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法为诗

2017-12-19 05:01陕西曹胜高
名作欣赏 2017年34期
关键词:手法诗歌

陕西 曹胜高

赋法为诗

陕西 曹胜高

赋法是中国诗歌的一种基本表现技法。从“诗六义”而出的赋法,其长于叙事、长于体物、长于抒情,不仅在两汉影响了散体大赋的形成;也在南朝及唐促进了对偶句式的发展,构成了近体诗的精髓;又在宋元以化用典故、排比句式等,促进了长调、散曲的繁荣。

赋法 以赋结章 以赋入诗 赋法为词

赋、比、兴是中国诗歌的基本技法。按照朱熹的解释,赋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敷陈”类似我们现在所说的铺陈,是描写、记叙的基本手法。《诗经》里用铺陈手法最多,根据谢榛的统计,《诗经》用赋720次,比370次,兴110次。“赋”的手法,比“比”“兴”两种手法加起来还多一半,说明赋是《诗经》时代结章的基本手法。我们以赋法来观察中国诗歌的演进,便能够理出中国诗歌演进的一条基本线索,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如何搭建诗的基本框架。

以赋结章

以赋结章,就是把赋法作为一种句法来使用。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言赋的特征:“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虽然他说的是辞赋之“赋”,我们却不妨将之视为赋法的基本特征,即用铺陈的手法描绘事物的图貌,仿佛画画一样逼真。

首先,赋法善于铺陈过程。来看《诗经·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姝”是“美好”的意思,说美丽的女子在城门角等待自己。“爱而不见”是讲这个男子去了,这个女子却没有出现,藏起来逗他,这样,女子的调皮就显示出来了。男子“搔首踟蹰”,就在那里徘徊,男子的质朴也显示了出来。文学刻画中的人物想象,常常在不经意处落笔,在细微处见精神,一个“不见”,一个“踟蹰”,便是传神之笔。由于女子是“爱而不见”,是有意逗自己的心上人,看看他的反应。然后女子出现了,送给他一个定情物:彤管。有人说彤管是一种乐器,也有人说是一种野草。总之,这个定情物很有光泽,非常漂亮。关键是“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男子爱屋及乌地喜欢。诗作开始写二人相见,最后是男子回来,他把整个事件给铺陈了,表面上是在叙事,实际上是在抒情。

中国诗歌跟西方诗歌不一样的是:西方长篇叙事诗要把故事说得非常清楚,比如《荷马史诗》、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蒙古史诗《江格尔》《格斯尔》和《汗哈冉贵》等,都有故事情节在里面。中国的诗歌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表现出来,采用跳跃的手法来叙事,点到即止。《静女》开篇先说“静女其姝”,既是客观判断,也是男子的心声。然后说“俟我于城隅”,她在那个地方等我呢。两句话之间形成跳跃关系,第一句想到女子的容貌,第二句跳跃到女子的行动。接着“爱而不见”,这个女子约会却故意藏起来不见,有了波折,又跳跃了一层。“搔首踟蹰”又是写男子的窘境。像是镜头切换一样,步步跳跃以推动情节的发展。

从《诗经》中《狡童》《溱洧》《鸡鸣》《氓》这些篇章来看,也都有跳跃式的结构。这些一个点一个点地连成线以后,就能看出诗篇的叙事线索。像《静女》里“静女其姝”,“姝”是静态美;“静女其娈”,“娈”是女孩子的动态美。“贻我彤管”四个字,就把约会过程说完了,中间却没有写他们说话。他们有交谈,但诗作把说话的情节完全省去,只描写了动作。开头结尾是心理描写,中间都是动作描绘,最后又是心理描写。很符合恋爱中人的情感体验,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留下的只是一句话:我知道他(她)对我好。

中国诗歌叙述男女恋爱,常用铺陈,就是在一个故事流程中铺陈情感的变动,有时为了让这种铺陈维持下去或者看起来更自然,便借用一个叙事结构,让虚设的人物来拼接铺陈结构。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描写便是如此,登徒子找楚王告状,说宋玉这个人特别好色。然后宋玉就说:“我好色,我没有登徒子好色,曾经有一个女子站在我面前,对我表示爱意,至今我仍在犹豫。登徒子的媳妇长得奇丑,但他们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到底谁好色?”在这里,“赋”便是用铺陈的手法来讲故事。蔡邕的《静情赋》、曹植的《神女赋》、陶渊明的《闲情赋》也是如此,写自己遇见一个美丽女子,或为女神,或如女神一样聪慧漂亮,与自己情愫暗通,但最后自己却把持住了,毅然离去,或者惆怅分开,叙述也就此结束了。

