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17-12-16 18:22麦子杨
牡丹 2017年34期
关键词:资本家岳父老婆

麦子杨,出版有诗集《众里寻他千百度》、中短篇小说集《表妹》、长篇小说《可口与可乐》。获《青春》杂志散文奖和第三届广西青年文学奖·小说奖。广西签约作家。2014年签约中国作协全国重点作品长篇小说项目。曾在北京纸媒和中央新媒体工作。

家梅偷过尸。

十多年前,家梅四十岁。岳父肝癌晚期,弄得一大家族东借西挪,最后还是人财两空。岳父是在省城医院没的,医生护士抢救完,针头刚拔,氧气瓶还未推走,大家还来不及嚎一声,家梅就从病床上抱起尚温热的岳父,在老婆大舅小叔阿姨们的掩护下,一溜烟从三楼跑下来。

待医院的收尸老头,喝了二两米酒,推着平板车吱呀呀要来收尸时,才发现尸体与尸体的一众亲属不翼而飞。

家梅与夜色合谋,驮着岳父,不慌不忙穿过百货大楼门前、批发街和广场夜市,就像上个月背岳父来医院一样。小姨子已给岳父披上春节前才买的一件咖啡色外套,亲戚们预演过般的前呼后拥,赶亲戚喝喜酒凯旋似的,来到汽车总站搭夜班车回家。这不,背上还醉倒了一位。

卖票的见一下子上来这么多客,忙招呼有座有座,马上就开!

家梅让岳父睡在怀里,头枕自己的大腿,车子开动驶出市区后,卖票的走过来要收钱买票,家梅就忙捋了捋岳父一头凌乱的头发,埋怨道都叫你别喝那么多,这不,醉倒了吧?坐车回家都不晓得了喽!

卖票的同情地笑笑,摇摇头。

偷尸是家梅,偷葬也是家梅。家梅尽管是倒插门,但他这一偷尸偷葬,俨然成了岳父一家的主心骨,岳父到了阴间,他也是岳父的心腹。

——说到心腹,那是岳父死后三年的触目惊心一幕,也是家梅时运反转的发端。

三年前,把岳父偷葬在横路山下的一片小桉树林里,依風俗三年后收骨。家梅是目测做过记号的,一锄落地,就是地下的岳父。撬开虫蛀的樟木棺盖,家梅和人大叫一声直往后摔:一团花蛇盘在岳父变成白骨的心腹间,见光游动。

很多年前,家梅才十五岁,被饿得从一个叫做犀牛脚的最边远最穷的海角跑城里来。那时候,滨城里的人也不富有,穷得只能餐餐吃海鲜。沙滩里浅埋着红螺车螺指甲螺,有时退潮退得快,跑不回海里的鱼虾蟹就被人们从沙滩扫上餐桌。蔬菜呢,就是滩涂上的红树林果实,像肚脐般的榄钱。靠海吃海,但海只是给你吃,穿呢?住呢?家梅露宿街头,穿得跟叫花子一样。

有一年倒春寒,海风呼啸。家梅见路边有人烧火,真是败家,居然是烧棉衣裤。急红了眼的家梅英勇地扑过去,企图从火堆中抢救出一条军棉衣。他用脚踢,用手拽,棉衣上的火星还是要燎原,他急中生智,拉下烂裤头,掏出正在茁壮成长的小鸡鸡放水灭火——

死崽!——家梅灭火水枪才喷射到一半,就给一声“死崽”刺激得一个激灵,他忍了忍,像止回阀一样,收住了水柱。

是一个瘦老头,他帮家梅抢救出了这件军棉衣,电灯柱上抽打了几下,说是阿公的,人老了,衣物也得烧给阿公。

你叫我赵叔。

赵叔说,我睇你好久了,整日蹲海堤角落,烤那堆弹虾食。

赵叔黯然道,阿公一走,我就能让你来啵,唉,你给我睇睇卵泡——

十五岁的家梅是知道羞辱的,半大不小的男人哪能随便亮剑?何况刚才给这位早有预谋的赵叔睇见了小鸡鸡,现在连结大本营也得给他兜底?家梅不干,满嘴白米饭也不干。

看穿少年心事,赵叔又唉了声,说男人不能对着火堆屙尿,卵泡会大的。

原来是关心自己的卵泡。家梅就偷笑了,咽了咽酸涩的喉咙。

赵叔是二仓加工车间主任。二仓是这座城市外贸冷冻加工厂的一个仓库。从家梅做日工开始,最脏最累最下贱的活就都是家梅的。吃饭解决了,住在车间值班室。家梅算是安顿下来了。

