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长得就是像我婶婶。我婶婶,年轻时候怎么样不好说,现在可不漂亮。我婶婶没有你漂亮。我婶婶不讲理,门槛精得很,家里拆迁的时候,她把那些旧的门框、窗户、梁,都拿走了。你要是非要拿,盖房子用得上,就拿走好了,她拿走以后卖掉了。本来已经分家了,各人另过的,这事儿又有谁和她说得清楚?
家里拆迁的时候,她家拆得早,每亩田只补了三万,早就拿到手了,到我家拆的时候,每亩田就有十多万了,我婶婶过来和我们说:“把所有这些拆迁的钱放在一块儿,平均分。”她真说得出口。我们当然不会同意了,谁是傻子吗?我婶婶卖菜,一个卖菜的,我手机里没有她的照片,谁会存她的照片?她真的长得像你。我叔叔也知道她做得不对,拿她没办法。家里最穷,每天只能吃粉丝的那段时间,我叔叔偷偷给了我姐姐钱。我叔叔跟我姐姐说:“别让你婶婶知道。”其实就是五十块钱。这事我一直记得。还有那一次,我爸爸被车撞了,流了很多血,我叔叔看见那些血,就浑身软了,瘫在床上很多天起不来。我想他是真的跟我爸爸有感情。所以我永远忘不了我叔叔。我看在我叔叔面上,对我婶婶也还行。过年过节见了面,也打招呼,客客气气的,和她说话。她到底是我婶婶。
他把遮光窗帘全部拉起来,屋子里顿时暗下来。他打开了很小的一盏灯,照着屋子里干净的床。他回过头来对她说:“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从门里溜出去,按照规定,把门敞开着。他们走过长长的、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他们路过很多个关闭的房间和少数几个房门半开的房间。他们听到某些房间有说话的声音,但是不响。他们拐过两个弯,又走了一阵,来到一扇门前。他为她打开沉重的门。门的那边没有铺地毯,也没有华丽的装饰。她晓得这是到了工作人员专门的区域了。他们在等电梯。电梯停在五层,迟迟不来。他们的身后多了两位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其中一位拉着车子,车子上放着盛饭的桶。他们在闲聊。他转过身来对她说:“经理对你怎么说的?”
“……经理说,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
他说:“下次你要是来应聘,不要戴这种眼镜,最好戴个美瞳什么的。”
一位穿呢子西装的高个子男生站在他们身边一同等电梯。电梯来了。呢子西装是前台经理的工作服。他又和她说了两句应聘的话。她问他这里有什么公交线路。呢子西装插话,告诉她马路对面有三趟公交车。她点点头。她小声地问公交车是不是很远。
下了电梯之后他们还是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员工餐厅。很多人穿着不同的工作服在他们身边经过。她低着头。她觉得可能会有人认识她,比如某个搓澡的女工。前台的接待。她的会员顾问。在很多人经过的时候她对他大声说:“你没穿外套,就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他当着人说他还是要送她。他让她在员工餐厅休息一下,他去换衣服。她坐在那里,心急如焚地等着他。他偏偏来得很慢。当他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脱掉了那件白色的短袖汉服工作装,整整齐齐地穿着羽绒服。他们走过最后一个没有人的走廊时,他对她小声说,糟糕,忘记打电话报钟号。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快速地走着,从一个电梯里冒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这里是这家五星级酒店的后门。
他是春恨路29号酒店会所的按摩技师。她是衣着楚楚的中产阶级女人。
其实达令有点弄不清楚自己的阶级地位。因为她前不久在自己关注的财经公众号里看见了一条中国的阶级划分标准:年薪三十到五十万的叫作中产,五十万以上才是富人。那么她勉強能攀上中产的范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跻身富人之列。但是昨天,她又看到一条标准:如果你拥有超过七十四点四四万美元的净资产,那么你已经进入全球最富裕的百分之一的人群。达令拥有的那套距真如地铁站仅四百多米的七十一平米的小公寓,据说已经价值六百八十万了!理论上讲,这是达令的唯一一套住房,她不能卖,所以无论它价值多少,对她都没有意义,只有每月拿到手的那税后的两万八千块是实实在在的。她达令还穷得很呢!连个车子都没有,住一个一室一厅,上了十几年班也只是手底下有四五个人。上海像她这样一个人,不要太多,挤地铁的芸芸众生好多都比她有钱。
然而理论也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说近来达令也亲眼看到一些人的做法,自己也在忍不住寻思着:卖掉房子,到欧洲去!到澳洲去!到美国、加拿大去!去做那百分之一的顶尖富豪!
