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鹰

彭益成

一

不晓咋的，放羊娃罗勇一瞅见圆澄澄的东西，就蓦地让他思想开足球，就搅活起他许多像足球瓣一样五颜六色的美好念想。

羊群迤逦在山峁峁上的小道上，羊们漫过，草叶上亮晶晶的露珠就四散抖动、滚落，这多像绿茵上滚跑的鲜活的足球呀，不由他狠狠踢上兩脚；就连那在羊背上驮着的红彤彤的晨阳，也像一个大足球，在羊角尖尖上跳荡，他真想跃起来用头美美顶一下。

前年，从小挡下羊的罗勇做梦都没想到，有幸去大城市天津赫赫有名的金森足球学校学习踢球，他是边远的甘肃榆中北山走出去的第一个足球少年。哦哦，那是多么自豪欢愉的日子哟！他和来自全国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心怀足球梦的尕同学一起，在绿草如茵的足球场上尽情挥洒、如饥似渴地学习足球技术，凭着刻苦顽强的学习态度和作风，他赢得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和赞誉。可是，一学期刚完，家里就传来恶讯，他父亲从工地上赶回来种地，给田里送肥，驾三马子过沟坎时不幸翻车砸伤了一条腿，为医腿，家里花尽所有积蓄，还是欠了一尻子债。为此，他爸来信说，交不起学费啦，娃你就回来吧。就是呀，别说家里出事，就是平安无事，一学期五千块钱的学费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北山农民家庭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呀！真是难忘哩，临和小同学分别时，大家抱一团哭恓惶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希望他有那么一天能够重返校园，再续梦想。可他深晓，这一走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回家后，父亲很是歉疚，母亲也极惆怅，但只能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母亲瞅见他魂不守舍、没球踢老脚痒痒的样子，连地上的草草儿都要踢上两脚，瞅个小石子儿也要踢一脚吓得鸡飞狗跳，就晚夕掌灯，用了半月时间仿着想象的足球样儿硬是为他苦心缝缀了一只圆不圆方不方的老羊皮足球，里面塞满了草和羊毛。

现在，这只怪里怪气的宝贝足球就揣在书包里，每天上山放羊时，罗勇都一定要背着它。

羊儿在悠闲地吃草，咩咩咩，羊儿在叫哩；咩咩咩，罗勇也调皮地学羊叫哩。他迫不及待地在草地上踢起羊皮球儿。踢累了，就仰躺在草地上，看看蓝天，看看白云，想象着白云和灰云是两支正在交战的球队。倏忽一翻身，他又和羊们玩起了游戏，他带着足球在羊们中间窜来绕去，盘来盘去。偶尔，也把球儿抛给一只全身半黑半白他叫小黑的小公羊的头上玩耍。久而久之，嘿，那小黑竟也学会了顶球。他把球抛过去，小黑就前腿高高跃起用额头顶回来，他又顶过去，或是一个鱼跃冲顶，扑倒在草地上。小黑却瞪着眼，茫然不知所措，惹得他开心地哈哈大笑。

今天，罗勇和羊们正玩得高兴，兀地，坎坡底下有人喊他哩。凑上一探，见是在盖坪村小学同过学同过班而且同过桌外号叫“秀才”的好朋友白小墩。他虽然胖墩墩的，可脑瓜子特灵，眼珠子一转，就能算出刁钻的弯弯绕算术题，还喜欢咬文嚼字，同学们都唤他“秀才”。

白小墩呼哧呼哧攀上来，罗勇手接着一拽，不料脚一滑，两个同学一齐仰板摔倒在草坡上，就都哈哈大笑。罗勇问，你寻我做啥呢？白小墩慢条斯理说，盖坪的小马老师，噢，他现在是连川小学的副校长，小马校长说要在学校开展足球运动哩，还要组建足球队呢，听说你回来了，三番五次让我叫你哩。你咋也不看一下小马老师？罗勇说，咋不想？天天都想哩！小马老师是我的恩师，不是他，我走不出这大山哩。说着，罗勇眼睛就潮潮的了。

——那是多么留恋、怀念的日子哟！那会子他们一帮住宿生，同学们放学走后，也没个啥玩头，就是互相头顶着扭打、撕扯、揪耳朵、乱跑，搞得乌烟瘴气、浑身泥土。是小马老师把他们几个放羊娃拦猪娃牵驴娃组织起来，不知从哪搭搞了只旧足球，教他们如何踢球，天天踢到天麻黑瞅不见足球才罢休。肚子踢饿了，小马老师就和他们一起烧火、做饭、煮洋芋蛋吃，嘻嘻哈哈，苦中找乐。晚夕，小马老师又和他们一搭坐在满天星斗的院场上，给他们讲解踢球动作和技术要领，他们也头一回听说世界球星C罗和梅西，他们就望着星星，想象那其中最亮的两颗星星就是C罗和梅西。此时，县小学小马老师的一个叫王怀亮的榆中师范的同学，听说小马老师在盖坪搞足球，恰逢天津金森足球学校到西北选苗子，就引荐小罗勇去了，成了北山坳送出去的第一个足球尕苗苗。

罗勇想着那些靠着小马老师才走上足球之路的艰难日子，现在却半途而废，实实没脸皮见小马老师呀！他就对白小墩说，我爸腿还没好，家里也没钱让我上学，我去不下，我还要放羊哩。说着，眼泪就汪在眼眶里了。白小墩思忖一下，无奈地说，那好吧，我只有这样回去给小马校长复命啦。突然瞅见罗勇的布鞋裂着大口子，脚趾头都探了出来，就脱了鞋说，你穿吧，我家里还有一双呢！就晃着小肥屁股下山去了。

罗勇望着白小墩的背影，茫然地站着。小黑在旁边，也茫然地立着。

二

体育课。山里小学的体育课有个啥上头哩！但对于山里娃们来说，那可是最欢乐的时刻。

一个掉了一小块皮的旧篮球，没有篮板，被十来个土苍苍的孩子在浮土飞扬的场地上争抢着掷来掷去；说是单杠，其实是两根木头，支着一根铁棍，七八个男娃娃吊在上面像猴子似地玩耍。那篮球突然滚落到一个小男孩脚边，他情不自禁用脚猛猛踢去，却不想那篮球虽破，却硬得像石头，疼得他抱着脚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惹得站边上瞅着的女同学们捂着嘴吃吃地笑。

小马老师，不，现在是小马副校长，站在场边，严肃地双手交叉在胸前，望着学生们虽然条件差、无甚体育器材，却玩得无拘无束、兴高采烈，他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快乐。两年前，他从榆中师范毕业分到盖坪小学，教数学兼体育老师。可在师范时，他连校足球队的板凳队员都不是，就凭着对足球的一腔子热血，不仅自己苦练足球，还和一帮尕学生一起爬摸滚打，地上摆几个土疙瘩当球门，顶着冷嘲热讽，开展他梦寐以求的足球运动，硬是组建了一支尕球队，且表现不俗，让小罗勇进了天津足球学校。现在调到条件更差的连川小学，并且当上副校长，他真想鲲鹏展翅，大干一番。山在那搭，云也在那搭。虽然很多想法既模糊又清晰，既朦胧又美好，可真正要干起来，却困难重重，问题多多。这搭即没有体育老师，又没有任何足球器材，甚至连一只足球都没有，更甭说自己球技平平，也从未当过教练，足球理论更是一张白纸，凭着在盖坪小学的一点点对足球的体验，要在这到处是干山秃岭的黄土峁峁上搞足球是个啥样子，连自己都不好描述，实实也想象不出，但他还是坚定着一个念想，先干起来再说，一定要在这穷乡僻壤的北山坳踢起足球来。

不过，现在他瞅望着这些在土尘里乱跑乱嚷的娃娃们，又思忖：这些从小挡下羊、喂过猪、割过草，甚至种过地，在黄土窝里土生土长的娃娃们从没见过足球，更不晓足球是咋踢的，他们会喜欢足球么？能训练出来么？

前些日子，他和白小墩闲聊中，得知罗勇从遥远的天津足球学校返回了，在山上放羊着哩。这让他又忧又喜：唉！没多少日子呀，娃咋回来咧？不过回来也好，这搭娃们太嫩太憨，靠他一人的力量太薄，罗勇正好给带动着，影响一下。前两日，他让白小墩去找罗勇，他俩是一个自然村的，打小熟。白小墩原先也在盖坪小学上学，盖坪小学学生多，住不下，他爸老出去打工，他妈又忙地里的活，没法顾他，就转到连川小学当了住宿生。小马校长希望满满，可白小墩的回话却是，罗勇家困难忒大，来不了。尽管这样，他还是老盯着校门口，巴望罗勇不晓得哪一时会像孙猴子变戏法一样，突然显现在他面前。

夕阳快垂山了，血红血紅的，像个悲壮的足球，悬在那搭。学校挡在山峁的阴影下，显得有些苍凉，小马校长的心也凉起来。

住宿生们吃过晚饭，就在场子上转圈儿背书呢。白小墩也在其中，他不时瞅瞅也在场边上踱步子的小马校长。小马校长望着他叹口气，他赶紧把头缩一下；小马校长咳嗽一声，他也赶紧把头缩一下。小马校长思索了一下，突然对白小墩大声说，明儿礼拜六，你领着我，我们到罗勇家里找他去！在盖坪时，他不是班主任，罗勇家他没去过。

白小墩眼睛眨巴两下，愣愣点点头，笑了。

小马校长又瞅了一会娃娃们，就踱回了宿舍。他仰躺在被卷卷上，双手枕头，胡思乱想起来。可满脑子都是那飞舞旋转的足球，既遥远又亲近。这时，乡上的喇叭正吱里哇啦、撕肝裂肺地吼唱着秦腔，把一种浓重火辣的乡土情味融进北山的苍茫大地，也融进小马校长的身心里。难道这贫瘠的深山大沟不适合搞足球么？难道这世代秦腔的热土，足球就不能够腾飞么？脑海中，那足球赛的火热场面，仿佛都融进了秦腔秦韵，踩着秦腔的韵律，踏着秦腔的节奏，或排山倒海，或急风暴雨，或冲锋陷阵，或山呼海啸……他的心潮又澎湃火烫起来……

三

踅出校门，没几步，就踏上公路。公路又连接着乡村土路，像是白白的带子，在大山深处扯个没完没了。

四野望去，绿意甚少，到处是干干的山峁峁，到处是茫茫的黄土地，瞅着都让人心里愁慌。蓝天，飘浮着几抹白云，把一种无形的苍凉抑或忧伤扩展得很远很远。

蓦地，却有清脆的美妙如铃的歌声携着一群稚嫩的童音隐约传来，如同快乐的鸟儿在蓝天飞翔：“让我们荡起双浆……”噢，那是红芬带领娃娃们唱歌呢。那时候，无论他在学校哪搭，或周边，或野外，或正在教娃娃们踢球，只要一听到这歌声，浑身就充满力量。红芬调到县小学临走时的话语也在耳际响起来：小马，我们一起调到县小学去吧，县小学正需要你这样的能教孩子们踢球的老师，县小学条件那么优越，还有钢琴，我们调到那里，我教娃娃们唱歌，你教娃娃们踢球，该有多好哇！可你为啥偏要死守在这连草儿都难生长的黄土窝子教娃娃们踢球呢？瞅瞅周围环境吧，就像在月球上、在火星上踢足球哩，不要说这里的娃娃们素质差、反应迟钝，就连娃娃们唱个歌都五音不全，有啥前途、有啥发展嘛！而县上的学校都是城里娃，娃们多聪明、多活泼，你带娃们踢球，也容易出效果出成绩哩！小马老师反驳不了红芬，就说，我在这搭惯了，我教惯了这搭的娃娃们，这些深山里的穷孩子，他们一样有踢足球的权利！我一定要教会他们踢足球，让这些山里孩子享受踢足球的快乐！红芬也反驳不了小马老师，就气恼地说，那我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噢，走了，散了？小马老师的脑子经过激烈的斗争，红芬和足球，到底选择谁呢？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足球。他想，既然志不同道不合，强扭的瓜有啥个甜哩！

不过，现在走着，望着那些起伏荒凉的山峦，小马校长的心情也有点起伏。他又问开自己，真的是我错了么？这北山就真的踢不成足球么？这搭的娃们就真的不行么？小马校长走着，目光朝远处望去，仿佛看见那些山峁峁，就像些土孩子们嘻笑着在那一抹抹绿色中追跑着踢足球；那蓝天上的朵朵白云，也像一群山里娃娃，在快乐地追逐着足球呢。小马校长就由衷地笑了。

