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丹这个人很微妙,对自己很严格,对他人他事却从不计较。这可能与他多年的参悟修行有关,坚信前定,任命运的车轮丝毫不留情地碾压过自己的生活。
用他的话说,这世上生死攸关是大事,活着也是大事。“默默承受生活,比生死更重大,所以心态很重要。”他在大殿内布道说出这句话时,鲁特正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打呼噜。
鲁特被身旁的人推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所见处人人都正襟危坐,虔诚倾听。大殿里暖气热烘烘的,明亮的灯光下阿丹形容清瘦,特意刮的脸,修剪的胡子看上去都很明显。每个主麻日进大殿布道之前他都会这样收拾自己一番,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作为阿訇他也很懂得如何讲述,声音洪亮,话语间有趣的装饰随时牵动人心底最细的一丝弦,引人入胜。但今天讲的这些以前在私底下他都跟鲁特讲过,鲁特一冷一热,脑子非常钝重,干脆头一低、眼一闭、耳一封,打起了盹儿。
外面大雪纷飞,大殿的棉门帘的下摆角被风一下一下掀起。东乡这地方怎么说呢?一直骄阳似火,但一到冬天又不停地下雪。像是在塞进火炉里烤焦的面包上撒了一把又一把的白糖,显得格外粗糙坚硬。现在的雪比刚才的小了一点,但依然沙沙地发出声响,非常清晰。鲁特坐直了身体,感到自己的心境跟这茫茫雪天一样,有种说不出来的纷乱。他站起来,从大殿的侧门里面悄悄走了出来。
早上从学校过来,刚到就赶上主麻的聚礼。天阴沉沉的下着雪,一路坐大客车过来,连绵的山峦,深深浅浅的沟壑全都被白雪覆盖。雪越下越大,到了锁南坝,直接纷纷扬扬倾泻下来,整个县城都陷在一种沉郁的梦魇般的氛围中。路被封了,车子走不了。他冻得牙齿格格发出声来,感觉难熬,便将背包用力地拉起来跨在肩上,踏着积雪去附近同学那里借来摩托车继续往家的方向赶。雪花剧烈地扑打在头盔上,迷得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样的雪天,不适合骑摩托车赶路,但在冲动鲁莽爱冒险的性格驱使下,他顧不了那么多。
走向车棚用鞋尖碰了碰骑回来的摩托车的轮胎,又蹲下来仔细地看,用手指抠掉上面的泥雪定睛观察。然后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后座上的背包,背包里都是冬天要穿的衣服,开春就用不着了,但他没将它卸下来。他踢着脚下的雪,在清真寺的大院里无所事事地走,雪花落满肩膀,神经敏锐地回应,打了一个寒颤。学堂、盥洗室、宿舍、饭堂,都是新建的,洁白的瓷砖在清寂的雪天里泛着寒光。他绕过它们,走到最里边,惊讶地发现阿丹的屋子门窗都换了,推一推还好没上锁,不然这样的雪天,待在外面怪冷的。
脱掉鞋子,上在暖炕上,却没了睡意,可能刚才一路走过来,呼吸了点清冷的空气。坐在炕的角落靠着被子摸索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半躺下来怅惘地看着窗外的大雪。茫茫雪花被大风吹成斜面,整座清真寺也跟着微微倾斜摇晃起来。
说来这座寺还是他母亲去世那一年重建的,那年鲁特十七岁。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三年之后母亲另嫁,对方太年轻,鲁特不知道叫什么,叫哥哥不合规矩,叫爸爸或者叔叔,又实在开不了口,一段时间过后,相处融洽,就直接叫起了名字——阿丹。
记忆跟着雪花毫无规则地倾泻下来,犹如不定格的镜头。时间真是快啊,转眼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但两人相处这么久,必须说阿丹真的是个好人,对生活从来不会有怨言。面对磨难打击时的高贵沉默的秉性,对晚辈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对逝者的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对穆斯林声誉的维护,这些特质尤其让鲁特信服。
阿丹推门进来,白色圆帽和大衣上都是干燥的雪花,脱衣服的时候纷纷扑落在地上。
“你回来了?”他问鲁特。
正盯着手机屏幕的鲁特,从炕上倏地坐起来向阿丹祝安。两人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鲁特正在实习期,是趁着清明放假回家一次。他看了阿丹一眼,这么高的个子,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如果当初不是亲戚邻居间热心撮合,鲁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在清真寺主持教务的阿丹会来给他做继父。阿丹相貌清朗,目光炯然,看起来比他的母亲年轻太多,而且前段婚姻里也没有子女,干净利落的一个人。但阿丹说:“真正的婚姻是受启示的婚姻,彼此之间只有单纯的信任,不需要考虑太多。”
滚烫的开水冲了两杯叶茶,在桌子边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吃一碟热好的煮洋芋。叶茶有点苦,像是茶叶放多了。阿丹用东乡话接了一个电话,轻轻叹息一声,然后穿上黑色长外套准备出门。
“崖头的胡迪说他的一只羊快不行了,让我过去刀宰。”
鲁特将一块洋芋蘸了椒盐送进嘴里,飞快地咽下去说:“好。”
“你吃完回家还是继续待在这里?”