达令心里面盘算,也同移民公司再三商量过,只需要二十万英镑,在英国投资一个企业,背熟那家企业的财务报表,花个八九十万人民币的律师费,她就可以去英国她当股东的企业做一名白领了!年薪三十万人民币也是有的。剩下的钱可以买栋房子,三个七十一平米,买辆车子,路虎可以吧?每年的股东分红,手里还有积蓄,可以继续投资。
达令盘算来盘算去,心里面像有一匹野马想要跑出来。有好多次,她马上就要走上卖房移民之路了,但工作太忙,日程太紧,眼前的花样太多,她暂时还腾不出时间辞职。正犹豫间,她突然听说,在她上面盘踞了五年的上司听说已经办好移民了,那么这个席位应当就是达令的。他什么时候走呢?他应当马上就要走了吧。达令的年薪可能要打个滚。那么到异国他乡发展,就算车子房子都好一点,总归还是不如熟悉的地方吧?在中国还是好的,尤其当如果达令做了总监的话。如果达令终于可以成为总监。
你真的比我婶婶好看。别生气了姐姐,你看,我真的没说你不漂亮。我只是说你长得中庸。我知道中庸是什么意思,我看过书,中庸不是平庸,求你了姐姐,不要错误地理解。中庸是一个很好的词,中国的智慧。我很喜欢看书的。我喜欢看励志的书,让人奋发向上的。
有一次,有一位客人送给我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作《王善人修行录》,我看了以后,好像觉得自己开了天眼。那一段时间,无论什么客人来找我,我只要把他上下一摸,就好像有一些念头飞到了我的大脑里来,立刻可以说出他最近的烦恼是什么,最近身体什么地方不舒服,甚至说得出他姓什么,而且都说得很准。他们都觉得我神了。那家店本来生意很少的,后来很多人都来找我,变成我的熟客,生意好起来了,老板觉得很奇怪,说我还有一点本事。我那时的精神状态,特别能够感染人。有一个姑娘来店里应聘,发现到处都不满意,刚要转身走,一回头看到我在对她微笑,她就留下来了。不是的姐姐,她不是因为喜欢我,就是那种笑容感染了她,那种精神状态是可以感染人的。我是可以听到人对我说话,一个声音会传到我脑子里来,把关于客人的一切都告诉我。只不过后来,喝了一次酒,那种能力莫名其妙就丧失了。
你说那是幻听,精神病?精神分裂症是什么?遗传吗?我妈妈就有精神分裂症。那一年,我看到我爸爸靠着墙,一条腿耷拉在前面,垂头丧气,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是他撞死人了。家里赔了好多钱。不是被撞那次,这次是撞人了。是的,我家里摊上过几次大事。被这件事刺激以后,我妈就疯了,变得神神经经,说有一个神来找她了,说很多神指示的话。那时候我们全村的人,都来找她看病。我记得清清楚楚,家里院子中间烧着香,那些人对着我妈就拜,爷爷、叔叔、大婶、小婶,不管是谁,都对我妈磕头。有一个箱子,人人都往那里面丢钱。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拿那个箱子里的钱和小伙伴跑出去打电子游戏。再后来,我妈疯得更严重了,那些人都不来了,家里的钱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都没了。我记得那个冬天,我妈妈,光着身子就跑出去了,好像还来着大姨妈。我爸爸都快愁死了,跑出去把她抓回来,到处找她。家里没吃的,只能吃粉丝,我和我姐姐每天都吃粉丝。还有鞋,我记得好多年都没穿过新鞋,都是穿我表哥剩下的。我是县城里的孩子,我表哥是农村的,本來我家应该更好一点,我应该穿得更好一点的,对不对?
