经很久了。从今天起,你不仅是我的翻译,而且还是我的随从。我要你陪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马欢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抑制的喜悦。他弯腰作揖,把脸埋进了宽大的衣袖里。麟知道他在喜极而泣。和大人轻抚着他的头发。麟在远处静观,用舌头逐个卷走那些爬行在嘴边的草原飞虱。那是她身上常年的寄生物,但此刻她已无法忍受它们的骚扰。它们行为粗鄙,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舰队停靠港口的时候,一个来自古里的分舰队汇合进来,又一队赴北京朝贡的使节团登上宝船。船上出现了三名突厥女眷,据说是总督的亲戚,打算去看看东方的瑰丽风景。但船上的风景已经令她们着迷。她们爱上了和大人,说是要一起成为他的夫人。这件事很快成为水手们的谈资,他们偷窥三个美女的放浪举止,窃窃私语,在船员间散布桃色新闻。

和大人没有在意这些变化。他阅历广泛,美丽的女人从身边经过,犹如流水一般。他跟她们一起饮酒掷骰子,赌几把铜钱,搂着她们的细腰,说中国宫廷的色情笑话。马欢翻译这些段子时,两腮涨得通红,仿佛已经被情色的语义熏晕。女人们格格大笑。

马欢的出现,分散了三个女人的视线,其中有一个女人开始追逐马欢,当众抱住他的身子索爱,马欢吓得全身颤抖,躲到和大人的身后。郑和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些异邦女子,果然不同凡响,不仅比中土女人美丽,而且比她们更加天真可爱。

在宝船上所有女人中,麟更关注的,是那个叫作凤梨的疍女。她是随船的歌伎,舞技惊人,在台上风情万种,笑靥迷人,而一旦走下舞台,眼神立刻变得忧伤起来。她喜欢独自靠在坚实的船帮边上,面朝大海,长达几个时辰,俨然一座柔软的石像,任凭光影和海风从身上流过。

麟有时会走到她的身后,俯瞰她的长发和后背。凤梨没有理会她的亲近。麟知道,她的眺望就是思念。她曾经告诉一个水手,她有一个恋人,被当作人质关押在泉州府监狱里,而她则生活于那个男人营造的情感监狱,难以自拔。她甚至从不正眼看一下和大人——这宝船上最迷人的男子。

郑和并不介意此事。他对美丽的女人没有兴趣。他专注于航海事务,谋划对途中所经国家的征服。麟知道他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征服者,他的舰队拥有船只四十多艘,二万七千名士兵和水手,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人胆敢反抗。他们被天神般的庞大船只所震撼,屈从于他们看到的异象,以为来自天国,而和大人则像降世的天神,微笑着下船登岸,会见那些态度谦卑的国王,向他们赠送大明皇帝的礼物——青花瓷器、绫罗绸缎、《烈女传》和大明皇历。其中《烈女传》是供人逗乐的,而皇历则是用来制定农事标准的。

和大人用这些礼物展开贸易,换回朝贡的使节,以及各种地方特产,例如宝石、珍珠、玳瑁、珊瑚树和龙涎香之类。龙涎香的意思,是“用龙的唾液制成的香水”,但其实它只是巨鲸的呕吐物而已,虽然臭气熏天,却可以制成世界上最芬芳的精油,于是它被列入优先采购的清单。

据船上的锦衣卫军官说,朱棣的爱妾琼妃,最喜欢这种呕吐物,她每天都用它涂抹玉体,令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气。麟后来才知道,她用这种方式征服了皇帝,让他每天都至少昏迷两三个时辰。麟惘然想道,不知自己的嘔吐物有没有如此功效。于是她开始羡慕巨鲸了:这是多么伟大的海兽,就连呕吐物都能成为人类的宠爱。跟巨鲸相比,麒麟只是一种帝王美学的摆设而已。

四 永乐十三年仲春(1415年4月)

麒在宫廷里随意行走,在墙垣和树干上蹭痒,把屎尿撒在他想嘲弄的地点。麒发情的时候,凶器无耻地放大,长达数十尺,令人目瞪口呆。他在园里四处放肆地走动,宫女们痴痴地望着那巨大的家伙,不禁掩口而笑。宦官们很生气,用长竹竿驱赶他,要把他弄回花园。但麒变得性情暴躁起来。他践踏那些花草,撕扯那些树木,撞坏红色栅栏,却没有人胆敢伤害他,因为他是上天派来的神兽。他的生死,就是朝廷的生死。

皇帝在北京和南京两地办公。他的计划是在原来忽必烈汗的宫殿旧址上,以中轴线为核心向南扩张,依照金陵故宫的制式,打造世上最豪华巨大的宫殿。数十万工匠和民工在那里日夜兼程,而皇帝本人则随身带着宠妃,统领大军,展开征讨瓦剌的战争,把其他家眷都留在旧都金陵。

皇帝的勤勉给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除了征伐北方的蒙古人,他要营造长城,修建紫禁城,启动皇陵工程,疏通京杭大运河,委派郑和下西洋推动朝贡贸易,编撰卷帙浩繁的《永乐大典》,据说多达二万二千九百三十七卷。为防范失踪的建文帝卷土重来,他还组建特务组织锦衣卫,甚至亲自设计华丽的制服和武器。这些声势浩大的事务,成为皇帝的行政重负。他在帝国的大地上不倦地奔行。

麒不喜欢这座阴森的废都。这里到处都是亡灵,像百姓一样热爱群居,数量巨大。它们喜欢簇拥在两座高墙的夹缝里,那里永远无法被阳光照亮。它们也聚集在寺院、池塘和山谷里,停栖在牛栏、马槽和猪圈的深处。而那些性格奔放的亡灵,有的则漂浮于白昼的街道上,与花轿和马车同行,甚至放肆地追逐那些年轻的缠足姑娘,掀起她们的头巾与裙子,让她们在尖叫中斯文扫地。

但亡灵的最大聚集地还是宫廷,因为本朝的皇帝杀人如麻。建文四年(1402),今上夺取了亲侄子的皇位,将宫人、女官、太监杀戮殆尽,一万四千多人化为幽灵。每块地砖下面,都有一堆宦官和侍卫的亡灵,像蚯蚓那样扭成一团。它们喜欢在月亮升起的黑夜里舒展开来,穿过砖缝,爬行在长满青苔的路面上,晒着毫无温度的月光。有的亡灵长得更像老鼠,它们由宫女变化而来,成群结队地在下水道里游行,继而爬上后宫的屋梁,像生前那样低吟浅唱,吱吱吱的叫声令人心惊。

麒喜欢在深夜里在太祖的旧宫附近散步。据说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死这里,眼下已经无人居住,所以成了宫内幽灵集结的广场。它们分裂成三个派系,一个派系日夜啼哭,被称为哭派;另一派系则喜欢赞美,被称为赞派;第三个派系为数稀少,那就是怨派,它们绝不哭泣,一言不发,却满含怨气和仇恨,热衷于控诉皇帝的罪行。

泣鬼们大多围绕在太祖皇帝幽灵的四周,以便寻求他的庇佑。麒夜间走过西宫时,还能听到幽怨的泣声,那是哭派在含蓄地抗议今上的暴力。麒知道,人类是宇宙中最擅长自我残杀的生物。他们借此证明自身的存在。

麒愿意倾听御花园里的蟾蜍叫声,低沉、缓慢、从容不迫。那是一种身患重症皮炎的跳行动物,但在中国却饱受尊敬,因为它们的最高领袖住在月球上,代表生命中永生和吉祥的力量。每当皓月当空,麒就会听见蟾蜍仰天鸣叫,向月亮上的阴影致敬。

但太子告诉他,蟾蜍只是人类看到的假象。在月宫里,蟾蜍王是跟他一样的人形王子,他脱卸了蟾蜍的丑陋皮肤,拥抱自己的妻子嫦娥,在自己的流放者家园自娱自乐。他们的宫殿高大、明亮,寒凉似水,而在花园的中心,长有一棵巨大的月桂树,由园丁吴刚负责看管。因为桂枝长得太快,他必须日夜修剪枝叶,不得有丝毫懈怠。

麒仰望星空的時候,总是会想到自己的妻子麟。他想她一定还在草原的中心地带,像王后那样体态雍容地奔行,跟金合欢树交谈,缅怀她从前的丈夫。但她终究会有新的长脖子丈夫。她是如此美丽,超越了雌性人类的典范嫦娥。她是无与伦比的草原女王。

