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文言虚词“乎”的用法想到的

2017-12-26 14:05马志伦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17年12期
关键词:古代汉语助词实词

马志伦

文言虚词中的“乎”在句末作语气助词,没有什么争议。但是“乎”在句中跟在动词后面的用法,就有两种说辞,一种认为是作助词(见《新课标高考文言文总复习》,姚建庭、袁祥荣、袁嘉轩主编,上海远东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一种认为是作介词,而以后一种的认为居多,例如“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韩愈《师说》)中的“乎”,相当于“于”,而“于”是介词,故这里的“乎”便作介词。既然这里的“乎”相当于“于”,于是“生乎吾前”和“固先乎吾”就都成了介词结构后置句。类似例子有很多,例如“以吾一日长乎尔”(《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和“今虽死乎此”(柳宗元《捕蛇者说》)等句中的“乎”,都作介词。

然而有时把句中跟在动词后面的“乎”当作介词未必妥当。例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乎”,大多认为是相当于介词的“于”,“在乎山水之间也”也就可以是介词结构后置句。如果是这样,那么如何来翻译这句句子呢?因此这里的“乎”当作介词不太合适,只能看成是“在”(古代汉语中的“在”作动词)的后缀,没有实际意义,属于虚词中的助词,例如“顷之,烟炎张天”(司马光《资治通鉴·赤壁之战》)中的“之”就是虚词中的助词,用于补足音节,无实际意义,可以不译。

如此看来,将句中跟在动词后面的“乎”当作助词,也是有道理的。既然“乎”和“于”可以相当,那么当“于”跟在动词后面成为后缀(助词)时,“于”本身已失去了实在的意义,例如“忠”和“于”组成“忠于”,其中的“于”就不能认为是介词,因为“忠于”后面可以直接带宾语(忠于人民),这里的“于”只是一个构词成分,没有实际意义,所以是助词。同样“超”和“乎”组成“超乎”,之中的“乎”也不能认为是介词,因为“超乎”后面也可以直接带宾语(超乎想象),“乎”在此也是一个构词成分,没有实际意义,因而也是助词。虽然“于”(乎)的这种用法以现代汉语为多,但它源于文言虚词的用法,何况在古代汉语中,已有这样的例子,例如“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庄子·胠箧》)与“良剑期乎断,不期乎镆铘;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吕氏春秋·察今》)句中的“乎”,相当于“于”,不过把它们看作是介进对象或者是表示停顿的介词似不太合理,两个“乎”,如果按照现代汉语的用法,可当作是词缀,依照文言虚词的用法,应看作是助词,可以不解释。这和“者”的用法相似,“者”本来是文言虚词里的一个助词(有的认为是作代词。代词在古代汉语中归入虚词),在现代汉语中发展成为形容词、动词、数词和某些名词的一个后缀,例如“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庄子·逍遥游》)中的“瞽者”和“聋者”,其中的“者”,在文言虚词里是助词,指代人;在现代汉语中是后缀,表示有此属性的人。

值得指出的是,“乎”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代替“于”的,比如古代汉语中的被动句通常不用“乎”(“东败于齐”不说“东败乎齐”);“对于”的意义不用“乎”(“始吾于人也”不说“始吾乎人也”)(见《古代汉语》上册第二分册,王力主编,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62年11月第1版)。所以用在文言句子中的“乎”,有时不能因为它在句中的作用或意义相当于“于”,就认为两者的用法也是一样的了,如同“府吏见丁宁”(《孔雀东南飞》)中的“见”,放在动词前,表示对自己怎么样,相当于“我”,但它不是代词而是副词。因此对于句中跟在动词后面的“乎”的用法还可细分,有些是作介词,有些是作助词,这样也就避免了由于一概而论所造成的窘境。

我们现在界定的文言虚词的用法,是按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词法分析和句法分析)来判定的(根据句中的位置和翻译的意思来定性),由于文言虚词的用法本身存在着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它的语法功能以及词的形态和词汇意义,未必都是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所能解释到位的,所以有时不能自圆其说,也就在所难免了。例如“吕公女,乃吕后也”(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中的“乃”,表示判断,意为“是”。“是”,按照现代汉语的词类划分应该属于实词中的动词,而有“是”之意的“乃”,依据古代汉语的词类划分则属于虚词中的副词,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问题,这句句子的句子成分就不完整了,因为句子缺少了谓语(现代汉语充当谓语的以动词和形容词等實词居多)。副词在现代汉语里,往往是修饰动词或形容词的,“(张)良乃入,具告沛公”(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的“乃”作副词,没有异义,因为它是放在动词“入”的前面。而“吕公女,乃吕后也”一句中的“乃”,连接句子的主语和宾语,理应把它看作是实词中的动词而不是虚词中的副词。

本来对于文言虚词“乃”是否属于副词还是动词并不重要,因为不论怎样划分,它的词汇意义是不变的,但是按照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实词和虚词的语法功能(词与词的组合、构成短语的能力和充当句子成分的能力)是不一样的,一般来说,实词是有比较实在的意义,能够单独用来回答问题并且可以充当句子成分的词;而虚词是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不能够单独用来回答问题,不可以充当句子成分只是有些帮助造句作用的词。由此形成了解读中的诸多于理不通。