达令在酒店开了三天的房,虽然这里离她的房子不过倒一趟地铁的路程。她不想回独居的家,那里好像到处都有她想要逃避的孤独气息。冰箱里有隔夜的剩菜。床头有没来得及扔进洗衣机的睡衣。枕上有前一晚的泪。
尤其是当她重感冒状态下通宵写文案的第二天,照镜子发现眼睛里竟然有血块!她的眼睛通红像只兔子。达令立刻就不好了。她倒在床上,疑心自己快要失明了。蓝光辐射。每天不停地面对电脑手机,一刻也离不开。她想哭,又怕泪水会伤到眼睛。她请假睡了一天一夜,血块还没有完全消失。达令陷入了惊恐。三天之后的会议她要做年终报告。代表整个部门,这本来是总监做的事情。这已经是很明确的信号了。达令会成为总监。此时此刻她不能让人看到她不好。
达令在公司旁边的酒店开了房,只要一有空她就到房间里昏睡。睡觉真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要让她睡觉,或者只要让她闭着眼睛。
地下全都是纸巾团。达令的鼻涕。为什么又是重感冒,又是眼睛红?达令的嘴角长满了血泡。这样的达令还能看嘛?虽说达令本来也没有多漂亮,但是达令无时无刻不在追求漂亮。她每天都要化妆的。在酒店住的第二天深夜达令走进了那家会所。在滚烫的温泉水里泡过之后,她倒在按摩床上,让他们喊一名技师来给她敲背。于是檀郎来了。檀郎看出来她不开心。
“贵宾,您能把最近的烦恼跟我倾诉一下吗?”
“我后天有一个小时的演讲。可是我现在,你看我的眼睛,你看我的嘴。”
檀郎凑近了看。其实他一进门,达令已经发现他相当的年轻。此时达令又发现他的眼睛很美。
“贵宾,说起演讲,我想起美国总统的一个故事。那一年美国总统林肯去发表演讲,在他演讲之前,他头上的美国国旗被风刮掉了。这是一件特别尴尬的事。但是林肯有办法,他说,他说……他说的什么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他巧妙地化解了这场危机。姐姐,你也可以采用同样的方法。”
达令笑了起来。这种人的大脑好单纯啊。
檀郎握着她的脚,用一根木器轻轻地敲着她的腿。达令在昏黑的夜里,一盏小小的灯光下,看见檀郎肩膀的轮廓,每一根线条都是好看的。他那么年轻。达令的心跳。达令用自己昏花的红眼睛吞噬着檀郎的美色。
“我得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捏脚师傅的事情。每次我都点他的钟。我真是爱他。哈哈,是不是疯了,爱上了一个捏脚师傅!”
“爱情这种事情,其实跟对象无关,就是你内心里觉得有所欠缺,必须要爱一个人来填满,这个时候,有个对象出现了,不管他是谁,你的那种感情就得到了宣泄的渠道。”
“你知道我在遇到他的第二天做了一件多疯狂的事吗?我路过他的会所,给他带了一盒草莓。是我亲手洗好的。每一颗都洗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我在草莓中间放了一片苹果!刻成了心形!上面写了他的名字!”
“……”
“他便邀请我上去捏脚,我拒绝了!走了!他再给我发微信,我把他屏蔽了!”
“真是少女之心。达令,你几岁了?”
“你应当说我很会撩汉!”
“呃,你好会撩汉。”
“我是撩汉之王!十年不撩汉,一撩断人肠。”
“哈哈哈哈哈!”
“对,我和他那天之后就加了微信!还聊天,他以前做过保安、服务员、厨师,一大堆下贱职业。”
“厨师不是下贱职业,厨师可以是很高级的职业。在厨师这种职业道路上可以取得人生的很大成就。”
“但他不过是那种红焖鸡块之类的下贱厨师。”
“不要这样看待红焖鸡块好吧?”
