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之“气”辩

2017-12-21 23:35储劲松
天涯 2017年6期
关键词:王孙才子名士

秋色倏然深了,霜降过后又一直下着连绵的冷雨,感冒了,秋衣不胜寒,黄昏时撑一把伞走在马路上,瑟瑟飘摇似鬼影。时间易老,秋天的斑驳与秾艳,终于像一件棉布大衣褪尽了纹饰,像被风雨涮洗了多年的佛寺壁画,露出简古的草白。暮秋宜感冒,宜发呆,宜读书,宜文章。多年前我在习作中写道:“文要老,人要嫩。”以为得意句,而今人过不惑霜华生,叵耐文章不老似少年。我在秋风秋雨中写作,秋意冷冽染双鬓。

文章,古人又谓之笔阵,以纸为阵,以字为军,以笔为刀矟,以墨为鍪甲,以砚为城池,以思维为大纛。著作者左手执钺,右手搦管,调卒遣将,排兵布阵,无论身处廊庙高衙还是草野江湖,也不管活得苟且如鼠还是得意如虎,此刻稳坐中军帐中,神采风度都如大将军王。当此之时,王者之气上冲牛斗,直贯日月,攻城掠地,横扫六合,如霍去病深入万里胡廷驱匈奴而封狼居胥,如大禹治水行山表木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南梁的萧统说:“谈丛发流水之源,笔阵引崩云之势。”笔溯上古,文追先秦,潺潺然,涓涓然;走马如奔云,下字如疾雨,浩浩然,汤汤然。中国文章自古有气,气象、气度、气韵、气势、气脉。

我很喜欢远古的文章,因其有原始生番的朴野气。《尚书》稽考古道,粗枝老叶,宽衣大袖,质木无文,典、谟、训、诰、誓、命都是先民原声。《春秋》《国语》《左传》《战国策》《竹书纪年》《逸周书》《世本》《越绝书》诸种典籍,苍茫窅冥,风霜冷白,如水墨在古纸之上烟然洇发。《山海经》宇宙洪荒,巨木大丘,奇鸟异兽,貌似诡怪而实有根。《神农本草经》辩四气五味,别君臣佐使,取玉石草木禽兽虫鱼米谷之属,制丸散汤酒膏之方,本色古拙,大音稀声。先秦古歌断竹续竹,清浊沧浪,都是野人山语,一派卿云灿烂。所谓朴野气,如石斧黑陶,如西周编钟,如秦鼎汉简,无非质直苍古。

《诗经》有清芳可人的草木气,采罢白蘩伐青檀,悲了黍离怜草虫,苍苍蒹葭,彬彬芄兰,是一幅幅观照先民生产生活人情世故的鲜活情状写真图。读《诗经》,两眼花树葱茏,两耳鸟语虫嘶,始知汉语泠泠啁啁有大美。《诗经》我每年都读,吮吸其苍翠欲滴的草木气息,也遥借其充沛斑斓的文气。有草木气的还有乐府《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陵上柏,明月何皎皎,涉江采芙蓉,此等清丽诗篇,可濯面,可洗心,可医忧,可消永夜,可泯万古愁,最宜清宵一个人默诵,眼前自有春风一窗秋月半弯。此中风味,恰如陶弘景所言,“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两汉以后,或是儒家思想一统江山,或是科举选仕使然,陶渊明、谢眺、谢灵运、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祖咏、裴迪、綦毋潜、韦应物、柳宗元诸山水田园派以外,诗词文章多无森森草木之气。现当代文章家的文章有草木气的,我有深刻印象的是沈从文、汪曾祺、路遥、孙犁、早期贾平凹、韩少功等人。我以为草木气就是山川之气,是混元之气,是自然之气,也是春日乡间蒸蒸而上的地气。

书斋坐得久了,文章写得累了,喝一口家乡的翠兰茶,一芽一叶,上上下下,沉沉浮浮,都是山川草泽,都是丘壑峰峦,都是世故人情。推窗望一望苍莽群山,看楼下侍花人搬盘弄钵,几个老太交头接耳,清扫阶前落叶的少女不言不语,也算得接地气之一种吧。忽然想到:君子气的文章是不是也接地气呢?