路上，车辆虽稀，却老不断。车一过，风裹挟着粉面般的尘土泼得人满头满身。小马校长和白小墩就瞅着风向，在路两边来回躲着，忽左忽右，像折返跑一样，却不料鞋里又美美地灌满了土。风尘稍停，小马校长边踩着趟土边问白小墩，小墩，同学们咋都叫你“秀才”呢？

白小墩搔着头皮说，我也不晓得。

小马校长哈哈笑起来，他们是夸你聪明哩，学习好哩！走几步，又说，让你参加足球队，踢足球，你参加不？

白小墩的眉毛拧成一对蚕儿，说，我连足球都从没碰过，咋能踢足球呢？

小马校长说，你脑子灵，反应快，只要经过训练，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足球队员的！

白小墩惊奇地问，真的？

小马校长不容置疑地说，真的！

白小墩又难为情地说，我太胖了，跑不快，班上同学都瞧不起我，有的还欺负我哩！

小马校长说，只要多锻炼，多参加体育运动，你肯定就不会再这么胖，身体一定会结实的，班上同学就一定会看起你的！

白小墩高兴地说，真的？

小马校长仍然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

又绕过一个山峁峁，望见一个山坡坡，白小墩指着前方说，马校长，那就是罗勇的家。

小马校长望着说，哎呀，这搭离学校还不近呢！

白小墩说，如果罗勇来上学，他就是我们学校离家最远的。

小马校长说，可不是么。便坐在路边，脱下鞋说，嗨，跑了一鞋窝子的土。就倒鞋里的土。白小墩也并排坐下，给两只鞋轮换着倒土。小马校长边磕土边笑着说，这北山的土，土质好，又绵又细，踢足球，鞋都不臭，像撒了除臭剂哩；腿磕破了，抓一撮撮土面面撒在伤口上，还能止血哩。在盖坪小学时，足球队都这么干哩。以后你踢球，腿磕破了怕不怕？白小墩眼珠转了转说，有点怕。

小马校长就嘿嘿笑着瞅白小墩，白小墩也嘿嘿憨笑着瞅小马校长。

两人穿好鞋，小马校长说，小墩，咱们两个跑，看谁先跑到罗勇家。两人就跑。小马校长跑在前面，白小墩小肥屁股一扭一扭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小马校长边跑边回头招呼：小墩，加油，今天咱们上的就是体能训练课！

西面的天空铺满彩霞，像缎子一样。小罗勇赶着羊群，正懒洋洋地从山上走下来。此时，他的心情不太好。一路上，爸的话语在山野里、在空气中回响着：娃，咱就这命，要信命哩！球踢不成了，等你长大了，就跟着爸一起打工吧。没活干了，就一块回来种地。罗勇就想起跟爸学种地的情景，爸在前面拽着牲口，他在后面紧张地扶着耧播种。爸吆喝着牲口，不时地回瞅，喊着，把耧扶稳，犁铧子不要吃得太深，走不动，也不要太浅，浮着哩。可他把犁提得太猛，哗啦一下冒过去了，种子撒了一窝。爸又喊，把气提住，把稳，就跟你踢足球一样，人跑到前边去了，球落到后头了，要稳住气运球、过人，不要把球漏到后面，屙掉蛋喽！罗勇想着，脸上就露出淡淡的笑，他就想爸的腿还没好利索，虽然老发牢骚甩脾气，可心里却是怕他把足球荒废掉，天天一瘸一拐地给他整了一块小场地，有个挡挂，让他放羊回来时好练球，不要把球踢到沟里。他又摸摸书包里妈妈缝的那个四不像足球，暖暖的。他爸让他学种地，可却老惦着足球。罗勇就觉得，他爸是世界上最怪的爸，也是世界上最好的爸。

四

哎呀，这就是罗勇的家么？连个土围墙墙都没有，三间旧房房灰楚楚地杵在那搭，像缩着脖子瞅着小马校长和白小墩这两个不速之客。

踏上不大的院场，瞅见房边紧挨的土坡被削得齐刮刮的，一个中年汉子瘸拐着拿把锨正在铲崖壁上的土。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瞅一眼，却像视而不见。白小墩就喊：罗叔，马校长来看罗勇来啦！小马校长就紧几步过去，伸出手。罗勇爸弯着腰，又拍了几下坡上的土，这才放下锨，把手在裤两边搓了搓，又不好意思伸出来。小马校长见罗勇爸满脸皱纹，头发有点花白，四十几岁的汉子，竟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一瞅就是下苦人。罗勇爸说，小马校长，对不住哇！我晓得你把小勇送去天津足球学校的，小勇啥都不爱，就爱踢足球；学费高，本来也想挺一挺，唉，可这腿，不争气哪！我把娃误咧，误咧！说着眼睛闪着泪花花。小马校长感动地说，沒误，没误，会好起来的，我们一搭努力！一搭想办法！

罗勇爷爷在房里早听见动静，就举个烟袋出来打招呼，呵呀，小马校长来啦，我早听说过，你在盖坪带领娃们踢足球，一搭烧火、做饭、啃洋芋，你是个好老师、好校长呵！娃娃们交给你，放心、放心呵！说着两只苍老的手紧紧握住小马校长的手不放。小马校长忙把罗勇爷爷扶着，让到凳子跟前，说，罗爷，你坐下，坐下呀！罗勇爷却不坐，圪蹴在墙根，叭嗒着烟袋，笑呵呵地瞅。

小马校长又问罗勇爸，罗叔，腿好些了吧，你这是在忙啥呢？

罗勇爸叹口气说，腿好些了，腿好些了。小勇学不成踢球了！我这没事，就平个尕场场，让娃在这搭跑、在这搭踢吧，练一下基本功吧。

小马校长瞅着罗勇爸，又感动又吃惊地问，罗叔，你也懂足球？

罗勇爸说，我年轻时在学校也踢过两脚足球哩，也非常喜欢足球，要不是腿受伤了，我咋愿意让娃回来？唉，工地上去不成，挣不上钱，供不起娃呀！

正说着，小罗勇赶着羊回来了，一眼瞅见小马校长，撇下羊，就直奔过来，叫声马老师，一下子扑到小马校长怀里，伤心地呜呜哭起来。小马校长爱怜地抚摸着小罗勇的头说，别难过，回来也好，回来也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咱们又可以一块踢球了。

罗勇抬起泪花花的脸说，小马老师，我从天津回来，一直没去看你，你不怪我吧？

小马校长说，不怪，不怪，我们师生不是又见面了么？又笑着说，罗勇，到我们连川小学来吧，学校正准备开展足球哩！

罗勇就为难地看他爸，看站在屋门口一直听大家喧话的他妈，又看看去羊圈关羊的他爷的背影，说，这一两年，我爸我妈为了给我攒踢球的费用，连菜都不舍得吃，我爷有次生病了，妈要给他打个鸡蛋，爷说，省下吧，让娃踢足球吧。

小马校长抚着罗勇的肩说，你家的情况我都知道，学费你不要担心，会有办法的，你先来学校上学吧！

罗勇又为难地说，羊没人放，我还要放羊哩！

孰料，正从羊圈出来的罗勇爷一听这话，立马说，羊，我放！娃，你就放心地跟上小马校长上学去，跟着小马校长踢球去，一定有前途哩！又对小马校长说，小勇就交给你啦，他不听话，不好好念书，不好好练球，你就骂，就打，放心管！

小马校长笑了，说，我们是文明教足球，不会那样干的。想了想，又说，这样，罗勇，你把被褥铺盖拿上，今晚就跟我回学校去！

罗勇爸、还有他爷说，吃了饭再回去。又对罗勇妈说，去，赶紧做饭去，给马校长把面片子揪上，把鸡蛋炒上！

小马校长忙说，不行不行，洋芋面片就好得很。又对罗勇说，你回来，把你学到的球技也给大家展示展示、汇报汇报呀！

罗勇也想炫耀一下，高兴地说，好！就飞快地从书包里取出那只羊皮足球，扔到地上，先用脚尖挑起来，颠起球来，左右脚轮换颠了七八下，颠得蝴蝶飞舞，眼花缭乱，然后左脚把球颠得高高儿地腾上蓝天，一个侧身凌空，用右脚把球像炮弹一样打出去，那球儿咚一声，猛猛地砸在那白白的崖墙上，震得细土簌簌下落。

大家纷纷叫好，拍掌。

白小墩吐出舌头，瞪着眼半天反应不过来，说，哎呀，罗勇，你这几下太漂亮啦，太神了！

罗勇歪着脑袋傲傲地双手叉腰，对白小墩说，当然！又问，秀才，你学不学？愿意不愿意踢足球？

白小墩忙不迭地说，我、我愿意，愿意！

小马校长和大家一齐笑起来。

罗勇爸也是头一回见罗勇这么踢足球，乐呵呵地说，娃，踢得好！那五千块，值！

吃过饭，小马校长带着两个学生和大家告别。罗勇爸硬让娃带上两把锨回去，说用得上。小罗勇又再三叮嘱他爷把他的小黑侍候好，带好。罗勇扛着被子，白小墩背着褥子，小马校长就扛上两把锨。三人的身影很快融进傍晚的山野之中。

此时，小马校长的心情特别兴奋，他像扛着两挺机关枪似地交叉扛着两把锨，一边走，一边快乐地扭着秧歌步，激昂地唱着那支《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逗得罗勇和白小墩就咯咯笑个不止。这时，西边的晚霞把天空映得通红，也把三人映成红色。罗勇说，小马老师，你唱得真好！白小墩像评论家一样思索说，嗯，小马校长唱得确实好，不过红芬老师唱得更好，她还常教我们学新歌子哩。小马校长不由得问，你们想红芬老师么？两个孩子一起回答，想！小马校长想说我也想，话到嘴边，却说，以后再也见不上红芬老师喽！可心里却翻腾着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诉说的思绪。罗勇和白小墩感到奇怪，瞅着小马校长。小马校长却又唱起来，又扭起来。罗勇和白小墩不由得又咯咯笑起来……整个山野都是歌声和笑声的回响……

五

晨雾还没散尽，草丛上还沾着露水。一大早，小马校长就坐上班车，又奔县城去了。他是要买新足球去的。临走时，他吩咐罗勇带领没回家的住宿生把学校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场地先粗略地整刮一下。自己动手修建足球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足球的事情得一点一滴做起，自己亲身去体验，这对娃们的成长是大有好处的。小马校长想再说些啥，小家伙们早一窝蜂地抢着铁锨，争先恐后干上了。小馬校长忙说，大家轮换干，不着急，累了就休息一下。昨天带罗勇返回时，罗勇爸非让罗勇捎两把铁锨去学校，说一定用得上。现在一瞅，你还别说，立马使上了，常种庄稼务土地的农民老哥比他这个教书人细法得多呢。

到了县上，小马校长本想买上两个足球就回去，但转念一想，那么多的娃，百十来个学生，两个足球咋够呢？可是自己工资有限，母亲最近又身体不好，老咳嗽，还要给母亲抓药。正犯难，就突然想到县小学的老同学王怀亮来，他是专职体育老师，问他要几个旧球甚至破球他不能不给吧？

果然，一去县小学，说明来意，王怀亮乐呵呵地说，小马，你这鸭子硬是上架啦，真干上啦？好好，你先坐会儿，我给你弄球去！立马到教研室，又去宿舍、仓库，一家伙用网兜提搂了一大堆旧足球，有凑合能用的，也有破了不能用的。

小马校长大喜过望，说，老同学，真帮了大忙啦！王怀亮严肃地说，不能白帮呵，走，你请我下馆子去！小马校长爽然说，那当然啦！

可是进了馆子，叫了一盘卤肉、一盘羊杂碎、一碟花生米、一碟花萝卜丝，开了一瓶酒，碰了个杯后，王怀亮却正色说，老同学，你们学校的情况，够艰难！我知道，搞足球，你花钱的地方肯定多，你也很艰难！我咋能让你请我哩！说毕，掏出一百元，对饭馆老板扬扬手喊，给，钱！多退少补，我先把单买喽！