“我要和做过厨师的捏脚师傅结婚。”
“达令,你冷静冷静。”
“我要把他带到葡萄牙去。我早就研究过这条路,只是一个人去没意思。葡萄牙是个很寂寞的小国家。用五十万欧元置产就可以移民,这钱可以在葡萄牙买一处酒庄。或者买个大门面。或者酒庄加门面都买。然后我们在葡萄牙开一间中餐馆。你知道葡萄牙出了这种最佳移民政策之后,绝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去那里吗?那里竟然几乎没什么中餐馆!从深海里捕捞上来的海鲜和鱼类,可以烧烤,用豆豉蒸,清蒸也有味道的,一点污染都没有。我要带捏脚师傅去开中餐馆,他做厨师,我卖酒。晚上回到家里,他给我捏脚!给我洗衣服,用手洗内衣。他开车、做家务、搞经营,都做得来的。他们这种贫贱家庭的小孩,很能干,吃苦耐劳,就是社会没有机会给他们出头。别人只看见我坐拥帅哥小鲜肉,谁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再说到了欧洲,体力劳动者也有尊严。”
“达令,社会身份差别悬殊的恋爱不好谈,建议你再了解他一段时间。”
“我在了解啊。我在控制我们之间的节奏。他只是一个捏脚师傅。他智商有限。他不会比我聪明的。我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把他管得死死的。他会爱我的。你不用怀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我不漂亮,但又怎么样?以前他谈过的女朋友再漂亮,也不过是些捏脚妹、服务员而已。我连醋都用不着吃。”
刚才那个前台经理可能认识你。因为他是带客人上电梯的,你来的时候,正好是他的班。我真怕他回去找我谈话。会不会开除我呀,那算是一种什么罪名呢?带女客人私奔罪?也不用担心,反正我们总归还是会回去的。如果他们问我,我就编点东西来说。比如说客人要求我去替她拿快递。其实我一直想带你做点出格的事情。你这种乖乖女从来没做过的事情。比如到农村的地里偷西瓜,被狗追着跑,那个刺激呀。
前台经理一定看出来你的身份。你不像我们这儿的姑娘。你看你都不怎么和他说话,我们这儿的姑娘呀,热情得很。你怎么还在问这个问题?服你了,呵呵。是,我以前的女朋友都很漂亮。不过她们都没有你好玩。没有你知书达理。
你看我们那个前台经理帅不帅?他可是我们这儿的颜值担当。他有两个女朋友,两个女朋友彼此还是好姐妹。他说,接受我,就要接受我有另一个女朋友。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吗?姐姐,服了你了,为什么你总会问这种问题?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这样啊,我心里如果有了一个人,就不会再容得下另一个人了。我的心没有那么大。
我爸妈也是卖菜的。我是菜市场长大的。菜市场能看到好多坏东西:比如小偷小摸。我从小看着我妈用有毒的硫磺熏姜。往秤砣里灌东西。都是为了生活。我小的时候他们不怎么照顾我,不关心我,比如过生日,我只记得吃过一次面,从来没有吃过什么生日蛋糕。姐姐你那天准确地说出来我的生日,把我惊呆了。你是看我微信朋友圈里,去年生日发的那一条吧?干我们这一行常见人情冷暖。所以我特别珍惜你,姐姐。我经常听你微信给我留的语音,听很多次。忍不住要听,你的声音里好像含着深情。
我很冷漠,每次都是被人追,渐渐地心就一点一点打开了,再也收不住了,像洪水一样。我不想再体验那种爱得很没有自尊的感觉。你知道什么是爱得没有自尊吗?
逃出酒店之后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说了一个地名,出租车向郊区开去。她有些警觉,问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他很欢喜地说: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海鲜。车子跑了整整半个小时。在一个高架橋下面他让车子停下来。他说海鲜就在高架桥下。但是高架桥下并没有任何餐厅。他说糟糕了,怎么没有。她看着他。他指着前方说:可能下得早了。是那一座高架桥。他们向下一座高架桥走去。两座桥之间很远。这里很荒僻,她笑着说是不是他要带她去一家黑店。“是的。”他说,“把你做成包子。”这有点超过她的设想。她本来以为,把她带到一家黑店实施强暴已经是最严重的了,没想到还要做成包子。
干我们这一行,经常会遇到客人对我们有想法的情况。你懂的,现在这个社会就这样,是看颜的。给你讲一件事吧。有一个姐姐,大概有五十岁吧,请我吃饭。吃完了之后,她说,她累了。就趴在那儿,看着我。我也不大懂,就说:“那我们快回去吧。”她半天才说:“好吧。”后来我发现,她也不累,因为在我们店门口,坐在她的豪车上,她还让我陪着她,玩了半天手机。可能她的意思是:我累了,我们开个房间去休息吧!