傍晚,家梅习惯地坐在工厂值班室门口抽水烟筒,他连抽了三筒,竟有点呛喉的感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是老烟枪,自己会扒拉饭就会抽水烟了。水烟筒像他抽大的女人,他摸透得最熟悉不过。第四第五筒苦涩难咽,第六第七第八筒简直让他坐立不安,第九筒他烦躁地站起身来,把水烟筒往马尾松下的泥沙地蹾了蹾,尘埃未落,他快步朝急冻车间奔去。

赵主任差点死在急冻车间。

家梅有他绵密的心思,他说我每天下午下班,都是抽三筒水烟他就出来,这天我连抽了九筒还不见人影,感觉不对劲,也不知道哪儿不对劲,反正就是不对劲。

赵主任下班前为一批日本货去检查急冻温度,不想被毛毛糙糙的仓管员锁在了冷库里。那是炎夏,入库违规穿单衣的赵主任,被家梅救出来时,只有眼球没被冻僵。家梅一边把硬邦邦的赵叔暖在怀里,一边嚷:来人啊,有救有救还有救!

救返生的赵叔就一手包办,把大闺女嫁家梅。

家梅的人生就开始顺理成章起来。但有时生活也会断章取义。那是多年后,赵叔已光荣退休,家梅奉献了半辈子的冷冻厂先是破产,后被贱卖,卖了还帮私企老板挥汗如雨的家梅傻愣傻愣的,还三班倒以厂为家——这丝毫没有引起工厂总经理和工青妇关注,反是一位远渡重洋来到滨城的老资本家,看中了老黄牛家梅。

其实这位驼了背的老资本家,也只算远渡不算重洋,日本人,和南海都同一个太平洋。滨城在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更靠近印度洋的深蓝。老资本家喜欢穿深蓝色的印度洋衫,他中国普通话说得比家梅好,他说过一句令家梅和所有人都忽视了的话,就是“小时随家父进入过中国滨城”。也许是儿时的海鲜口味,也许是商人逐利的本性,老资本家为了进货,除夕都不休,转机飞来滨城组织货源。最卖力给老资本家出货的就是家梅。在老资本家眼里,家梅就是一辆会说话的货车,但家梅只把自己比作工厂主人翁,他搓着砂纸般的手掌,对老资本家呵呵一笑,说:“我属牛,苦是命,但记恩。”

断断续续说这句话时,家梅惨遭工厂优胜劣汰。老资本家刚好进口最后一批货,爱莫能助地捏着一双冰冻鱿鱼般白嫩的手,呵呵两声,说:“我就在奈良开几间小超市。”endprint

家梅就到了奈良。老资本家开的连锁超市果然不大,就像社区里的便捷超市“好邻居”之类。家梅是出苦力的人,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来日本主题先行、目的明确,就是挣钱。老资本家的地盘明显不是家梅的奋斗天地,老资本家也只是相中家梅这台会说话的大陆货车,让家梅在小超市搬几天货,就介绍家梅去干“大单货”。家梅摩拳擦掌,充满战斗欲。老资本家最欣赏家梅这腔热血,说:“你的,背了很多很多年的鱼虾尸体,现在,鱼虾尸体的不要不要你背,你的大大的有,钞票,背死人尸体。”

回到祖国,老资本家反而把中国话说得结结巴巴,家梅听得也磕磕绊绊,但总算明白老资本家对自己的关照,就是把尸体换一个种类。

干了不久,上手了的家梅才知道老资本家对自己的仁慈“侵略”,老资本家不只介绍家梅一人来背死尸,他的 “共荣圈”理论就是“抽水”大大的有,水源要像太平洋一样大大的深广。只有老资本家人脉广,能和主家交流,别的日本人不是语言不通,就是对家梅退避三舍、礼让三分。

每个月,老资本家把七万多日元搁家梅手里,总是好心提醒一句:“你的,诚实良民,不会赚外块——死人的大大的外块。”