又碰了个杯后，王怀亮压下嗓音说，老同学，咱们说个正事儿，你教山里娃们踢球，我一百个支持，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搭学生多，好苗子多，我们学校条件优越，体育设备齐全，尤其是足球，常能得到省市县领导和社会各界的关怀、关注和资金支持，我们这搭非常需要你这样懂行的酷爱足球的专职足球老师，你来吧，咱们一块干，我给你当帮手，培养个冠军球队，不仅打到县上、市上，还要打到省里甚至全国去，这个目标辉煌吧？小马校长说，县小学各方面条件当然好，我也很羡慕，但我们那搭也有一群爱踢足球、渴望踢足球的山里娃娃，我不能丢下他们，我更愿意培养这些山里孩子踢球！我想，只要你把足球抛给他们，他们就会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足球的，至于能出啥成绩，这我倒没过分奢望，我就想让足球在贫困山区也能滚动、腾飞起来，让山里娃们和城市娃们一样，踢上快乐的足球，说得大点，我就是想让深山里的娃们也能升起耀眼的足球明星，那我就太快乐、太自豪啦！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抱负。王怀亮说，好，好，我服了服了，我说不过你，不过，红芬在我们学校吃香得很，你就不想调来？也许喝了些酒，小马校长脸红红地说，不说这个啦，再说，我就生气啦！王怀亮忙说，不说了，不说了。可心里却想，他们两个是咋回事呢？

吃罢饭，两个老同学情深义重作别，王怀亮边往回走边叹气说，唉！可惜了，太可惜了！小马校长却直奔商店急匆匆去买足球。那年轻女店员见一个年轻大汉醉乎乎背了一堆旧足球，却又只买两个新足球，觉得怪怪的，就愣愣地瞅。旁边另一年轻女店员过来嘀咕，这人挑来挑去才买了两只球，也不知干啥的？头里那女店员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山里的穷老师吧！小马校长却啥话也不说，一脸无所谓，笑笑地装上新球，背上一大堆球，边走边回头朝那两个女店员眨眨眼，还不忘举起手说了声拜拜！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小马校长见学生们还在平场地，有的铲土，有的拍着土，显然动作都缓慢下来了。就问，累不累？不料，大家齐声响亮地答，不累！突然，大家的眼睛就像尕灯泡一样，一下子刷地都亮了。半疑问半肯定地说，球？足球？小马校长从网兜里把那两只新足球和好几只能用的旧足球一下拿出来抛给大家。场地上顿时一片欢呼，像一群小麻雀炸了窝。大家纷纷扑上去，兴奋地乱抢乱踢，有的抱着球乱跑。小马校长忙喊，足球是踢的，手不能抓！一只新球滚到一个叫燕燕的小姑娘跟前，她喜欢地弯腰抱起来就跑，却被旁边斜冲过来、麻利精瘦外号“大圣”的孙磊朝肩膀猛猛一推，一把把球抢过去。孙磊大声说，马校长说足球不能抓，光能踢，你还抱着球跑哩！燕燕球被抢了，泪蛋蛋刷一下就滚出来。罗勇跑过去笑着对孙磊说，大圣，你拔一撮毛，都能变好多球儿，你是哥哥，咋抢妹妹的球呢？快把球还给燕燕。孙磊就把球儿狠狠摆到燕燕脚前，说，用脚踢，用脚踢！燕燕就赶紧抹一把眼泪，一脚踢出去，新足球像一只小花狗儿跑了。罗勇、孙磊都喊，燕燕踢得好，燕燕会踢足球啦！一个小不点儿叫豆豆的小女孩也抱着一只球跑过来，瞅燕燕脸上还挂着泪点点，就说，燕燕，给你，你踢！哪知燕燕却生气了，说，马校长说不能用手抓，你还抱哩，快放到地下踢！豆豆就赶紧放下球，说燕燕你踢！燕燕说，我踢了，你踢！豆豆就一脚朝天踢出去，却踢擦了，球直转，不走。就退后几步，又一脚猛猛踢去，球被踢中了。两个小姑娘就都灿烂地笑了。

小马校长径直走过去，亲切地对大家说，来来来，我教你们踢足球。大家就围成一圈圈。小马校长摆一只足球在中间地上，用脚比画着说，这踢球，用的是脚内侧、脚外侧、脚尖、正脚背；用脚尖踢偏向内侧就不会受伤，正脚背踢要把控好不要踢到地上把脚磕了，其他部位嘛以后再讲，今天先练这些。就给大家一一示范，又让每一个同学去踢，掌握要领。

练了一会儿，小马校长说，今天大家平了足球场，又练了足球，都累了，都回去洗一洗休息吧。大家就噢一声欢呼，散了。

小马校长又拿起铁锨，拾掇球场上有坑洼的地方，一边干一边自语，别说，这还是个细活儿，得慢慢整哩。罗勇、白小墩、孙磊没走，也拿着锨干起来。燕燕、豆豆在旁边，瞅他们铲过的地方不平，就用脚使劲踩跺。

又整了一阵，小马校长就和这几个学生坐在铁锨上休息。这时，夕阳好看的霞光洒在新场地上，也涂抹在大家神采奕奕的脸上。小马校长问男娃们，踢足球你们爱不爱？秀才、大圣一齐嚷，爱！小马校长又问女娃们，你们呢？燕燕、豆豆也脸红红地低声说，爱！大家都嘿儿嘿儿笑了。小马校长严肃说，学校不仅要组织男生足球队，还要组织女生足球队哩！大家都像小鸟一样跳着欢叫起来。小马校长瞅着孙磊，笑着问，同学们咋都叫你大圣呢？孙磊抓抓腮，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说我瘦吧，瘦得像猴。白小墩晃悠着脑袋又咬文嚼字说，猴，猴就是孙悟空，就是齐天大圣。大圣，大圣，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大圣，大圣，帮助我们比赛得胜！小家伙们倏忽一阵欢叫，拍掌，噢，好呀，好呀！小马校长说，秀才，不愧是秀才，说得好！孙磊，你虽然瘦，但结实，一瞅就是踢球的好材料，好好练，练好了让你背10号，那可是马拉多纳、梅西背的号码，你就是北山娃们第一个背10号的！罗勇有点不服，嫉妒地说，我背几号呢？小马校长说，我早想好了，你背的号码就是7号。罗勇恍然大悟，说，7号，就是C罗的号码呀，他是我的偶像哩！

此刻，西面天空升起一颗亮亮的星星，罗勇就一动不动地瞅着那颗星星。

六

其实，当小马校长背着旧足球刚从县小学出来没一阵儿，红芬就和一个女老师从街上回来了。见王怀亮的宿舍门大开着，王怀亮正在专心地照墙上的镜子，一面捋头发，一面吹口哨。红芬和那女老师就取笑说，瞅，臭美哩！王怀亮就歪眉斜眼地说，我臭美又没人瞅上，可小马老师那样的帅哥也没人瞅上就真是太可惜啦！王怀亮边说边偷瞅红芬，哎呀，红芬老师，可惜呀，可惜呀！红芬脸一红，生气地说，你胡说啥？谁可惜他哩！王怀亮说，那么帅那么有事业心的好老师咱们全北山全县也寻不出第二个呀！哇，他跟我要了一大堆旧足球，说要让北山的娃娃们踢足球哩！红芬疑惑地问，你咋知道的？他多会跟你要足球了？王怀亮故意卖关子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瞎说胡编哩！见王怀亮话里有话，红芬更疑惑了。另一个女老师见状，就抢上几步，揪着王怀亮的耳朵往出走，说，红芬本来心情就不好，你还欺负她哩。你说不说，说不说？王怀亮腰一弯，疼得边挣扎边说，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一边揉耳朵，一边说，小马老师刚才来过我这搭，背了一大兜旧足球走啦！红芬惊了一下，愣怔地问，刚才来过了？王怀亮说，对呀，我不骗你，就刚才呀，我们还一搭下馆子吃了一顿饭哩！红芬说，你咋不留下他呢？王怀亮说，他说学校忙他还要赶回去哩！红芬哎呀喊出一声，生气地一跺脚，对女同伴说，唉，刚才我们浪得时间太长了，早点回来就好了！又对王怀亮说，小马提了一兜子破球回去，娃娃们能踢么？你咋不把学校的好足球给上两个，支持山里头的贫困小学？我想校长知道了也不会批评责怪你的。王怀亮说，小马的倔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他说好足球他坚决不要，不能影响我们学校，就这些旧足球就好得很啦，就满足得很啦。你没瞅见他当时的那股高兴劲，就像个大孩子，几乎要跳蹦子！红芬笑了，说，你不是常说要把他挖过來么？你没劝他调到我们学校来么？王怀亮眼绷得大大地说，我劝啦！我左说右说横说竖说劝他调到我们学校来，我们一搭搞足球，我们学校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呀！红芬问，他不来么？王怀亮说，咋劝都劝不动，唉，咋说咋劝都没用，顽固得像块石头疙瘩！红芬又笑了，瞅瞅王怀亮，又看着学校大门，好像看到小马校长背着一大堆旧足球兴冲冲回去的宽阔背影。

和女同伴回到宿舍，红芬对女伴说，我要调到连川小学去呢，请调报告我晚上就写哩。女同伴嘴像塞了个鸡蛋，惊愕地望着红芬。瞅了一会儿，才说，这么快？你主意拿好啦？红芬咬着嘴唇说，其实，最近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一直犹豫来着，刚才突然就拿定了主意！说着，一串泪珠子顺着俏美的脸蛋滚落下来。

女同伴沉默一阵，说，其实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小马老师。

红芬说，就是，我心里就是放不下小马老师，也放不下那些深山里的娃娃们，他们实在太单纯，太可爱了。

七

这真是个极为庄严的日子。蓝天下，连川小学的土场子上，一面崭新鲜艳的国旗在微风中高高飘扬。球场尽管还不太平整，还有不少坑坑洼洼，但是场地两头各有一个栽着两根歪扭椽子、上面拉着一根还有绳疙瘩的麻绳的球门，却给这足球场增添了不少威风和美气。不管正规不正规，这就是足球场嘛！

那四根球门杆子，是小马校长从家里拉来的。临拉来之前，小马父母埋怨说，你看你，光知道踢足球，连对象都踢跑了，现在又要把给你盖瓦房的椽子拉去当球门。话虽这么说，可是老父亲还是为他从歪七扭八的椽子里精心挑选了四根最直的，麻绳也是老父亲和老母亲赶着给儿子搓出来的。此刻，小马校长瞅着球门，想着年迈的父母亲，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全校师生都列队在国旗下，昂首挺胸，站在足球场上行少先队员礼，唱国歌。然后是高校长讲话。

高校长大声说，今天，是我们连川小学男女足球队成立的日子，意义非常的大！我们北山的学生娃、放羊娃踢起了足球，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情哩，好，好呀！但是别迷上踢足球，就忘掉了学习，学习是你们的主要任务咧，也是我们学校的建校原则，是不是啊，啊？他顿了顿，又说，马校长就是你们的足球司令，一定要听从他管理，听从他指挥，对不对啊，啊？……

高校长讲完，就请小马校长给男女足球队小队员讲话。小马校长说，高校长讲得对着哩，我们足球队员们不仅要练好足球，也要学好文化知识，更要先学会做人。没有坚强的意志品质，肯定是软蛋球队、草包球队，没有文化的球队一定是愚蠢的球队！谁也不敢保证，我们这所深山里的小学，就没有小球星升起……

从这天起，土场子上，娃娃们踢球踢得可真叫个尘土飞扬，热火朝天，小马校长简直成专业足球教练，他不厌其烦地给尕队员们讲解踢球要领，示范踢球的基本动作、姿势。小罗勇也像个小球星似的把学到的球技热情地教给大家，不时还会卖弄两下，逗得尕弟弟尕妹妹们一惊一乍地叫。那些不住校的学生常常练到天麻黑还不回家，弄得小马校长刚喊住这个又撵那个，拦都拦不住，像老鹰捉小鸡，硬逼着他们赶紧回家。

嘿，这些尕娃们进步飞快，更没料到，接受能力贼强，不到一月就学会了基本踢法，像传接球啦、切入配合啦、用各种脚法射门啦，等等。甭说大圣孙磊，连白小墩、燕燕和豆豆都踢得有模有样的。小马校长又天天翻东找西，深夜了还查阅研究足球资料，书上记红杠杠，纸上画进攻防守路线，涂圈圈，自己学完再给大家讲，娃们听得如醉如痴。但给娃们讲得最多的话则是，踢足球一定要讲集体主义、团队精神，每一脚出去，都是为了让别人踢得更舒坦，更美好。而且让娃们晓得，踢球也有纪律，要有位置感，不能像放羊一样满山乱跑。娃们听得嘿儿嘿儿乐。

又练了半月，小马校长觉得大家踢得攒劲了，就想通过实战检验一下训练成果。他通过孩子们互赛，反复筛选挑选了七八个娃娃作为主力，然后给王怀亮打电话，说要跟他们县小学赛一场。王怀亮吃惊不小，说和我们比赛？小马同志，你们才刚刚组队，训练时间又恁短，我们学校球队经过我的长期训练、培养，那可几乎像专业的，小心让我们打成篮球，一会灌一个，让你们一人背个蛋回去！小马校长说，你们灌两三个，我们还不够分，一人灌一个，那可营养大啦！你们灌得越多，我们收获越大呀！王怀亮和小马校长一齐哈哈笑起来。