“怎样都行……”
“你说要回来,我早上将家里的炕都烧热了,炉火生着盖了盖子,你回去若冷,就再填些煤炭进去。”
“好的。”
灯泡亮得刺眼,随着阿丹的关门声,房子更加寂静起来。
二
鲁特吃完碟子里的洋芋,步行回的家。路上行人很少,家里也没什么声音,空寂并且落寞,但他觉得这样很好。外面的世界车队蔓延、交通堵塞,白天人群如潮水流动,夜晚的霓虹中也有人醉生梦死。他在其中带着一堆庞杂而繁琐的事务,轰隆隆地喧嚣行进时十分渴望能够回家安静地睡一觉。寂静中花园里的树枝“咔嚓”一声被积雪压折,生命力瞬间夭折,有什么东西也像是跟着在鲁特的内心破碎。这场雪像疯了一样,洋洋洒洒下个没完没了。
厚重磨损的房门被推开时发出长长的吱呀声,有些寒酸。鲁特去柴房捡了一簸箕煤炭端进来,炉火掀掉盖子,添了些煤,一会儿就旺旺地着了起来。脚底粘带进来的雪水,融化之后在地板上一摊一摊湿漉漉的。
听到外面有声音,鲁特慌忙从屋子跑出去,看见一墙之隔的邻居正爬在墙头问有没有人。邻居看见鲁特,连忙致安,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家阿訇在不在?”
“我刚回来,阿訇不在。”鲁特一手提着火钳,一手摸着后脑勺说。
“我家阿爷看是不行了,得请阿訇过来念个讨白。”说话的人身上裹着臃肿的大衣,有点着急。endprint
“他可能在寺里,你们打他电话。”没等鲁特说完这句话,人的脑袋已经从墙头消失了。
冬雪消融,春天热热暖暖地来了,又开始下雪的日子最难熬,很多老人都熬不住。
鲁特有点被邻居满脸克制的哀伤击倒。
花开败了就要凋谢下来,人寿数到了就要归去。死亡是一件很端庄的事情,是生命的归途,比任何一件事情都光明、都高贵。谁都要经历此世之后再到后世。而能否到后世中的天堂尚且还是一件极之不易的事,此世的所有善行罪孽,在后世都会得到清算。所以对当前生命应该珍重自持。对死亡也要时刻警惕,保持清醒带着信念带着敬畏离开。
“我说的这些你能明白吗?”