从太祖开始,皇帝的女眷就不许走出后宫一步。她们是一些可怜的囚徒,彼此防范、竞争和陷害。后宫政治游戏每天都在热烈地上演,而麒在高瞻远瞩地静观。他从每一扇窗扉前踱过,眺望后宫的各种事变,对每个居民都了如指掌。他倾听她们的心语,阅读她们的举止,辨识她们的言谈,甚至窥视她们的性事,收集她们的全部秘密。只花了三个月时间,麒就成为后宫政治的最高知情者。但他是永远沉默的深喉,他观而不语,大智若愚。

皇后生前居住的坤宁宫,在行使过多次驱鬼仪式之后,变得比较清静。麒喜欢在那一带行走,遥看徐皇后亡灵的身影。她像生前一样起居,对着镜子化妆,用脂粉逐一抹去脸上的皱纹,又让侍女拔去夹杂在青丝里的白发,形单影只。剩下的时间,留给了三只巴儿狗和两只波斯猫。她跟它们亲热,用前朝皇帝的名字呼唤它们,其中一条狗叫忽必烈,另一只则叫窝阔台。

省躬殿和乾清宫是今上的住所。朱棣从北方征伐回宫时,大多在这里居住,与妃子们轮番亲热。他既要满足爱妃的性欲,又要完成造人的使命,也就是制造更多的皇子。她们是他的子宫机器,而他是播种小孩的神器,虽然力不从心,仍要勉力而为。道士李丹阳进献的壮阳红丸,是点燃宫廷性欲的圣药。朱棣不惜服用这种声名狼藉的红丸,为了帝国能延续千秋万代。年逾五十五岁的篡位者,摆出了征战和搏击的姿态。

小太监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替皇帝清洗下身,穿衣戴帽,抹除滴落在床褥上的秽物。这些小太监不仅被去势,还被割走了舌头。他们是上下都很沉默的一族,对皇帝的床帏秘事缄口不语。他们还负责把受精的妃子逐一背回西宫别院,让她们肚子里的胚胎茁壮成长。他们迈着沉重的碎步,穿过描金朱漆的楠木长廊,去安顿皇帝千辛万苦种下的帝国希望。

一个叫作月妃的女人,已经为皇帝生了五个儿子,其中还有一对是孪生兄弟。朱棣为此给予她很大的关注。他派了九个御医、十八个御厨和三十二名宦官,悉心服侍和监视月妃,以免她会偷吃什么药飞到月亮上去。

还有一位星妃,姿色美丽,却生下一个脸上长满肉葡萄的怪胎,星妃生怕被皇帝降罪,就命令宫人把婴儿活埋在内花园的柏树下。但皇帝得到告发者的检举,勃然大怒,以为她蓄谋杀死自己的儿子,于是下令逮捕星妃,用乱刀把她剁成肉酱,跟挖出的死婴一起,由御厨烹制成肉羹,逼迫她父母分食。他们含着眼泪咽下了女儿的肉身,然后双双吊死在柔仪殿的大梁上。皇帝就这样坚定地捍卫着宫廷繁殖的权力,不许任何人染指和毁坏。

但到了麒入宫的年份,皇帝因红汞中毒,双手开始剧烈颤抖,牙齿也有脱落,有时说话都吐字不清,还出现了间歇性阳痿,太医们对此束手无策。皇帝非常恼火,他连续杀了上百个御医和民间名医,仍然无法令自己持续地雄起。他只能承认这个悲哀的事实,每日饮服解毒药汤,耐心地等待古方发生效用。但他从此仇恨一切胆敢占有他女人的男人。

他把这种仇恨转向了鞑靼和瓦剌。他征伐那些蒙古草原勇士,用新式火器把他们驱赶到北方的荒漠。每一次征伐,都是一次针对男人的大规模杀戮。他收割战俘的头颅和阳具,犹如农夫在收割山坡上的野麦。麒悲哀地想,人类为什么会对同类的器官乐此不疲?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连那些宦官们都无法给出答案。

麒的长处在于他能够跟所有亡灵和平共处。现在他们有了一个新去处,那就是他的头颅和脖子。它们密集地栖居其上,犹如无数东非草原上的舌蝇,当它们的数量增至成千上万时,重量就在累积中显现出来。麒觉得头颅沉重,脖子被拽向大地。他突然有了一种嗜睡的感觉。

这是典型的非洲嗜睡症的症状。但他懂得,这不是舌蝇叮咬的结果,而是幽灵们在催眠。他双膝发软,缓慢地倒卧在草丛里。他于半昏迷之中,听见了亡灵们在耳畔歌唱。它们赞美皇帝的恩典,赞美痛苦的解脱,赞美伟大的死亡。

哦,这是来自赞派的声音。麒努力思考着模糊的现实,并随着这谀辞丰满的歌声,坠入睡梦的深渊。而在麒颓然倒下之后,亡灵们便飞了起来,仿佛是无数受惊的鸟雀,就连月亮都变成了血红色。皇帝从龙床上醒来,看见窗外的血月亮,以为自己犹在噩梦里奔逃。

五 永乐十三年仲春(1415年4月)

郑和喜欢独自站在高高的舵楼上,眺望大海的地平线、那里的流云、鸥群和鲸鲨。麟知道,他在担忧大地的尽头。郑和向阿拉伯导航员提问,既然大地是方的,那么它一定有个边界,但他无法想象舰队在那里会面对什么处境。阿拉伯人笑道,大地是圆的,很早以前希腊人就发现了这个,但你们中国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和大人也笑了:你们夷人真能扯淡,难道我们航行在一个巨蛋上?天空是一个半蛋形,而大地一定是方的,大明帝国位于大地的中央。这一点可以用我们的铜钱证明。钱的内孔是方的,外缘是圆的,这就是世界的真实图景。我们是唯一掌握宇宙真理的帝国。

使节们没有介入这场可以载入史册的争论。他们眺望着单调无聊的海景,对船上的一切都逐渐丧失兴趣。只有凤梨的歌声能让他们心潮起伏。她的表演是医治无聊症的解药。每个夜晚,她的歌声便会在甲板上浮现,伴随着桐油灯闪烁不定的光线,在桅杆和帆布之间萦绕,消失在麟迎风招展的大耳里。

疍女出身的歌伎,是提供船上娱乐和性服务的主要成员。只有凤梨在马欢的力保下,由郑和特批,无须上床接待那些贵宾。但这项保护令引发了诸多使节的不满。他们窥视和觊觎这个女人的姿色已经很久。面对她优美的舞姿,他们的秘器总是蠢蠢欲动。

台上和台下,凤梨看起来判若两人。在洗去粉黛之后,凤梨还原了人脸的本相。这张脸是苍白而憔悴的,加上身躯瘦弱,胸口扁平,就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女。但她的美丽和忧伤的气质,却令马欢无限迷恋。马欢喜欢看她发呆时的表情,觉得她就是海洋女神妈祖的秘密化身。

凤梨生于渔夫的家庭,自幼在船上长大。她的头发被海风吹乱,眉毛却一丝不苟,眼神怅惘,到了空无一物的程度。她对英俊小生马欢视若无睹。她的视线总是越过马欢的身躯,落在他身后很远的天际线上,在那里,天空与海面发生了意义不明的汇合。

马欢在凤梨面前背诵马致远的小令,还有姜夔的词和李商隐的诗。语词带着乐律,好像雨点在青苔上跳跃。但女人并不识字,她唯一能识别的是报告渔汛的风声,以及预示风暴的蘑菇云。是的,她越过诗词,听见了印度洋风暴的遥远啸声。

凤梨从不正眼看马欢。她只是面带哂笑地倾听,仿佛在听一种陌生鸟类的喃语。但麟完全不同,她喜欢人类的韵文。她用大耳采集那些被海风打碎的语词,就像蟾蜍用长舌捕捉飞虫。九宝的亡灵在她的耳朵跳舞,背诵那些最可笑的人类童谣,指望把她的注意力从诗歌那里引开。

和大人对马欢的举止很不以为然。他把马欢叫到身邊,以父亲的口吻告诉他,不要跟歌伎过于亲近,这样有失体统。马欢迷惘地看着和大人,不知如何为自己的情感辩解。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挚爱,一个是他的精神父亲,一个是他的肉身恋人。他想同时占有他们,而不能接受二选一的方式。

