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伟,《中国煤炭报》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中国作家》《小说界》《北京文学》等文学杂志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小说《探亲》获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二等奖、散文《母亲的情书》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
一
大火是在凌晨两点燃起的。
那个时候,我大伯刚刚把最后一锅炸得黄晶晶的馃子捞出来,对老伴说:熄火。困得迷迷瞪瞪的大娘关掉鼓风机,说了声:“困死我了。”往柴禾堆里一歪就打起了盹。大伯收拾停当,想起大门还没上锁,就解掉围裙,拉开灶屋门往外走。盘旋在屋内的烟雾和香味从门口倾泻而出,就像五月成熟的麦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雪下欢了,大伯仰起头,不经意往天上望了望,忽然看见西街方向火光冲天,他吃了一惊:谁家失火了?拉开院门往南街一看,啊,那不是小六的超市吗?
“小六家!”大娘一下子来了精神:“老天爷,报应呀,报应!”
大伯拎起一只水桶往外跑,被老伴拽住了:“你弄啥?”
“救火去!”
“你不能去!”
“咋不能去?”
“他毁咱毁得还轻吗?烧死他一家才解恨呢!”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大娘胖乎乎的脸上。这是结婚四十年来,大伯第一次打老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大伯拎起水桶跑出了院子,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我在农历小年的下午回到郑州时,那场榆树镇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纵火案已经发生了五天,火灾烧死了六叔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儿子,至今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的线索。在省人民医院内科病房,一脸憔悴的大娘看着头上缠满绷带,仍在昏迷中的丈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我讲述五天前发生的事情,历数我六叔的斑斑劣迹。在那个落日的黄昏,在大娘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往日那些不连贯的幻影在我眼前不断涌现。
二
大伯是个老高中生。毕业那年,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他的大学梦破灭了,大伯痛苦极了。土改时,我那当民兵队长的爷爷因为偷偷与地主小老婆睡了一觉,挂着破鞋游街三天,从此,一家人在人前抬不起头来。那种被人看不起的感觉像锥子一样时时扎着大伯的心。他发誓要混出个名堂来。然而,命运跟他开了一次次玩笑。大学梦破灭后,他想当兵,因为身高不够被刷了下来;他想当工人,政审不合格,没有去成。最后,只好委委屈屈当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他想,自己这辈子也没啥大出息了,就把希望寄托到六弟,也就是我的六叔身上。六叔长得天庭饱满、聪明过人,能说会道。他虽然调皮捣蛋,脑瓜子却好使,每次考试都在班里排前几名。会看相的老私塾先生说,你们杜家要出大人物了!这孩子将来不当个省长也能混个县长当当。
从那以后,大伯把六叔当成重点对象来培养。从开始上学起,他就常常把六弟带在身边。寂静的乡村校园,一盏明亮的罩子灯下,大伯在灯下批改作业,六叔翻看大伯给他买来的连环画,那些温馨的场面永远留在榆树镇人们的记忆里。
1979年,六叔第一次参加高考,以三分之差落榜了。大伯和爷爷商量让六叔再复习一年。爷爷呸了一声:“也别瞎搭那个钱了,咱老坟堰里也没有那棵苗!”
大伯一咬牙,把准备翻盖房子的钱拿了出来,把六叔送进了高考复习班。
然而,大伯美好的愿望又一次化为泡影。次年高考,六叔又一次名落孙山,他没有沮丧,没有叹息,甚至还有些暗自窃喜,这一年,他在学业上没收获什么,却把爱情的种子悄悄种进了一个女人肥沃的处女地,而且已经生根、开花、结果。
临近年关,当六叔带着我未来的六婶走进榆树镇时,惊诧了南街人的眼睛。女人孩子们叽叽喳喳挤满了我家那破旧的院落,争相观看这个从城里来的洋女人。大伯却悄悄地躲进学校,独自哀叹:这就是我盼来的结果吗?难道这就是我们杜家的命运吗?为了小六,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高考前一天,有人捎信说:“存财(我六叔的大名)头疼得厉害,恐怕不能参加高考了。”
那个时侯,乡里要精简一批民师,大伯紧张复习准备参加考试,听到这个消息,他放下书本,蹬上自行车,向四十里外的县城飞奔而去。
也许是过于急躁,大伯赶到县城南关,因手闸失灵,连人带车一下子栽进了十多米深的沟壕里。
大伯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等他出院时,精简民师工作已经结束,大伯被无情地刷了下来,六叔也落榜了。双重的打击让大伯像霜打的茄子抬不起头来,他看上去一下子老去了十来岁。
三
就这样,大伯回乡当了农民。六叔并没有因落榜而感到耻辱,他像卸下一个大包袱似的轻松。与六婶走在街上,是那样得意的扬扬,跟每个人都大声打招呼。仿佛在炫耀自己,能把一个城里女人弄到手,看咱本事咋样!
