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文宗,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江苏江阴。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多篇作品在《广西文学》《飞天》《散文》《雨花》《山花》《阳光》等刊物发表,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江阴市作协理事。
他静静地端坐在那里,看着眼前那方在清水漆下呈现着浅白干净的木材本色的棋盘,初始的紧张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进场已经有差不多两泡茶的工夫了,眼看着比赛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但对面的位置还空着。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对手长啥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因为他的这次对局,并不在省少班选拔赛的正赛范围内,只不过是马老师荐才心切,硬是找到负责选拔赛的专业棋手方六段,说明情况,并将几张他的对局谱给对方过了目。方六段觉得这孩子的棋有点意思,所以特意附加了这场对局。
因为是临时安排的对局,所以事先根本无法确定谁会是他的对手。
直到工作人员将对局牌放到棋盘旁,他才知道——对局牌上写着“刘峻洋VS谢赫”。刘峻洋是他的名字。
谢赫。这个名字对他来讲也不陌生,差不多在两年前,他曾和这个谢赫交过手,那次他执黑,下至中盘,因为漏算一个变化,以致棋形被对手切断,经过一番艰苦的挣扎,最后还是黑棋崩溃,当时的盘面有些惨不忍睹。那是他下棋以来和同龄人交手遭遇的最大败绩。那天近乎屈辱的经历,以及父亲当时失望的眼神,就像录像一样在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不断在他眼前回放。那局棋和谢赫这个名字,也从此像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这次来之前,马老师曾给过他几本内部棋刊,上面有今年本省青少赛的棋谱和棋手资料,介绍的都是比赛中拔尖的角色,其中就有谢赫的。通过资料,他知道了谢赫的一些情况:大他一岁,去年在省青少年圍棋赛中拿过少年组第一名,曾师从省棋界高手刘六段,现在是省某乙级俱乐部定向委培的签约棋手。高级班学员,业余五段。
也就是说,谢赫的棋力还稍在马老师之上。
虽说这两年自己在进步,可对手也没闲着,今天的对局绝对是一场艰苦的较量,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强硬的对手。虽然马老师一再说,进了赛场不要背包袱,我们学习第一,胜负是次要的,但他知道,这次对局对他是否能进省少班是至关重要的,因此他必须全力以赴。
谢赫是在对局开始前五分钟落座的。很显然,谢赫也认出了他,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
坐定开局。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当他按规矩抓出一把棋子准备猜先的时候,谢赫突然说,不用猜,授二子。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让二子,这就意味着这不是一局平等的对局。让子棋,说白了就是上手和下手下的辅导棋。怎么会这样?这对毫无心理准备的他来说,显然难以接受。同时,脑子里又出现了上次和谢赫对局的情形来。
他涨红了脸,迟迟不往棋盘上摆棋。这时裁判过来,问了情况,说方老师安排的是授二子。怎么,你不知道?他摇了摇头,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想下一盘平等的对局。
裁判略带诧异地看了看他,沉默片刻,然后掏出手机和场外联系。完后说,方老师答应了,就让先吧,黑棋贴一子。每人限时一个小时。限时用完之后,每分钟下一手,超时判负。
这个可以接受,虽说是让先,但基本已算平等对局。他缓缓提起黑子,在右下的星位落下。谁知几乎没等他摁计时钟,谢赫的白子啪地一声就下在棋盘正中的天元了。
围棋中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说法,就是说开局阶段,角上的价值最大,边上次之。谢赫的这种下法,无疑是对让先的不满,他觉得对手不肯接受授二子是对他明显的挑战,所以第一手下天元,明着告诉对方,看,我就是让你一手!
刘峻洋看出了对手的轻慢,当下毫不犹豫就在左上星位落子,形成“对角星”,这样的开局,基本就摆出了战斗的架势,他用同样的方式告诉对手,我对自己的战斗力很自信,不怕和你缠斗。
布局还没完全结束,谢赫的白棋就开始进攻左上黑角。黑棋也不客气,上面压住白棋,很快双方就展开了白刃战。
当接过第一张从对局室传出的棋谱,方六段微眯着眼静静看了一会,猛地拍了下桌子说,这个刘峻洋算路很细,这盘棋肯定有看头,快,到讲解室大棋盘上去摆棋,正好给学员上堂实战课。听说要摆棋,同一室的老师都有些诧异,两个小孩的棋能上大棋盘?当下被勾起好奇心,于是也就跟着去了。不一会,讲解室里就坐满了人。
两个少年不拘常规的开局,互不相让的战斗,引得大家咦呀一片。很多人私下里都在问,这个刘峻洋是哪里的?没听说过嘛!嘿,这棋下得够硬啊!
