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刚
在唐代文物里,公众知名度最高的一定是三彩。仅其从色彩的绚丽斑斓、造型的高明精妙、内涵的丰富博大,唐三彩也确实当得起那赫赫声名。
如果谈论唐三彩,有三个情况应该首先说清。
首先是质料。它们并非瓷器,而是一种铅釉的陶器。唐三彩的坯料可以是暗红色的陶土,但是精品大抵用的是白色黏土。器物要分两次烧成,第一次不挂釉,是素烧,温度在1150℃左右,第二次是挂釉后再烧,主要烧釉,温度大约为900℃。这就是说,其烧成温度低于瓷器要求的1200℃。唐三彩也会采用模印、刻划、堆贴、绘画等装饰手法,但之所以区别其他陶瓷器,关键在于作品釉面色彩的丰富和斑斓。它们的表面呈现出绿、黄、褐、赭、红、蓝、白等多种彩色,这分别靠的是釉中的铁、铜、锰、钴等金属元素。器物表面有釉彩淋漓酣畅的独特效果,这是因为釉中富含的铅,铅不仅增加了釉面的光亮程度,还降低了釉料的熔融温度,令呈色的金属元素浸润流动。此外,为了强调色彩的繁富,若干高贵的三彩还会描金。
其次是称谓。三彩的名称是晚近的发明,在二十世纪的早期,陇海铁路的建设途径洛阳,挖土兴工之中,发现了不少唐墓,墓中的彩釉陶器纷纷出土,于是,才有了唐三彩的称呼。人们总说,因为在器物的表面,绿色、黄色、褐色出现最多,所以称为“三彩”。不过,三彩上常见的还有赭色、白色以及红色、蓝色等等。考虑到颜色不仅三种,如果将三彩的“三”理解为比较多,才更加妥帖。明清瓷器里,还有当年称为“五彩”的品种,其彩绘的用色也远远不止五种。汉语里,不少数词也可用于虚指,不能太较真。
最后是用途。按照器物的样貌,唐三彩可以分成雕塑和器具两大类。雕塑有俑、马、骆驼、狮、狗、牛、鸭、镇墓兽以及屋舍、车辆、钱柜等等,器具有瓶、壶、罐、炉、樽、碗、盘、杯、盂、盒以及枕、灯、烛台等等。如此分类自有目的,是为了回避关于器物用途的争执。对于雕塑的一类,专家没有异议,都认为只用于殉葬,属于旧称的“明器”或者“冥器”。器具的一类,专家说法却有不同,一些人主张仍然是明器,还有人相信少数器皿也可以日用,比如一些内外施釉的碗盘。无论哪种意见,说三彩主要用来殉葬,显然没有问题。专家的判断有考古学的理据,因为唐三彩绝少发现在生活遗址,基本出土在窑址和墓葬。窑址是其来处,墓葬是其去处。对用途的解说应当具有现实的意义,即当年的功能也该是对今日用途的提示。很多家庭乐意陈设仿唐的三彩马、骆驼之类,尽管它们釉彩很鲜亮、形神很生动,很有装饰性,可是如果不想把自家的客厅、书房、卧室装点成墓室模样,最好还是把它们请出去。
虽然在中国东西南北的许多省区,都有唐三彩出土,不过,精彩的作品只发现于西安、洛阳一带的大墓。在两京的大墓里,三彩数量多,制作也考究,还常见各类大型的俑、马、骆驼等等。在其他地区,仅仅扬州及其附近三彩出土稍多,但质量明显逊色,并且大型器物发现极少。两京大墓中的发现同其他地区及一般墓葬所得差异甚大,这应表明它们是不同窑场的产品。
烧造唐三彩的地点已经发现了几处,比如河南郑州的巩义窑、陕西铜川的黄堡窑、河北内丘的邢窑。尽管前两处的生产规模颇大,制作水平较高,但精彩程度仍与两京大墓所见无法比肩。
今日的西安和洛阳是当年的都城,附近分布着帝陵,还有许多大型墓葬,大墓的主人都是达官显贵。他们生前的宅邸大,死后的阴宅也大,他们生前服用豪奢,死后陪葬品则既多又精。依照唐代制度,达官显贵的丧葬往往由朝廷给付明器,明器的数量和尺寸都有明确的规定。将作监是当年掌管宫廷和中央政府建筑的官署,甄官署归隶将作监,它的一个重要职司是为达官显贵的阴宅制作陶质、木质的明器,唐代两京一带大墓中的三彩应当就是它的产品。有专家分析过两京唐三彩在胎色、釉彩、装饰、器形等方面的种种差异,指出它们应各有产地。再考虑到大型陶器易于破损,不宜长途运输,这个推测就更显合理。因此,在长安和洛阳,应当都曾有归隶唐将作监甄官署的三彩窑场。