在岳父的资助下,六叔和六婶在西街开起了全镇第一家个体代销店。
对于六叔做生意,大伯嗤之以鼻。多年的教师生涯,养成了他孤傲清高的性格。他认为,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六叔在开代销店的几年间,恰恰印证了这一点。比如往醋里兑水,往味精里掺盐,比如人家称一斤红白糖,他只把秤星放到九两半上等等。刚开始他还有点于心不忍,渐渐就干得心安理得了。
六叔的这些伎俩,大伯早有耳闻。他不止一次地劝说。起初,他还听进去一些,后来,随着经济地位的悬殊,六叔根本不把这个穷酸的大哥放在眼里。对他的唠叨充耳不闻,甚至有些反感。
大伯与六叔的矛盾,终于因为麦种问题爆发了。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正是播种的好时节。被犁起耙平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六叔牵牛在前头走,大伯在后面摇耧撒种。燕子在田野上空翻飞,不时喊一声“加油”的话,清脆悦耳的楼铃声在田野里叮当作响。
吃罢晌午饭,大伯拿把蒲扇到桥头乘凉。這时,在粮店护仓组上班的老歪走过来,看看左右没人,悄声说:“这个存财,咋恁没良心呀!
“咋啦?”大伯问。
“存财把剩下的麦种掺到麦子里面卖给了粮站啦。”
大伯有些不相信,他问:“你咋知道的?!”
“他卖粮走了后,我闻到一股农药味,就知道他肯定把剩下的麦种掺到里面了,我没敢跟大堆拢到一块儿。下了班,我去找他,你猜他咋说,就那一点麦种,混到大仓里还能掺到哪里去?”
我说,“你不知道那药有多毒,要是让人家吃了不死也得残。”
你听他咋说,他说,“药死谁谁该死!”
“这还了得!我找他去!”大伯腾地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往六叔家奔去。
六叔的代销店里挤满了人。六叔和六婶忙活着给顾客拿烟、拿变蛋、拿啤酒,六婶忙得娇喘微微、香汗淋漓。
大伯没有和客人挤,而是跨进过道,敲开代销店的偏门,把六叔叫到院子。
“你叫我有啥事?”六叔很不高兴地问。
“存财”,大伯压低声音问:“上午种剩下的麦种你弄哪去了?”
六叔眨巴眨巴眼睛,說,“攉啦。”
“攉哪去了?”大伯逼视着问。
“埋、埋地里了。”
“你甭给我说瞎话?”你说,“是不是卖给粮站了?”
六叔看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承认了。
“你给我弄回来!”大伯严厉地说。
六叔头一拧说,“我不弄回来能咋着,就那十几斤麦种倒进大仓里面还能掺到哪里去?”
“存财”,大伯手指着六叔,气得手梢都打颤了,“你的良心是不是叫狗吃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害人命呀!”
六叔嗤地一笑:“良心,良心值几个钱?就甭提你那老一套了,你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什么仁义道德,什么礼仪廉耻,什么拾金不昧,纯粹是骗人的!如今这个社会你没看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要弄手里钱,有钱才是爷!”