和众人的惊奇相比,坐在棋盘旁的谢赫倒是吸了口凉气。俗话说,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从开始的布局到角上的攻防,三四十手棋下来,他已经掂出了对手的分量:这已经不是两年前的他了,大局观好,棋路的计算很精细。虽然白子入侵黑角费了些手脚也算达到了目的,但黑棋两边棋形都展开了,从局势上来说,他没占到什么便宜。这时,他感到脸上微微发热,不由偷偷看了下对方:和两年前相比,对手除了人高了一些,变化不大,不过脸上却比以前多了一份同龄人少有的沉静。
一开始,方老师找他让和长水县来的一个叫刘峻洋的下一盘授二子对局,他还挺不解,要知道,在省少班,除了他们高级班的几个,一般的学员都很少能和他授二子对局的。那个小县城来的,他有那么强吗?
看见刘峻洋,认出对手曾是自己手下败将后,他更是觉得这授二子是老师高估了对方。然而想不到一交手,刘峻洋的棋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假如谢赫知道对手真实实力的话,第一手是断然不敢如此轻佻的。第一次交手的大胜误导了他,让他低估了刘峻洋的实力。
虽说刘峻洋比他小两岁,但棋龄不比他短多少,五岁开始学棋,毛算也有近七年棋龄了。
说起刘峻洋学围棋,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
刘峻洋的父亲爱下围棋,而且棋艺不错,在县城里也称得上高手了。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每次有父亲邀棋友在家里手谈时,他都坐在一边看。有一次,父亲和一位棋友杀得正欢,棋友突然接到领导的电话,说让去一趟,结果那盘棋没能下完。过了大约一个星期,父亲和那位棋友又聚在一起,说起那盘未下完的棋,两个人争论起来,都说那盘棋自己盘面占优。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一旁的刘峻洋不声不响把那天的棋局一一摆了出来。父亲和棋友看着他都感到很惊讶,时隔一星期,一般人即便复盘都不一定把所有顺序都摆对,没想到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把一百多手棋丝毫不差地摆了出来,最后还说,下面轮到黑子下。那位棋友当即惊叹道,了不得,这孩子记忆力这么好,是块学棋的好料子啊!
这件事让父亲看到了儿子在这方面的潜质,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始教他下棋。也许是小峻洋棋看了不少,已多少懂了一点门道,因此没用多久就掌握了围棋的初级知识。父亲很是高兴,接着开始教他简单的布局原理和常见的攻防手段——布局讲究的是大局观,攻防则是考验判断力和计算力。这是下围棋最基本也是最深奥的两大要素,也最能看出一个棋手的水平及其本身的资质和潜力。俗话说,兵无常法,棋无常形。很多情况下,对于棋的理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很难手把手教的,关键还是看棋手自身的领悟力——作为一个痴迷于围棋的业余高手,刘峻洋的父亲自然很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棋枰之间能走到哪一个层次。
刘峻洋没有让父亲失望,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已能在授六子的情况下和父亲互有输赢。那时母亲对他学下棋是很高兴的,一来现在很多孩子都在上艺校挖潜质,儿子学下棋开发智力当然是好事,而且老师是现成的,不需要投资。再则,因为要和儿子下辅导棋,父亲出门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随着棋力的不断进步,小峻洋慢慢成为了父亲新的对手。到他九岁那年,他已经能和父亲平手对局了。