嚯，那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县小学的师生早就迫不及待地在球场边等候了，密密匝匝围了整整三圈。他们的队员穿着崭新鲜艳的球衣，生龙活虎地练球，个个都像尕球星似的。而当连川小学球队进场时，那些满满围在场边的县小学学生们一片惊呼，呆住了，连川小学的小队员竟穿着五花八门甚至有些破旧的衣服，连球鞋都没有，穿着布鞋就上场了，背上用粉笔画的歪七扭八的号码更惹人发笑，而且山里娃们由于缺乏营养发育不好都显得很瘦小，县小学的队员足足高出半头，愈显得趾高气扬。

王怀亮笑嘻嘻地说，没裁判，你吹，还是我吹？小马校长就说，你吹，不过让你们的娃娃认真踢，别顾及我们的面子！王怀亮说，你放心，我平时虽然爱开玩笑，但足球的事儿一点都不敢马虎！小马校长爽朗地说，好，那咱们击掌为定！两个老同学就击掌，一齐说，不打假球，不吹黑哨！

哨笛一响，县小学队咄咄逼人，率先进攻，不一会儿，就踢进一球。球场周围顿时一片欢腾，紧接着又乱军中攻入一球，又一阵欢叫。连川小学队显然被这气势压住了，有点胆怯，缩手缩脚的。小马校长急忙向罗勇、孙磊喊，不要紧，放开踢，放开打！罗勇登时信心倍增，尽显个人技术，逮住机会，一脚扫射，球进了！跟着孙磊也踢进一球。但县小学迅速反扑，又两番破门。四比二，仍然领先。王怀亮得意地嚷，嘿，真打成篮球啦！话音未落，没想到连川小学小队员毫不气馁，异常顽强，竟又很快扳平比分。紧接着气势大增，反而领先，最后竟以9：5获得大胜。罗勇就独中三元，大圣孙磊攻入两球，就连秀才白小墩也捅入一球。罗勇最后进球尤其精彩，竟然连球带鞋一起挂上网窝，全场一片欢叫声。赛后，王怀亮紧握着小马校长的手说，啊呀呀，老同学，没想到，倒是你们把我们灌成篮球啦！你把球队训练得这么好，是咋整的么？小马校长笑着说，其实简单，你瞅瞅我的娃们还不明白么？王怀亮说，其实我一瞅就明白，你们的娃们艰苦朴素，自力更生建球队，敢于近身逼抢，顽强拼搏的精神太值得我们学校的娃娃们学习啦，光靠花拳绣腿不行，这对他们也是个良好的教育呀！小马校长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你们的队员很有技术，有板有眼，也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哩！两个同学又都哈哈笑了。

连川小学球队得胜回校，全体师生一派欢腾鼓舞。连学生家长们都惊喜望外，周围乡亲更是兴奋地奔走相告，噢哟，我们北山拦下羊、牵过驴的娃娃们一点都不笨么，还是能踢足球呢！高校长的眼睛绷得像牛铃，连连夸奖，哎呀，想不到想不到哇，小马校长，你率娃们第一场球就踢赢了，为我们北山的小学争光啦，争光啦！

小马校长不吭声，望着连绵起伏的北山，想，足球，难道真要和北山的娃娃们结下不解之缘么？

八

然而，问题和麻缠却接踵而至。

先是足球队的娃娃们学习普遍下降。期中考试，球队主力中竟有少半成绩不及格。罗勇不仅学习最劣，而且还在白小墩的主动、悄悄配合下，考试递尕纸条作弊，被代课的齐老师当场双双抓获。班主任、代课老师们纷纷找小马校长告状，班主任魏老师反映，最近这些娃娃们上课思想一点儿也不集中，满脑子装的尽是足球；尤其罗勇，上课铃打了，居然还坐在课桌上，神采飞扬地给尕娃们大讲他连灌三球的精彩過程；同学们听迷了，都把罗勇当小球星看哩，白小墩还在旁边卖弄地加油添醋说，一场球连进三球，只有球星才能做到哩，你们晓得不，这又叫帽子戏法……突然发觉上课老师就在背后严肃地站着，罗勇这才一缩脖，赶紧从桌子上跳下来。白小墩也吐一下舌头，蹿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齐老师也说，上课管不住嘴巴，像一窝雀儿，叽叽喳喳，还在谝足球，有的还聚精会神地画娃娃踢足球哩，严重时二三人说着说着竟莫名其妙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甚至要干架，严重影响了课堂纪律。教导处胡主任建议，课间操能不能把班级足球赛取消了？因为一时半会平静不下来，影响接下来的上课，还是恢复以前的做广播操就行了。

高校长那搭显然老师们告状的就更多了，话说得更狠了。说学校踢足球，不是不可以，但这样搞下去是不是太过分了？不务正业嘛！说不能保证教学质量，日后咋向娃娃们家长交代？说踢足球好是好，娃娃们快乐了，可足球真是个魔鬼哩，把娃娃们的心都搞乱了！更有甚者，干脆把矛头指向小马校长，说小马校长把娃们带到哪条路上去呀！

高校长也觉得问题严重，就找小马校长谈话，说小马老师，这样搞足球，老师们意见恁大咧！你瞅，像几个地下工作者一样，窜来窜去、交头接耳地议论你哩！弄不好把学校弄垮了，咋办？我们学校是培养学习人才的，不是培养踢足球的，你的思维是不是应该重新调整一下才对呢？不过话说回来，这足球简直就是个魔球哩，娃娃们一沾上球儿就像着了魔一样，怪不怪哩，啥都不管不顾啦！

老师们的反映和校长的批评，让小马校长这些日子很苦恼，怀疑自己是不是坚持搞足球办学校的这条路子走瞎了？但是反复思考、甚至苦思冥想之后，小马校长觉得自己坚持的这条办学路子没麻搭，关键是这条路子咋往好里走，咋走好呢？他觉得应该找班主任和代课老师们好好谈谈心，沟通沟通，群策群力，开会商量。一次不行，就开两次，两次不行，就开三次。一定要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定要让老师们和自己拧成一股绳，同心同德、心情舒畅地共同办学校。会上，小马校长诚恳地说，学生成绩下降，不能把原因都归咎于学生们，我也有很大责任，光低头拉车，没抬头看路。还有，我们的教育是不是也存在不少问题？对学生娃的管理不够，对落后学生的重点帮助是不是簡单粗暴、过于急躁？教学方法是不是太死板、老套？这一说，老师们的思想活泛了。班主任魏老师提议，我们每个老师都要拉下架子呀，主动找学生谈心么，关注他们的生活，让他们能在学校安心学习、踢球哇。齐老师说，我们应该对学生开展正面教育嘛，让娃们懂得学习对于踢球的重要性啊，有了知识文化，才能更好地开发智力，才能踢好足球咧。教导处胡主任也说，对着哩，我们还应制定一些相应的纪律措施甚至严厉的约束规定，来加强足球队的管理。小马校长瞅一圈大家，也动情地说，我们这所学校就像一座绿色花园哩，每个足球娃娃都是一棵珍贵的幼苗呵，我们要齐心合力、备加呵护、勤奋浇灌，让这些尕苗苗茁壮成长，开出鲜艳的花朵。我们每个老师都要成为娃娃们思想生活的辅导员哪！接着老师们又提出一些合理可行的意见建议，小马校长一边认真听，一边在本本上认真记。

回到宿舍，小马校长又拿出本本，一条一条逐一看，认真梳理，细细思索，躺在床上还反复琢磨。仿佛刚才天空还乌云密布，这一下子突然就晴空万里，豁然开朗了。好啊，好啊，小马校长像大孩子似的嘴里叫着，兀地腾身而起，立马伏在灯底下写将起来。

后来，小马校长又多次和老师们开会商量，反复讨论，制定出各项纪律规定，包括球队纪律、课堂规章制度、生活纪律、作息制度等等，约法三章。其间，又分别找罗勇、白小墩、孙磊等一些球队主力多次谈心，让他们认识到，踢足球不仅是体能的较量，更是智慧的较量，而智慧就来源于文化知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足球队员绝对不是好队员。

过了些时日，老师们普通反映娃们表现好多了。如学习落后的队员自己给自己加时加点补习功课啦，自动搞好宿舍、教室卫生啦，上课也安静多啦，等等。魏老师、齐老师交口称赞，嘿，这是足球的力量哩！

高校长也乐呵呵地对小马校长说，小马，我真服了你啦，你这坚持踢足球办学的思路看来还是蛮对头，有后劲哩！

九

可是，难缠的事儿还远没结束哩。学校这一边的问题刚解决得有个眉目，学生家长那头又鼓噪起来。起初就像田里的蛙，这搭一声，那搭一声，到后来就呱呱到一搭了，一家伙凑齐了，全涌到了学校。

就像羊群一样，哪搭都不去，端直子就涌进了校长办公室。还没立稳哩，就纷纷发起炮来：

校长，你管不管呢？我们那娃，自从踢上足球，猪不喂了，草不割了，羊也不放啦，连洗锅刷碗都懒得动弹啦！

校长，我那碎娃，每天那么迟才放学回家，一回来仰板子就躺，还嚷嚷着尽要吃好的哩！说啥营养跟不上，我没法提高！

校长，嘿，我那娃，不晓得从哪搭搞了个破足球，一天到晚在院场练射门哩，连玻璃都踢碎了两块，半夜做梦都不老实，把他小兄弟的尻子当球踢哩，踢得他弟弟哇哇直嚎，闹得大人也睡不好觉！

大家的吵嚷弄得高校长哭笑不得。

高校长就找来小马校长，扶了扶眼镜说，你瞅你瞅，学校这摊子刚解决，家长们又人叫马欢，闹上门啦！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打发了。你看是不是召集个家长座谈会，把家长们全都请来，和乡亲们好好沟通一下，把问题一趟子解决喽，咋样？小马校长就说，两趟子都不行，家长会我看要形成常态哩！

第二天，小马校长就让娃娃们带话给各自的家长，三天后来学校开家长座谈会。

年轻些的家长大都打工去了，三天以后，来的尽是些老爷老妈们。

还没进校门，正好碰上娃娃们在练球，他们就戳在校门口偷偷瞅，见娃娃们练得生龙活虎的，竟瞅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来干啥的。有人夸赞着，呵呀，娃们踢足球原来这么好看呀！旁边的大爷就训斥，你们是做啥来的？几个婆娘就才醒悟过来，噢噢，我们是来开会的呀！就又气愤开了，纷纷指着一个踢球的队员说，瞅，就是那个黑黑的小子把我娃带坏喽，家都不回啦！他们指的那个队员正是罗勇。

哼，我娃把你娃带坏喽？你们胡说个球咧！说这气话的是罗勇的爷。罗勇爸腿伤来不下，罗勇爷就来了。他牵着那只小黑公羊。罗勇叮嘱过爷爷要照顾好它，小黑便无时无刻不跟着罗勇爷，走哪搭跟哪搭，形影不离。罗勇爷腋下搂着一把青草，边牵着小黑往校门里钻，边回头气恼地说，我们小勇在学校里处处带头哩，哼！

那些老爸老爷大妈大婶们就笑着说，小勇爷，今个开家长会，你咋把羊都牵来喽？你带的这是哪门子头嘛！

小马校长忙不迭地一一打招呼，把大家往教室里请，一瞅，嚯，家长们来得真不少，大教室都坐得满满当当了，热闹得很。

小马校长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让大家想说啥说啥，有话直说，畅所欲言，他就是要听大家说真心话哩。

大家一阵咳嗽、嘀咕，有人往烟锅里装旱烟，有人瞅瞅旁人自语，嗨呀，咋说哩！

东庄李大爷说，没人说，我说！这些娃们打小都是放羊的，我们祖祖辈辈也都是种地的，这踢足球能踢出啥名堂，有啥出路么？

大伙立马随声附和，纷纷说，就是，就是哩！能踢出啥名堂么，有啥出路么？

西村王老汉说，这么野蛮的运动，把我娃踢残废了咋办？长大了连媳妇都讨不上哩！

上沟的翟大婶也说，对着哩，你的孙子怕讨不上媳妇，我的姑娘怕是男人都不好找哩！踢足球，这么野刮刮的，男人都怕哩！

又有几个大妈大婶应和着，就是呀，男娃踢球倒罢了，咱们农村的女娃也要踢足球，没个规矩，野得不像话嘛！

当然，也有人反驳。鲁家爸说，你们这话落后了不是？现在世界上的女娃都在踢足球呢，连非洲穷乡村的小女娃光脚片子都在硬砂地上踢足球哩，脚上淌血了还踢呢，还说挣钱当明星了要给爸妈在城里买好房子哩！