《诗经》中多見君子。先秦典籍中,君子原指君王之子,《诗经》多指是良人,也就是夫君、情郎,到了孔子手上,君子才真正成为正人的代名词。一部《论语》,无非君子之书。《论语》中君子出现一百零七次,小人二十四次,所有言谈基本围绕君子和小人展开。孔子与门徒终日坐而论道,讲无懈可击、无比正确的话。累么?乏味么?难堪么?我想这是肯定的,不然老夫子就不会赞叹曾点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了。“吾与点也。”细节知本色,无意露心声,孔子这个人一生活得太累,列国跑一圈仍然兜售不成,若丧家之犬,只好开门授徒挣些束脩,他的语录却有着千年不破万年不烂的政治与道德上的双重正确。君子之风,山高水长,巍巍乎青峰,渺渺乎波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可望而不可及。圣人书读着累,照着做自然更累。君子之风,是风雅、风度、风致、风格、风范、风标,很多的风里唯独没有风情。君子气的文章,挟道德天子以令万国诸侯,固然上佳,然而文章若无风情,一味踞坐训人,文而不章,有何意思?明清八股文章均是君子文章,我读过流传下来的一些范文,写得极好,譬如缠脚小女子跳惊艳芭蕾,非学富五车才藻颖异者而不能,只是乏味,乏人间情味。情味是至味,文章其实就是至性至情。做人要做正人,作文章,写书法,公孙大娘舞剑器,楷正之外,却要一点性情。

前几日在乡间观摩海上一位书家草写王摩诘《山居秋暝》,笔走龙蛇抵达“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一句,心中怦然一动:古人诗词文章,不少有王孙气。王孙气,也就是世家子气、宗室气、贵族气。我以为《楚辞》不单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滥觞,也开了王孙气文章的先河。《离骚》开篇就说:“余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汨罗江畔,呼天抢地徘徊悲歌的,是一个失意的政治家,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也是一个落魄哀伤的楚国王孙。《诗经》里的一些篇章有王孙气,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的诗词歌赋和清言玄谈里有,唐宋元明清的诗词曲和文章里有,《红楼梦》里有,李叔同有,王国维有,沈周的画里有,启功的字里也有,清代以后的文章里基本没有。其作者多是皇室宗亲以及世家子弟,写得好的,又多是落魄者或是落魄时,最佳者则是落魄王孙落魄时。张岱的文章王孙气极浓,做优游贵公子时如此,山河破碎家道败落披发如野人时仍然如此,文章里如此,所著别史《石匮书》尤其是史评也如此。王孙气不只是身份标识,还是一种深藏在骨髓里的品类自矜。与张岱同时代的冒辟疆,一样出身名门,一样文采风流,遭际与张岱也颇为类似,文章里的王孙气也类似,即使是在清兵铁骑践踏之下,流亡奔逃仓皇之中,其文章仍是王孙文章。