他棋艺上的进步不仅让父亲惊喜不已,也让父亲产生了进一步培养他的想法。
但是这个想法却遭到了母亲的反对,她对着父亲说,我当初同意他学棋只不过是为开发他的智力,如果说一门心思就搞这个,那影响了他的学习怎么办?下棋能当饭吃啊?父亲说,我看儿子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能埋没了他。再说下棋怎么就不能当饭吃?假如儿子成了专业棋手,还怕将来没饭吃?母亲嘁地一笑说,专业棋手,说得容易!你倒说说,我们县里那围棋培训班,开了多少年了,出了几个专业棋手?还有你,下了十几年的围棋,又下出了多少柴米油盐来?本来你玩玩我不说你倒罢了,你还要把儿子搭进去,你想耽误他一辈子啊?父亲说,沒见你这样不开眼的,你这样才耽误孩子呢!一个据理力争,一个寸步不让,父母第一次为了刘峻洋的前途问题产生了严重的争执。
刘峻洋第一次看到父母为了他而争吵,心里充满了惊惧和无措。虽然他在棋盘上善于计算擅长腾挪,但对于生活中的棋,他还无法看透。当然,他更不知道,后来父母会因为这围棋而离婚。
那场争执发生半年以后,父亲的单位倒了。由于父亲之前一直做的是物流调度,这是一个在单位里不错在外面却很难找工作的岗位,所以父亲回来后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没了工作的父亲,一张脸就像被吸干了水分的树叶,成天皱巴巴的。那天,他看父亲心情不好,就想陪他下棋散散心。可是才刚下到一半,母亲回来了。看见他们正在下棋,气就不打一处来:嗬,还有工夫下棋啊?我早就说过,会下棋有什么用,棋给你饭吃啊?父亲心情本就不好,听了这话,当下嗖地站起来,扔下棋就甩手出门去了。父亲这一去,直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摸出三张百元钞扔给母亲。母亲问,哪里来的?父亲脸上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指指脑袋。母亲愣了下,终于想起什么来,惊讶地问,你去赌棋了?父亲不冷不热回了句,你以为我愿意啊?母亲说,你就作吧,有你输的时候!父亲鼻子哼了哼,赌牌倒怕别人偷牌出老千,这赌棋靠的可是真水平,谁还能偷棋啊?母亲说,你这是不走正道,出了事可别赖我!父亲说,我这是证明给你看,棋里一样有柴米油盐!然后再没多话,自顾洗洗睡了。
这次赌棋仿佛让没有收入的父亲在溺水中找到了一根可以借力的树枝,他后来没事就去那家棋牌室看棋赌棋。
终于出事了。
那家棋牌室因被人举报里面有赌博,几家派出所展开联合行动,先派便衣控制棋牌室前后出口,然后就像合麻雀一样把里面所有的人都合在了网里。本来举报的只是隔壁赌牌的那一伙,谁知连带着把这边赌棋的也一并牵进去了。所幸父亲参与的赌棋金额不大,而且也无前科,所以教育一番,叫母亲来交了1000元就放人了。
发生这样的事,无疑让母亲对围棋变得深恶痛绝。回到家,她就把棋盘劈了,然后把两个围棋罐扔进了垃圾桶,接着把父亲多年来收藏的那些棋谱棋书统统扒拉出来要撕了扔掉,结果遭到了父亲的阻止。母亲铁青着脸说,怎么?下棋都下到派出所了,还不死心,还要下么?父亲痛苦地说,都是我的错,不是棋的错。我可以不下,但这些棋谱给我留下。母亲说,既然不下棋,留这棋谱何用?撕了它们也就彻底断了你的念想。说着手下毫不留情。然而,就在母亲抓起一本线装棋谱时,父亲叫声不要,上去就想从母亲手里抢过来。母亲不让,两厢扯夺中,只听嗤啦一声,书的下半部被扯破了。父亲大急,扬起手冲母亲就是一大耳光。啪地一声,两人顿时都像石化般呆住了。母亲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她含着泪对父亲说,刘子峰,你居然动手了,为了棋你竟然可以打我,说明我在你心里还不如这棋!既然这样,我们离婚吧!