“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一遍咋着?谁吃了谁倒霉!”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了六叔的脸上,殷红的血从六叔的嘴巴流了出来。
这个时候,六婶跳着脚从代销店里蹦了出来。看见丈夫嘴巴流血,她叫嚷道:“咱赖,咱没人家觉悟高。觉悟高咋没当上乡长、县长!打自己的兄弟算啥本事!要打,你来打我!”六婶把已怀孕七个月而腆起来的圆鼓鼓大肚子伸到大伯面前。
大伯狠狠地瞪了弟媳一眼,骂道:“你也不是个好货!”转身往外走。
“就你好!就你是个好货!”六婶撵了出来,朝大伯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大伯回到家里,一声又一声地叹气。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个人因吃了剧毒农药拌的麦种,或倒地口吐白沫,或偏瘫、半身不遂的情景。他们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呻吟着。不,必须得把小麦换回来!
他这样想着,匆匆赶到粮店,用500斤好麦把掺过农药的麦子全部换了回去。
第二日早上,大伯把麦子拉到了河边的公路上。他把麦子倒进两只竹筐,下到河里,一遍遍淘洗。浸过水的竹篮明显沉了许多,大伯提着沉重的竹筐沿着陡坡一步步往上走,两个胳膊腕子都磨出了血。
那时,村人们像麻雀一样坐在桥头上乘凉,他们噙着烟卷儿,一边悠闲地吸烟,一边用嘲讽而又讥笑的目光看着大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存德,淘出金子没有?”
“存德,淘出元宝没有?”
大伯只是苦笑。村人们啊,你们哪里知道,大伯这是在淘洗污浊、淘洗良心呀!
四
淘麦事件发生后,大伯成了村人眼中的异类。人们对他由尊重变成了蔑视,嘲笑。在此之前,村人们就曾给大伯送了一个又一个外号,什么“死脑筋”“傻帽”“神经病”,现在又多了一个歇后语叫“杜存德淘麦——自找苦吃”。
那年暑假,我回乡探亲,常常看见大伯独自坐在泉河南岸的柳树下,久久凝视着河北岸那座自己曾经执教了十一年的小学校园发呆。大伯是否在回味过去那段当民办教师的光荣岁月,是否在重温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
那时的他多么受人尊敬呀。白衬衣整天洗得干干净净,上衣口袋里常常别一支钢笔。无论多么热的天,从未见他光过脊梁,从未见他挽过裤腿。大伯在村人眼中是公认的文化人,人们见面时总是尊敬地喊他“先生、先生”。谁家儿子结婚办喜事,都是请大伯坐上席。在我的记忆里,从每年的农历小年开始,大伯家的桌子上就摆满了村人们送来的红绿纸。大伯常常加夜班帮人家写春联。有人过意不去,给他带来一包烟,或者送来一些麻花、年糕之类,都被他婉言谢绝。他常说,人活到世上图啥,不就是图个脸面吗?
可现在,大伯的身份一落千丈,再没有人找大伯写春联了。从此,大伯变得沉默寡言,一整天不见他说一句话。每天一大早,大伯就扛着锄头迎着晨曦下地,傍晚沐着余晖回村。大伯精心伺候庄稼,把六亩地伺候得土肥禾壮,亩产往往要高出人家一成。看着金灿灿的麦子和玉米,大伯喃喃地说:看来,只有土地不背叛你,不会亏待你,只有土地才有良心。你洒下多少汗水,它就回报给你多少收获。
大伯还在地头辟出三分菜地,种上各种各样蔬菜。他常常一个人独坐在田畴边,看天空的飞鸟,看变幻无常的流云。清风徐徐的夜晚,他躺在菜园里的小屋里,听唧唧的虫鸣和“咯咯”的蛙鸣。累了,他捧出一本手抄本,轻轻地念起东晋诗人陶渊明的《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那是多么美好的意境呀!大伯完全陶醉在这物我两忘的境界里。他多么希望永远生活在这美好的世界,脱离俗世的纷纷扰扰,与世无争。
然而,大伯过于天真了。你是一个有老婆、有儿女的男人,怎能摆脱世俗的烦恼?