他垂下头来,亲吻和大人的手。从他少妇般丰腴的手背上,马欢不仅看到了郑大人的高贵品质,也嗅到了海洋和大地的双重气息。他的心在意乱情迷中剧烈地跳动。他说,大人,我听从您的教诲。和大人轻抚他的头颅,替他整好被海风吹得凌乱的发髻,语带温存地说,你还过于年轻,没有接触女人的经验。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麟还记得,就在那个寻常的早晨,三个突厥女人从睡梦中醒来,穿着白色的袍子,像蝴蝶一样飞上甲板,环绕和大人与马欢,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和大人与马欢被迅速隔开了。和大人苦笑着,眼看自己的男孩被那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带走。而身边的两个女孩,用阿拉伯语跟他调情。他笑道:我听不懂你们。两个女人突然用汉语说,我们爱你,我们要嫁给你。她们用刚学会的汉语,向宝船的主人发起猛烈攻势。

麟看见和大人在节节败退。他左支右绌,终于变得愠怒起来,大声呵斥她们无耻,然后拂袖而去。两个女人不知所措,抱头痛哭起来。麟同情地看着受挫的女人,不能理解和大人的反应,因为这完全不符合草原法则。

草原的法则就是爱不能被拒绝,而且爱一定要变成做爱。麟的心脏突然剧痛起来,因为她想起自己的夫君,想起他华丽的皮毛、粗长的脖子,以及幽默活泼的短尾。他是草原美学的最高典范,就连迷人的花豹、公狮和斑马都望尘莫及。

麟远眺那几艘马船,上面运载着她的草原邻居——狮子、斑马、角马和鸵鸟。它们紧紧尾随着宝船,像小鸭追随母鸭,但甲板上这回却空空荡荡。昔日的邻兽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上面露面,惬意地享受摇篮般的晃动。这使她有些不安。不久,她就看见马船上站起一排水手,呜呜地吹起了声音高低不同的螺号,仿佛是在说出一种急迫的螺语。

宝船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也在螺号声中开始骚动,士兵们在甲板上来回奔跑,而和大人再次出现于舵楼顶部的瞭望台上。指挥官报告说,马船上的神兽出现了病变,其中三只鸵鸟和一头狮子已经死去。郑和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和大人带着马欢和侍从们,搭乘小艇前往马船视察。那些医官也从各船汇聚而去,试图加以施救,海面上一时变得热闹起来。但一切似乎都为时晚矣。两天以后,鸵鸟和角马死去大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狮子和斑马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宝船上,跟麟为伍,由麒麟奴负责照管,而郑和的卫队担任警卫。

麟用响鼻跟它们打了招呼。斑马神经质地在笼子里跳跃,在栏杆上撞出一道道瘀青,麒麟奴试图用豆饼让它们安静,但它们置若罔闻。那头雄狮名叫阿比,是专门欺负食草动物的凶徒,但此刻它已失去了威风,头上的鬃毛枯焦而稀疏,无精打采地卧倒在铁笼里,仿佛在等待下一轮死亡的降临。

锦衣卫逮捕了六条马船上的全体人员,在严刑拷打中审案,最终发现这是个事先策划的阴谋。肇事者是几名心怀不满的水手,他们抱怨俸禄太少,而饲养野兽和马匹过于辛苦,并因散布牢骚和谣言而遭到鞭挞。他们于是合谋在食料里投放砒霜,以报复马船上的指挥官。

和大人勃然大怒,他的第四次航行,就是为了带回这些朝贡的使节、土特产和异兽,而它们的集体死亡,令他的本次航行差点遭受灭顶之灾。他下令为神兽举办隆重的葬礼,在掌教哈三的主祭下,它们的尸体被白布裹住,缓缓投入了大海。作为一种向天神的献祭,罪犯们在葬礼中被全身赤裸地绞死,然后分别悬吊在六艘马船的桅杆上,任其在海风和阳光下发臭和腐烂。

麟远眺着那些孤苦伶仃的尸体,它们在桅杆顶部摇晃着,像一些溃烂生蛆的腊肉。夜晚降临时,防风灯升起在桅杆上,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尸体的局部,令其露出鬼魅般的面容。

这是和大人蓄意制造的恐惧,他要震慑那些胆敢谋反的水手或士兵。郑和的权力现在已经得到证实。他在甲板巡视时,威风凛凛,所有人都能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害怕。就连马欢也低垂头颅,不敢正视他刀锋般的目光。

但和大人万万没有料到,使节之间为了向凤梨争宠,竟然出现了分化和争斗,并按不同的语种,分为斯瓦希里语、阿拉伯语和突厥语、波斯语和印地语五个派系,彼此间钩心斗角。争端最初源于一张关于凤梨的画像,随后变成各派系之间的绘画比赛,在无法公正地评判优劣之后,各方的争执开始升级。其中最大的派系属于阿拉伯语,它拥有七个邦国的使节。他们威胁其他使节,并纵容自己的侍从大打出手,一个来自古里的使节甚至被打断右腿。宝船安置嘉宾的官厅里出现了严重的混乱。

和大人从舵楼上俯瞰着这一切,决定拿使节的家眷开刀,向他们提出严重的警告。他召集全体贵宾,命人当众鞭挞那三名突厥美女,在她们的两瓣屁股上各刺一个“耻”字。浓黑色的汉字像刺青那样,嚣张地爬行在她们的美臀上,向那些朝贡使团发出严厉的警告。三个女人的惨叫声惊天动地。凤梨跑上前去安慰她们,跟她们哭成一团。马欢则上前安抚凤梨,试图将她带离现场。

和大人为此变得更加愤怒,他用尖利的嗓音当众羞辱凤梨,痛斥她的出身,说她未受教化,不知礼仪,应该被逐下船去。马欢吓得脸色苍白。他朝和大人双膝跪下,替凤梨求情,说是愿与凤梨妹妹同罪。马欢抬起头时,麟看见他满脸是泪。和大人愤怒到了极点,这时反而笑了起来。他下令赦免凤梨,然后独自黯然离去。

和大人登楼回到自己房里。马欢追了过去,在屋外敲门,他却置之不理。越过宽大的窗扉,麟在甲板上不安地来回走动,试图窥视那个被痛苦折磨的男人,读取他灵魂中的密语。麟可以依稀看见,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变,那时郑和还是一个童子,在明军征服云南时被俘,押送金陵,喝下大麻汤之后,被刀子匠割下了细如枣核的阳具。

麟无法理解这个古怪的场面。郑和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刀子匠向他出示用石灰处理过的宝贝,当着他的面拿油纸仔细包起,放入一只木匣,再用红纸裹住,高高吊起在房梁上。刀子匠露出了職业性的微笑,他安慰说,以后你会像它一样红运高升的。郑和望着梁上的红匣,感觉自己的肉身已经死掉。

依据草原法则,对一头公鹿而言,这是最严重的刑罚和伤害,因为他失去了生命的擎天柱。麟看见他的暴怒被记忆重新点燃,开始疯狂砸屋里的器具,那些文房四宝、景德镇花瓶和皇帝御赐的匾额都被击破,甚至两株高达四尺的珊瑚树也化为一堆残片。而后,他瘫倒在椅子上,孩子般地痛哭,仿佛失去了世上最珍贵的事物。而在屋门以外,隔着一层单薄的木板,马欢也在默默地流泪。麟知道,从他们眼里流出的,不是那种咸涩的液体,而是永久和难以言喻的孤独。

六 永乐十三年仲春(公元1415年4月)

自从皇帝带着宠妃返回紫禁城,一切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在那些灯火通明的日子里,后宫恢复了建文帝时代的繁华景象。

琼妃不仅姿色美艳,而且低眉恭顺,还能歌善舞,又最擅吹箫。她的箫声修改了凄凉的后宫调性,令它充满喜悦,为女眷的幽闭世界注入了活力。那是爱欲在重新释放能量。自从原配许皇后病逝之后,朱棣便开始宠幸这个朝鲜国进贡的妃子,把她视为最怜惜的宝贝。

人们看见皇帝如此宠爱琼妃,便启动了赞美其姿色和才艺的合唱。被封在南昌的宁王朱权撰写诗歌说:忽然间从天外传来玉箫的乐音,我在花丛里边听边走。三十六座宫殿笼含于春色之中,不知哪里的圆月最为明亮。雕满鱿鱼纹的木窗,无法遮挡悠长的寒意,远处海岬的上空,白云和月色都很遥远。宫中漏壶的水面上,映照着沉落的星辰,只有那位美人还在独自练习吹箫……

宫中掌管储藏缎匹的女官王鸾,奉皇帝之命担任琼妃的女伴,跟她同辇而行。面对美艳的皇妃,也禁不住撰写宫词咏叹道:一朵艳丽的琼花,被植入大明的宫廷,美妙的浓香,犹如晚风里的美韵;她让君王停下了步辇,而她吹奏的玉箫,在明亮的月华中响彻夜空。