躲在一边的刘峻洋,在整个过程中,心里一直充满了紧张和害怕。特别当父亲扇母亲耳光时,他只感到心一抽,然后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一样,有一种绝望的窒息。此时,听到母亲说要离婚,他立马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哭着说,妈妈,我答应你再也不下棋了,你不要和爸爸离婚!然后又回头对父亲说,爸爸,答应妈吧,我们不下棋了,不要让妈妈离开!父亲看了看他,良久无语。
母亲终于走了。他陪父亲默默地对着满地狼藉站了好久好久。月亮升起来了,清浅的月光照着一屋的凌乱和空旷……
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和母亲争抢的那本棋谱,是《当湖十局》,乃清乾隆年间国手范西屏和施襄夏的对局谱,围棋中的经典棋谱,上世纪30年代出版。说起这本棋谱,还记载着父亲的一段过去。之后,父亲告诉他,这本棋谱是他初中的一位老师送给他的。由于祖父去世得早,祖母脾性又软,所以父亲年少时很是淘气,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时常有人上门告状,但祖母根本管不了他。后来,是这位老师看他人聪明而且本性不坏,便教他下围棋。是棋改变了他,让他从此像换了个人,变得安静下来。如今,那位恩师已经作古,这本棋谱也就成了父亲的至宝。不仅仅因为棋谱本身版本较早,现在很难觅到,更是因为它承载着父亲对昔日恩师一份沉沉的思念……
黑棋通过和白棋在左上角的交换形成的外势,终于在随后的对弈中渐渐发挥了作用。眼看黑棋在上方渐渐成空(kònɡ)——围棋就是在棋盘上围空占地的游戏——白棋再一次侵入破空。方六段在看到这手打入时,微微摇了摇头,他在大棋盘上指点着讲解说,这手棋时机早了点,右边的白棋还未稳固,如此孤军深入,恐有被黑棋借力的担忧,不如浅侵试探黑棋应手,再作打算。如果黑棋棋力相当的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对白棋进行攻击,白棋在黑棋腹中做活的机会不是很大,只有外逃,黑棋当然要借这机会追击,由于策应的白子不多,所以后面的处理将会很辛苦,右边这块白棋欠手棋,将成为负担。当然,这一手看着有些过分的棋,反过来也可看作在考验黑棋,你是采取保守的下法在低位围空,还是从高位以合围的姿态发起进攻,在进攻中谋利,这不仅需要计算力,还要有全局的视野。采取保守下法,不用说正中白棋意,如果进攻,万一被白棋轻松出逃,黑棋目数也肯定不够,因此这一处的攻防战将决定整局棋的走向。
就在方六段和其他几位老师在讲解室里对黑白双方后面的应手进行揣摩分析的时候,刘峻洋对着棋盘也陷入了思考。
他也看出这手棋有点过分,对于过分的意图自然要还以颜色,但这显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所以在没有计算精确的情况下不能轻举妄动。他盯着棋盘,仿佛入定一般,整个人双手撑着膝盖一动不动。表面上,他神色如常风平浪静,但脑子里是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他一连算了十来种下法,但效果都不大令人满意。这时他想起以前和马老师在打那些专业高段棋手的棋谱时,常见那些高手对于入侵的棋子不马上发动攻势,而是在外围先找两个先手佯攻别处的敌子,以增强己势,对入侵敌子形成更大的合围效果后才开始进攻。于是他对左边的白子连续两手进行试探性侵消,白棋如果反弹,黑棋趁势往中央退,收紧入侵白子的退路。如白不应,黑棋就化虚为实跳入白阵,将其一分为二,白棋麻烦。
当然,他这两手棋的用意,谢赫不会看不出,虽说黑势增强以后,会给自己处理那颗孤子带来不小的难度,但是自己退接,将虚空变成实空,从局部上讲并不吃亏,甚至还小有便宜,更何况,他对自己的计算力还是挺自负的,他也算过,认为那打入的白子逃出来应该还是没问题的,所以就稳妥地应了两手。
方六段对此的评价是,黑棋将白空压实,略亏。但这是进攻的势态和步调,这里的亏损将在对白棋的攻击中弥补。黑棋的总体思路是正确的,当然,关键还是要看黑棋后面如何进攻。