那天,大伯正在菜园里吟诵唐诗,大娘气喘吁吁地过来说:“郭庄的回话了,不盖五间平房,就甭想使媳妇!”
大伯还沉浸在诗中的意境中,没听清女人的话。大娘又把话重复一遍,他才放下书本,重重地叹了口气。为给儿子说亲,光彩礼就下了三千,现在又要盖平房。算下来,至少要两万块。手头只有一万多块钱,剩下的钱上哪里弄呢?
大娘说:“要不向小六借?”大伯说:“他的钱,难借呀!”大娘说:“你去试试,你不试咋知道人家不借?”
下午,大伯抹下脸皮来到六叔家。弟媳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守摊,看见大伯子哥,翻了他一眼,没吭声。
“存财呢?”大伯问。
“起货去了。”
“我吃晌午饭时还见他,上哪起货去了?”
话音刚落,只见六叔从外面回来了。看见大伯,六叔挠挠头,很不自然地笑笑说:“大哥,你,你来……了。”说着,搬出一张凳子。
大伯坐下来,环顾一下琳琅满目的货架说:“生意不错呀!”
六叔说:“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大伯说:“前天郭庄的来了,非让盖五间平房不中,我和你嫂子算算,还差五千块钱,想找你转借一下。”
“这个、这个……”六叔挠起了后脑勺,大伯瞥见弟媳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又使了一个眼色。
六叔吭哧半天说:“其实,我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交这税那税,一家人吃喝花销。前天,欠人家批发部的钱催着要,现在还没有凑够。”
“那借三千行不行?”
六叔哈下腰,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大哥,别说三千,一千也没有。”
大伯怒视着这个为富不仁的兄弟说:“存财,我就不相信你这辈子用不着别人!”说罢,愤然离去。
三爷看不上去了,他找上门说:“存德,跟我学做月饼吧,做月饼不用扎多少本,一季子挣个几千块钱没问题。”
七年前,大伯从教师岗位上下来时,我那从县食品厂退休的三爷就要把自己做月饼的手艺教给他,他没有答应。你想,一个曾经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能为一点蝇头小利与熟人争得面红耳赤吗?后来三爷把手艺传授给了六叔。结果,短短五年,六叔的“禾香月饼店”闯出了市场,做出了名堂,成为周边十几个村镇月饼市场上的畅销货。
大伯接受了三爷的意见,他买来炉子和做月饼的一套家什,在那年的农历八月初六,大伯的月饼炉子正式点火了。
由于三爷的悉心指点,大伯很快学会了做月饼。他用的都是一级面粉,冰糖、青红丝等都是上等原料。在制作过程中,和面、制剂、烘烤,每一道工序都是那样地细致,那样地一丝不苟。
月饼出炉后,那沁人的清香溢满了半条街。大伯和大娘在家里做,儿子小龙在街上摆摊卖。尽管大伯做的月饼货真价实,可由于刚开始,没什么名气,摆在食品一条街,六叔月饼摊前人头攒动,每天能卖出四五千斤,而大伯的月饼摊前却门可罗雀、少人问津,往往一天连一百斤都卖不了。
应该说,六叔刚做月饼那几年,是十分注重质量的。无论是色泽还是味道,都不亚于城里那些包装精美的月饼。不然,他不会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赢得一席之地,提起“禾香食品店”的月饼,人人都会伸出大拇指夸赞,存财做那月饼,啧啧,没说的!
六叔的生意做大后,就犯了许多小生意人常犯的错误,萝卜快了不洗泥了。
五
那年中秋节前,榆树镇像蘑菇一样一下子冒出了四五家月饼作坊,競争激烈,六叔做的月饼剩下了几千斤。
第二年,六叔把存放一年,已经发霉变质的月饼粉碎,全部掺进了原料里面。
大伯得知这个消息,心里那个气呀,可鉴于上次教训,他不想再管了。管啥哩?他也不听你的,除了落一肚子气。你何苦呢?