二十世纪末,收藏家在唐长安城醴泉坊旧地发现了上百块陶器、三彩残片和窑具,其陶器多为素烧后淘汰丢弃的三彩胎。陶器和三彩片大体可分为俑、马、生肖、器皿等,窑具有支烧架、陶范等。发现者有道理地判断,这里应为长安城内的三彩作坊。根据刊布的形象资料,其俑马类与西安一带大墓里的出土物形象接近,它恐怕就是甄官署造作三彩的作坊。
唐三彩是在前代釉陶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西安一带的三彩始于高宗朝,到玄宗开元时(712-741),臻于极盛,而后,迅速衰败。洛阳与其附近的情形与西安相似而不同。在武则天时期达到高潮,一直繁荣到玄宗开元年间,以后便悄然退出随葬品的行列。两京三彩艺术高峰的到来有先后之异,其间当有政治中心变迁的背景。武则天时代,统治中心在洛阳,玄宗时代,又重归长安。而这也是精美的三彩为官府制品的佐证。
唐人奢靡,厚葬因之煽惑成风。开元时,曾为百官的丧葬明器定过制度,在数量上,三品以上,九十件,五品以上,六十件,九品以上,四十件;在高度上,四神、俑、骆驼、马不得高过一尺,音声仪仗,不过七寸。但是,考古资料表明,钦定的制度却一再被违反,无论明器的数量,还是高度。不过,玄宗的另一道敕旨似乎很有效力。开元年号的最后一年(二十九年,741),他禁約厚葬,传令天下,缩小墓地面积,降低坟茔高度,削减明器数目,还令明器“皆以素瓦为之”。古代,陶瓷器也称“瓦器”,这里的“素瓦”显然指无釉的陶器。果然,玄宗的这道敕旨颁布以后。在两京大墓里,无釉的陶器多了起来,三彩却骤然衰落。至于外地,似乎执行帝王的意旨并不严格,如扬州一带,到中晚唐,三彩容器仍在流行。
唐三彩在两京的骤然衰落说明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工艺美术现象的盛衰往往有非艺术的缘由。这样,一些认为可以从造型、装饰的变迁讨论其发生、发展,以建设更纯粹的艺术史的主张就太过幼稚了。而统治集团的意志则常常是工艺美术现象产生的重要根源,一部中国工艺美术史,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
汉代的四神非常著名,它们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象征着春秋夏冬四个季节,代表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唐代丧葬明器之中,也有四神,它们却是当圹、当野、祖明、地轴。当圹、当野做威猛的武士状(图1),即今日所称的“镇墓俑”,或“天王俑”“武士俑”。祖明、地轴头生长角,做狰狞的兽形,习称“镇墓兽”。在盛唐三彩中,四神为数甚多,并且,往往高大异常,时时逾越三尺。墓中放置四神,意在避邪去祟。
三彩之中,俑、马、骆驼特别引人注目。俑的品类极其繁多,按身份,有文臣、武士、仆从、奴婢、商贾,按动态,可立(图2)、可坐、可骑、可射、可牵马、可引驼、可奏乐、可歌舞,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盛唐社会的风情画,对狩猎、宴乐、出行、仪仗、商旅等各种场景都有精到的表现,对服饰、化妆也有翔实的描摹。人物的面庞通常不施釉,而多在陶塑的基础上,施加彩绘以表现五官。人物分男女老少,身份有高下中西,他们或恭谨,或矜持,或天真,或端庄,或专注,或闲适,或狞厉,或儒雅,或精壮,或丰腴,无不形神生动,栩栩如生,是唐代,乃至古代雕塑艺术的精华。形神生动主要靠造型展现,而唐三彩的造型主要依赖陶范,仅以刻划手法修饰细部。
在丝绸之路上,耐饥渴、善负重的骆驼是人物、货品的主要运载者,唐三彩的流行期也正当中西交流的高峰期,所以骆驼也成了三彩工匠屡屡表现的形象。它们大抵是中亚种的双峰驼,高大雄壮,载人负物,健步前行,坚韧顽强,温驯可靠。当年繁盛的东西交流就由它们与其主人沟通串联,因而,表现骆驼,似乎既是对艰苦跋涉于漫漫丝路,出生入死的人物和动物的热烈赞美,又是对那个大开放的时代的高昂颂歌。