其次是用赋法铺陈场景,就是将一个场面用不同的手法描写出来。典型的就是《诗经·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说“采采”是开得很茂盛的意思;还有一种解释是说“采采”是动词,有采集的意思。“芣苢”就是“车前草”,是一种野生植物,可以作为野菜充饥,也可以捣碎入药。“薄”“言”是两个语气词,全诗描写的就是一群妇女在乡野里采摘车前子的过程,用的完全是铺陈手法。这种赋法有时类似排比,如《诗经·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铺陈官员的情态:有的在干,有的在看,有的累死,有的闲死。这十二句铺陈了十二种人,每两种人形成一个对比。

《诗经》中的铺陈更多是一段一段地使用,到了战国时期,就开始整篇使用了。《荀子·赋篇》里的五篇赋《礼》《智》《云》《蚕》《箴》,都是谜语,他先不提是什么东西,只是翻来覆去地描述,直到最后才点出来。西汉初年枚乘的《柳赋》、路乔如的《鹤赋》、公孙诡的《文鹿赋》、邹阳的《酒赋》等,也都是用铺陈手法成篇。

赋法结章是赋法成熟的标志。《文心雕龙·诠赋》说: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从《关雎》开始,是一句一句的铺陈,到《静女》中是一点一点的铺陈,再到《芣苢》《载芟》以赋结章,赋的使用广度在不断增加,最终形成了通篇用赋法来写的诗作。到了西汉,就发展成散体大赋,如枚乘的《七发》把七件事情连起来写。用铺陈的手法描写,文章就写得越来越长,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傅毅的《舞赋》等,都是把一个过程铺陈成几千字,这比最早的《诗经》中的《关雎》《静女》等篇目长多了,说得越多铺陈内容越多,铺陈篇幅越长。

物极必反,铺陈状物的功能很强大,但铺陈技法采用的是罗列,有时不可避免给人啰嗦的感觉,还有堆砌的嫌疑。到了东汉,或是便于阅读,或是便于抒情,作者有意识地把传统赋法里不重要的东西去除,而是抓住主要特征来着笔,这便形成了抒情小赋,读起来文采盎然,情致优长,避免了汉大赋显摆才学式的炫耀,及为铺陈而铺陈的啰嗦。

以赋入诗

赋法入诗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内容入诗。由于赋的题材非常多,有京都赋、述行赋、游仙赋等。京都赋主要铺陈京都的建制、规模、宫室、物象,内容最广,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左思的《三都赋》等。述行赋是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写,屈原的《九章》即为滥觞,之后便有不少作品写屈原被放逐后一路的见闻。班彪的《北征赋》,叙述自己从长安到安定北行的历程,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汉武帝好游仙,司马相如就写了一篇《游仙赋》,目的是劝汉武帝不要游仙,但汉武帝看完以后“飘飘有凌云之气”,从那以后反倒更好游仙了。

魏晋的文人写诗,有时就把赋的内容改用诗歌来写。曹植是辞赋大家,他写有《名都篇》,铺陈京洛少年斗鸡走马、射猎游戏、饮宴玩乐的场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饮酒》都是以诗的形式来铺陈田园风光、乡居生活。与之类似的,还有谢灵运山水诗的铺陈、宫体诗对宫廷女性举止言谈的铺陈等,都是用赋法来结构篇章。魏晋诗歌一个总体的走势,就是把赋法入诗,将赋的内容引入诗歌之中,完成了歌诗向文人诗的转化。

二是技法入诗,就是把赋的技法拿来入诗。曹植的诗,钟嵘《诗品》曾评价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骨气奇高”是说这个人文章写得有气势,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在里面;“词采华茂”是说其诗讲究词采。在曹植的《白马篇》中,有“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这样的铺陈,写左面怎么样,右面怎么样,俯身如何,仰身如何,叙述得极其全面。这与写赋一样,前后左右铺陈,让人目不暇接。之后太康诗风的繁缛,便是翻来覆去地写,浓墨重彩地写,如陆机的《赴洛道中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

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

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采用的是述行的方法,写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感,沿着山川越走越孤独,越想越觉得伤感,在孤独与伤感的情感基调中,写了走、停、歇、思和失眠等行动,这不是在叙事,而是在叙述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想所感。