麒对这些颂辞起初毫无感觉,后来才慢慢体味到它们的微妙。这些动人的曲子,由宫廷乐伎演唱。琵琶、二胡、尺八、月琴、唢呐、铙钹和锣鼓,组成一支杂乱的乐队,高声演绎着赞美的乐章。身材娇小的琼妃偎依在皇帝身边,纤指抚过花白的胡子,停留在他的唇边。嘘——琼妃悄声耳语道,陛下听见吗?那是太祖爷爷和马皇后在唱歌。朱棣笑道,你这只小狐狸精,当心他们半夜钻进你的被子。琼妃假装露出无限惊惧的表情。皇帝哈哈大笑,手捧爱妃的小脸,狂吻起来。

琼妃对后花园里的新居民非常好奇。她登上南山阁的露台,从那里抚摸麒的脖子,她的眼神里充满惊异和情色,就连瞳孔都在放大,犹如看见了世间最雄壮的男人。麒也惊叹于她的玉手如此之小,又如此柔软,肌肤细嫩,仿佛五岁的女童。他们彼此迷恋,就像邂逅了前世的恋人。

琼妃的到场,改变了后宫的幽怨本性,令它的律动变得紧张起来。一些原先躲藏在黑暗里的事物,渐渐浮出了水面。麒无所事事,在后宫到处走动,卷入更多的野史场景。他看见诸宫的争宠、算计和暗斗,后党、宦官和宫人都在忙碌,得宠的得意扬扬,失宠的无限怨恨。在喜悦的表层之下,竟是无比激烈的战事。

只有皇孙的居所是恬静的。那里有几株汉代的桧柏、蜡梅和海棠,以及一座被废弃的枯井。碗盏大的茶花已经怒放,香气在庭院里放肆地滚动。皇孙受侍读老师的逼迫,努力记诵四书五经,又研习《资治通鉴》。老师跟他谈论宦官政治的丑恶,刻意培育他对阉人和后党的恶意。皇孙很恭顺地接受了教诲。他一只眼睛望着徘徊于窗外树丛的麒,另一只眼睛盯着老师的长指甲。那指甲像刀一样划过纸面,在圣贤的书页上留下肮脏的刻痕。

皇孙的唯一乐趣,来自一个侏儒弄臣的表演,他身高只有三尺,穿着华丽的锦服,头戴一顶滑稽的绣花小圆帽,上面插着两根山鸡的尾羽。他每天都要演出宫里的八卦,嘲弄宦官跟宫女的私情。这天他来到皇孙的书房,以天才的演技,模拟了御膳监宦官刘三跟裁缝王宫人的丑闻。小侏儒用尖细的嗓音,模仿刘三和王宫人的对话,神情和语气都达到酷肖的程度。

皇孙先是哈哈大笑,随即便生气起来,说是太祖当年曾经严令,宦官与宫女不得擅自配对成为“菜户”,犯事者要处以剥皮的刑罚,不料今上仁慈,放纵了宦官的恶行。

皇孙开始疏远那些违禁的宦官,甚至对一切跟宦官有关的事物都敬而远之。麒就这样迅速失宠了。皇孙没有兑现他向皇帝作出的承诺,下令把麒从书院四周赶开,说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长脖子怪物。麒起初感到非常伤心,但随后就被琼妃抚平了创伤。

麒完全不能理解皇孙的偏见。皇帝大部分时间在北方征战,剩余的时间在北京办公,居住金陵的时间每年不足百日,几百名后妃和宫女都在独守空房。她们从十六岁等到了四十岁,皱纹和白发渐渐爬上额头。盼望变成幽怨。她们的唯一出路,是那些职务卑微的阉人。他们用最琐碎的工作,支撑了宫廷内务的运营,却因阳具残缺而饱受歧视。

麒后来从人群中认出了那个两鬓发白的刘三,他是尚膳监下级宦官,负责菜市场的采买。他会抽空把厨房的剩菜和糕点,偷着送给自己心爱的女菜户。而王宫人喜悦地接受了他的供养。她亲吻他早衰的脸颊,替他拂去额头的汗珠,刘三则急切地抚摸她。王宫人格格笑着推开了他的手爪。刘三说,晚上给你带瓦罐鸡汤,还有夫子庙的小笼汤包,那是你最爱的美食。王宫人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偷偷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越过长满枯草的琉璃瓦屋顶,麒在偷窥这庸常而动人的后宫风情。麒知道,王宫人是幸运的,她至少能选择阉人。嫔妃才是后宫里最绝望的一族。如果皇帝将其遗忘,她就只能独守空房,直到老死。而皇帝的焦点,通常只落在几个嫔妃身上。他有限的恩泽,无力覆盖那么多女人。大多数遭冷遇的妃子,不是忧郁成疾,很快就一命呜呼,便是成为精神分裂的疯子,沦为八卦故事里的悲剧角色。

后宫里最著名的女疯子,是那个“鞑靼女王”,朱棣在征战中俘获的一位鞑靼首领的幼女,但因身上有浓烈的狐臭,被皇帝遗弃在后宫。她可以成为别人的战俘和性奴,却无法面对被冷藏的现实,便很快陷入疯狂状态,自称“鞑靼女王”,统治着整个大明王朝。司礼监要割掉她的舌头,却被琼妃阻止。她说,由她去吧,这可怜的女人。

失疯的“鞑靼女王”,住在最偏远的院落,她每天都幽灵般出没于厅堂、走廊和阁楼之间,仿佛旅行在自己的家园。她的歌声时而婉转,时而尖亢,都是蒙古人的长调牧歌。从她的嘴里流出草原的乡愁。她像一位马上的骑士,眼望茫茫大地,唱出悠缓绵长的情愫,触动了麒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鼓楼敲击三更的鼓声时,麒看见她骑在长条板凳上,颈上挂着蓝色的汗巾,身子在起伏颠簸,颧骨高耸,两眼空茫。有两名宫女在一旁提灯看守。麒知道,她的灵魂早已狂乱地离去,但肉身还在不懈地坚守。这肉身紧紧抓住大地上最后一片木料,以撕心裂肺的歌声,去召回骑马逃走的灵魂。她在板凳上奋勇前进,右手高高举起,托着那团看不见的炽热火焰。

麒无法抵御这草原的天籁。他跪下了自己的长腿,开始膜拜他的女神。眼泪流淌下来,缓慢地走过他的长脸。在帝国的漫漫长夜,泪珠的旅行似乎没有尽头。

但鞑靼女人的歌声,终究是一种不祥的预兆。琼妃突然病了。她吃过御膳房送来的新疆贡品——葡萄干、哈密瓜干和无花果干,然后开始腹痛,继而猛烈地呕吐和腹泻,很快就不省人事。

御医诊断是中了西域的邪气,开出的药引子有些奇特,说是要找出神鹿刚长出的新角,以及天马的左侧后蹄,这两样奇物,无论宫廷和民间都无法觅得。虽然郑和会创造奇迹,但他的远洋舰队还在海上,离预定的返航日期尚有时日,一切都是鞭长莫及。朱棣勃然大怒,杀掉了进贡干果的哈密王的使节,还有主管尚膳监的太监,却无法阻止琼妃病情的恶化。

琼妃像怒放后的琼花那样枯萎下去,她的皮肤一夜间出现大量褶皱,犹如一个七十岁的老妪,形容枯槁,几近骷髅。午夜时分,她突然开腔说话了,声音细若游丝:我要走了,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来叫我了。朱棣脸色剧变,他紧握琼妃的小手,眼看她急促的呼吸逐渐慢下来,终止在皇帝的啜泣声中。

琼妃的病故沉重打击了朱棣。他陡然变得苍老起来,一夜之间,须发尽白。他甚至没有出席琼妃的葬礼。他害怕看见那朵不忍卒睹的残花的遗容。琼妃下葬在后花园时,皇帝躲在寝宫里,把脸颊埋进自己冰冷的手掌。麒心情复杂地望着受挫的皇帝,他知道,皇帝就是死神,他主宰人民的命运,并制造了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但如今,死亡却像回旋镖一样返回自身,褫夺了他的爱妃的性命。对这位帝国的死神而言,死亡已经失控。

七 永乐十三年仲春(公元1415年5月)

伟大的航行正在走向高潮。避过由东向西的洋流,利用西南季风,和大人快速接近了南亚诸岛。镇压已经起作用了,宝船上恢复了秩序。绞刑、鞭挞和刺字震慑了全体成员,他们由此获得一个深刻的印象——和大人的意志是不可违抗的。