与王孙气比较接近的是名士气。所谓名士气,类似仙道气,饮酒纵歌,言玄谈远,仙风道骨,名士风流。名士的祖宗其实是老庄,取《老子》之旨,道法自然,仿《庄子》之形,身生两翼作逍遥游。魏晋谈玄,名士渊薮,何晏、王弼、竹林七贤、王导、谢安、陶渊明,以及《世说新语》所载诸多文艺人物,均是名士言行。三曹又何曾不是真名士?不仅是,甚至可以说,他们是魏晋风流的倡导者与领军人物。年少大才而率性轻狂的曹植自不待言,其《名都篇》《美女篇》《洛神赋》锦斑焕烂,风流倜傥。曹丕诸篇冠以《善哉行》《秋胡行》之名的诗章,藻思翩然,高才卓茂。魏武帝曹操沉雄大略,胸有丘山,当其酒奠大江,横槊赋诗,沉吟《短歌行·对酒当歌》之际,其笑傲云天睨视众生的名士风度晖丽日月,堪为典范。综合鲁迅、李泽厚二位先生之说以及历代评论,魏晋文人的名士气或者说魏晋风流、魏晋风度、魏晋风骨,是吃养生药、喝痛快酒、姿容逸世、神韵翩翩、华丽词章、清言论世、瘦硬骨头、雅集啸歌、越名教而任自然多种特性的集合。魏晋有名士气的自然不止文人,还有书家。与竹林七贤相对应的兰亭名士,一场曲水流觞之会,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一批书法家,临水照影,挥毫泼墨,其名士风流完全可与竹林七贤相颉颃。魏晋以后,历代都不乏名士,也就不乏名士气的文章。如唐宋的王勃、李白、苏轼,如后世的仓央嘉措、余怀、李渔、侯方域,如再后世的辜鸿铭、陈独秀、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钱钟书、章太炎、冯友兰、钱玄同、陈寅恪、刘文典。名士春秋战国多,魏晋六朝多,晚明多,晚清多,民国多,总而言之是乱世多。

王孙不是人人做得的,名士也难以做得成,相较而言,才子稍稍易做些。才子与才子气自然是不同的,诗词文章写得好、金石书画弄得好的都是才子,才子气却是一种气,当是发端于名士气而又不及名士品质清高行止超逸,得之于才情浩荡,失之于浮浪轻薄,才高八斗而乏识见。清人陈延焯《自雨斋词话》总结才子气:“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挥暴露,病在浅尽。”估计算得定评。孙犁在世时很是反对才子气,并且曾在多篇文章中痛加训斥,当有所指。才子气大约是唐以后才盛行的,大历十才子李端、卢纶、吉中孚等人,诗僧皎然《诗式》说他们“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为己有”,歌颂升平、吟咏山水、称道隐逸是其所能,清空唯美、娴静都雅、流丽纤秀、粉雕玉琢是其风格,类似后世的为艺术而艺术。所谓中唐,既非盛世,又未到季世,文人有才子气似也相宜。晚唐的花间派词人,以温庭筠为首,词作才子气更浓,书旅愁闺怨,写离恨合欢,绮丽秾华,富艳精工。晚唐已晚,气数将尽,文人放浪形骸,作丽曲艳词以托意寄情,既能博得文名又可明哲保身,似也是时势使然。两宋尽管国运多舛,却是文人的大好天堂,没有出几个雄才大略的帝王,却出了很多大文人,才子气的文人和诗词文章也多。“奉旨填词”的柳永无疑是代表人物,斗鸡走马的晏几道算得一个,婉约词也大都有才子气。到得明清和民国尤其是晚明以及晚清至民国一段,才子气文人更多,唐寅、袁枚、钱谦益、龚鼎孳、郁达夫、徐志摩、胡兰成、张爱玲、林徽因、张恨水、鸳鸯蝴蝶派、郭沫若诸人,均是个中好手,今世也不少见。窃以为,才子气尽管算得“文病”之一种,却也是“富贵病”,不是人人都能病得起的,才子气的文章总比无病呻吟要好,也比既无舌灿莲花之才又无飞珠溅玉之气如同干尸腐肉的文章要好。