陶渊明的诗歌总体上比较简练,但只要读一读他的《归园田居》就可以看出,他也是用铺陈手法来写诗的。中间七句采用的便是铺陈手法,鸟、鱼,南野、园田,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深巷、桑树,户庭、虚室,一组一组地铺陈,一个一个地展现。谢灵运写诗,赋法是最基本的结构方式。他要写山底,就一定要写山顶;要写山的阴面,就肯定要写阳面;上一句写水,下一句肯定要写山;前一句写早间,后一句马上写晚上,形成了含有对偶对仗的铺陈手法。

由此来看,赋法是诗歌形成的基础要素。《诗经》中的赋法就像一个小种子,种在了中国诗歌的母体里。随着文学经验的积累和文人的加工,赋法成长为了中国诗歌中的一种技法,进而促进了中国诗歌的不断完善。南北朝时期,赋法开始凝聚沉淀,形成对偶句式,特别是到永明时期《四声谱》的出现,大家就觉得诗歌应该押韵,应该注重结构,赋法开始浓缩,进入到对偶句式之中,形成了有节制、重内敛的铺陈。

永明体的诗歌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对偶句,如谢脁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等,都是非常精致的对偶句。宫体诗的作者更加讲究对偶,梁陈宫体诗中对偶句使用得更自觉,有很多诗作在固定位置要求对偶,为律诗中间两联采用对仗写法做了尝试。

唐朝诗歌的对偶要求更高,上官仪提出的“六对”,便是六种基本的对仗手法。如“双拟对”,就是两个词组对两个词组;如“春树”对“秋池”,既铺陈物象又不显得啰嗦。要是在汉赋里写春天的树,就要尽量全写,如杨树、柳树、松树等,写得无以复加,秋天的池子也要铺陈得淋漓尽致。在诗歌形成过程中,对偶仿佛是为赋法漫无目的的铺陈扎了一个腰带,使其状物显得简练精美,赋法有了节制,对中国诗歌产生了极大的良性作用。“六对”之后,又出现了“八对”的说法,是对对偶句式的深化,如地名对、异类对、双声对、叠韵对、联绵对、双拟对、回文对、隔句对等。如果唐诗中没有中间两联的对偶,唐诗的表现力就会衰弱很多,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就不可能出现。

赋法入诗,是中国诗歌形成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条线索,无论是状物、抒情还是叙事,诗歌需要有一个基本的框架,把个人的感兴、眼前的景物装进去。赋法长于叙事、长于体物、长于抒情,便成为中国诗歌叙述的基本技法。可以说,赋法不仅推动了中国诗歌的演进,而且也在中国诗歌演进中不断精致化。

赋法为词

赋法入诗,促进了诗的繁荣,赋法入词,也促进了词的繁荣。就词的长度而言,毛先舒《填词名解》中云:“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尽管这种说法有些机械,但也不失为一种分类方法。词在唐五代刚形成时非常短,如白居易的《江南好》、张志和的《渔歌子》、韦庄的《菩萨蛮》等,都是采用铺陈的手法形成若干句子,这是赋法入句。

北宋时,词开始用赋法结章。如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上阕用铺陈的手法写景,写天、地、波、山,意象协调统一。下阕也用铺陈的手法抒情。“黯乡魂”是思念家乡,以致黯然销魂。“追旅思”是说词人越走离家越远,离家越远就思家越切。“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唯一能化解思乡之情的是睡着,可作者真的能睡着吗?不能。夜夜都在想家,好梦当然与己无缘了。那么,睡不着又该如何?那就起来吧。起来以后,却又只能“明月楼高休独倚”,登上高楼远望家乡,更加孤独,更加想家。登楼本来是望远以消忧,没想到就算到了天尽头,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乡,也看不到理想的实现,反倒更加忧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明月当空,登楼不能消忧,夜深还睡不着,怎么办?只能喝酒,由于愁肠百转,喝下去的酒也变成了相思的泪水。下阕句句铺陈,把情感一步一步地加深,先写思念家乡,又写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做不了梦。梦里有时候还可以解脱一下,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人,说明他伤感到了顶端。百无聊赖中只好看月亮,一个人靠在楼台上望月无法入眠,该有多么的感伤。

苏轼的《贺新郎》则是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地铺陈出来,说透了男女之间的相思和依恋: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首词上阙仿佛什么都没写,却把百无聊赖的情绪给铺陈出来了。从早晨铺陈到晚上,又从晚上铺陈到难眠,看见什么写什么。要从生活的角度来说,写的这些不都是废话吗?文学有时就是生活中的废话。但能把废话写得这么精彩,在于其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这首词,寄托的恰恰是苏轼的孤独感。苏轼是一个非常超脱的人,他在写自己百无聊赖,恰恰是写自己怀才不遇;而满腔废话,则是因为正经话没有听,朝廷不用其言。把这些絮絮叨叨的生活场景写出来,用很美的语言展现出来,便形成了中国诗歌中特有的闲愁描写,记录下了精微细腻的生命体验。