孙磊娘说，我们小磊说他是10号，是个大角儿，今个向我们要球衣球裤，明个又让我们买球鞋，娃他爸挣下的钱，那是给娃攒下了要娶媳妇哩！

这话一出，引得那些乡亲们一阵哄笑，又嘈杂嚷叫，对着哩，对着哩！

孙磊娘又说，娃回去还老哼哼，踢球没体力不行，娘，给我煮個鸡蛋！

倏地又一阵哄堂大笑。有人还学着说，娘，给我煮个鸡蛋！又有人说，你不晓得在学校娃们把你娃都叫大圣么？大圣还吃鸡蛋哩么？

人们又大笑。小马校长也笑了，打手势让大家继续说下去。

白小墩的爸忍不住了，也说，我们小墩是个秀才，将来是要驾飞机、开坦克哩，踢这足球，把娃都耽误咧！

哈……大家的哄笑几乎把教室都要掀翻了。

罗勇爷也有些困惑，说，这倒是实话，我们小勇，一趟天津，球倒是能踢两脚，可是花费了五千块血汗钱哪，到底值不值？这哪搭是踢球，这是踢命哩！

燕燕爸倒是持不同意见，说燕燕自从练上足球，两个月就长高了四五公分哩！只要娃喜欢，他百分之百支持哩！燕燕爸是乡上聘下的邮递员，破摩托跑遍穷乡僻壤，经济收入却很少。

白小墩爸也说，话是那么说，小墩的体重倒是减了好几斤哪，也练结实了，不仅再没感冒，扛个重东西都不喘了。

旁边听会的魏老师、齐老师也小声嘀咕、交头接耳起来，就是呀，我们这办学方针到底对不对呀？家长们的想法乱七八糟的！小马校长听着，就想，这教师队伍的思想看来还得统一，老师是管理学生的，老师们的思想一定不能乱，不能变。

只是，现在对家长们咋回答呢？小马校长脑子像一团乱麻，一时还捋不出头绪，但想，不管咋样，自己是副校长，今天一定要表现出信心来。他就说，大爷大伯、大妈大婶们，踢足球，今后在我们学校是要发展成为第一运动的，这个方针是坚定不移的，当然，这是要在搞好学习的前提下进行的。根据我们这所山区小学各方面的实际情况和山里孩子们的特点，我认为搞足球是可行的，是最适合的运动。虽然现在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请大家相信，我们学校一定能够输送出优秀的足球苗苗和人才的，乡亲们一定会吃到甜果的。所以，我请大家来，就是要在思想上和大家统一起来，共同解决方方面面的问题，让大家对娃娃们踢足球有个全新的认识，得到大家的理解、信任和支持！

好！家长们一片叫好，我们支持你，小马校长！

好哇，好哇！没想到，踢球的娃们的小脑袋，早在教室窗户外挤成堆了，罗勇、白小墩、孙磊，还有燕燕、豆豆和同学们一齐欢呼着、跳跃着。好呵，好呵！

十

星期六，是小罗勇在家耍的日子。

开完家长座谈会以后，不晓咋的，小罗勇像变了一个娃似的，不仅在班上和宿舍搞卫生处处抢头儿，就是回到家里也格外勤快。

一大早，小罗勇就把家里的猪呀、鸡呀、狗呀都喂得饱饱儿的，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拿上放羊鞭，神气地对爷爷说，爷，今个我放羊去！爷起得很早，正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旱烟哩。瞅着罗勇做的这里里外外，早喜喜的。罗勇爸妈下地拔草去了，临走前交代说，你放羊去，就让娃在家好好练足球、做作业。

罗勇爷就硬硬地说，不行不行，羊我放，你不练球啦，不做作业啦？罗勇有些撒娇地摇着爷的肩膀说，哎呀好爷爷，你说让我给娃娃们带好头我都带啦，错误我也改啦，我到山上和羊们一搭能练球哩，白小墩还和我约好去山上帮我复习语文教我写作文呢。罗勇爷听了，只好笑呵呵说，好吧，那你去吧。把馍带上，饿了吃，水带上，渴了喝，再装上两个鸡蛋，白小墩没带啥，就让他也吃、也喝。罗勇就飞快地把他那宝贝足球装上，把课本也带上，高高兴兴吆着羊走了。

天气多么好，空气多么新鲜，和羊们在一搭的时光多么快乐哟！

一路上，在东洼，在西沟，遇到好几个放羊的爷爷，像几块石头散散地蹲在那搭。燕燕的爷也蹴在坡垴上，瞅着小罗勇拦着羊过去，就喊，小勇，你爷哩，今个咋不放羊喽？我还等着和老汉喧足球哩！罗勇就漫不经心地答，我让爷在家蹲着呢！在院子眯下眼睛咂旱烟哩，瞪下眼睛瞅鸡娃子哩！心里却想，这些爷们，怪不怪，也都喜欢足球哩。燕燕爷就乐了，说，好、好，小勇，你真是个好娃咧！

踅到山上，不多会儿白小墩就来了。两个小伙伴见面，分外高兴，做出个摔跤的姿势，互相拽着膀子团团转，转几下，罗勇故意倒地，嚷着，小墩，你越来越结实啦，任何前锋在你跟前都甘拜下风！白小墩和罗勇一齐哈哈笑了。

罗勇把足球拿出来，说，咱们两个练一对一，我练过人，你练防守。罗勇老想多教小墩几手，让他早点担当大任。就说，你是后卫，要能识破任何前锋的阴谋诡计！对练了会儿，罗勇说，你也练一对一过我，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脑子灵，更会用脑子踢球，懂不懂？白小墩忙说，我懂，我懂！罗勇又说咱们两个练，真刀实枪地练，不要怕摔跤。

练了一阵子，两人都大汗淋漓。又把羊们当对手练，尤其是小黑公羊，和它一起练顶球，又当靶子练晃人，练假动作，把个罗勇和小墩练得又累又快活。

练了一个时辰，两个小家伙都乏了，练不动了，就坐在草地上吃馍喝水，趴在草地上休息。小墩说在家里吃过了，罗勇却不由分说，把馍掰一半给他，鸡蛋也一人一个。小墩假客气一番，却照吃不误。罗勇笑着说，在盖坪上学时，你不敢踢足球，可瞅着我们踢完，一块做饭吃，你比谁都跑得快，吃得多！小墩就嘿嘿直笑。

吃饱了，喝足了。小墩歪着脑袋对罗勇说，小勇，你在天津足球学校踢球一定快乐得很吧？给我再讲讲么，我最爱听啦！小墩趴得展展的，双手支腮，一副要听好故事而很舒坦享受的样儿。

罗勇马上自豪地说，那当然啦！你想想，一千多个踢足球的娃娃聚集在一搭，像蚂蚁搬家一样踢足球，兴奋得了不得，光洋教练就有二十多个，教我们踢球，互相开玩笑，一点架子都没有，融洽得很呐！我们还天天看电视，看那些外国娃娃练球哩。嘿！那些非洲的乡村黑娃娃不仅聪明，而且苦性好，精脚片子在硬地上踢球哩。他们只有一个念想，当球星，挣大钱，要为母亲买幢大房子！好多黑孩子获得了奖学金，并和外国知名足球俱乐部签约，成了真正的球星啦！把个白小墩听得如醉如痴，直叫，哎呀，好呀，好呀！

罗勇瞅着远山，说，我们和那些黑孩子一样，贫穷，训练条件差，可比起人家，我们还是苦性不够，还是娇气呀！罗勇想了想，又说，对啦，还有那个朝鲜，他们的少年女子足球队竟然拿了世界冠军，回国后，乘着敞篷小汽车，抱着鲜花，接受全城人们的夹道欢迎。可她们吃的啥么、喝的啥？半瓶矿泉水都舍不得扔，要拿回去喝，但人家就能拿冠军、夺金牌，你想想这是为啥？白小墩迷惑不解，脑袋转一圈儿，似有所悟，也望着远山，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个少年沉默了会儿。过了一阵子，罗勇又高兴地说，哎，天津足球学校的条件太好喽，应有尽有，那些足球小伙伴们太可爱了，我时常想念他们哩！

白小墩羡慕地说，你还想去么？

罗勇说，当然想啦，可去不了呀！

白小墩说，我也想去哩，唉，可是也去不了呀！

罗勇说，可不是么，去天津学习踢球，还是我爸把大半羊都卖了才去成的，连人家扶下贫的小尾寒羊都卖了，那羊耐寒冷，繁殖快，好卖，价钱大，唉，可惜了！白小墩却说，我爸把羊早都卖光了，我爸说有啥可惜的！放啥羊哩，连学费都交不起，娃还是上学最重要，只要学好了，念上大学，将来就可以驾飞机……罗勇知道白小墩又要重复他爸说了多少遍的驾飞机、开坦克之类的话了，就哈哈大笑起来。白小墩不好意思地说，真的，我也喜欢放羊哩，可没羊让我放，就连燕燕都有羊哩，我问她踢球羊谁放呢，她竟然大不咧咧自豪地说，我爷！白小墩像大人似地叹口气说，唉，我就说，你爷很伟大呀，你有一个伟大的爷呀！罗勇急忙说，可不是么，我放羊时，瞅着坡坡垴垴、山洼沟岔蹲着蹴着放羊的尽是老爷爷，唉，爷爷们风里来雨里去，放羊还不是为了让我们好好上学、好好踢足球么？可他们心里爱不爱足球呢？白小墩很有触动地说，爱，肯定爱足球！爷爷们爱我们，就肯定爱足球！想起啥，突然叫着，就是呀，小勇，老师以后再布置作文，你就写上一篇《伟大的爷爷》！罗勇说，我词汇少，写不出。白小墩就说，好写，不要啥词不词的，你咋看到的、咋想的，就咋写！写了我帮你修改，我俩都写《伟大的爷爷》！罗勇高兴地说，好！我们这些山里足球娃身后，都有一个饱受风吹雨淋日晒的、像石头疙瘩蹲着蹴着放羊的爷哩！白小墩补充说，还有一个在遥远的城市工地上打工，不怕辛苦、不怕危险干活儿的爸哩！

谝了一会儿，罗勇倏地皱着眉叫着，哎呀，我要撒个尿哩！白小墩也赶忙爬起来，我也要撒尿哩！就捂着裤裆一扭一扭跑，嘴里“呜、呜”乱叫。

两个少年就站在坡坎上，掏出小鸡鸡，朝山下恣意射击。此时，一只鹰在山间蓝天上飞翔，静静地划来划去，两个少年就不由得瞅，瞅那只鹰。

白小墩卖弄似地说，鹰抓兔子、抓鸟、抓蛇，还抓癞蛤蟆哩，凶得很，厉害得很呐！一次能飞上千里呢，真了不起！

罗勇不屑地说，我放羊时老瞅这只鹰哩，它再凶再厉害，也不过在这搭凶、在这搭厉害，飞得再远再高，也只是在这山窝窝里飞，连咱们北山都飞不出去。它如果能飞出大山，飞到九霄云外，飞到世界上去展露本事，嘿，那才叫真正厉害，真正了不起哩！

两个小男孩就凝神地、久久地瞅着那只鹰。

十一

一转眼，六一到了。

今年六一搞个啥活动呢？在盖坪小学时，还有个破鼓。六一这天，小马老师就带领娃娃们在山野里踏几圈。一个娃打着祖传的他爷在梁上挂下的斑驳不堪的太平鼓，一个娃则敲着那只快散豁的险些敲不响的小洋鼓，后面跟着两列娃们，一个个挺胸昂首，踏着步子，走得还特精神。没人瞅，只有小草摇手，野花点头。就这，娃们可高兴啦，把趟土踩得尘土飞扬，还唱歌子哩：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噢，那是红芬教下的，如果红芬在就好喽，一准能领着娃们唱个歌跳个舞啥的，也不至于这么寒碜。现在这连川小学比盖坪小学还穷，什么都没有，难道又要带领娃们在山野浪几圈，还美其名曰练体能？

小马校长搔着头皮，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不料天女散花来了！这天女不是别人，正是城市里热爱足球的各界人士。兰州晚报一个姓张的记者，收集到小马校长组队培养北山娃娃踢足球的信息后，领着一个阔气的公司的代表，携着新球衣、新球鞋还有新足球，来到连川小学，给山里娃们发散来了！而且更令人惊喜的是，连川小学的男女足球队娃娃们还受到了城市体委的邀请，到城市里参加有八所小学参赛的足球比赛！七所小学是城市的，连川小学是唯一的山区小学，娃娃们刹时高兴得欢呼雀跃起来。

