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涵妃
武夷山除了遍地茶山、竹林之外,更是山珍充沛之地,这也难怪《山家清供》里,林洪能用野味成全一锅冬日至鲜。山中待上几日,碰着人神共饗的菩萨日,借仪式的名义全村人集体贴膘养冬;随便走入一户人家,主妇像变戏法似地端出一桌菜,简单中透着丰富,两碗米饭落了胃,再捧一杯茶汤,倒也觉着冬季没那么冷了。
提到武夷山,大家纷纷想到茶。而未抵达之前,令我对当地十分向往的,是来自于宋代林洪《山家清供》里的一道风物“拨霞供”,泉州人林洪往武夷山拜访隐士,雪地中偶获一只野兔,用当地方法料理,“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侯汤响一杯后,各分一筋,令自筴入汤、摆熟、啖之,及随意各以汁供。”食材取之山林,应随冬日热汤烹煮,不费周章却有别样的山中滋味。
闽北山岭众多,乡村巴士摇摇晃晃地把人载到山脚下时,天已擦黑。武夷山从东北到西南横亘于江西、福建两省之间,绵延约550公里的巨大山脉,深刻地影响着当地的气候与物产。遍地茶山、竹林之外,更是山珍充沛之地,这也难怪林洪能用野味成全一锅冬日至鲜。乘夜色随带路人杨晖进入保护区,车子在山路上盘旋打弯,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两旁不时窸窣的声响,才能识别出周身的竹林。
靠山吃山
他把车灯往左打,指着路边小臂粗细的四方竹,“我们山里,除了茶就是竹子,人跟着它们走,只要你勤快,有的吃穿,饿不死。”秋茶早已采收入仓,但山中人脑袋里的那根弦,却也没有随之松缓片刻,这个时节,茶园还需要人手除草打理。一有空他就喜欢钻进山里头,看看岳父养的蜂,采摘些野果山菌。他给我看手机里拍的形形色色的山菌,有些菌子他也叫不上来,如今却好了,下载个植物App,拍照上传,就可以一一记录与识别。
山里人的生计与生活,都仰赖身后这座天然的宝库。坳头村是一个多姓氏杂居的村落,山中茶农冬日的生活简单缓慢,却也总能变着法子找些丰富。在山脚下,杨晖带我去吃他妻妹的生日酒,当地姑娘满二十岁要隆重操办,热热闹闹地在娘家过最后一个整生日。武夷山有句农谚,北米南茶,西鱼东笋,这不,都一一呈在桌上,冬日的头茬笋,不用调味,也鲜。菜也热闹,人也热闹,言语之间,还带着一股子熟悉的赣味:“我来给你‘钳菜,我们的菜有点辣,你吃辣吗?”与江西一境之隔的武夷山,因为地理位置相近,所以在风俗、食俗上也颇为亲近。一筷子下去,才发现这里的辣,可一点都不委婉。
时序入冬,山上的坳头村将要举办一年之中最热闹隆重的庙会。采摘完最后一批秋茶之后,粮食也入了仓,农人们卸下茶事、农事,进入“架脚闲”的时节,有时间好好犒劳自己,与同社之人相聚相戏,一年收获的享受也从此开始。杨晖对我说,正赶上九月初六村里菩萨的生日,邻里族戚明日都会从各个村子赶来,参加庙会。
人神共飨,全村贴膘
我也凑热闹起了个大早,想要看看这个人神共飨,全村集体贴膘补冬的阵仗。村子里的主妇们都早早地到了后厨,两位稍年长的主厨指挥着大家,主妇们穿梭在灶台间,好一阵忙活。半扇门板被用作砧板,三两个主妇一组,一边用斫山的气势剁着大扇的排骨、拿刀背捺辣椒,边说着“四十八qia地瓜,四十九喝老酒”这样的俏皮话,不时引发一阵哄笑。
山里人靠山吃山,灶台就搭在竹林边,拿竹木烧作碳火,吱吱冒着水汽,不一会儿,肉香就自锅中溢出。炮制一桌乡宴,时间紧但马虎不得,三分素七分荤,稻禾鱼肥美地堆成了小山,肉都得论盆盛,其实素菜也很有吃头,霜降后的芋头、土豆、地瓜像宝石一样被山里人刨了出来,又敦实又甜。大家抬水、烧柴、摘菜、切洗,有条不紊,几时下米,几时烧肉,每个人心中都有份菜单。分毫不差的灶台经验,更透着一股主妇的酷劲。
临近开席,村民陆续入了庙,鞭炮声不断,烧着木桶饭的阿嬷,不忘先搓一些三牲仔、盛出一碗新米敬奉灶君。宾客在红纸上留下自己的姓名,有意思的是,旧时武夷山人参加宴会,还会用小香在姓名下烧洞签到。十几张桌子,不一会儿就坐满了,年轻主妇早就跑到后厨,从锅中舀碗杂菌排骨汤,先喂饱那不耐饿的孩子。山里的白菜甜又冲,不留神又多吃了几口,宽桌海碗间,吃得整座山都弥漫着腾腾热气。
村子里只有一家小卖部,山上没有什么消闲方式,但午后在村里晃悠,路过人家打招呼,都要被请去屋里喝茶,没打过药的野茶,茶汤透亮,回味甘甜。这厢茶还没歇,那边主妇变戏法似地端出一桌菜,从茶席被盛情地拉去餐桌。茶油是自家的茶籽榨的,土猪肉烧的油汪汪,一碗肉有半碗油,冬天到了,各式干菜也上了桌,下辣椒拿重盐炒,鲜辣干香,一碗米饭就见了底。
吃完饭,茶继续喝。就着“你家今年茶青收了几斤,行情好不好”这样的话题,插科打诨,直喝到天黑。冬季山中湿冷,想来山珍野味都落了胃,手中还握着热茶汤,倒也不觉得冷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