她说,她老公反正也不回来,常年在国外。她让我到她家里去,她还有一辆奔驰G500的买菜车,给我开着玩玩。如果我喜欢开车,就买一辆别的送给我。后来,听说我们店里另外一个小伙子去了。听说他在上海车子房子都有了,非常不错。
这种故事你还想听吗?还有好多。哦,不要看我的手。我手上有伤。是门夹的。那一次,和小伙伴一起玩,有一个大铁门,我的手指夹在里面了。我喜欢看《曾国藩家书》一类的书。我喜欢看正能量的。你看我的微信朋友圈,也会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哦,昨天我还碰到一件被人大大地误解的事,我讲给你听:我们店里有个女孩,很漂亮人也挺好的,我喜欢和她开玩笑,逗她。那天出去吃饭回来,给她带了一点吃的,竟然有个人要找我谈心。是我们店里的一个新人。他让我离她远一点,不然他就要威胁我父母。我本来看到他对她有意思,还想着我和那女孩关系不错,想帮他们撮合撮合,没想到竟然这样。我当时特别有一种做坏事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我说,好吧,我以后不和她说话了,因为害怕你威胁我父母。一个人想做一件好事,却被误解成一个坏人,这种感觉,真是太让人气愤了。也可能我本来想做一个好人,但是遇到了这种情况,我也会做坏事出来,你说是不是?
“爱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善良,你不要这样对待一个没有能力反抗的人啊,达令。”
“我知道我有点过分。嗯,我对他特别的好,这种好是他跳不出来的。”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最开始主动的那个人,也是最早撤出。”
“我不明确我会什么时候撤出,也不明确我会不会撤出。另外我干嘛要撤出?”
“你可千万不要把家里的地址泄露给他。不要跟他去任何地方。不要让他知道你工作的地方。”
“为什么?”
“如果分开的话,那种丧失的感觉的驱使下,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事情。他一无所有,你不知道他会做什么。”
檀郎走进房间以后,达令从榻榻米的椅子上爬起来,跪着探出头来看他。他手里提着一个桶,还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袖汉服上衣。达令觉得心里漾出来一股甜,满心都是欢喜。她的眼睛和感冒已经完全的好了。她还画了心机妆——那种完全看不出来化妆,但是又让自己显得好看的裸妆。当她探头出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位日本少女,正在等待着年轻的情郎。
“贵宾您好!现在是197号为您服务!您要喝水吗,我去倒一杯水给你。”
他的脸上,达令想,他的脸上洋溢着春光。可能可以被称为爱情的光芒。达令想知道他是不是也爱她。这光芒是因她而起,这是没有疑问的。
“我给你带了椰青,上次你说你没喝过这种东西。”达令从挎包里拿出椰青、吸管和开椰器。
有一种病叫作圣母病。他连椰青都没有喝过。一个可怜的乡下小孩子。达令想。达令看着他吮吸管。这个小孩子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清香。他肯定是一个直男。达令想。他是直男的气质,这在长得好看的人里面真难得。达令想。他其实非常聪明,他的沉默总是恰到好处。他是怎么样把爱的讯息传递给她的?还是她误会了那一双温暖的手,它们永远是温柔的,不仅对她?
“姐姐,反正,以后你也是会知道的,有些事情,我不如现在说。以前,在喜欢的人面前掩饰自己,后来缺点慢慢暴露出来。我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你有什么缺点?”达令趴在榻榻米上,让他敲着背。她感到爱的空气在她和他之间,不说话都可以感觉得到,这空气又稠又甜。也可能她是在一个梦里。
“我坐过牢。”
达令还好是趴在榻榻米上。她觉得自己刚才身体一沉,像是要掉进一个洞里。
“真的吗?你没有逗我吧,你才多大?”
“五六年以前,我谈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朋友特别的漂亮。是一个酒店的前台。酒店的老板也喜欢她。她不理他。你知道,就是那种老板,不怀好意的。有一次我们出去,在路上走,那个老板就开着车跟着我们。我们不理他,他在后面揿喇叭。后来,他很不要脸,下车来抱住我女朋友。我女朋友都已经特别的讨厌他了。我就打了他,打断了一条肋骨。别的地方也缝了针。他喊来一些人作证,硬要说我是抢劫,还好有摄像头录下来了。如果是抢劫,要判三年的。最后判了半年。我听人家说,如果不是对方有钱有势,这种事情也不会坐牢的,顶多赔钱就完了。”
“那时候你多大?”