大多数小太监无法适应这种漫长的海洋生涯,他们在颠簸中接二连三地死去,汇入九宝的幽灵团队。而面对司空见惯的死亡,和大人的神经也变得坚硬起来。他收起眼泪,露出刚毅冷漠的表情。只是非洲狮子在恢复健康后,开始有些躁狂,它竖起鬣毛,不断发出吼声,似乎在召唤已经死去的伴侣,而人类和大海对此都装聋作哑。

女神麟在竭力安慰她的老乡。她平静地望着雄狮,不动声色,用眼神告诉它,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长途旅行而已。狮子的鬣毛和心情逐渐平复了,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它坐卧下来,轻摇尾巴,假装在驱赶看不见的草原舌蝇。

越过绿色的海洋和蓝色的天空,麟瞥见了印度洋上最后一座大岛的侧影。它被高大的棕榈和椰树所环抱,河流波平似镜,而群山绵亘如画。麟变得喜悦起来,她知道豆饼季已经结束,鲜叶季即将开始,她被对美食的憧憬所激动,不断刨着蹄子。干草和尘土飞扬起来,地板被蹬得咚咚直响,就寝的值班士兵被吵醒了,开始大声抗议,就连狮子都对此感到诧异。

在军队登岸布局之后,和大人携带马欢走下了宝船。麟被套上绳索,在麒麟奴的护卫下,也获得了上岸散步的权利。她知道这是一种来自和大人的特许。她开始自由走动,品尝那些沿岸大树上的叶子,觉得颇具异国风味。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后來她才知道,这里是苏门答腊,郑和大人下西洋的必经要道,国王向大明帝国进贡,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年轻的国王亲自率众到渔村迎接,郑和向他赠送了丝绸、瓷器和铜钱,还有一尊释迦牟尼的铜像。国王喜悦而恭顺地接受了帝国的赏赐。

麟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和大人向那些“番国”赠送了大量皇帝的礼物,目的是为了引诱他们派出使节,向大明帝国完成“朝贡”的使命。这是一种古怪的政治贸易,它完全违反自然贸易法则。因为帝国的赏赐,远远多于各国的进贡。在和大人的礼物名单里,有铜钱、瓷器(景德镇)、烧珠、丝绸(生丝和绸缎)、苎丝、花绢、绫绡、漆器、铁器(农具和炊具)、铜器、金银器、雨伞、帛布、麝香、樟脑、大黄、肉桂、茶叶、米、谷、大豆和书籍等等。

舰队的领袖及其使节们,被安置在十里地外的王城行馆里。那是一些低矮的建筑,以槟榔木和椰子树为基材,用藤蔓捆绑而成,覆盖着深色的棕皮纤维,四周还悬挂带有符咒的面具木雕。所有成员都长吁一口气,因为他们终于踏上平静的大地,而麟依然沉浸于持续的晃动之中,仿佛还在船上继续颠簸。这种幻觉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战争爆发为止。

一支叛军突然包围了王城,上万名手持竹枪和弓箭的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一封战书被箭矢射入坚实的栅栏,上面的意思是说,大明帝国不应把赏赐送给弑君者,而应承认渔翁国王的合法性。当今的国王是个阴险的篡位者,帝国的使节必须纠正错误,改弦易辙。叛军躲在树丛里,但他们的竹制长枪,却密集地刺向蔚蓝色的天空。

马欢在向当地人调查后告诉和大人,事情的内幕极为复杂。昔日老国王跟邻国花面王作战,身中毒箭而亡。王后召集民众宣布说,谁能为我报仇,我就以身相许,跟他一起统治国事。这时有一位勇敢的渔翁挺身而出,率领众人攻打邻国,砍下了对方国王的头颅,这样就成了苏门答腊的国王。

老王的儿子长大后,不满母亲将王位奉送他人,于是发动宫廷政变,杀掉渔翁国王,夺回了他的宝座。而渔翁国王的弟弟苏干剌逃往百里以外的深山,建立起抵抗武装,联合昔日的仇敌“花面人”,跟年轻的国王分庭抗礼。此刻围攻王城的,正是渔翁国王的弟弟苏干剌,他在为他死难的兄弟复仇。

郑和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因为当今的国王,才是真正的篡位者,却被他误认为正统。但他此刻只能沿着这错路继续前行,无法后退,因为他要面对皇帝的问责。他的海军陆战队有两千人,国王的卫队仅有千人,都是未经训练的农夫。与此相反,苏干剌的叛军人数多达一万,双方兵力悬殊。郑和想要上船搬取火器,但通往港口的道路,已被苏干剌的士兵切断。和大人一时无计可施。

麟在麒麟奴的伴随下,在潮湿的热带雨林里散步,巡视那些野生椰树、棕榈、栎树、栗树和橡胶树,被那些新奇的植物所环绕;低矮处还可以见到香桃木、竹子、杜鹃、兰花和大王花;而在树丛间奔行穿梭的,是红毛猩猩、长臂猿、树鼩、狐猴、马来貘、灵猫、犀牛和野猪。这些动物跟非洲草原截然不同,它们惊慌地望着这个巨大的不速之客,有些不知所措。

麟走到雨林的深处,正要沿着来路返回,却遇到了试图偷袭王城的酋兵。那些士兵由“花面人”组成,腰上挂着树叶和布条,脸部和身上刺满各种绿色和黑色的图纹。他们弓腰匍匐前行,乍一看好像集体出猎的豹群。但麟的出现令他们大吃一惊,以为看见了天神。他们战栗起来,丢弃竹枪,双膝跪在地上,把头颅放进腐叶和泥土里,向她行最恭顺的大礼。麟温和地俯瞰他们,仿佛看着自己的臣民。

麟在大树间从容不迫地行走,撒下几十公斤重的粪便,姿态雍容,表情高傲。但巨大的秽物弄出很大的声响,令低首行礼的“花面人”受惊,开始从树林里溃退,而他们的逃跑影响了其他队伍。那些指挥官不知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下令向后撤退,由此形成逃跑大势。上万队伍溃不成军。苏干剌阻止未遂,只好被军队裹挟,狼狈地逃往他乡。

和大人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决定抓住这个良机。他下令乘胜追击,一直追到南渤利国的边境,苏干剌被宽阔而湍急的河流拦住,只好束手就擒。大明水师将其羁押在囚车里运回王城,数日之后,在一个隆重的献祭仪式上,把他绞死在高大的乌木架上,然后把尸身千刀万剐,喂给那些饥饿的猫科动物。

劫后重生的国王,在劲敌被除去之后,向人民宣告了大赦的决定。叛乱者只要归降,就能得到一份土地。他还向和大人赠送了大量象牙、犀牛角、虎皮、苎麻、胡椒和檀香木,货仓里堆满用来当作饮料的椰子,以及芭蕉、甘蔗和波罗蜜等水果;国王的使节跟这些贡物一起登船,准备前往北京出席朝贡圣典。

和大人向国王介绍了麟——这个成功退敌的神兽,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辉。他告诉国王,要是没有神兽的帮助,“花面人”将以偷袭的方式解决国王。但麟以高大的体量吓退了叛军。和大人知道,麟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麟就是他最伟大的守护神。

和大人站在国王会见人民的那座高台上,再次仔细抚摸麟的脖子。麟知道,和大人在说出某种重要的言语。马欢也在台下痴迷望着郑和,犹如在仰望伟大的父亲。他在战斗中丢失了帽冠,散乱而柔软的头发在海风中飘扬,像一面英俊的旗帜。

和大人对国王说,我还有件礼物要赠送给你。他命人带来三个突厥女人,把她们交到国王手里。和说,这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她们会为你生下无数个儿子,继承你的王国,免得将来发生什么变故。年轻的国王喜出望外,他痴迷地牵着三个新妃的玉手,口水从嘴边一直流到了脖子。

马欢在人群中看见了凤梨,她没有参加战斗,只是摘了一朵红花戴在头上,面色恬淡地望着狂欢的民众——男人头缠白布,腰围折布,女人则盘着椎髻,上身裸露,腰间围着染色的布巾。

马欢逆行穿过人流,来到凤梨面前,忍不住赞美她说,你真美,你就像苏门答腊女王。凤梨忧伤地笑了。这是她听到过的最蹩脚的恭维。她望着年轻的通译官,柔情突然像水一般从眼里涌出。马欢也痴迷了,他凝视凤梨,突然张口结舌,陷入失语状态。两人就这么呆呆地站着,仿佛与喧嚣的尘世完全隔绝。九宝的亡灵轻盈地飞来,落在他的肩头,朝女人扮着她根本看不见的鬼脸。

正在走下高臺的和大人看见这个场景。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起来。他对身边的指挥哈同说,我怎么会忘掉这个女人呢?航行即将结束,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而她在船上一天,就骚扰我的队伍,动摇我的军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于是下令立即逮捕凤梨。