当年母亲去世之后,阿丹坐下来跟他讲了这些,记得阿丹当时满脸也是这种克制的哀伤,讲完还问他能不能明白。当然能明白,按照伊斯兰的说法,人死去之后便是永生。死亡是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是天堂,是地狱。只是想起那时的自己真的很悲伤。血脉贯通的母亲去世了,犹如一颗钉子深深敲入心脏,痛得都不能呼吸。那时阿丹没有以父亲的身份安慰他,而是以阿訇的身份布道给他,所以他后来再直呼其名时,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整个下午到黄昏,鲁特喝下一杯又一杯特浓的叶茶。除了喝茶就是刷朋友圈,接连刷了几遍都是些可看可不看的信息。手机放在一边,站在开水沸腾的火炉旁边,凝望玻璃窗之外的暮色轮廓。倚着有坡度的地势建在山梁间的家屋错落有致。被白雪一覆盖,像极了童话中美丽寂静的白色城堡。但这种想象转瞬即逝,他的心思更多地被刚才骑摩托走过的那条路所牵绊。一路与死亡并行前进的诡异状态,犹如穿越黑暗漫长的隧道。他猛然想起但丁描写的地狱入口——从这里进去的人必须抛弃一切希望。
喝茶喝到头痛,内心惶惶然,便去院子里抽烟。站在丝丝冷风中微微扬起脸,吐烟雾的时候大片雪花纷纷打在眼睛上。抽了几口将烟头熄灭在雪地上,再捡起来拿进屋丢在火炉里,烧到尸骨无存。他去大学第一年就学会了抽烟,但阿丹不知道,他也不想让他知道。
八点过一点的时候,一墙之隔的邻居又爬在墙头叫他:“过来吃饭,阿訇在我们家这边。”笑容善良,与刚才哀伤的神情比起来,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鲁特望着邻居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
邻居又促他:“你赶快过来啊,饭已经端上桌了。”阿訇得人尊敬,阿訇的家人也有随时被人提供免费饭食的殊荣。鲁特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半天之后才以自己已经吃过了为由拒绝了。感觉自己像一个头脑简单、笨嘴拙舌的儿童,做不到圆满地撒谎。
夜越来越深,雪小了一些,他们家在最高的山梁上,站在廊檐下放眼望去就能够看全高低错落的村庄,被灯火照耀出明亮的轮廓。有大风蔓延,浮层的雪末被迅速卷向荒凉的田野。天地却壮阔淡定。他记起小时候将脑袋埋在母亲怀里的触觉,他感觉母亲还在这个屋子里,偶尔寂静压抑時的一种异样感觉。
鲁特关好了木门,又开了一点缝隙,生了炉火的房间,容易煤烟中毒。想必阿丹今晚是不会回家的。有老人躺在炕上处在弥留之际时,阿丹一整夜都会守在他的身边,祈祷、安抚、提念。力求让这肉体在走向死亡之前变得纯洁,平顺地离开。
他进浴室用热水冲洗了头发和身体之后,穿一件棉线衣,头发湿湿地躺在沙发上,疲惫却异常清醒,想看电视,翻腾了一阵没找见遥控器,只好作罢。
三
回家每次都这样,一直睡不着,一旦睡着又感觉被熟悉的被窝牵扯着醒不过来。身体悬浮在空中一直慢慢往下沉,但怎么也沉不到底,惊醒过来时,窗外阳光灼烈,到处都是滴水的声音,屋瓦上、廊檐下、树枝上,吧嗒吧嗒往下掉。隔壁传过来小孩的笑声。几辈子人的老邻居,说是隔了一堵墙,但因为放心,墙起得并不高。鲁特一抬头就能看到隔壁院子里去,来了好些亲戚族人,估计是得知老人快不行了都赶来探望。
洗了脸,盯着冰箱里的东西看了半天,最后只给自己下了一碗挂面。正吃着,阿丹从寺里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吃早饭,提议去坟园看看亡人们。鲁特说好,于是去清真寺的车棚骑了摩托,载阿丹一起前往。沿着山路走了很长时间,安全头盔戴给阿丹,湿漉漉暖烘烘的风,裹着黄土的味道刮到了鲁特脸上,喉咙有点痒。坟园的位置在山顶上,一大块平坦枯黄的田野,坟堆也是枯黄的,像一地鼓起的冰冷尘埃。鲁特忧伤的眼神注视着母亲的坟墓,母亲下葬的那天天气很好,是阿丹亲自安置进墓穴的,用土块砌好穴口之后,往墓坑里面捧了几捧土,人们便拿起铁锨也飞快地往进填土。旁边有很多人在做祈祷,声音庄重悲切。
两人做了祈祷,走到一块空上,能看见群山深处的村庄,房子、草堆、炊烟、阴凉处还没融尽的冰雪。
山顶萧杀的风声,脚底枯黄的千沟万壑,似乎要将人逼近到崩溃的边缘。但阿丹显得通体坦然,坐下来微微仰起脸,享受阳光的样子。鲁特也跟着并排坐了下来,刚下过雪的草地,被阳光照干了水分,又软又热,就又躺了下来。烈日灼热刺眼,他将白色无檐小圆帽从头顶拿下来盖住脸闭上了眼睛。静静的,一切都黑暗下来,第一次觉得生和死似乎是一样的。
“你在抽烟吗?”阿丹问他。
鲁特翻身坐起来,看见裤兜里的烟包已经滑出来落在草地上,不由得郁闷起来。哼哼唧唧的,不否定也不承认。
阿丹用平时一样的平淡语气说道:“我也有抽烟史,年轻时抽了四年,戒了四年,共八年。”
说完等着鲁特的回应,鲁特心里想:“不会吧,太匪夷所思了,他可是阿訇。”忍不住往阿丹脸上看了看。
“真的吗?”