黑棋终于开始对入侵的白子作出了反击。白子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也瞅着黑子的薄弱处和断点,进行借位腾挪。这期间双方都拿出了所有手段,就像擒拿格斗一样,招招瞄着对方的关节。白棋一边和黑棋缠斗一边找机会往外冲,黑棋借着机会向外延伸,趁势压缩右边白阵的发展空间,寻找机会侵入白棋阵地。
这时白棋也感到了右边阵地在黑棋接近后已显薄弱,但脱离主战场凭空花一手棋去补,心里显然不乐意,因此他也开始长考,想借黑棋的弱点,在先手的情况下整理好棋形后,再去右边补上一手。
算了好久,他终于找到一条弃子争先的险径,如果黑棋上当,他就可以以舍弃二子的代价争到先手补棋。他暗暗一笑,抛出了诱饵。这手棋很阴,它瞄着黑棋一处断点,如果黑棋不应,就跨断黑棋。当然这也有一定风险,因为这里黑棋也可做成劫争(围棋术语,指出现双方都可互吃单子的情况下,如黑先吃白,白必须在其它地方逼黑应一手——此谓劫材——方可再回吃黑子。白再找劫材,如此相互循环,直到一方找不到相应的劫材为止)分割白棋。不过一旦形成劫争,黑棋的负担要比白棋重。
刘峻洋指夹黑棋,迟迟不落子,十多分钟后,才小心翼翼地在白棋外逃的出口处并了一手。白棋有些意外,仔细看了看,见这手棋还不足以对自己的出逃造成威胁,便毫不犹豫挥手跨断黑棋。当棋谱传到讲解室时,很多学员都呀了一声,都说黑棋这是缓手,给白棋机会了。方六段没做声,他盯着那手黑棋看了约莫半支烟的工夫,说,大家仔细算算应该能算出来,白棋这一手跨断其实是个劫争,不过这个劫争黑重。
话说间,棋谱传来,黑白棋已经互断形成劫争。
现在考你们的机会来了,如果你们执黑,你们会从哪里找劫材?方六段看着下面的学员问道。
母亲的离开,使刘峻洋真切感受到了棋和现实的差距。以前他一直以为下棋原本是件快乐的事,可是没想到竟成了父母分离的根源。看着在棋盘上思维敏捷、妙手连连的父亲,在生活中为寻找工作而屡屡碰壁,他第一次对下棋感到了迷茫,这棋学了有什么用?
也许母亲的离开对父亲也是不小的打击,所以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父子俩就像生活在默片里一样,连对话都很少。仿佛动静稍大,就会碰触到这个家所面临的现实的疼痛。这期间,父子倆没下过一盘棋。
家里的气氛真正从清冷中缓过来,是一个多月以后。父亲以前考过驾照,在老同事的帮助下,他和另一个人在出租公司赁了辆小车,开起了出租车。尽管这活挺累,整日或整夜在外转悠,但毕竟能支撑起两个人的生活了。
母亲曾经找过刘峻洋,想让他和自己生活,但他觉得父亲更需要自己。
生活稳定后,父子俩重又开始摸起了棋子。
父亲对于培养他下棋的想法一直没有放弃,总想着给他找个老师正规地对他进行教授培训。有一次,父亲在带他去文化馆观摩地区业余围棋巡回赛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一个信息,说邻市刘六段从省棋院退下来后开了个围棋道场,专收在围棋方面有潜力的孩子,为省棋院物色好苗子。
父亲知道,刘六段是专业棋手,早些年可是省内棋坛上的风云人物,要不是后来因身体不好转向行政,说不定如今就是国手级的人物。如果刘峻洋能投到他门下,前途不说无量,至少也是充满希望的。因此刚到暑假,父亲就专程陪他到邻市拜谒刘六段。
刘六段的围棋道场在离市中心不远的文化一条街上,紧邻沁春园,环境幽雅,闹中取静,交通又方便。道场外面是仿明清装饰,刚进门,就见门侧挂着一幅《借宿听棋图》。这幅图取材于唐代第一国手王积薪的典故:天宝十五年,因安禄山造反,王积薪随朝廷避祸四川。途中某晚,借一老妪屋檐下歇脚,夜闻屋内老妪和媳妇躺在床上下盲棋。棋路算计之精深,令其大为惊叹。次日天明,即叩门请教。老妪摆开棋盘,将昨日之棋一一摆上,媳妇一旁讲解。王积薪大开眼界,觉得十分奇妙,回去后再仔细研究,大受教益,后来创造了一子解双征的精妙着法。里面壁上,依次还挂有《仲甫饶先图》和《幼龄三胜图》等。前者讲的是北宋国手刘仲甫在进京考棋待诏时,路过钱塘,想测试自己棋力,挂起“奉饶天下先”的幌子战遍钱塘无敌手的故事。后者讲的是无锡国手过百龄,11岁时在京师连着三盘战胜京师第一高手林符卿而名震弈林的故事。这些故事刘峻洋都已烂熟于心,他很羡慕那些高手在棋枰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从容和潇洒。