大伯埋头只管做自己的月饼,让儿子小龙在街上摆摊销售。
小龙是个急性子人。看见六叔的月饼摊前人头攒动,而自己的月饼摊前冷冷清清,他知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家里还有几百斤月饼,如果这两天卖不出去,连死面馒头都不如。他心生一计,拿着烟去找六叔,想用用他的标签。没想到六叔满口答应,慷慨地拿出一打标签说:“你用去吧,标签三毛钱一张,你把本钱拿出来就行了。”小龙喜得屁颠屁颤跑回来。没想到一换包装,买月饼的顾客很快就围了上来,不大一会儿,二百多斤月饼就销售一空。
小龙喜不自禁,赶紧跑回去,又拉来三百斤,装上“禾香食品店”的标签,不到一顿饭功夫就卖完了。
小龙相信了品牌的魅力。他拉着架子车一路小跑赶到家,一进门就喊,“爸、爸,月饼炕出来没有?那三百斤又卖完了!”
大伯也十分高兴,他把月饼装上架子车,在后面推着,来到街上。六叔家的月饼摊前围了一大群人。人们伸着花花绿绿的票子,嚷嚷声吵成一片,给我五斤、给我十斤……
大伯来到儿子的月饼摊位前,看了看,他一下子愣了。自己的月饼包装不知啥时换上了“禾香食品店”的标签。他扭头问儿子,“谁让你换的标签?”
儿子说,“我换的,咋?别管谁的标签,只要卖掉就好。”
“给我换下来!”大伯低沉的声音说。
儿子说,“用俺六叔的标签咋啦?用俺六叔的标签一上午能卖几百斤,用咱的标签一天才卖几斤?”
你给我换下来!大伯倔犟而严厉地说。
“我不换!”小龙嘟囔道。“啥都听你的,现在哪还有你这样的人,死别筋头!贩烟叶,人家都洒水,你不让,结果怎样,人家都发财了,你挣了几个钱?贩芝麻,人家都掺沙子,你死活不让,结果怎样,不但没赚上钱,把本钱也赔了进去!”
大伯“啪”地给了儿子一记耳光,瞪着血红的眼睛吼道:“我就是一斤月饼不卖,也不能用他的标签!”大伯说完,像发了疯似的冲向六叔的月饼摊位,拨开拥挤的人群,伸手拿出一斤月饼,回到自家的月饼摊前。他把自家的月饼掰开让大家看,里面清清凉凉的,冰糖、青红丝泾渭分明;他又把六叔做的月饼掰开让大家看,里面黑乎乎的。大伯说,“你们都看看,你们都看看,这是什么?这都是去年剩下的月饼粉碎做的陷!”人们一下子惊诧了。
大伯说,“我就是一斤月饼不卖,也不能做亏良心的事!”
六叔的黑心月饼一下子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就连县乡卫生监督部门也知道了这事,不仅勒令六叔的“禾香食品店”关门,还开出了一万元罚单。
从此,六叔和大伯结下了冤仇,两个人见面谁也不搭理谁了。
六
六叔毕竟是生意场上滚过来的人,月饼做不成了,他就把原来的小卖部扒掉,建成全镇第一家超市——鸿福来超市。农历九月二十八日,在一挂长长的鞭炮声中,超市正式开门营业了。人们纷纷拥进去,哎哟,那货物好全呀,不仅有糖烟酒、粮油食品,还有针织百货、五金电器、水果蔬菜,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天天顾客盈门。
六叔发了,腰发得像水桶一样粗,被镇上树立为勤劳致富典型,又当上了西街一组的组长。六叔心里有一个目标,下一步就瞄准村长的位置。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出事了!
农村人都有赊账习惯。这年临近中秋节,六叔准备到省城进一批秋季时装。手头钱不够,他决定去要账。
那天下午,六叔来到白鹅家时,白鹅正在晾晒衣服。她举着身子,粉红色的秋衣往上揪着,露出小腹部一抹鲜润的白。六叔的心颤了一下,感觉一股热流注入裆间,喉咙也有些发干了。
“白、白鹅,洗、洗衣服呢?”六叔结结巴巴地问。
白鹅扭头一看说,“哟,大老板来了!”