士兵们手持大刀,强行把凤梨从马欢面前带走。麟意外地望着这场变故。和大人当众宣布她的罪行,说她不能恪守妇道,蛊惑人心,毁坏帝国妇女形象,必须处死。马欢突然失态了,他在众人面前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放声大哭。和大人心如刀绞地望着这不争气的孩子,只得更改命令说,留下她的性命,但在下一站满剌加将其放逐,让她跟土人结婚生子去。说罷,不看马欢一眼,拂袖而去。

宝船起锚驶离了海岸。和大人站在舵楼上,目送远去的岛屿风景,仍然没有从刚才的震怒中平息。马欢站在他身后,像一片树叶那样孤苦无助。和大人竭力用平缓的语气说,女人是世上最大的祸害,你要学会远离。马欢无言以对。麟在期待他们的和解,她知道,他们彼此都失去了正确表达的途径。他们陷入了难以破解的僵局。

凤梨这时也爬上了舵楼。她大口喘气,细弱的身子在强劲的海风里战栗,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她目不斜视,幽灵般从两个男人身边走过,艰难地翻过船帮,向墨绿色的大海纵身一跃。马欢发出一声惊叫,昏倒在和大人有力的臂弯里。

八 永乐十三年五月初夏(公元1415年6月)

琼妃谢世后,皇帝一直陷于巨大的孤独之中。几天前午门发生火灾,被视为非常不吉利的兆头。朱棣批阅各地官员的题本,发现其间也充满令人不安的凶兆。例如慈溪茅家浦这个地方,从地缝里涌出血水,像木盆这么大,高达三四尺,溅到船帮,船也会冒血,溅到行人脚上,人脚也会随之流血;肇庆百姓王家,庭院里的地砖缝里突然喷出大血,样子就像济南的趵突泉;广东海丰地区月前也发生血雨,整座县城都被血水染红,当地百姓一片惊慌,以为天下行将大乱。

朱棣决定实施大赦,宽恕那些犯罪的将官和士兵。这个善念出现的时候,麒看见乾清宫内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仿佛是一道来自虚空的佛光。喜悦的皇帝一时兴起,召集那些久未谋面的嫔妃们,用丰盛的酒宴招待她们,而皇帝的女人们则云集在龙椅四周,花团锦簇,粉香袭人。

皇帝许久没有如此开心了。他跟嫔妃们一起斗酒,放肆地评论每个女人的优劣。掌管鲜花的女官金氏,提出要举办后宫阴户大赛,这个富于天才性的主张,吸引了皇帝的视线。皇帝把她叫到身边,跟她促膝谈心,把酒气十足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金氏咯咯笑了起来,仿佛皇帝搔到了她的痒处。

金氏说她是琼妃的闺蜜,朝鲜富商的女儿,她们都来自平壤。这勾起了皇帝稀有的柔情。女人笑颜如花地跟他耳语,把胸前的幽香送进皇帝的鼻子,顺便还八卦了一下琼妃的死因,说她其实不是病死,而是中了砒霜之毒,而下毒的就是吕妃——一名被皇帝冷落了很久的旧妃,是她串通负责送膳的宦官,又勾结银匠,在银器表面涂上一层药物,令其无法测出砒毒。

皇帝听罢肝胆俱裂,当庭大叫一声,气得浑身发抖。整座大殿突然陷于一片死寂。他宣召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要他负责查办琼妃谋杀案。麒看见那个叫作纪纲的特务首脑,乘坐步辇进了皇宫,颧骨高耸,脸色阴鸷,身穿墨绿色的华袍,仿佛是一把藏匿利刃的华丽刀鞘。麒知道,这件皇帝的贴身兵器,即将凌厉出鞘。

在领受圣旨之后,纪纲随即从城外兵营调入三千锦衣卫入宫,逮捕并凌迟处死了下毒的宦官和银匠,继而将杀戮扩大到整个后宫,短短十多天里,先后斩杀四百名有牵连的宫女和宦官。死者的档案经仔细誊抄,做成精美的卷宗,送给皇帝检阅。

皇帝沉浸于对后宫的狂热清算之中。死人的档案已经堆满整个御书房。皇帝查看罪犯的供述细节,看是否还需要扩大战果,把杀戮延伸到她们的宗族。

至于吕妃,皇帝决定每天用烙铁伺候,看她还有没有在前后宫里的同党。受刑的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而皇帝则坐在龙椅上满意地倾听。一个月后,吕妃全身溃烂腐败而死,她的尸体被锦衣卫从牢房里拉走。麒看见那尸体被粗暴地拖着,在石板地上留下一条肮脏的痕迹。

这天正好是五月丁酉日,正午时分,天空上发生全日食,一时天昏地暗,后宫陷入了一片恐慌。麒在草原上见过这种场景,他镇定自若,继续在后宫里行走和张望。但锦衣卫已经全体拔刀在手,随时准备刺向看不见的敌人。

就在这短暂的时辰里,皇帝的新宠妃王氏竟然离奇暴毙。王氏擅长女工,死时四周没有侍女。她独自坐在绣架前,指若兰花,轻捻细针,保持一个绣花的优雅姿态,脸上犹自带着即将被册立皇后的喜悦,仿佛被速冻在时间的冰层里。

锦衣卫反复勘探,没有发现任何谋杀的迹象。但朱棣拒绝相信这个结论,他对爱妃之死充满疑虑,觉得那是针对他的最新阴谋。他下令将那些擅离职守的侍女们,全体活埋于长陵的墓穴里,替他的爱妃殉葬。

这天清晨,皇帝意外地跟麒一起醒来,但他没有叫唤侍女,而是自己起身走到屋外,想独自去后花园散步,却听见几名侍女在晨光里闲聊,说那位曾经告发吕氏的金氏,与宦者私通,甚至组成名为“菜户”的家庭,彼此恩爱,难舍难分。侍女们一边议论,一边露出惊羡的表情。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宫廷的淫乱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麒见他保持了继续偷听的姿势,没有惊动那些侍女,就这样连续听了三日,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皇帝发现,许多宫人已跟宦官结为夫妻,新式家庭遍及整个后宫,就连他的贴身侍女,都打算找贴身宦官“成亲”,体验一下那种被太祖严令禁止的“乐子”。而皇帝本人就像弱智的傻瓜,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忍住怒气,派人传口旨给金氏,指责她辜负了自己的期待。金氏无言以对,当晚就找出一根麻绳,写下悔罪的遗言,然后自缢在楠木梁上。她的两名侍女也陪着一起上了西天。次日皇帝派人前去捉拿,发现她已擅自逃往西天,不禁勃然大怒,认为这种未经恩准的自杀,是对皇帝的最大蔑视,于是下令拘捕跟金氏亲近的所有宫婢,并亲自审讯她们,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阴谋。他还叫画师绘出一张漫画,描述金氏与宦官拥抱亲吻的偷情场景,在后宫四处张贴,试图羞辱那些不伦之徒。

宫婢们无法忍受酷刑,只好依照锦衣卫的指点胡乱招供,声称后宫有人要谋害皇帝,这一供词再次唤醒了他的杀戮本性。这些女人竟然胆敢背叛他,跟那些不男不女的宦者苟且,实在是令人发指的罪行。锦衣卫在他的授意下大动干戈,大批宫女和宦官被逮捕,屈打成招,形成冤狱的多米诺骨牌,最后在严刑拷打中承认“谋逆”的宫女,竟达三千人之多,是整个后宫的八成。王宫人也不能幸免。但刘三和宦官们却因皇帝网开一面,得以逃脱死罪。皇帝及其家族,仍然需要奴才伺候,要是全部杀光,他们的起居生活将完全瘫痪。

朱棣下令把那些美女全部凌迟处死。屠杀持续了两个多月,整个应天府都在腥风血雨之中。天气日益炎热起来,每天午夜之后,几十辆草席覆盖的大板车走出后宫侧门,其上堆满发臭的尸体。每辆车的旗幡上,都高悬着山羊的头颅,意在暗示这是新鲜宰杀的羊肉。大车淌着鲜血穿过闹市,悄然驶入紫金山麓的秘密坟场。尸体将在那里被埋藏起來,而留在大街上的血迹,则被江南的梅雨所清洗,变得杳无踪迹。