去不去？一算吓一跳！光租车、食宿等费用就要好几千元，连川小学到市里一百多里山路，路途遥远！小马校长就和高校长、老师们商量，一致决定，去！不过得节省费用，精打细算。清早出发，白天比赛，在市里只吃一顿饭，晚饭不吃，不住，赶回学校再吃饭再睡觉。

娃娃们头一回出远门，到城市里去比赛，甭提有多高兴！小马校长还特意邀请几位年轻些的队员家长，同车前往，观看比赛。

参赛的八个队，分成两个组进行，每组四个队单循环，每队打三场比赛，每组出线两个队再进行半决赛和决赛。

头一场球，连川小学旗开得胜，罗勇又一次上演“帽子戏法”，让城市人吃惊不小，山里娃娃这么厉害呀！

第二场，输了。没办法，人家太强，训练有素。

第三场球是关键。连川小学如果赢了，就可进入半决赛。如果输了，就遭淘汰。

可这场球怪怪的，刚开始，连川小学队的小门将一拿到球，就被那矮胖裁判连续两次判了持球时间过长，吹了五秒，在禁区弧前被罚间接任意球，非要让对方小隊员打进去不行。就连对方带出边线的球，那矮胖裁判竟也视而不见，让对方继续进攻。场边看比赛的小墩爸和燕燕爸实在看不惯，说了几句不满的话，立刻遭到矮胖裁判的严厉训斥，并被指向场边，再往后退！似乎不这样，就显示不出裁判的权威。

连川小学队的娃们被激怒了，队形乱了，动作变形。

这球踢不下去了，小马校长见状，急忙双手下按，示意大家冷静，不要急躁。然而对方队员愈发骄横，罗勇早成了对方队员的重点“照顾”对象。对方一个队员像马驹尥蹶子，不断踢罗勇的腿，裁判眼睛像蒙了雾，然而罗勇实在忍不住，狠狠推搡了对方一把，对方趁势倒地。那矮胖裁判立即扑来，红牌罚下。

对方队员愈加有恃无恐，像几匹小马，在连川小学半场左右驰骋，横冲直撞。白小墩左右拦挡，力不从心，撵不上球，竟朝对方小家伙的屁股上猛踏一脚，被罚点球。而大圣孙磊在前面孤掌难鸣，再有本事也难扭局面。反被对手“噢噢”呼叫着连陷城池。连川小学终于败北，惨遭淘汰。

紧接着女队比赛，更为糟糕。连川小学女娃们的鞋是廉价的麻点子底儿球鞋，不是比赛要求的橡胶疙瘩底，裁判不准比赛。小马校长要求裁判给上面打电话，通融一下，自己也打，均被告知不允许。裁判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征求对方意见，看愿不愿意，如行，就赛。可对方教练和女娃不知想的啥，回答却是：拒绝比赛。小马校长愣住了。对方的女孩子瞅起来也是蛮可爱的，谁赢谁负还没个定论，权当友谊赛嘛，咋能这样呢？你们还没瞅过我们山区的女娃，以前还是穿烂布鞋踢球、比赛哩，难道就不踢了，不比赛了？小马校长想说，这些女娃是一百多里山路赶来的，几乎是饿着肚子等这场球哩！可又想，说了也没用，唉，算啦，不说啦！然而，瞅着自己这些跑了一百多里山路、坐在地上等候比赛的足球女娃们竟然不能上场踢两脚就告失败，瞅着那十几双渴望比赛的黑黑的小眼睛，小马校长心里还是无比难过和气愤，他站起来恨恨地说，不能比赛就回！

没有言语，没有欢笑，大伙默默地上了等候多时的大巴。在车上，小马校长脸色铁青，几个家长也愤愤不平。小马校长终于苦笑笑说，这就是现实，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呵！

罗勇忍不住了，委屈地说，我也不想推他来着，那小子朝我腿子乱踢哩，还耍流氓哩，拽我的裤衩子哩！车上的队员们再也憋不住，一下喷笑出来。小马校长却更怒了，说，你就沉不住气啦？你把比赛都毁了！这就是咱们的足球老失败的原因，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们现在只不过在小河小湖里扑腾，还没到大江大海里闯荡哩，就傲成这个样子啦？回去好好给我反省！罗勇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珠儿，不断往下掉。

白小墩也在抹眼泪，他爸却极力安慰他，小墩，你今天虽然犯了規，但表现得很勇敢，你平时一向胆小怕事，今天却胆很大么，我本来希望你将来驾飞机、开坦克哩，现在一瞅这踢足球也攒劲得很，你喜欢踢就踢吧，爸支持你，乏了，困了，就躺在爸的腿上睡一会吧。

小马校长听着，眼泪立马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再不说啥了，再说啥都没用了，山里的足球娃们也累了、困了，有的已经睡着了。大巴在山野急驰，月光暖暖洒进来。望着东倒西靠睡着的娃娃们，小马校长的心又暖和起来。是呵是呵，娃们肚子饿着哩，还有一百多里的山路呢！

十二

北山的初夏很是凉爽，日头再烤，也是中午一阵子的事。偶尔下场暴雨，黄水水就像龙蛇乱窜，把个黄土塬切割得七零八落，冲刷出不少沟壑，下面隐藏着深浅不一的暗坑，让人瞅了胆战心惊。

每日里总是晴空万里，昨日落了场难得的大雨，整个学校、山野都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中午饭后，小马校长不想休息，就到球场上瞅了瞅，看看下午放学后能不能训练。一瞅，足球场被踩得泥叽洼达，稀烂不堪。太阳正红，地晒干了，泥溜子硬得像刀子。小马校长就赶紧从宿舍拿把锨铲了起来。魏老师、齐老师瞅着，也东一个西一个拿锨出来一齐铲。

正干着，一转身，瞅见高校长在身后也拿把木榔头砸土疙瘩，就笑着说，高校长，你还有这个武器呢？高校长也笑着说，这还是上回下雨后见地势硬，就从家里拿来备下的，老古董啦。砸了几下，对小马校长说，小马，过来，给你说件事情。小马校长就走过去。高校长低下嗓音说，小马，过几天我就调走啦，调到斗泉村小当校长，这搭你就是名副其实的校长啦！小马校长有点惊愣，这么快就调走？高校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上面批评我啦，说我这思想老跟不上趟子哩，在这搭，我都成你的绊脚石啦，调走，你就可以更加放手大胆地搞足球啦！他眼睛鼓鼓，有点神秘地说，不瞒你说，我调到斗泉后也要向你学习，在学校组织娃们踢足球、搞足球队哩！小马校长说，那太好啦，咱们北山又要增加一群踢足球的娃娃了！高校长又兴奋地说，到时候我还要请你给娃们辅导辅导，教练一下哩！小马校长说，那还用说么！瞅着潮潮的平好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球场，两个校长紧紧握着手，都高兴地笑了。

回到宿舍，小马校长刚坐下，一眼瞅着墙旮旯的几只破足球，就拿出锥子、针线，在漆盖上铺了块旧布，缝补了起来。为了补足球，小马校长还专门跑了趟县城，拜了个修鞋师傅为师，学了点补鞋技术。这手艺果有大用，节省了不少资金。

正在专心细致地补足球，猛听得门外有人亮亮地喊报告。抬头一瞅，见是罗勇和白小墩，正怯怯地立在门口。小马校长就边补球边亲切地招呼，进来，进来。小马校长故作严肃地说，有啥事么？罗勇和白小墩两人站得齐齐儿的，身子绷得直直儿的。罗勇低声说，马校长，这次去市里比赛，我没做好人，没有为球队和胜利牺牲自己的一点小亏，你批评我吧！白小墩也嗫嚅着说，我平时训练不刻苦，没有提高速度，关键时刻撵不上人家就踢人家屁股。小马校长和蔼地笑了，说，你们两个能认识到这点，说明你们进步啦，以后踢球不仅要练素质，还要练心理，练思想，球星一定是一个品德高尚行为端正的人，懂了没有？两人一齐挺胸回答，懂了！

小马校长补好一只球，放下，又拿起一只。想了想，紧了些脸说，我现在问问你们学习上的事，一直忙，没顾得上问你们。上回期中考试，你俩作弊被当场抓住，最近又有老师反映，说你俩测验又故伎重演，搞尕动作，把球队的名声都破坏了，你们说说看，是咋回事么？

罗勇低了头，半晌说，马校长，我只知道练球，没把学习抓紧，拖了大家的后腿，我错了。白小墩也说，我也错了，你让我多帮助罗勇，我不仅没帮助好，还投机取巧，考试给罗勇偷偷塞纸条。罗勇说，秀才学习帮我了，是我想着多给秀才教点踢球技术，就自习溜号，把复习功课扔一边了。白小墩却辩说，不是，是我让罗勇多教我两手，才把罗勇的学习耽误下的。小马校长瞅着两个学生，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板着脸说，哟，你们两个还挺讲义气嘛。不过，我还是要狠狠批评你俩，你们这次犯的错误很严重，你俩都是主力队员，给大家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你们两个都是从盖坪小学跟着我过来的学生，那会子咱们一起练足球、啃洋芋，我就是希望你们以后做一个有文化知识、有精湛球技的好足球队员，而不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学习上投机取巧的坏孩子，你们真是辜负我的期望啦！小马校长瞅瞅罗勇，又瞅瞅白小墩，罗勇和白小墩早已是泪流满面，低着头说，马校长，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小马校长说，男子汉，咋泪水水那么多？把眼泪抹了！罗勇和白小墩就急忙胡乱抹眼泪。小马校长又说，把鞋脱了！罗勇和白小墩不晓做啥，相互瞅了一眼，弯腰慢慢把鞋脱了，刚要站直，小马校长却说，地上凉，坐到床上去！两个小孩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小马校长命令般说，去，坐到床上去呀！你们的球鞋都破了，我给你们补一下。然后端起两双鞋，这双瞅瞅，那双瞅瞅，说，嗯，洞不大，基础还不错，好补，一会儿就好。小马校长边穿针引线，边开玩笑说，以前秀才的胆那么小，球滚到脚前都不敢碰，直往后缩，害怕球把腿子绊折哩，现在倒成一员猛将啦，连你爸都夸你勇敢哩！你瞅，秀才的鞋洞洞比罗勇还劲大，秀才居然也能把鞋踢破，说明你练得刻苦，这就是成绩呀！两个小孩互相瞅瞅，又嘿儿嘿儿地笑啦。

小马校长一边补着鞋，一边又语重心长地说，罗勇学习底子薄，去天津又耽误了一年多，学习很吃力，白小墩以后在学习上要认真多帮助帮助罗勇。白小墩呢，原先在盖坪根本就不敢碰足球，光是在旁边瞅，打哈哈，现在进步很大，就是球技还很欠缺，罗勇今后要多帮帮小墩。你俩要互相帮助，共同提高，不论在踢球方面，还是学习方面，都要给大家树立真正的榜样，你俩有没有信心？罗勇和白小墩异口同声地大声说，有！

我也有信心！门口一个好听的女声脆脆地回答。

噢？红芬老师！罗勇、白小墩和小马校长一齐惊愕地回头瞅，见真是红芬老师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她其实来了一会儿了，听着小马校长和孩子们的谈话，她早已泪水涟涟。她顾不得抹眼泪，就扑到孩子们面前。罗勇和白小墩也扑过去，叫着：红芬老师，红芬老师！小马校长更是又惊又喜，忙问，你咋来了？红芬脸红红地说，我错了，我也向你承认错误来啦，我已调过来了，今天正式向你报到！

红芬又动情地说，小马，你放心，你今后只管抓你的足球，娃娃们的学习我抓，罗勇落下的功课我给他补，这任务就交给我啦。我保证，一定会让罗勇和落后队员的学习迎头赶上的！

小马校长高兴得不知道说啥才好，瞅着两个娃把鞋穿好，搓着手语无伦次，连说太好啦，太好啦！

红芬抚摸着两个娃娃的头又说，小马校长说得对，踢足球，一定不能忽视学习，会思考的队员才能踢好足球。咋样才会思考呢？只有文化知识，才是思考的源泉和强大动力，越有知识，才能越会思考、越会用脑子踢球！你们说对不对呢？

罗勇和白小墩眼睛扑棱扑棱地说，对！

红芬突然说，哎呀，好久没和你们一起唱歌了，我们唱支歌吧。

噢，噢！罗勇和白小墩兴奋地叫起来。两个学生和两个老师一起手拉着手，在房里旋转起来，欢唱起来：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着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