活人不教家梅,死人更教不了,但一个月五千多块人民币收入,家梅就活人当死人活了。

直到有一天,家梅从一幢高层公寓背出一个大块头死尸,从楼梯吃力地旋转下来,刚好撞到一户人家开门,他停留了一下,想往肩膀耸上一点要滑下来的尸体,那户意外开了门的人家主妇立刻哎声高叫,忙不迭地把一沓钞票塞进家梅的口袋。

家梅从此活得他妈的滋润。

他每户都礼节性留步,逢门必停,见人俯首,点头哈腰。口袋鼓胀到不屑于老资本家每月抽了水后给他的月薪。

高楼大厦的楼道,就像是家梅的旋转哀乐厅,他学会了日本丧歌,他喝起了清酒,嚼起寿司,用富士山积蓄的能量,背起僵硬死尸,低眉于昏暗狭窄的楼梯,一脚一脚朝殷实的生活落下。有时他会想起当年偷尸背起的岳父,那是恩人,死也是温热软绵,背在身上,就像活人一样亲切体贴。哪像这些异国鬼子,发硬铁沉,死鬼般扒在自己背脊吸血抽髓。家梅为了壮胆,就在深渊般的楼道高歌《我的祖国》、《大海航行靠舵手》和《义勇军进行曲》,但遇到商机,就改哼那些越来越顺口的日本哀乐俳句,一层一层楼低吟浅唱,就差菊花和刀了。后来他觉得奈良太小,小城市,死人少,背脊力气浪费了。他对老资本家道别时说:“我的,力气大大的有,这里死人少少的,我的得到死人多的大大的城市。”

老资本家听得一愣一愣的,中国人在日本说的中国话,他懵圈。

家梅就背尸体走了一圈日本国,从川崎、福冈、神户、名古屋到大阪和东京,他知道自己是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他的家乡滨城却已经流传家梅发达了,一个月居然挣到五十多万日元,此中的汇率换算让老家的人们更增谈资。

家梅报平安,只报在日本超市打工,有亲朋求家梅带路时,家梅总是推说我都要回来了,老了,今年春节就回。

这一推就十年。

要回国了,家梅身上倒是有點一贫如洗。这么多年来,他都是把所挣钞票,悉数寄回滨城给老婆,孩子上学,国内家里大小事情,都要使费。前几年老婆说到广东打工的孩子要买房,首付就把家梅在日本的十年私房钱全榨干了。老婆比万恶资本家还残酷,对家梅说,一家大小就指望他汇款。老婆在电话里念咒似的,说三叔二婶四姑六婆姑舅表嫂先后得了胃癌、咽喉癌、乳腺癌、子宫癌和直肠癌,这些亲人得把家梅从日本赚回来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才死,说得一把辛酸泪,哭下了一年又一年樱花雨。家梅就从日本那端的电话里硬朗地安慰道:“力去力回,钱去钱回!”

钱去钱回,但情去却回不来。这是家梅万万意料不到的。才回来,他就感觉气氛不对,老婆和她的兄弟姐妹一家子藏着掖着什么。家梅在日本与死人打交道,回国就与生人打交道,他万分不适应,包括不同房的老婆。

家梅不要求,没有要求。没有要求就显得老了。家梅是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再也背不动日本尸体了,但自己的老婆还是能在床上搬得动的。

才回来两三天,家梅就发现邻居熟人看自己的眼光富有含义——除了老,他没有什么不一样呀,十年日本,一句日本话也不会,只会唱日本丧歌,是用来赚钱的老歌,哼起来有点像滨城的咸水调。

一个不知道怎么张嘴叫家梅这个陌生老头的孩子,毫不意外地叫了家梅的老婆做“妈妈”,却被窗外的家梅意外听到。家梅打心眼儿感激这个只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让自己心死得异常痛快淋漓。

没几天,家梅回大陆经停上海的快递包裹到了。

快递到的时候,家梅去看了一眼变成楼盘的冷冻厂,后面那片海也给埋葬了,他们叫吹沙填海。接到快递哥电话,家梅赶回来,众目睽睽之下,签收了快件,马上感觉空气像被压缩了的氨气,富有刺激性,浓度达到一触即爆的临界点。他不知道关闭阀在哪里,他有点惶惶然,似乎误入邻家,像一条野汉子,撼动不了良家妇女。

他的“良家妇女”跪在床前,痛哭流涕,等他回来撼动。

“死佬!你这个不死在外面的死佬,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钱,那个小日本就是钱多婊子多,你别以为我不晓得,有钱哪个男人不学坏?十年啊,你想过我守活寡的滋味吗?死佬,日本干我们国家,你干日本女人,自己的女人丢荒了,我给你撒了鱼苗,守成望夫石,你还要用这么多钱考验我,你这个死佬,死过几次了?去死吧,死多一次给老娘瞧瞧!”