“还没到二十岁生日。”
“你能出国吗?”
“现在可以了。刑满释放五年之后就可以了。”
“你的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
“她等了我半年。没有谈男朋友。我出来之后我们在一起。后来还是分手了。”
“牢里苦吗?”
“进去之后,一个一米九多的大高个子把着门。也是牢里的。他说话最管用,都要给他巴结。还有一个人,搞集资,两个多亿进来的,在里面他最有钱,吃得最好,还请我客。你猜我们在里面吃什么?肥鸡、鸭子、五花肉,要什么有什么。但是都不放盐。吃得浑身没力气。任何一块肌肉都是酸的。三个月以后去了都江堰。到那里干活儿。吃的,一开始以为是一碗米饭,都快吃完了,才发现还有一点咸菜。吃了三个月,吃得完全拉不出大便。”
“我还是有些不相信,你这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坐过牢?”
“小的时候父母没有管教,做了坏事,多亏坐了牢,自己就改正了。所以我想,人生有点教训还是一件好事。以后就不会那样做了。”
“你刚才说是因为对方的陷害坐牢的,怎么能说是自己干坏事?”
“那么我以后就不会再跟人打架了。永远不会了。”
达令在心里努力拼凑出檀郎的形象。这一个月以来她的确有点不大正常。然而这一个月过得跟从前不一样,这一个月,每一天都有一种特别的期待。有一个俊美的影子总在她心上,像一道光。达令突然地想起了檀郎的身份。啊!一个捏脚师傅!达令觉得心里涌上来一点恶心。他每天接待多少女客人?
达令努力镇定下来,她以前好像从来没怎么想过檀郎的身份。
比她小十岁的檀郎。
如果达令要结婚,如果她不是很挑,那么她匹配的对象是四十岁上下的离异男士。她可以去婚介中心。达令怎么都会嫁出去的。像达令这样的好姑娘。
那些四十岁上下的离异男士,可能是因为一段婚外情离婚的,厌恶了从前的太太,又不能娶那个小三。他们能娶到达令,喜出望外。他们有一部车子,有公司,有股票,有美元。他们早上听吴晓波频道。他们订阅的微信公号和达令有百分之四十的重合。他们不会好看也不会太难看。他们不是特别好也不是特别坏,他们做过的最坏的事情,也离触犯国家刑法迢迢万里。
那种中产阶级的婚姻。那种平静的生活。
不久前达令的朋友的父母离婚了。她的爸爸有一个小三,已经十多年了,但是半年前,她爸爸找了一个小四,要同小三分手。小三要走了一大笔钱,又把事情告诉了达令朋友的妈妈。所以达令朋友的父母要离婚了。
达令在真如的房子沙发边摆了一包杨梅。这是檀郎从乡下的家里给她带过来的。檀郎说他正在从火车站赶到店里。达令说去接他,檀郎无论如何不让。“家里条件不好,不想让你看到我蓬头垢面的样子。”达令想着檀郎蓬头垢面的样子。“我要回店里洗完澡再跟你见面。”
达令想着檀郎的样子。达令想着檀郎不像是坏人的样子。
他们终于走到了高架桥下。达令以为,跑了那么远才来到的,会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只是一处平房的小饭馆。平常无奇,也没有多少客人。他们走进里面,檀郎同里面的人很熟稔。他说要坐外面靠窗的沙发。檀郎去摆着各种活海鲜的后厨里点菜。檀郎点了一大桌子。达令想起来,檀郎说他没有带钱,这顿要她请。
烤扇贝上来的时候,达令装作无意当中问檀郎:你去过深圳吗?