云麾将军鲜于庭诲是唐玄宗的亲信,他亡故于开元十一年(723),葬在长安。他墓里的三彩极其精美,其中的骆驼载乐俑(图3)尤其著名。无论釉彩、造型,还是表现的场景,都可视做唐三彩代表。骆驼双峰,立于长方形的陶板上,曲颈昂首,高近两尺,雄硕健壮,背负平台,台铺花毯。毯上所坐四名乐人,两胡两汉,他们或弹拨,或吹奏,或拍击。仅存的乐器是传自波斯的四弦曲颈琵琶,它由前方的一胡人左手托抱,胡人右手如握,应原持拨板,琵琶横抱与今日的竖抱不同,拨弹的方式也与今日的搊弹有异。四乐人中间,立一胡人,右臂屈举向前,左臂后抻,手藏袖中,情态似歌若舞,极其生动。尽管人物众多,场景复杂,但配置紧凑合宜,结构比例准确,表情动态传神,不仅是卓越的雕塑,还是当时中西文化大交流盛况的实证。
马可以代步,能够负重,饲养费用高昂,家有骏马又成了身份地位的标志。因此,唐人爱马,诗文画塑都喜以马为题材,一再表达着对马的礼赞,甚至,初唐名臣李勣嘱托后事,明器也只盼望有“马五六匹”。两京三彩之中,马的数量很多,它们形态各异,或俯首静立,或引颈嘶鸣,或举足待发,或安步徐行,或奋力奔驰。但其形体大多头俊颈粗,腿长身健,精壮高大,骨肉停匀,一望即知,是来自西方的良种马。有的还鬃剪三花,鞍饰华丽,显然是精心饲养的官马(图4)。三彩马常常披戴齐全,马具的形式往往类同西域,就连马鬃剪三花的样式,也能在五世纪前后的萨珊银盘上见到,那是国王骑跨的御马。
三彩器具不仅注重釉彩的绚丽,还强调装饰的华美。雕塑性的三彩以造型为中心,运用模印、刻划、堆贴、绘画等等手法,只是从属,为的是更完美、更真实地表现形象。而对于器具,各种装饰手法要与釉彩、造型融为一体,共同传达作品的美,它们几乎是不可或缺的,反复变换着形式,出现在大多数器物上。如双龙柄瓶(图5),釉分黄、绿、褐三色,斑驳淋漓,造型上部挺拔,下部饱满,相反相成,极有气势,腹部堆贴出三组彩色的宝相团花,柄捏塑成饮水的龙形,它们为雄武的器物增添了华丽,带来了意趣。三立环足盘(图6)造型规矩,装饰的作用便愈形突出,盘內以蜡防的方法做出赭地白点,其上再刻出宝相花和朵朵云纹,刻纹内填以彩釉,犹如锦上添花,富丽之极。在唐三彩中,灯虽为数不多,而洛阳出土的一盏颀长挺拔,造型周正规矩,装饰丰富绚丽,不必加油点燃,已经光彩四射。
作为盛唐乃至艺术的代表,造型较规矩的三彩堪为器物浑厚饱满的典范。如屡见不鲜的罐,大弧度的造型轮廓线令器物极有气势,洗则浅腹大口,雄武有力。还有许多容器的造型似乎在尽可能地曲折其势,以期获得更多的空间变化,如花式口的盒、樽、杯、壶,六叶形大盘。有些干脆就是雕塑与容器的巧妙结合,凤首扁壶为数甚多,它们还只是局部地吸收了动物的形状,而更多的器形全然取自某种动物或其局部,如各式鸟兽形的角杯、鸭杯、双鱼壶。河南新安出土的鸳鸯形盂(图7),造型一如鸳鸯,釉呈白、黄、绿、褐四色,把一只羽毛美丽,形体丰满,性情柔顺,寓意美好的雌性水禽表现得惟妙惟肖,盂口开在背上,令体积最大的身躯中空,完满地解决了容量的问题,既能欣赏,又便实用。
唐三彩繁盛的时代胡风弥漫天下,作为那个时代的产物,它们与西方文明联系甚多,这尤其体现在造型上,如洋马、中亚种的双峰驼、胡人俑,很多容器也显露着同西域艺术的亲缘,如胡瓶、双耳扁壶、把杯、角杯、六叶形盘、立环形等高足盘,甚至还有胡人形樽。因此,在唐代的陶瓷艺术里,三彩不仅是最华丽的一种,也是文化内涵最丰富的一种。
作为一个优秀的陶器品种,唐三彩赢得了世界性的广泛声誉,发现它们的考古报道来自亚洲和非洲的许多国家。它们的大得青睐自然不仅体现于销售海外,还反映在对当地陶器的影响,如果说波斯三彩、埃及三彩与唐三彩之间还有交流,那么,渤海三彩、新罗三彩、奈良三彩就一定是受了唐三彩的泽被。在中国,后世还有辽三彩、宋三彩,它们对唐三彩的继承更是不言自明。唐三彩在中国陶瓷史上的地位,又表现在造型的丰富上。以前,中国陶瓷容器的造型总是略显单调、呆板,到了唐,情况则大大改观,于此,唐代陶瓷中,造型最多变化的三彩必定发挥了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