其实对于副词是否归于文言实词和文言虚词,一直就存在着分歧。马建忠、吕叔湘和朱德熙认为是虚词,黎锦熙认为是实词,王力认为是半实词,之所以有不同的看法,就是因为意识到了实词和虚词的不同性质。如果按照黎锦熙的说法,“吕公女,乃吕后也”中的“乃”,尽管是副词,但副词作为实词来看待,因此这句句子也就没有语病了。相似的例子还有“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则”与“环滁皆山也”(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皆”,“则”是表判断的副词,其意是“就是”;“皆”是表范围的副词,意为“都是”。如果认为副词是实词,那么这些句子就不存在因为缺少谓语从而造成语病的问题。也许有人会说,这些句子的句末,不是都有一个表示判断的语气助词“也”么,已经说明这些句子是判断句了。如果是这样认为的话,那么,文言虚词里的语气助词就不仅有着表达语气的作用,还有构筑句子的功能,如此又和现代汉语中的语气助词的用法有着不小的差异(现代汉语中的语气助词通常只表示说话的语气)。

因而对于文言虚词的用法,机械地用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来框定是不明智的。

从词法分析的角度而言,古代汉语中的实词和虚词的界限,有些并非如现代汉语中的那么清楚,不少文言虚词本身就是从文言实词发展而来的,其意义和作用带有实词的明显痕迹。例如“盖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的“所”,有的把它看作是代词,有的将它当作是助词,不管怎样划分,都归于虚词一类。“所”的虚词用法,实则是由名词发展而来,例如“某所,而母立于兹”(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所”就是名词,意为“处所”。因此“所至”中的“所”用在动词“至”的前面,就构成了名词性的“所”字结构,表示“处所”。

也因为不少文言虚词是由实词发展而来,因此同样一个虚词,其用法要多于现代汉语类似虚词的用法。例如“则”,在现代汉语里主要是作连词,而在古代汉语里,除了作连词,还作副词和助词等。更有一些文言虚词的用法,因为无法用现代汉语析出它们的词汇意义,所以依照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就归到了助词一类。例如“其”,当它作代词(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副词(推测、祈使和反诘语气)和连词(表示假设、选择和让步)时,都可以用相应的现代汉语词汇来作解释,也正是根据这些词汇意义,确定了它们各自的用法。但是对于如“余与四人皆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王安石《游褒禅山记》)中的“其”,由于无法用相应的现代汉语的词汇来作解释,没有实际意义,所以只能将它归入只起调整音节作用的助词一类。

依据现代汉语对于实词和虚词的划定标准,实词具有实在的意义,虚词没有实在的意义,不过文言虚词里,就有不少虚词有实在意义,例如“久久莫相忘”(《孔雀东南飞》)中的“相”是指代性的副词,相当于“我”,不能说没有实际意义。再如“因利乘便”中的“因”,一般认为是作介词,有“凭借”和“依据”等意义。不过根据“因利乘便”的词组结构,“利”和“便”同义,“因”和“乘”也应同义,有“趁”之意,因此这里的“因”也有实际意义,所以有的就把它当作是动词。

有些文言虚词,是通过现代汉语的翻译确定了它们的用法,其实并不恰当(也许是无奈之举),争议也因此而来。例如“军惊而坏都舍”(《吕氏春秋·察今》)中的“而”,按照现代汉语的翻译意为“好像”,于是这里的“而”就成了动词,如同“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柳宗元《捕蛇者说》)与“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的“若”,意思也是“如同、好像”,于是也就作了动词。但仅是由于翻译的意思一样,就将这里的“而”和“若”相提并论作动词,是值得商榷的。“军惊而坏都舍”中的“而”,在此作表示递进的连词也未尝不可,理由是这句句子的主语是“军”,“而”连接“惊”和“坏”两个相同的词性,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军惊而坏都舍”的意思就是“士卒惊骇进而使大房屋倒塌”。

从句法分析的角度来说,古代汉语有特殊句式,其结构和现代汉语的句式结构有诸多不同。文言虚词参与了文言句式的构建,因而文言虚词在句中的意义和作用,也就远大于现代汉语虚词在句中的意义和作用。例如现代汉语中表示判断的句子,大多是用“是”(动词)这个判断词来表示判断,而古代汉语中的判断句用“是”来表示判断的比较少,大多是用“乃”“则”“皆”和“即”等副词来表示判断。

由此可以看出,文言虚词的用法和现代汉语虚词的用法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在具体的解读中不能为了省事,就把现代汉语虚词的用法标准一概套入文言虚词的用法当中,这样势必会造成自相矛盾,也就要求我們在教学时,多作仔细地辨析。

当然正如何乐士先生所说的:“虚词研究还有许多问题等待着我们进一步深入探讨和解决。如实词、虚词大界限的科学划定;虚词的再分类及其命名的探讨;副词、语气词的再分类及其命名的理论原则;兼词的界定和归属;代词、助动词、数词的具体分析及其虚实的归属等等。甚至具体到每个虚词,几乎都还有值得深入探索的问题。”(见《古代汉语虚词词典·后记》何乐士编,北京语文出版社出版,2006年2月第1版)

期待通过探讨,对于虚词的用法有更令人信服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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