“达令,别发傻了,我们都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折腾。”
“我知道。”
“我不想看到你上社会新闻的头条。”
“我知道。”
“他是个好人,是你的幸运。但他是歹徒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
“你达令,从来没在下层社会生活过,从小到大接触的都是社会精英。你在他面前才像是一个小孩子一样。”
“但是他并不是歹徒。”
“不管是不是,都该结束了。人不可能完全不受环境的影响。你想不到他是什么样的人,这是超出你想象力的事情。他们对道德的认知,和你是不同的。”
我去过深圳。去过的。在那里做过小工。你知道什么是小工吗?就是在建筑工地上挑砖,拌水泥,做一些打杂的活儿。我也在那里的工厂里做过。初中没毕业我就出来了。我小时候喜欢一个女生,喜欢了七八年,每一天都想着她,但是从来没有和她在一起过。后来想读书的时候已经跟不上了。我就出来打工了。
我还去过北京。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有一天我去了雍和宫。在那里,有一位老奶奶趴在地上要饭。我给她二十块钱。我本来没有钱,只有一百多块,给了她二十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酸酸的。我走进了雍和宫,来到大殿,有一队和尚在里面念经。我的一只脚踏进里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动不了了。我站在那里,一点也不能动,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我记得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一次,像那一次那样,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痛快。姐姐,我想我以后可能会当一个和尚。我站在那里哭了十多分钟,一直到我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才停下来,但仍然在啜泣,一邊啜泣一边接电话。我把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不多,只有一百多块,都留在雍和宫,只留下一张公交车票的钱。
他们结账离开。达令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他们带走很多打包盒。他们终于回到了春恨路29号。他们走下电梯,经过长长的走廊,在员工餐厅门口他让她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儿,穿着工作服的他走过来,他们一前一后地奔驰。他们打开那扇沉重的门。他们在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里飞奔。他们来到了房间。同他们走的时候一样,房门半开着,屋子里亮着一盏小灯。床上整齐地摆放着浴衣,等待着达令穿上做按摩。
已经六点了吗?你是几点来的?那么是四个小时,两个钟。我要打电话报告一下时间。姐姐你再留一会儿,换上衣服,我给你捏捏背。
来不及了呢。达令抱歉地说。我要走了。你送我下楼。带着你的手机。
我们上钟的时候是不允许带手机的。
我一走你不是下了嘛。
他们来到会所的前台结账。两千一百元。达令在账单上签下名字。檀郎把她送到门口,带着微微的笑容。他穿这件白色的衣服是最好看的时候,像日剧里的男主人公。他的脸似乎一直笼罩着清纯的柔光。在门边,达令含着笑,让檀郎把手机给她看。
为什么要给你看手机,姐姐?
你放心啦,我不看你和别人的聊天,只看我俩的。
那……好,你看。
达令夺过手机,只用了一秒钟,按下了“清空聊天记录”的键。
达令看着檀郎的脸色陡然变了。那种瞬间从甜美到惊疑的变化。达令的心和她的肚子一起疼起来。
有句话在达令的唇边。她知道她是不该讲的。
但是她还是讲出来了。
你在深圳是抢过一次手机就被抓起来了,还是抢了很多次手机,只有那一次失手?
我是问公安的朋友查了你的案底。
是的,案底是清除不了的。在整个的一生中它将一直跟着你。
我不会再抢了。檀郎说。我不会再抢了,姐姐。
“我觉得爱是我奋斗的动力。”
“是我精神的支柱我的信仰。”
“这些不是我看书得来的,我从小就是這样子的。”
“所以我这样的人太容易受伤,因为一旦爱了会太认真。”
回到家里以后达令看到了檀郎发来的信息。达令想也许檀郎很明白他俩之间是结束了,但是看信息,檀郎还有幻想。他一定是骗她的。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不骗人?他怎么会爱,怎么会爱她,也可能达令刚刚从一个抢劫阴谋中侥幸逃生。檀郎的手指头。他的右手的食指,少了半个指节,指甲包着残指。是因为抢劫盗窃导致的惩罚吗?她刚才真的不该对他戳穿的,也许她是因为确定他没办法做伤害她的事情,所以才那么胆大。他不知道她的真名,不知道她的公司,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达令的真实年龄。但愿不要在街上碰到檀郎才好。还好没有陷入太深。达令觉得自己就是生病了,因为她在抖。达令按下了删除键。今天是一个删除的日子。达令的微信朋友里面不再有檀郎。
达令想着檀郎微微颤抖的肩膀。那是非常平,非常美的肩膀。达令想用全部的力气抱紧檀郎。达令还没有抱过檀郎,他们竟然都还没有抱过。达令抱着枕头假装是在抱着他。檀郎说他不会再抢了。檀郎说,我不会再抢了,姐姐。达令的枕头是非常吸水的,她的所有的眼泪都被吸干了。
刘丽朵,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还魂记》《深情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