十三

放学了，群山环抱的连川小学的黄土足球场上，足球训练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穿着五颜六色球衣的娃娃们个个生龙活虎，斗志昂扬。男娃们踢完了，女娃们踢；女娃们踢完了，男娃们再踢。有时男女尕娃混搭在一起踢，反正就是个练、练、练。

可不，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放暑假了，小马校长和全体足球小队员一样，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因为暑假期间全县小学要举办小足球夏令营活动，届时还要进行全县小学生足球比赛。

小马校长威严地站在球场中线边上，不断吆喊、指挥着尕队员们有层次地进攻、防守，有理有节，保持队形不乱。

今天进行的是战术训练。二过一，二打二，三打二，娃娃们已经演练得有眉有眼了，但是还不熟练，还不活泛。小马校长便不断纠错、指正，让一遍遍练，又不断鼓励：多会儿练熟啦，多会儿就有了底气，胸有成竹！小马校长特别重视战术、套路训练，这是踢足球最要命的东西。每次训练前队列思想教育，小马校长都要给大家讲：我为啥特别看重这战术配合呢？第一，它不仅可以培养团队精神、集体主义，还可以保持心理稳定、不慌乱；第二呢，可以在激烈比赛、对抗中熟练运用各种脚法，让动作更合理、协调；第三，你掌握的战术配合、套路越多，就能够在比赛中左右逢源，创造机会，给对手一剑封喉！所以呢，战术配合是踢足球的法宝，球队的王牌！一定要反复演练，熟中生巧！踢足球跑来跑去的，练了个啥呢？看似复杂，其实简单，不就是练了个战术配合嘛！

红芬老师脖子上也极其庄重地挂了个亮晶晶的哨子，协助小马校长，挺像回事儿地组织娃们练基本功。她移到小马校长身旁，有点调皮又有点狡黠地说，你让我不管多累多忙，都要每天抽时间站在球场边上，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你的良苦用心啦。

小马校长故意问，你明白啥啦？

红芬说，我明白足球了，经过你的调教，我现在连啥叫越位、啥叫收缩防守、啥叫切入进攻都弄明白啦！

小马校长哈哈笑了，说，如果你细心观察，仔细琢磨，反复思索，就会明白更多，从队员的精神、思想，到战术、套路、打法，一直到队员的脚法，都会有不断的收获呢！

红芬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我会的，现在我才发现，踢足球竟这么有魅力，这么快乐！我最喜欢看尕娃们撵足球的样儿，小鼻子、小眼睛、小脸蛋，还一副认真拼命的样子，实在太可爱啦！而且更让我感动的是，我看到了一群苦中快乐、苦中进取的娃娃们，我咋能不愿意為他们付出一切呢！

小马校长说，就是嘛，原先你还不喜欢足球呢，你瞅瞅这些山里娃们踢足球、喜爱足球的样子，你就永远也离不开他们、离不开这所小学、离不开这片土地了。

正说着，一队员带球猛扑，守方两队员急上去阻截，三人正搅合，门将竟弃门而出，奋勇蹦起抓球，却扑空，反让对方乘乱将球捅入空门。娃们的攻防让小马校长大为恼火。小马校长大步流星过去，对尕门将发狠话，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啦，对方单刀，那你必须出击，可对方和你方队员纠缠混战，辨别不出球的方向，你出击，就容易把你闪下。你应该急退往门线上站，拉长距离，再瞅准反应。守门员责任重大，顶半支球队哩，一次失误，就导致全盘皆输，你咋就记不住教训呢？那尕门将一脸尴尬。小马校长说，光勇敢不行，要多想想！尕门将使劲点头。小马校长自语般说，嗨，这个错误连大人都犯、国脚都犯，何况尕娃哩！唉，头脑还是简单，还是缺乏文化素养哩！

小马校长又返回中线，扭头瞅瞅红芬，见她正在场边空地组织尕女娃们练过人和传接球，就欣然走去说，对，练，传接球是第一基本功哩！他定定地瞅着红芬说，你觉得娃娃们的毛病在哪搭？红芬想了想说，还是莽撞，缺乏智慧，短时间解决不了的，还得从思想教育、素质培养上下功夫，急功近利不行。你看，燕燕和豆豆学习好，人就聪明，踢球的感觉、悟性太好啦！小马校长就又问，罗勇和尕娃们的功课补得咋样啦？ 红芬说，进步多啦，正在抓紧给他们补呢。

十四

真是的，红芬的加盟使得连川小学的师资力量加强了不少。红芬不仅教学细腻、认真，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把教学和踢足球结合起来，不断向娃娃们灌输学习文化知识对于踢好足球的重要性，使得娃娃们的学习热情如春天的草儿噌噌猛长，小马校长心里滋润得不行。

为了辅导学习差的队员，红芬不仅每日课后或晚夕都要给娃们补习，还利用休息日轮流到学生家里去补课，还谓之曰家访。罗勇家远，红芬就早上去下午回。但是这个礼拜六，红芬到傍晚都没回来。不仅没回，而且一晚夕都没踪影。小马校长想，可能是在罗勇家补课晚了住下了吧，可是到第二日近中午仍未见红芬的影儿，小马校长心里就有点慌。魏老师说，是不是路上有了麻搭？齐老师也说，前阵子下过暴雨，是不是……几句话提醒了小马校长，不行，得去看看！

白小墩家路过，顺便也瞅瞅。

白小墩家境比罗勇家好不了多少，都是贫苦人家么。小墩爸见了小马校长，高兴得了不得，搓着手说，马校长，你让娃们边学习边踢球，真是太好啦！我们小墩现在脑子比先前更灵泛了，虚胖子现在也变得瓷登登的，常感冒的毛病也没有了。小马校长就半开玩笑说，小墩身体练结实了，才能驾飞机、开坦克哩！小墩爸不好意思地连声说，那是那是，不过，我瞅着踢足球也蛮攒劲哩，就不晓得有没有前途，能有出路么？小墩妈白一眼小墩爸，急着插话说，你光知道前途、前途，啥弄好了都有前途、都有出路哩！你瞅电视里外国那些黑乎乎的娃，都挣老鼻子钱啦，娶一堆媳妇都够咧！说得小马校长也哈哈笑起来。小墩妈要去做饭，小马校长忙扯住说，我是来寻红芬老师的，她给罗勇补课一夜都没回校了。小墩妈说，我前两天听人说北山有野兽哩！小墩爸说，你不要胡说，我们赶紧找去！小墩也急说，我也去哩！

三人就立马一搭去罗勇家。一瞅，果然不在。罗勇说，红芬老师昨儿个给我补课迟了，傍晚才回去。小马校长叫声，不好！红芬果真出了麻缠，咋办呢？罗勇爸说，我们大家一块儿沿途去找！小马校长急忙手一挡拦阻，哎，罗叔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你歇着吧。罗勇爸说，不碍事，差不多好啦，正等工地开工哩！走，没麻搭！不仅不听劝，反而背上一捆麻绳，挟上一副双拐就走。罗勇妈正急着用布袋抓鸡蛋，说，你带麻绳、双拐干啥？罗勇爸说，你不懂！罗勇妈说，我不懂？小勇，把鸡蛋拿上，红芬老师肯定饿坏了，见着红芬老师，给你们老师吃。小马校长猜想，这几个鸡蛋不是给罗勇爸补身体的，就是给罗勇踢足球加力量的。忙说，不拿，不拿！但罗勇早溜到前面了，喊，马校长，走呵走呵！

天已经麻下来了。一行人就急匆匆沿着梁峁、沟壑顺小路走，边走边朝四野喊，红芬老师，红芬老师！群山都帮腔呼应，却不见红芬的影儿。罗勇和白小墩两个娃早已是泪水恓惶，边找边叫，红芬老师，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

喊着，走着。罗勇爸自责说，这路，白天瞅和晚上瞅不一样，红芬老师昨儿个走晚了，一定是天黑迷路了。唉，怪我！昨晚红芬老师硬不让送，我咋没坚持送一下哩！小墩爸担心说，哎呀，前几天下过狂雨，有的沟洞让水冲得深不见底呀！小马校长心里不由得毛毛的。

就分开在路两边的沟岔里详细寻找，不放过每个可疑洞豁。蓦地，白小墩突然从一个豁口听到似乎有细小的声音，就急忙喊罗勇过来。小墩重，罗勇轻，小墩就趴展，双手死力拽住罗勇的双脚，让罗勇爬蹭着往下探，罗勇就冲洞里憋足劲喊。少时，果然听到微弱的回音。呵呀，就是，就是红芬老师！小马校长和罗勇爸、小墩爸也都闻声急忙赶过来。瞅着豁洞，深不可测。咋办呢？大家一时愣了。罗勇自告奋勇，爸，我下！罗勇爸想想，就把麻绳几把解下来，要把罗勇吊下去。小马校长忙说让我下吧。罗勇爸说，你太重，还是让罗勇下！就把麻绳熟练地往罗勇腰上系，问，寻着红芬老师，你会绑么？小罗勇认真地说，我不是跟你绑过猪、捆过羊么？罗勇爸认真地瞅着罗勇说，行，那你就下！把你们老师绑好，绑安全。我们先拉红芬老师，再拉你。

小罗勇真麻利，嗦噜噜一阵子就溜到洞底。昏暗中，瞅着红芬老师正斜斜地坐靠着洞壁，软粑粑的，就急问，红芬老师你受伤了？红芬弱弱地说，没有，就是……浑身没劲儿。顿了顿，又说，小勇，你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小马校长来了么？他们都来了么？我知道你们会来救我的。罗勇急急说，都来了，都盼着你哩！我把你绑好，让他们拉！红芬说，那你呢？罗勇就低头飞快地解自己身上的绳子，又把麻绳仔细地系在红芬老师身上，说，你先上，我好办！往上一喊，一会儿红芬老师就被拽上去了。绳子又下来，罗勇把自己随意一绑，抓住麻绳，噌噌噌也上去了。

罗勇一上去，把麻绳解了撇在地上。他爸和小墩爸立马就用麻绳把双拐扎起来，竟扎成一副担架，说，红芬老师，我们抬你走！小马校长说，罗叔，白叔，你们真厉害，你们都是能人哩！罗勇爸说，我们在工地上啥活没干过？架子工，钢筋工，扎这担架，小菜一碟！小马校长就对倚靠着自己的红芬说，行不行？我们抬着你回学校。红芬一听，急忙挣扎着坐起来，说，不行，不行，我能走！罗勇爸说，红芬老师，你肯定饿了，吃上些就有力气走了。小勇，赶紧把鸡蛋给你们老师剥了！罗勇和小墩一听，跳了起来，急急剥鸡蛋，把两颗白生生的鸡蛋送到红芬面前。红芬说，我不饿，看见你们我就有力气了，休息一会儿就好啦。罗勇和小墩明天一早还要训练，你们吃，多增加点营养，才能好好学习、好好踢足球呢。小马校长也说，红芬，吃吧，吃了咱们慢慢走。红芬说，那咱们一块吃，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小马校长就对罗勇、小墩说，那你们也吃吧。罗勇和小墩就低着头吃鸡蛋，眼里闪着泪花。红芬笑着说，好孩子，这就对啦！罗勇、白小墩抬起头说，红芬老师，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好好踢足球哩！

分头上路。

小马校长搀着红芬慢慢走，走几步又停下，两人一齐回头瞅。见罗勇爸扛着“担架”，和小墩爸，还有小勇、小墩，正缓缓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紅芬动情地说，多亏了他们呀！小马校长也说，就是，他们是我们的依靠呀，我们可不能辜负他们哪！

走着，小马校长问红芬，掉到洞里害怕不害怕？

红芬说，害怕。

小马校长说，那你就再不要去补课了。

红芬执拗地说，我偏要去哩！

小马校长无奈地说，好吧。

突然，红芬皱着眉弯下腰。小马校长惊问，咋啦？红芬却又立起身子，故意撒娇、半真半假地说，浑身又疼又软，走不动了，我让你背我哩！小马校长笑着说，你咋不早说？好好，我背你，我背你！红芬就调皮地一笑，爬到小马校长背上。小马校长故意艰难地左摆右晃，一步一喘地说，哎呀，这才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哩！红芬笑得肚子疼，捶着小马校长的背说，我难受成那样，你还开玩笑，小心脚底下！小马校长却抬起头瞅天上，说，你看满天的星星都在为我们打起了小灯笼呢。红芬也望着天空说，是啊，那满天的星星都是望着我们渴望实现足球梦想的山里娃娃们的眼睛哩！小马校长不由地说，哎呀呀，幸福就是这样开始的……红芬故意问，真的么？小马校长眼里闪着泪花，喃喃地说，真的。红芬的眼泪更是直淌，阻拦不住，也轻轻地说，真的。