家梅瞅到自己那个搁在床头的快递包裹,包裹被巧妙的扯开一条细缝,一扎一扎整齐崭新的新版百元人民币乍露峥嵘一角。

家梅暴跳如雷,雄性大发,跳起来嚷道:“操,实话告你,我这十年,是干了很多日本死人!”

苦肉计明显得逞的老婆就慷慨道:“那自己的女人不往死里干?”

那个快递包裹就是一枚定时炸弹,把家梅炸成了小城头号新闻。可以说,前三天是白回了,三天后才是衣锦还乡。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梅压题儿第一遭领受了,似乎这一切都出乎他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他前半生都是伺候死人,下半生就让活人奉承吧。但令家梅感觉灰暗的是,那些伺候他的活人像会活动的死人,有时,他还感觉活人不如死人老实,不如死人死得踏实可爱,有油可蹭。endprint

家梅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厌世,他看过太多死人了,活着多好玩,看活着的人怎么死,怎么化成烟,躲进泥土里,就是不出来。

家梅就背对虎视眈眈的老婆,打开那个重新设置密码的密码皮箱,让老婆只能估摸着自己是从快递包裹里抽出的两扎人民币,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就扔进老婆乐颠颠的怀里。但家梅心里知道是两万元,自个儿的一半家产。

突然冒出的许多亲戚,像雨后春笋,着实令家梅心惊胆战——都是老婆这边的亲戚,好像他们先前都死于各种绝症,突然的快递使他们复活。他们都是同一张脸皮浮现同一表情,都说叫家梅的岳父赵叔赵舅表姨丈堂伯表姐夫姑舅佬,甚至老朋友老兄弟,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把埋进泥土里的赵叔挖出来,先是感化家梅,然后涕泪长情,最后伸手索魂般借钱。

家梅家里高朋满座,杯觥间流传他在日本东京银座有房出租——这令家梅差点笑到喷海鲜!他是上过银座。他打着豪放的酒嗝,对各位敬爱的父老乡亲坦承,不只一两次上过银座。有一回春天,就是日本樱花盛开的那种绚丽春天,他是上过一回印象最深刻的银座,见到一个女优,你们能想象中怎么漂亮就怎么漂亮的女优,不穿衣服的,行了吧?你们满足了吧?我吗?就用她身下的床单卷了她,像我们过年包粽子,一卷就把她小小可人的身儿卷起来,扛上肩膀,太轻了,像一朵飘落的樱花,人就活一口气,明白?她呀,就是一朵樱花云,银座高着呢,穿过云层,下面是活人,我看见云端是死人活过来的神仙……

神色可疑的亲朋戚友们就啧啧着,说家梅喝高了,是不是给日本女优迷奸了?日本娘们是不是唐装包裹,像唐朝一样不穿内裤?撩妹,就起源于此?——家梅是喝得有点高了,酒钱谁掏的他也不清楚,说不定就是这些新近冒出来的亲朋戚友打他裤袋掏出来的呢。家梅只是感觉有点不对,哪点不对呢?就是一桌人不避讳女眷,当然,那些陌生的女眷也来路不明,但绝对不是快活神仙,说不定是穿着寿衣的借钱菩萨。这令家梅活人堆里惊吓出一身冷汗。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家梅突然嚎起这支歌,想唤醒自己的一些“抗日”力量,但中国亲人们的酒精麻痹,让他昏昏欲睡在日本的死人堆里。

真给那群新晋亲朋戚友说对了,家梅回家就给老婆迷奸了,但家梅的老婆捏到手的是一团软绵绵的海蜇,她低声骂道:“老不死,被日本人搞亏啦,你能不能充血成沙钻鱼!”