整个道场面积比两个教室还大些。上首设一磁性大棋盘,下面是两条长桌。桌上各自整齐地摆放着八个小棋盘。有几个和他同龄的孩子正在对弈。他想过去看看,但父亲说,等见过老师再出来看不迟。
在讲明来意后,有人将他们带到侧面一个房间里。里面一个身穿白色对襟衫的老者正在独自打谱。听说有人来学棋,放下书先朝他们打量了一下,然后问,你们是报哪种班?父亲小心地说,想报高级班。哦,那说说参加过什么等级的比赛,拿过什么名次?父亲有些赧然地说,没参加过什么比赛,就是平时在圈子里下下,棋力接近于业余初段。是么?刘六段微微一笑,说,来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棋力往高里说。父亲道,在老师面前,我们不敢瞎说,不信老师可以给下副指导棋测评一下。
刘六段没有接话,呵呵一笑,递过一张纸来道,喏,这是收费标准,你先看看。
父亲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初级班每小时80元;中级班每小时120元;高级班每小时180元;普通一对一指导,每局250元;专业高段指导,每局500元。”父亲这才知道,刚才自己的话说唐突了,要刘六段下棋是要付费的,而且价格不菲。看着这张纸,父亲一时有些心慌,他不知道这里的收费会这么贵,高级班每小时180元,如果每星期上四小时,那就是720元,一个月就是近3000元。指导棋还另算。这可不是他现在开出租能供得起的。
父亲嗫嚅地问道,刘老师,不知这收费能不能优惠点?
刘六段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耐烦,不过又怕在外人眼里失了一个棋士的儒雅,于是看着父亲,好一会才在嘴角挂出一丝笑来:优惠嘛,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父亲说,我知道,这孩子在围棋上天资不错,如果能有高手指点,将来能成气候。
刘六段摇了摇头说,在我这里学棋的天资都不错。至于他们其中谁能成气候,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敢说。这样吧,要不你带孩子先去找个年纪差不多的下一盘?
后来,那个领他们进来的人又带他们出来,找了个小棋手和他对局。那个人就是谢赫。
猜先,刘峻洋猜到黑子先行。一开始,父亲在旁边看他对局还是挺有信心的,但行至中盘,因为刘峻洋求胜心切,漏算一招,导致黑棋被断,父亲当时就紧张地站了起来,在一旁不停地抹汗。眼看着后面黑棋拼命挣扎,但终因少一气而棋形崩溃时,父亲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了。
这是一场让他们毫无准备且无法接受的惨败。他们不知道是怎样走出道场的,只觉得外面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是比室内的空调吹在身上还冷。
这场惨败,让刘峻洋第一次品尝到了围棋带给他的痛苦。那天回家后,他整个人像垮掉一般,一连发了两天烧。母亲知道后,赶来照顾他,免不了又要埋怨父亲一通。末了,母亲强行带他走了,说再这样呆下去,好好一个孩子就要毁了。
父亲没有阻拦,因为此刻他的心里也充满着疑惑和反思——难道自己当初引领孩子走的这条路是错的?正如那天刘六段在对局后对他说的,孩子都是自家的好,所以很多家长一看自己孩子喜欢下棋,稍赢了几盘就觉得孩子有这方面的天赋,其实,这都是错觉。
他很后悔自己带着孩子去拜什么师——那天刘六段还说,让孩子报中级,如果想让孩子进步快的话,只要你愿意支付对局费,我们可以相对多安排一些指导对局。从刘六段的话联想到那张收费表,他有些气馁了。
有一个多月,刘峻洋再没摸过棋,整个人变得沉默无语,而且时常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母亲怕他出问题,想带他去看医生,但他不肯。母亲没法,心疼之余只能把父亲数落了一次又一次。
这个情况一直到遇到了马老师,他才恢复过来。他和马老师的相识,也是缘起一次偶然。