永乐十三年七月初八,借着黑潮和东南信风,郑和舰队胜利抵达刘家港。各国使节和大批物资,转驳到那些平底沙船上,再转运至扬子江对岸的城内库房。

外国使节抵达的消息,被火速呈报到了宫内。但皇帝忙于消灭自己身边的危险敌人,下令推迟朝贡盛典的日期。

麒无法容忍皇帝无休止的屠杀,他召集全体亡灵,包括泣派、赞派和怨派,在后宫举行盛大的游行。亡灵们肆无忌惮地涌入皇帝的寝宫,占据他柔软的床帏。在他的枕衾、帐幔、香炉和灯盏上,到处爬满表情愁苦的幽灵。他们的怨气吹倒天子床头的灯头,点燃了寝宫屋角的帐幔。

大火就这样熊熊燃烧起来,救火的水车敲着铜铃包围了整座屋子。朱棣从床上跳起,看见了生气的佛陀的巨大身影。他的心剧烈地绞痛起来,以为那是来自神明的严重警告。他被宦官们架着逃出屋去,只烤焦了几根头发,但妃子却跟三座大殿一起烧成了焦炭。皇帝为此饱受惊吓,第二天他叫来纪纲,下令立即停止杀戮,赦免所有在审的犯人,把她们割掉舌头,统统逐出宫去。他还下令修订历史记录,将他的行藏改到漠北战场。

屠杀终于被麒制造的神迹阻止了,但后宫已经变得人迹罕至,门可罗雀。一种可怕的死寂,蔓延在整个宫廷,就连风里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每到夜晚,皇帝的寝宫四周就会响起箫声,若有若无,袅袅不绝,那是琼妃生前留在深宫的余韵。

麒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表情颓丧的皇帝。当年,基于一种征服和占有的狂热,这位君王秉承父志,开始启动权力的游戏。从夺取建文帝的皇位开始,几十万人死于非命;执政后又诛灭方孝孺十族上万人,宫廷屠杀始终没有停歇,长达数十年之久,就连他本人都感到无限疲惫。在权力宝座的顶端,他依然一无所有。

冷酷的皇帝抱着枕衾,躺在世界的尽头,独自面对那个空无而惨淡的夜空。盛夏的夜风竟如此阴冷,令他不寒而栗。他在神迹引发的惊骇中昏沉地睡去,又在梦里听见幽灵的合唱。黎明之际,皇帝在半醒之中惘然想道,现在,只剩下维系胜负的最后一个筹码了,那就是神兽麒麟和万邦来朝的典礼。他要在隆重的盛典时分醒来,接受赞美和敬拜。

九 永乐十三年十一月(1415年12月)

和大人把麟带往后宫的御花园,让她在那里暂居,而把其他动物,全部安置到郊外的象苑,跟那些性情温和的榜葛剌大象为伍。麟很远就看见了麒的硕大头颅,他比最高的树更高,在冠状的树群间缓慢穿过,仿佛在巡视这被诅咒的场所。

麒的鼻子此刻也风闻了妻子的到来,夹杂着草原和海洋的混合气味。他巨大的心脏开始热烈跳动。他向她大步奔去,跟她相遇在一株大槐树旁。他们的长脖子亲昵地交缠起来,彼此用长舌舔着对方,粗粝而湿润的舌面爬过脸颊,在上面留下情欲汹涌的记号。月亮因害羞而躲进云层,暖房里的众花也垂下了怒放的花瓣。整座后花园都在为这场重逢而战栗。

麒还惊喜地看见,麟带来了宝船上的小宦者幽灵,它们过去一直寄生在麟的长脖子上,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天堂乐园,但此时此刻,它们开始移情于这个全新的花园。九宝率领他们从麟的脖子上起飞,又在麒的脖子上降落,继而飞向大树、屋顶和池塘水面,跟本地的亡灵汇合,用嬉戏去改变它们的愁苦本性。

麟第一次跟和大人分离,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寒冷地带的风物。她在后花园里四处撒尿,在麒的记号桩旁留下自己的印记。她还抛掷大团粪便,然后用泥土掩埋起来,像在隐藏一种冒犯物。她知道,这宫廷将是她的新家园,她要尽快融入这个致命的文明,跟麒共同应对未知的命运。而麒则把脖子温顺地搁在妻子的后背上,仿佛要倚重于对方的脊骨。麟不停地摆动自己的短尾,犹如在摇动一把记忆的扇子,向丈夫诉说海洋冒险的故事。

麒与麟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因为所有人都在为此忙碌。就在麟抵达的第二天,后花园里开始兴建麒麟神舍,在和大人的指导下,宦官们用三天时间造起了一座高大的木屋,四周围着燃烧的炭盆。几名宦官在不停地添加木炭,它的热力驱散了扬子江的寒气。麟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声音一直传到和大人耳里。

和大人在忙于确定新鲜树叶的供应路线,以解决麒麟的食物危机。他还从民间招募绣工,赶制麒麟的避寒锦服。那是一项细致而复杂的工程。二十名绣工日夜兼程,先缝制两尺的朱红色方块,用金线细密地绣上龙鳞,再将它们按麒与麟的身材拼缀起来,形成两件巨大的华服。

由于一场北方朔风的袭击,冬季突如其来地降临了,阴冷的寒意吹进了大地的每个缝隙。紧挨后宫御花园的西宫厢房是和大人的书房,那里炭火已经烧得通红。在透明的琉璃瓦窗,黄色的蜡梅花正在盛开,而在他的案头,漳州水仙的绿色花茎上,洁白的花朵也含苞欲放。麒看见他在审阅马欢的礼品册子。半个时辰后,他将带着表册向皇帝禀报航行的成就。

使节:琉球山南、山北,爪哇西王,占城,古里,柯枝,南渤利,甘巴里,满剌加,忽鲁谟斯,哈密,哈烈,撒马儿罕,火州,吐鲁番,苏门答腊,俺都淮,失剌思、麻林迪等十九国;

贡物之神兽类:麒麟(长颈鹿)、狻猊(狮子)、金钱豹、大西马(阿拉伯马)、花福禄(斑马)、神鹿(貘)、长角马哈兽(阿拉伯剑羚)、骆驼、驼鸡(鸵鸟)等三十一种;

贡物之香料类:胡椒、沉香、乳香、没药、苏合油、龙涎香、安息香、伽蓝香等五十一种;

贡物之药材类:槟榔、温纳齐(海狗肾)、芦荟、苏木、血竭、木鳖子等二十二种;

贡物之珠宝类:珍珠、珊瑚、玳瑁、翡翠、象牙、犀角、琥珀、水晶、红蓝宝石、猫眼石、祖母绿、金刚石、琉璃、金银器等二十三种;

贡物之绢帛类:吉贝(印度棉布)等各地土布五十一种;

贡物之木材类:紫檀、黄花梨、红酸枝等三种;

贡物之颜料类:苏麻离青(烧制青花瓷的上等色料)等八种;

贡物之五金类如黄金白银以及各种杂品等从略。共计物品凡一百八十五种。

马欢的字迹如此娟丽,仿佛出自一个大家闺秀。和大人放下卷宗,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通向隔壁的房门——他还在里面沉睡。自从凤梨跳海之后,马欢就发起高烧,陷入谵妄的状态,喊着意义不明的胡话,跟自己在船上犯的病一模一样。御医说这是过度惊吓所致。和大人为此深感内疚。

他起身走到马欢身边,轻抚他的脸颊,感觉到他灼热的体温。他的生命在为女人燃烧。和大人痛苦地想道,心中仿佛有一头野兽在嗥叫。而在数百米远的麒麟神舍里,麟握住了来自和大人的悲伤。它像雨水一样滴落在她的长脖子上,令她感到了难以抗拒的寒意。

五天后的正午时分,朱棣在奉天门外的龙帐里摆下盛宴,迎接瑞兽和番国使节。这是比去年更为隆重的仪典,但皇帝却下令百姓在家里待着,不许走出家门一步,凡是开窗探头的,一律由锦衣卫以箭射杀。

巳时过后,上万名重装铁甲兵,在十六头大象组成的象阵的引领下,穿过厚重的城门,护卫外国使团进入皇宫,士兵在道路两边发出欢呼。他们嗓音嘹亮,富有节律,制造出的巨大声浪,令使节们心惊肉跳。这是朱棣需要的双簧,它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这个杀死了另一个皇帝的皇帝,坐在侄子的皇位上,向世界发出了踌躇满志的微笑。

奉天门和奉天殿之间的广场上,神机营向天空发射了两百支烟花,大地上弥漫着呛人的硝烟。上百名童子宦者组成的盲歌队,站在寒风里瑟缩发抖,试着用金陵民间小调演歌颂皇帝。他们唇色青紫,面黄肌瘦,但嗓子稚嫩而清澈,构成世上最无辜的人工声音。