家梅侧过身去,幽老婆一默:“解冻过的啥鱼,都冷血。”

家梅的老婆只能图个嘴巴痛快,但也只能操着不满啐道:“看来你这个死佬,搞日本女优搞死中国功能了!”

家梅笑得蹦下床来,又扔两扎人民币给不甘罢休的老婆。

差不多了,扔得差不多了——家梅打心眼儿这样警醒自己,钱是能打水漂的,划过水面,带去远方,让钱再飞一会儿。

第二天光天化日之下,老婆推拉家梅到一家连锁酒店,家梅不笨,以为老婆有情调,要换一个环境收拾自己,或者给自己收拾,朝花夕拾呗,旧情重燃呗,旧船票登新航程呗。家梅就这样嘟哝着被老婆推进客房,不想老婆不进来,反手从外面锁上门。

家梅慌了,不晓得老婆使哪出计。这时,落地灯朦胧的客房,亭亭玉立着一位中国女优,黑丝网兜衣衫,无名指含在嘴里,婴儿一样吸吮。

家梅忙掏出手机打给老婆,央求道:“你别考验我,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意志特别不坚定!”

老婆就在连锁酒店楼下总台等着,甩了甩头对家梅大气地嘿声说:“我那是回报你,让他心理平衡,懂吗?我咨询过心理精神医生,只能这样治你,只能这剂药引美女,这叫他妈的对症下药!”老婆接着语重心长地说换个女人,就能医好你的阳痿早泄……家梅开始怀疑,老婆是不是男性专科专线咨询专家。

家梅无奈,只能再给“药引”两百元小费,才得以“痊愈”脱身。

这怎么就能叫“扯平”了呢?家梅悲愤不已,活人怎么这么讨人生厌呢?早知家里变成这光景,还不如在日本跟死尸混!——这是气话,那是像背动着摩天大楼走楼梯的出死力活儿,老了的家梅是越来越不胜任了。用家梅所掌握的日本文化来说,就是过了剑的岁月,浪不起了,应当晚年作伴樱花和清酒。

家梅现在只能用米酒浇块垒,老婆不用说,还在算计着家梅的“根”,把根留住,就拴住男人。家梅的老婆推演着她一个人的激情大片:家梅的第二件人民币包裹,单日或者双日,再一次快递到呢?

闭门谢客的家梅最防不胜防的,当然还是那群莫名其妙的亲朋戚友,他们追着家梅借钱,好像家梅上世欠了他们的债,要满足他们所有人的“性欲”,与世间通奸,那真得第二件人民币快递来——但那可能吗?如果真的发生,家梅就只能说一句“活见鬼!”

家梅觉得一切活生生的都该到结束的日子了,他要“活见鬼去”。

是他早作旧鬼的岳父,他早年的赵叔。他要一个人去。

三十九级台阶。仙人墓。

不是正清,也不是清明前后。家梅终于避人耳目地一个人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那是一整个山头,包容着无数个小坟墓,让尘嚣安息。

台阶两旁是小松树,这么多年不来,小松树长大了一点儿,但还是似乎阳气不足的弱不禁风。这地,让阴风暗地怒号。

家梅似乎瞬间苍老起来,他跪在岳父赵叔墓前,一聲岳父让他无地自容,而一声赵叔,让他百感交集。他泪如雨下,头顶灿烂阳光,墓前一枝棯子树,是他去国怀乡时所孕育、成长,那更是他的亲骨肉,此刻突然像父子久别重逢,绽开朵朵紫白碎花,一瓣一瓣在家梅眼帘次递绽放,笑着,晃着,一直开到他心疼,隐隐作痛,泪水在阳光直射下,宛若花蕊里的露珠,不晒世事,只做活神仙。

很多死人在看着他。他们躲在泥土里,打开门窗一样的墓碑。家梅面对他们,父老乡亲的他们,每块墓碑都是一张死人的脸,对着他,让他看。家梅低下头,把拎上山来的那只密码皮箱打开。新密码很顺溜,让那一件人民币快递包裹在层层防护下裸露出来。家梅抽出一扎人民币,搓成扇面,按着打火机,点燃。无风的阳光,把火苗烧成海水般湛蓝,印度洋的深蓝。家梅把一扎又一扎的人民币烧在墓前的香炉里,成灰,卷曲,等风来收……

责任编辑 王小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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