正走着，红芬突然说，不背啦不背啦，你放我下来。小马校长奇怪地問，咋啦？红芬手一指说，你看！

可不，远远的，一小片火光，星星点点，正缓缓向他们移来。小马校长定定瞅一下，高兴地说，那是魏老师和齐老师，还有教导处胡主任，领着住校的娃娃们接咱们来啦！

十五

这真是一个快乐、火热的北山之夏。连川小学的足球娃娃们经过老师们、尤其是红芬老师的悉心教学和认真补习之后，学习如雨后春笋——节节儿高，期末考试，全体尕队员经过考场的严格检验，成绩几乎全部优秀。现在，他们又在另一个战场——足球场刻苦训练，磨砺球技，演习套路，准备迎接另一个大考——全县第一届小学生足球锦标赛。

小马校长脖子上吊着哨子，汗流浃背地指挥尕队员们演练攻防、传切配合，红芬经过小马校长的“小灶”培养、耐心传授足球理论和经验，也能组织安排小队员们分组训练技术战了。和小马校长一样，胸前也挂个亮锃锃的哨子，有模有样的，神气得很。

就在娃娃们练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喜鹊也落在树枝上喳喳地叫。这天，学校门口突然驰来三辆小汽车和一辆面包车，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张记者和十几个风度异样的人来，他们给连川小学的穷娃娃们带来了崭新漂亮的足球比赛服、新足球鞋和二十个崭新的小足球。哇！球场上顿时沸腾了，小足球队员们，男男女女，大娃娃、尕娃娃全都跳跃起来，欢呼起来。原来，张记者牵线搭桥拉来了赞助，大家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球衣、新球鞋，踢着新足球，就像追逐着无数个小花猫小花狗儿，尽情嬉戏，跑得可欢势了。

小马校长、红芬老师握着城里恩人们的手，城里“人物”抚摸着男娃女娃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足球落后呀！你们好好地踢、好好地练，希望就在你们这些娃娃们身上呵！娃娃们都争先恐后地扎着尕拳头说，那当然啦，那当然啦！

连川小学男女娃娃足球队参加比赛的消息，像山风呼啦啦传遍北山的塬塬岭岭、村村寨寨，各家各户都像迎接盛大喜事一样准备着，这家烙油饼，那家煮鸡蛋。罗勇爷爷放羊时，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小黑公羊，说道着，你不是小勇的忠实球迷么？这两天我们就为小勇加油去呀！小黑公羊就听懂似地咩咩叫，似乎在快乐地答应着。村民们自发动员起来，心劲儿也调动起来了。

西村的王老汉对东庄的李大爷说，晚夕到我家来，喝两盅，我们■一会足球！瞿大婶和鲁家爸原先有疙瘩，互不理睬，现在碰了面也热热地说，咱们的娃一搭儿踢球比赛啦，日后有啥事儿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尽管来！

看比赛那天，小勇爷爷、燕燕爷爷和穿戴一新的村民们一样，也穿上新衣裳、戴着新帽子，搭乘着乡邻的小四轮，小勇爷腋下照旧搂一把青草，牵着小黑公羊前去观看比赛，不时还和那些曾经嘲讽过他的老汉婆姨们笑呵呵打招呼。路上大车小车三马子四轮子你追我赶，村民们朝罗勇爷爷招手或探脑袋高嚷着，罗勇爷，你把羊也牵上加油助威去哩嘛？小勇爷就笑容灿烂逢人自豪地说，当然喽！我们小勇是球星，当然要给我的孙子好好加油去哩！

赛场外，小马校长又和率队参加比赛的老同学王怀亮见面了。两人照例互相击掌，还是那句话：不打假球，不吹黑哨！然后哈哈大笑。

不晓得啥事触动，王怀亮沉静地说，现在社会各界对我们校园足球的援助捐赠越来越多了，这是好事，而我担心的倒是另一个问题：环境变了，条件变了，娃娃们不要踢着踢着都踢成少爷、小姐喽，踢成熊猫国宝喽，到最后甚至干脆踢废了，我说的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小马校长也表情凝重地点头瞅着王怀亮说，我也有点担心，也有同感呀，所以，老同学，我们应该在这方面从小加强对娃娃们的思想教育才行哪。让娃们不论走到哪搭、踢到哪搭，都不要忘本、不能忘本，要继续发扬我们山区学校的艰苦奋斗勇于拼搏的光荣传统，这样才利于娃娃们健康成长哩！王怀亮也使劲点着头说，老同学，你说得很对，说得很对呀！

激烈的比赛打响了。全县参加比赛的小足球队竟有二十四支，和世界杯决赛的各国足球队一样多。

赛制也是蛮专业的，先是分组比赛循环，然后小组前两名进入四分之一决赛，然后再是半决赛、决赛。

整个榆中县沸腾了，整个北山都沸腾了！那些世世代代拉犁种地的乡民，上过梁、盖过房的匠人，城市里打过工、下过苦的农人，更有一辈子从没走出过大山、从没行过远路的老汉们婆姨们，还有在乡村蹲久了、尽胡跑乱窜、没见过啥世面的留守少年和娃娃们，大多都没见过足球，没见过足球是咋踢的。他们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兴致勃勃地搭着三马子四轮子，或坐着班车或骑着自行车，甚至还有拉着架子车载着老人、牵着小毛驴驮着尕媳妇的年轻汉子，赶了数里路甚至几十里山路，全都跑来看足球比赛。

连川小学足球队的尕娃们表现得既智慧又勇猛，在小马校长的精心指挥下，一路过关斩将，小组赛突出重围，小罗勇、秀才白小墩、大圣孙磊三人更是大显身手，几乎每场比赛都有斩获。进入四分之一决赛之后，又神勇闯入半决赛。而女队仍由小马校长任教练，红芬“辅佐”，在燕燕、豆豆的奋力搏杀下，已率先获得亚军。

半决赛的对手是实力强劲的禾坪小学，主力队员大多参加过足球夏令营集训，甚至有去外国训练的经历。比赛一开始，罗勇小腿就遭对方猛“凿”几下，但罗勇却表现出大将风度，强压疼痛，把气儿凝聚在脚下，挥洒得更加轻松自如，诱得对方后卫团团转，用一个轻巧吊球首开纪录。对方立即反击，一记刁射，回敬一球。

接着双方互有破门。罗勇和白小墩二过一，将球斜传孙磊，孙磊又直塞空切到前方的白小墩。小墩回身护住球，像尊小金刚纹丝不动，气得对方竟一脚踢到小墩屁股上，小墩咧嘴摸屁股，却一个撞墙配合回传孙磊，孙磊左右晃动，一串漂亮的假动作，趁对方目瞪口呆之时，一记劲射中的！

3比2，连川小学险胜，挺进决赛！

决赛更精彩！连川小学又和老对手县小学狭路相逢！王怀亮笑着和小马校长照例击掌，咱们真刀实枪干！小马校长也笑着说，当然，当然！

上半场，双方打成2比2。中场休息，小马校长冷静布置新战术，采取长短结合，罗勇牢牢站稳中场，伺机一招破门。那边王怀亮也在紧张地排兵布阵，小队员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望着汗水湿透球衫的尕队员们，小马校长不由扯高嗓最后鼓动：技术上的事儿说多啦，这最后时刻不要求啥，只希望你们把山里孩子的那种倔劲儿、勇劲儿、巧劲儿使出来！大家有没有信心？尕队员和小马校长拍掌，吼得震天响：有！

笛哨一响，双方就展开激烈对攻。3比3，4比4，又一次次打成平局。比赛进入白热化，乡亲们、家长们、老师们、娃娃们、好家们、看球赛看上瘾的山民们的鼓掌声欢嚷声一浪高过一浪，连红芬也紧张得紧紧抓住小马校长的衣边边儿。

比赛所剩时间无几。对方前锋像只小老虎扑来，白小墩侧面拍马赶到，脚刚触球，对方小前锋却收刹不住，将小墩撞了个小猪啃地。对方小将急忙扶起小墩，一片掌声和喝彩。小墩却对并未出击站在球门线一个潇洒侧扑稳稳抱住球的门将叫着，就这么干，有我哩！罗勇朝小墩和尕门将竖起大拇指，好样的！

关键时刻，白小墩后场处罚任意球，他瞅瞅站在场边的小马校长，小马校长对他暗暗点头示意。白小墩心领神会，眼睛斜瞅左前方，却一脚长传早已守候在右面边线的孙磊，好个“大圣”，孙猴子似地衔枚疾下，对方阻截，他将球又传给稳居中场的小罗勇，罗勇将球在膝上一停，脚一推，对方呼一下扑来三员小将，尕夜叉似的堵在罗勇面前。人们嚷喊，小勇，进一个，进一个！苗苗和豆豆也在喊，小勇哥，进一个！小勇哥，进一个！连小勇爷身旁的小黑公羊也急不可耐地扬起前蹄，咩咩直叫，仿佛也喊着，咩咩咩，进一个！

小罗勇不慌不忙，先灵巧地闪过对方一名队员，又假动作晃过又一名队员，接着向右猛一推球，又甩过最后一名后卫，在身体倒地的一刹那，将球狠狠打入对方球门左下方死角。全场刹时一片雀跃欢呼。5比4，连川小学终于获得了冠军！人们呼啦一下，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进球场，将获得冠军的北山足球娃娃们和小马校长、红芬老师拥围了起来，争睹这些北山足球小将的风采。

隆重的颁奖仪式开始了。县委书记、县长和教育局长亲自为获得前三名的各小学足球娃娃们颁发奖杯。燕燕和豆豆满眼幸福的泪水，捧起了亚军奖杯；罗勇则高高举起了冠军奖杯，白小墩、孙磊和连川小学的男女小队员们欢乐地跳跃着、欢叫着，把小马校长和红芬紧紧簇拥在当中。小马校长和红芬热泪盈眶，手紧紧握在一起。

就在此时，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拨开人群，径直走过来，向小马校长自我介绍。哟，他们原来是球探！他们宣布了更令人兴奋的消息：罗勇、白小墩、孙磊三位小球星将得到资助赴英国训练，燕燕、豆豆等六名男女小队员被选送到广州恒大足球学校深造。娃娃们顿时又欢呼雀跃起来。

县委书记紧紧握着小马校长的手，激动地说，感谢连川小学，感谢你们培养出优秀的山区娃娃们的足球人才，让他们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啥叫出路？这就是出路！感谢你们，给全县贫困地区树立了一个楷模！今后，我们不仅要发展带有足球特色的足球村、足球乡，还要把我县打造成一个具有足球特色的足球县哩！

县长也激动地说，对，这些深山里的足球娃娃们现在虽然还是一群幼嫩的雏鹰，但假以时日，他们一定会成长为展翅飞翔的雄鹰的。那时候，你再瞅瞅，那是啥成色？一个足球娃，一支足球队，说不下会改变一个家庭，会改变一个村，会改变一个乡，甚至会改变一个县哩！

小马校长把牵着小黑公羊的罗勇爷爷介绍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立马热情地握着罗勇爷爷的手说，您就是北山连川小学足球队队长罗勇的爷爷呀？感谢您老人家，感谢北山的父老乡亲对足球的理解和支持！

县长瞅见小罗勇正蹲着欢喜地抚摸着小黑公羊，将他爷爷拿的青草亲热地喂给小黑公羊吃，便弯下腰惊奇而又亲切地询问，你原来是个放羊娃吧？不等回答，县长说，哎呀，放羊娃成了球星，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了不起啊！

小马校长突然想起啥似地瞅视了一下周围，奇怪地问罗勇爷爷，哎？罗勇爸呢，我不是特意邀请罗勇爸和小墩爸都来看决赛来的吗，咋都没来呢？罗勇爷笑呵呵地说，小勇爸和小墩爸前两天刚走喽！他们的包工头揽下工程了，马上开工哩。

罗勇爷瞅小马校长很遗憾的样子，就又解释说，不过，小勇爸临走时让我告诉小勇，好好踢，好好比赛，给咱连川、给咱北山争光！给娃说，五千块不是个事儿，挡不住我娃踢足球！小墩爸也说啦，小墩开不下飞机坦克，就跟着小马校长好好踢足球，到外国去踢，爸也供得起哩！

罗勇和白小墩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小马校长抚着罗勇的肩，红芬摸着小墩的头，大家就不由得一齐朝远方看，仿佛看到罗勇爸和小墩爸正背着沉重的行囊，风尘仆仆地行走在路上，此刻正满脸笑容地远远向他们回头招手。罗勇和白小墩就不由得一齐兴奋而又带几分凄然地使劲叫了一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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