在上万铁甲骑兵的拱卫下,十九国的使节轮番向皇帝行礼,他们身后是装满贡品的车仗。在车仗末尾,出现了神兽的诡异队伍。为首的是一对身披五彩锦袍的高大麒麟,而在它们身后,是狮子、斑马、剑羚、鸵鸟、骆驼和马来貘等,它们被装在驷马拉的铁笼车里,迤逦而行,因气候不适而无精打采,它们的古怪长相引发了士兵们的窃笑。大钟和皮鼓声此起彼伏,随行的乐队一路演奏着徽班戏曲的曲调,旋律有些滑稽。

皇帝从未见过两只麒麟同时出现,它们身躯高大,逼迫人们仰视,犹如天神降世,其中一头是他的旧宠,而另一头是他未来的新宠。它们姿态从容而优雅,行走在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不仅要给那些愚蠢的民众注入希望,也要在百官中终结关于篡位的谤议。

他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把郑和叫到身边,对本次航海成果大加赞赏,下令赏赐黄金五百两、白绢两百匹和八岁左右的阉童二十名。皇帝意味深长地说,朕听说你这次深受女人之苦。当年我为你动手术的原因,就是要远离女人,因为她们是天下最大的祸害。马欢勉力从病榻上爬起,出席这个他期待已久的盛会,并顺便聆听了皇帝的告诫。他跪在地上,无限虚弱地想,和大人跟今上真是心心相印啊。

朱棣再次登上高高的木质云台,轻抚麒和麟的脖子,向百官大声宣布,神兽屡次降世证明,受到上天恩宠的帝国,必将万寿无疆,德望遍及天下。皇帝挥动右手,浑浊的瞳仁里闪出罕有的亮光。众官在底下交头接耳,对这一对神兽的现世大加称赞,说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黄帝以降开天辟地的最大吉兆,足以证明今上正是神明的不二之选。

麒与麟眼里所看到的,是衰老版的郑和,头发花白,举止恭顺,露出无限谦卑的表情。但由于身材高大,他站在百官之间,犹如鹤立鸡群。麟很意外地听见,那些官员都在私底下窃窃私语,抱怨下西洋耗尽了帝国的财力,而郑和要为此负主要责任。和大人洞察了那些小人的诡异表情。他微微一笑,露出了宽恕的表情。

但在典礼的高潮时段,九宝和它的小亡灵们决定戏弄一下皇帝。它们聚集在麒的后腿之间,拍打无色透明的翅膀,以嬉闹的方式煽风点火,去点燃他情欲的火焰。麟发现了这个阴谋,却没有加以阻止。后宫的幽灵们躲在远处观望,幸灾乐祸。

麒凝视着披挂锦袍的麟,感到她从未像此刻那样性感,散发出被人类文明污染后的奇异光辉。他举起粗大的长矛,像一名威風凛凛的战神。他把前腿搭在麟的后背上,奋力撞击她的脏器深处,从那里点燃她的狂欢。麟浑身战栗,步履踉跄地在原地打转,发出梅花鹿般的无耻鸣叫。

数万人在集体观看,男人们发出了赞叹,女人们则在满脸通红地惊叫,其中一些在叫声中晕厥在地。强大的帝国道德法则,面对着来自神兽的咄咄逼人的挑战,而皇帝面色苍白,对此不知所措。

现场的官员当即分为两派:一派开始盛赞麒麟,说他们在努力生产新一代神兽,以保佑帝国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而另一派则指责麒麟公然行淫乱之事,有伤国体。两派就在广场上争闹起来,甚至彼此大打出手,弄得发髻散乱,帽冠、腰带和笏板掉了一地。

郑大人一看事体不妙,下令麒麟奴将麒麟牵到场外,以免发生更大的骚乱。麒虽然事已完毕,却依旧在跟麟缠绵,用长舌温存地问候对方,如胶似漆地紧挨在她身边,生怕再次失去她的踪迹。他们身穿花棉袄,迈着轻盈的小碎步下场,高昂着颀长的脖子,姿态依然那么优雅,仿佛是世间最高贵的物种。晕厥的女眷们缓过神来,再度发出无比亢奋的欢呼。

皇帝良久后才清醒过来,叫来禁卫军头领,用腰刀和盾牌制止了群官的内讧。他说,麒麟是至高无上的神兽,它们的作为,为的是神兽的繁殖,完全源自天意,用以向天下证明大明江山之不可摇撼,众卿对此不得多有猜疑。

麒犹自沉浸在方才的狂喜之中,麟则在紧张地观察和大人的反应。他神色阴郁地注视着这场变故,心里充满了忧愁。马欢安慰他说,这是天意,神兽在教诲我们应当如何繁衍子孙。和大人摇头说,我担心这是不祥之兆。麒麟在讽刺世人纵欲过度,损坏了天理。他们在示范我们的丑行。你要懂得,欲望是人最大的弱点。没有它,就没有了弱点,才能成就你的伟业,让你成为一个无欲的英雄。

马欢惆怅地望着和大人,第一次觉得他的理论有些胡扯,但他还需要时日去细加辨析。他勉强一笑,紧紧握住了和大人的大手。和大人面露尴尬,他轻轻甩开马欢的手,满含辛酸地说,这次回到应天府,我要替你张罗一下媳妇的事情。你也该有个照顾你的女人了。马欢掉头去看皇帝的退场,假装没有听见他的教诲。

黄昏时分,天上下起了细雨。麟看见马欢独自出宫,打着破伞,骑着一匹有病的阉马,神色黯然,心情恍惚。在他的左右肩上,各自驮着一个逃亡的宫女幽灵——它们似乎已经厌倦悲痛的后宫生涯。麒担心马欢随时会从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用一只手抱住马的脖子,身子紧挨着肮脏的鬃毛。

他缓慢走过秦淮河上的石桥,走过建康贡院和夫子庙,走过前朝歌伎的故里,走过与海洋截然不同的坚硬大地,一直走出了麟的视线。在他面前展开的,是喧闹的市井景象和表情生动的人民。戒严令已经解除,他们重新回到了街头,继续庸常的生活。

一个女人在路边挥手喊马欢的名字,他抬眼一看,那是他一起长大的邻居。她身穿青色素袄,面容平淡,打着绘有桃花的油纸伞,向他发出热烈的召唤。马欢苦笑起来,心想,天哪,难道和大人真是一言成谶?他翻身下马,丢掉破伞,在细雨中向女人艰难地走去,仿佛在走向不可抗拒的宿命。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

尾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1424年8月)——宣德年间

九年之后,也就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朱棣第五次出兵北方戈壁,七月辛卯日(8月12日)死于回师途中的榆木川(今内蒙古乌珠穆沁),卒年六十四岁,据说是被复仇的宫女所毒杀。为了防止真相泄露而引发政治乱局,身边的大臣们用锡盒小心地藏起他的尸体,直到太子朱高炽继位为止。

根据皇帝的遗嘱,宫内太监以三十多名宫女生殉,她们在享受完人生最后一顿饭食之后,被带入皇帝的寝宫,在绝望的哀泣中悬梁自缢。她们的尸体跟皇后徐氏一起葬在长陵,去陪伴被黑暗和孤寂吞没的皇帝。

郑大人在南京府邸里孤独地活着,膝下有兄弟过继的儿子及其第三代儿孙。他此后另一项使命,是替朱棣完成大报恩寺的建造。皇帝死后第九年,也即宣德八年(1433)四月初,在第七次下西洋途中,和大人于印度西海岸古里附近的海面上去世,卒年六十二岁,其尸体葬于大海。据說,这种葬法回避了佛教关于完整身躯才能达成解脱的教义困境。

郑大人去世时,马欢正在金陵城南的家里跟妻子拌嘴。由于马欢拒绝行房,他们没有孩子,婚姻岌岌可危。在得知郑大人去世的消息后,马欢离家出走,下落不明。有人看见,他在九华山寺院削发为僧,身后仅留下一卷《瀛涯胜览》。

麟十五个月后生下小麒麟,两年后又生下一只,又三年后,再生下一只。此后他们又全部被运往北京,在新紫禁城里活了数十年,目击了宫廷里的所有变故,还躲过一场针对麒麟的毒杀。麒与麟在宣德十七年双双死去,被皇室秘密葬于明孝陵,并立有一座石碑,上刻太常寺卿吴节撰写的诔文。数百年后,石碑被洪秀全发动的“太平天国”战争所摧毁。

三只小麒麟在九宝亡灵的照料下顺利长大,活了五十多年,成为大明帝国的秘密传奇,1446年正月,与明英宗朱祁镇几乎一同谢世,而其尸体则不知去向。

原载《天涯》201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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