那天,刘峻洋闲着没事,就想出来溜溜。母亲见他愿意出门,很是高兴,这么长时间,她真怕把孩子闷坏了。
刘峻洋出得门来,不知不觉就朝城中公园走来。公园西北角的雪浪湖畔,有一座听荷轩。本来这是座私家花园,据说当初那人建此轩,就只为欣赏雨中荷花的娇美清润之态,然后焚香挑弦,配以雨打荷叶的自然伴奏,在这喧嚣红尘里觅得片刻宁静雅趣。后来改建成公园后,听荷轩也改名品逸轩,成了棋室,只消花几元钱租来棋具,再付些茶水费,就可以消磨半天。自从学了围棋之后,父亲就经常带他来这里看棋或交流。
进了公园,见一写有“天江市青少年围棋赛”的标示牌,根据上面标注的赛址,就在品逸轩。下意识地走到品逸轩,他突然站住了。想起一月前的那场惨败,他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那些黑白棋子了。但是,隐约从里面传出来的啪啪的落子声,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硬生生将他的脚步拽了过去。
由于是业余性质的比赛,所以并没有像专业比赛那样禁止外人入内。里面只是用警示绳象征性地拦了一下,示意围观者不得越线进入赛区。站在线旁,近处的对局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天恰是五天赛事的最后一天,由于采取的是循环赛制,所以到最后一天大家都在拼,特别是那些积分相近的人,都希望自己在最后关头能拿下更多的积分。
刘峻洋沿着线走了一圈,终于在五号桌旁停了下来。盘面上黑白两条大龙互相纠缠,他默算了一下,白棋应该气长一些。然而,不知是因为白棋没算透还是对黑攻击的信心不足,结果手软了一下,只截下黑一半子,另一半先手逃出。黑得先手,即点白角,最后白角被掏,输了。结束复盘时,他在一旁连呼可惜,说,黑棋立下时,白棋应该跟着跳下利用弃子隔断黑龙与边上黑阵的联络,对杀黑棋大龙不活。那黑棋棋手不服气,说你来摆摆看?就在这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一个40多岁的男子轻轻拍了下他的脑袋说,过去,把棋摆出来!于是他就钻过警戒绳,过去把他计算的棋路一一摆了出来。黑棋棋手虽然更换了好几个变化,但最后不得不红着脸承认对杀黑棋气短。白棋棋手悔声连连,不断责怪自己竟没看出还有这个手段。
那中年男子赞了声好,然后问他学了几年棋?他说四年。又问他为什么不报名参加市里的比赛?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低下头不吭声了。正巧这时有人过来把那男子叫到一边说事。他冲旁边的两个小棋手吐了下舌头就溜了出来。
没想到开学不久,那个人在父亲的陪同下居然找到学校里来了。这个人就是马老师。馬老师是业余围棋高手,新调任到长水县。就是在他的争取下,长水县第一次承办了上级天江市的“青少年业余围棋赛”。
那天他和人谈完事回来不见了刘峻洋,一时有些遗憾。好在里面的工作人员认识他和他父亲,于是马老师先是找到他父亲,然后由父亲陪着去学校找到了他。之前马老师已经从父亲那里了解了他的情况,当听说他在刘六段的道场里落败的事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们这样的事我听到也不是一次了,他们不应该这样的。于是告诉父亲,那天在道场和刘峻洋对局的那个叫谢赫的,据他所知是刘六段最得意的四个弟子之一。刘六段之所以让道场里实力顶尖的棋手来对局,其实就是让你觉得孩子的棋力不行,不得不退到中级班学棋。如果你做家长的心切,想要短期内看到效果,他就会安排专人对局辅导。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收费都不低,但是,这些对局费却又不是全给辅导老师的,他从中要分去一部分,等下过一定局次的辅导棋后,再安排同样是中级的棋手跟你孩子对局。这样你孩子的对局成绩肯定好啊!他把钱赚了,在你眼里效果也出来了,那你还不往高级的里面报啊?围棋中有下“诱子”一说,没想到他们把这“诱子”功夫用到这上面来了!唉,围棋本是一种高雅的竞技项目,被他们弄得变了味。如果有孩子和家长因为这放弃了进一步学棋的念头,那岂不是扼杀了围棋苗子?真是罪过啊!