君子、王孙、名士、才子,尽管气质不同,有一点大致是相同的,那就是崇文而不尚武。文人中还有一类,那就是李太白《避地司空原言怀》中所推崇的刘琨。“刘琨与祖逖,起舞鸡鸣晨。”李太白绝世高才,自然不轻易点人名姓,他所推举的,无疑是豪杰。刘琨既可飞剑驰马,退匈奴于边关之外,也可飞针绣花,作慷慨激昂的《胡笳五弄》。其诗中之气,非同凡响,文人武气,乃霜剑气。李太白有霜剑气,不单诗中有剑,剑中也有诗。入关前他偏好舞剑,并且传说曾“手刃数人”,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放言“我辈岂是蓬蒿人”,入唐为翰林。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并不是花拳绣腿耍着玩的票友,而是一名智勇雙全的标准武将。以区区五十人于数万金兵营中擒拿叛徒张安国,总不是一般做文武双全梦的文人所能为。岳飞有霜剑气,怒发冲冠凭栏处,驾长车收拾旧山河,欲雪靖康耻,他凭的不仅是栏,不仅仅是意气。还有陆游,苦情的《钗头凤》之外,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收复地清虏尘的精忠报国之心,至死不渝。“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这词岂是庸才做得出来的?现当代作家有霜剑气的首推金庸,其“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诸篇,写书剑恩仇,说正道沧桑,赞如画江山,颂磊落豪杰,剑气充盈,义气干云,满纸英雄气概。霜剑气,类同英雄气、豪侠气,如虬髯客,如博浪椎,如红拂女。金庸先生说得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作文章得一气,难。朴野气也好,草木气也好,王孙气也好,君子气也好,才子气也好,名士气也好,霜剑气也好,都难。介于难与不难之间的,似乎是秋水气。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今人文章崇尚秋水气。秋水气,我以为就是老僧气、古埙气、国画气、木叶气、宣纸气、林下气,总归是寂静气。二十五史秋水气氛氲着人衣,也是最有味道的文章,唐宋八大家有秋水气,归有光有秋水气,明清小品有秋水气,周作人有秋水气,汪曾祺有秋水气,木心有秋水气。秋水文章,落梅风骨,写文章是一世的修行,神仙修不成,地仙修不成,狐仙修不成,儒释道都修不成,修个驿外断桥一枝梅想来不难。然而人生世上,柴米油盐,生老病死,迎来送往,悲欢离合,想跳脱于三界之外,做宠辱不惊的白衣卿相何其难。人要活出春草夏花的蓬勃,写诗作文却要有秋水之味,可谓两难。两难是人生常态,鱼与熊掌兼美,除非是阿拉斯加的棕熊守候在布鲁克斯河的悬崖瀑布边,舔熊掌而食鱼。其实那时候它满脑子都是肥硕的大马哈鱼,根本没有工夫舔它厚墩墩的毛爪子。

于是,今人文章,或有蔬笋气,或有酒肉气,或有冬烘气,或有穷酸气,或有市井气,或有油滑气,或有旷夫气,或有怨女气,或有暴戾气,或有流氓气,或有风月气,或有脂粉气,诸般气,都是气之下者,沾一气即可自毁毁人。文章大雅之事,雅,正也,风雅也,正己风人,岂可粗鄙邪狭?

今人文章,见得最多的是小儿女气。写文章的人,当读书,当行路,当今我来思。元代学者吴莱说:“胸中无三万卷书,眼中无天下奇山水,未必能文章;纵能,亦儿女语耳。”所谓小儿女语,小儿的稚语,小丫的情态,鸡毛的识见,蒜皮的感悟,小闲情,小故事,小忧伤,小欢喜,小失意,小沧桑,小机智,小感悟,人老而文嫩。或炖为一锅,美其名曰:“心灵鸡汤”;或烩成一勺,美其名曰:“励志散文”;或自赏风流,美其名曰:“青春时文”;或自伐空灵,美其名曰:“禅意美文”。乱花迷眼都如浮萍飘蓬,巧思丽语难掩苍白羸弱。小儿女的稚言嫩语,发娇卖痴,固然纯真浑朴可喜,大人腆颜写到纸上,直如刘姥姥乱花插得满头归,如勾栏老妓倚窗卖笑,实在是一件很可笑又很可怖的事情。

储劲松,作家,现居安徽岳西县。主要著作有随笔集《黑夜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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