阿丹依然一脸坦然地回答:“真的啊,一个人的节制和自控很重要,我年轻时也犯过不少浑。”然后就像老朋友聊天似的斜着眼睛瞅了瞅鲁特,笑道:“酒呢,喝过吗?”
鲁特头摇得很坚定,急忙否定道:“没有,一点都没沾过,不合法与禁忌我还分得清……”
“时间和环境能摧毁折堕一个人的信仰,也能保全完美一个人的信仰,但决定权在于自己。”这话有点意味深长,像是在布道时讲的,但鲁特默默地听着,他愿意接受这些劝告。endprint
从坟园往村庄走,摩托很快上了烈日下的山道,经过昨天走过的那条路时鲁特感觉背上汗津津的,放慢了速度,再放慢了速度,极力注意着路两边的深沟,鼻尖上渗出了汗。
这时坐后座上的阿丹说话了:“这条路拐弯太多不好走,我昨天刀宰的胡迪的那只羊,说是雪天离了群,就在这条路上被车将腰给撞断了,我赶到时羊还活着,不过粪便已经失禁了。”
一股热风灌注进心脏,鲁特没有再说话,觉得没法呼吸,过了十几秒,问道:“这种事没人发朋友圈哦?”他想起他昨天一直刷朋友圈都没有看到有羊被撞的这类新闻。
“要是人被撞了可能会发朋友圈,一只羊,本来养着也是用来吃肉的,这会儿可能都已经煮熟吃没了。”
鲁特一边听,一边想羊遇见这样的事就宰了吃掉了,若是人遇见这样的事麻烦可就大了。
回到家,鲁特一屁股躺倒在沙发上,抹掉鼻尖上冒出的汗,全身松懈下来。
阿丹说:“我们做点吃的吧。”鲁特抬起手按着额头,以懒洋洋的目光回应他。阿丹自顾自地进厨房将平底锅放在炉灶上,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步入老年人的那种。鲁特每次回家阿丹都会下厨给他做顿吃的,在鲁特看来阿丹作为阿訇和做饭这件事情扯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大协调,以前拦过几次,都没拦住。鲁特站起来也进了厨房,阿丹转过身像是找什么,鲁特将抹布递给了他,早晨挂面煮熟提锅的时候用抹布衬完锅柄没放回原地。
两人一个主厨,一个打下手,做的是糖油糕和炒菜,都是鲁特的母亲曾经做过的菜。两个人相对闷头吃饭,鲁特看到阿丹俯下头来的时候,鬓角生了白发,怔了怔,也该白了,自己也都已经二十二岁了。
吃完饭,阿丹收拾了碗盘去厨房里洗碗。“我来洗。”鲁特走过去想帮忙。阿丹抬起湿漉漉的手,用手臂支开他:“两个碗我洗就行了,锅里还有些菜,我今晚上还是不回来,去隔壁守夜,晚饭你热一热就可以吃了。”鲁特想问点什么,欲言又止,看见电视遥控器在水槽的架子上面。
“隔壁的阿爷病得严重吗?”
“咽气连着咽了好几天,可能心中有说不出的怨悔,在闭眼前想获得原谅和宽恕,但舌根硬了说不出来,才咽不了气吧。”
“你不是帮他做了讨白吗?”