辛弃疾的词善于铺陈情感,如《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中,辛弃疾反复来铺陈自己的情感。先写自己的“更能消、几番风雨”,风雨如晦。再写惜春,“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因为珍惜春天,所以希望春天慢一些来,别来得那么早,尤其到暮春,看到落红无数,就更伤感了。接着说“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春天你不要走。但是,春天你能留住吗?“怨春不语”,春天不做回答,仍然无情地离去。只留下“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城郊的蜘蛛网把春天的柳絮给挡住了,算是留住了一点春色。最后说自己的伤感,希望朝廷能重用自己,但却遭受着“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的命运,一如娇美的陈阿娇最终被汉武帝抛弃到了冷宫。辛弃疾在这里感叹自己即使花费千金,又会有谁也为自己写一篇这样的赋,以倾诉自己满腔的忠君爱国之情。说到这地方,他开始感叹,杨玉环、赵飞燕,曾经都是多么宠冠六宫的人物,可现在呢?也不过“皆尘土”,都化为历史的尘烟了。“闲愁最苦”,辛弃疾想来想去都是闲愁啊。“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又回到了前面暮春时的意象,他反复来铺陈自己的情感,从第一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就写惜春,到最后写自己,充满了美人迟暮的感觉。

姜夔的诗作,则是铺陈典故,我们简单举一个例子,就是姜夔的《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这首词,几乎每句都是典故,姜夔反复用典故来铺陈。典故都是有很深的意蕴的,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读起来就会感觉不知所云,仿佛在读朦胧诗。题目《暗香》,典出于宋初的林逋。他隐居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作《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最喜欢这两句,引用其中的两字做题目。而“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运用了“驿寄梅花”的典故,出于北魏陆凯所写的《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这句话运用了南朝梁何逊喜爱梅花而不得好诗的典故。何逊《咏早梅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何逊非常喜欢梅花,他觉得这首诗没有把扬州赏梅的心情表达好,特意从洛阳赶到扬州,却连原来的平庸之作也写不出来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则化用了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诗中的语句“竹外一枝斜更好”。

这种铺陈手法到了散曲中继续发展。赋法入曲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把诗词常用的对偶句发展成了排比句。诗词中的对偶,铺陈的时候都是两句之间的对仗,如“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等。但是到了曲,则新出现了三句、多句的铺陈。如大家都熟悉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痩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前面三句采用排比的写法,把行程中枯燥的情景描绘了出来,使得曲比诗词读起来更加灵活、通俗,这主要在于曲打破了诗和词中的句法结构。诗词前呼后应,非常凝练,曲的铺陈就显得有点俗了,但这种通俗却又把感情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曲实际上是把词的格式打破了,形成了三个铺陈句子。张可久《满庭芳·野梅》中的“风姿澹然,琼酥点点,翠羽翩翩”,乔吉《折桂令·秋思》中的“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都是三个句子排比,这些都可以视为赋法入诗的进一步发展。

①朱熹:《诗集传》卷一,赵长征点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页。

②谢榛撰:《四溟诗话》卷二:“洪兴祖曰:《三百篇》比赋少而兴多,《离骚》兴少而比赋多,予尝考之《三百篇》赋七百二十,兴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洪氏之说误矣。”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0页。

③⑦刘勰:《文心雕龙注·诠赋第八》卷二,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6页,第135页。

④⑤⑥ 《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阮元校刻,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10—311页,第281页,第463页。

⑧⑨[10][11][12][19][20]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魏诗卷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32页,第684页,第1430页,第1429页,第1435页,第1204页,第1699页。

[13]唐初宫廷诗人上官仪将六朝以来的对仗加以程式化,提出“六对”“八对”等名目,这些法式对于律诗的成熟具有重要作用,进而成为后人写作律诗的规范。

[14][15][16][17]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 1965 年版,第11页,第297页,第1867页,第2181页。

[18]林逋:《林和靖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9页。

[21]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卷二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185页。

[22]刘向荣点校:《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144页。

[23]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二二六,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434页。

[24][25][26]隋树森编:《全元散曲》,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42页,第776页,第605页。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乐经形态研究”(17YJZH005)成果

作 者:

曹胜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学研究院院长。著有《汉赋与汉代制度》《中国文学的代际》《秦汉文学格局之形成》等。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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