马老师还告诉父亲,上次那个和刘峻洋摆棋的黑棋棋手在这次比赛中得了第三名。说从那天摆的那个局部看,你孩子的棋力应该在他之上,如果参加比赛的话,保守估计前三名应该是没问题的。
为了完全了解刘峻洋的棋力,马老师还在星期天特意约他去下了一盘。虽然是授四子,但他觉得小小年纪下到这样已很难得,这孩子有培养前途。
马老师的鼓励让刘峻洋父子心里又燃起了信心和希望。然而,母亲那一关还是要过的。马老师为此专程登门和母亲作了一次交流。他对母亲说,我知道你反对孩子下棋是从现实角度考虑,也是为孩子好。只是我认为这孩子下棋有灵气,值得试一试。万一真被埋没了,那对孩子的一生都将是个遗憾。如果你们同意,我愿意免费辅导他。
如果说之前母亲不大相信父亲的说法,是因为她在父亲身上没看到围棋带给他出路的话,马老师公职人员的身份和专程登门的诚意,则首先就让母亲意识到培养儿子下棋还真不是他父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加上马老师入情入理的分析和爱才心切的真诚,终于打动了母亲——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耽搁自己的孩子呢?
于是,刘峻洋又回到了父亲身边。
在马老师的悉心辅导下,刘峻洋的棋进步很明显。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能和马老师让先对局了。
马老师对他父亲说,刘峻洋的棋我已经教不了了,应该上省棋院接受专业棋手的辅导。父亲问,那怎样才能进省棋院呢?听说进那里都要先从下面比赛,择优遴选后,再参加棋院的选拔赛才录用的啊!
马老师沉吟了片刻说,省里的选拔赛还有两个月就要开始了,而我们市里的比赛要两年一次。如果按正常程序走的话,还得耽搁一年。刘峻洋目前正是接受能力最强的时候,片刻不能耽误,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我想带他去找找机会。
父亲说那就试试吧。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马老师找来很多国内一流高手的对局棋谱,陪刘峻洋打谱分析。为提高他的战斗力,甚至不惜降低身份,让刘峻洋倒过来让先与他。经过一番苦心训练,刘峻洋在去省城前,基本能达到在马老师执黑先行的对局中胜率保持在六成以上了。
临去省城的那天,母亲特意过来送他。他悄悄问母亲,说自从你走了以后,家里很冷清,万一我真有机会留在省城学棋了,爸爸一个人会很孤单,你是不是能搬回来陪陪爸爸?母亲想了想说,其实马老师来和我谈过以后,我也作了反思,虽说我也是想着为你的将来打算,但是却没想过,其实每个孩子要走的路,都不该是父母事先设计好的。所以,我也很后悔。这样吧,这次去了回来,你来接我?
好啊!他开心地一把搂过母亲,在母亲脸上吻了一下。
当然,你可不能让你爸失望啊!母亲在他耳边说。
不会的!
当他放开母亲的时候,发现母亲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湿润……
刘峻洋在对方提劫后迟迟没有落子。
讲解室里好些人都在不安地猜测,这黑棋会在哪里找劫材?这毕竟关系到这盘棋的输赢了,万一白棋不理睬,直接把断点接实,这样不仅黑空被破,而且围攻白棋的黑棋马上就成被攻击的对象,黑棋无疑就呈败象。
方六段的想法卻不一样,他仔细看了下说,不知大家的目光有没有从那对杀的地方跳出来?你们看,黑棋刚才这一并,对右边白阵就产生了跳入的手段。假如黑棋现在跳入右边白阵,白必应,不应这里要出棋,白阵会被切割,切割后白棋左右难顾,必定得放弃一处,如这样转换,白亏。如果应了,这里一手棋还解决不了问题,黑棋还有手段,比如,这样、这样……方六段边说便摆棋子,这样,这里就又形成打劫,万一走成这样,那么白棋就会面临一个痛苦的选择,两个劫中选其一。如果出现这样的结果,中盘黑棋局面占优,只要后面不出现严重失误,黑棋应该说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方六段的推断是正确的。刘峻洋在落下那招看似缓手的“并”时,他已经瞄着白的右边了。当白棋跨断形成劫争时,他把刚才计算的棋路再重新琢磨了一遍。
他不想重蹈两年前的覆辙。
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毅然提起黑子——
跳!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