“我帮人做讨白时需要隐藏自己的怜悯与评判。别人不愿说,不想让人知道的,我是不会问的,这不道德。”
“我又被你说糊涂了。”鲁特伸手将遥控器握在手里,远距离开了电视,走过来坐在沙发上翻台。
“做讨白就是忏悔一生的罪孽,得自己做,有些人弥留之际,舌根硬了,意识模糊了,我就尽我所能地提点他,让他离开时少点痛苦,少点遗憾。”
鲁特眼睛盯着电视,这个电影他之前看过,里面的摆渡人明明知道自己是一个很渺小的存在,但愿意付出所有的努力将别人从迷茫、从痛苦中解救出来,默默地遮风挡雨,不求回报,只求过路人安全快乐平顺地抵达彼岸。
鲁特心里震动,这种理想与做法跟阿丹有点像。
“原来你也是摆渡人。摆渡人是将人从此岸平安送达彼岸。你是将弥留之人从此地送达彼地,让他们过渡时,保持清醒,带上天堂的号码牌。”
“死的时候能不能带上天堂的号码牌还得看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认真面对自己的心。死亡是大事,但一生才是一条河,得自己摆渡自己。”
鲁特想继续听下去,默默地等阿丹开口,但只听到水槽里的水被放掉的声音。随着水声眼前铺开一条长河,缓缓流着,摆渡人的船桨最底端挂着一颗心脏,一下一下地涮,涮得清白发亮。
“内心摆渡!”他这样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阿丹在厨房里问道。
“哦,没什么,看电视呢!”
“我睡一会儿,我最近总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昏昏欲睡的。”阿丹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往里间走。
鲁特将电视的声音关了静音。电视画面上一只气球系绳松了之后,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飘来飘去,最终安静地掉在地上缩成了一丁点儿。他看着电视画面身子一歪,将一张旧沙发靠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想着下午回学校还是明天早上回学校,应该下午就走,到学校收拾一下,明天还得赶往实习公司。
四
邻居又爬在墙头喊有没有人,又克制着满脸的哀伤说:“阿爷快不行了,快让阿訇过来一下。”
鲁特不由得惊颤了一下,心想这次或许是真的不行了,当即匆促慌张地进去叫醒了阿丹。阿丹披了件毛衣,踩着拖鞋跨出门跑到隔壁去了。
鲁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听隔壁的动静,一直都静悄悄的,太阳烈得快将人晒脱皮,昨天下那么厚雪,像是捂热炕的被子,天一亮就被折叠掉了。他进屋写了张字条,用杯子压在茶几上,告诉阿丹自己要回学校了。
将摩托车先往崖头的方向骑,远远看见胡迪家以前不起眼的巷门已经被换掉了,两扇朱红油漆的大新门,两只门环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
只拍了两下门环,胡迪就出来了,吃惊地看着他,声音高出几个分贝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那个……你的那只羊昨天是我撞的。”
不知胡迪怎么理解鲁特的这句话,他眯起眼睛,忽然笑起来。大颗的牙齿露了出來,白灿灿的。鲁特觉得胡迪这表情像极了他在某档电视节目里常见的那位主持人耍宝搞笑时专门做出的鬼脸。
“下大雪我的羊都跑散了,还有两只没找回来。”
“我的意思是我撞的羊我赔给你。”鲁特一紧张,将事先规划的诚诚恳恳致安,再郑重其事道歉这些事都省了,直接说出要赔偿的话。
胡迪又笑,眼角有细微的散发光泽的纹路,说:“不用,不用赔,它已经在大雪天被我煮熟待了客。”
胡迪请鲁特进家里坐会儿。鲁特说要回学校,再迟就没车了。胡迪又叫他等一会儿,匆匆返回里屋,过了几分钟,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出来,满脸笑容。
“这个你拿到学校吃,一只小羊,上门的客人都有份儿。”一面将袋子递给鲁特,一面说道。
袋子热乎乎的,里面是羊肉,鲁特觉得挺不好意思,点着头连忙说谢谢。
塑料袋子挂在摩托上,山风吹得呼啦啦响,周围都充满了羊肉的香气。让沉寂而干燥的黄土地似乎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阳光炫目,鲁特仔细回想昨天心快要从喉咙蹦出来的那一刻,前面什么都看不清楚,摩托车像是飞起了一下,将一只小羊羔顶起来直接扔进了旁边的沟里,沟太深了,羊“咩”一声下去之后就没了声音,像是已经死了,就一溜烟地将摩托骑到了清真寺。后来仔细检查过摩托车的轮胎,血污之类的什么痕迹都没有,就想悄无声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反正谁也没看见。
但掩饰得再好,依旧欺不过自己的心。
这下终于畅快了。
丁颜,作家,现居甘肃临潭。已发表小说多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