六叔说:“秋风凉了,想到郑州进点服装,钱不够,想把以前的账结一下。”
白鹅擦擦手说,“我给你拿。”
六叔随着白鹅走进堂屋。站在堂屋门口,他看见白鹅打开了箱子,把头伸进里面找钱,她那肥硕的屁股撅起来正好塞进六叔的眼睛——他早就对白鹅动了心思,只是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现在,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人——真是天赐良机!六叔从后面抱住了白鹅,将她撂在了床上。白鹅挣扎着说:“杜存财,你不要胡来!我丈夫马上就会回来的。他要是看见,不把我杀了?”六叔一边往下扒白鹅的裙子一边说:“我能不知道你丈夫出去打工了。”白鹅说:“存财哥,求你不要这样,叫孩子撞见了,我的脸往哪里搁?”她使劲掰六叔的手。六叔气喘吁吁地说:“白鹅,你跟我睡一下,欠账就不用还了。”就是这句话起了作用。白鹅想,三百多块呢,丈夫出去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这又不是缸里的面瓮里的水,挖一下少一下。再说,跟他睡一下,丈夫也不会知道的。白鹅这样一想,身子软了下来。她放下从箱子里取出來的钱,主动上了床。
八月的阳光从槐树叶里筛下来,流金泻银一样在地上静静地撒着。一只栗色的红冠子公鸡“咕咕”叫着在追逐一只漂亮的花母鸡,把花母鸡追得咯咯哒哒四处乱飞。然而,终逃不脱公鸡,它不由分说把花母鸡压在了身下。
这次偷欢使六叔认识到,找女人并不是那么难。由于丈夫常年在外打工,这些留守在家里的女人就像久旱的土地,早已饥渴难耐,巴不得有人跟她们浇灌浇灌呢。六叔采取同样的方式,把一个又一个女人弄到了手。
六叔的事情终于被六婶发现了。她也曾哭过、闹过,也曾以喝药、上吊威胁过,都无济于事。这个过去曾经给他带来荣耀的城里女人,如今在他眼里是那样的丑陋不堪,脸上的麻雀斑越来越显眼,人也越来越瘦小,夜里躺在床上,像缩水的黄瓜索然无味。他巴不得六婶离他而去,没人管了好无拘无束地找女人。六叔爱上了喝酒,每次喝醉酒都要把六婶痛打一顿。六婶被打怕了,对丈夫的所作所为不敢管不敢问了。他仨月两月不上一次六婶的身子,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几年过去了,尽管跟六叔相好的女人不少,可眼下最得六叔欢心的还是白鹅。除了做生意赚钱,六叔的其余心思全扑在白鹅身上。白鹅上床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骨头,软塌塌的就会放电。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六叔的风流韵事悄悄在榆树镇的十里八乡传开了,就连树上的麻雀都知道了。那些被戴上绿帽子的男人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扬言要把杜老六捏扁撕碎。
白鹅的丈夫小瓦远在新疆打工,每年只春节回来一次,妻子和六叔相好他一直蒙在鼓里。这年秋天,邻村的一个亲戚到他所在的建筑队打工,告诉了白鹅与人偷情的事儿。小瓦将信将疑,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半夜悄悄遣回家。屋里开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听到了女人快乐的呻吟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小瓦气炸了肺,他一脚炸开门,雪亮的灯光下,看见妻子和杜存财慌作一团。小瓦举起木棍向六叔身上打去,六叔一偏头闪了过去。小瓦再打过来时,六叔伸手抓住,猛一用力,把木棍从小瓦手中拽过来扔在了一边,两个男人便扭打在一起。身材瘦小的小瓦哪是人高马大六叔的对手,只几下,六叔就把小瓦打倒在地,口鼻流血。他一只脚踏上去,就像一头大熊踩在一只蛤蟆身上,踩得小瓦杀猪般惨叫。六叔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睡你女人是看起你了,我想啥时来就啥时来,想咋日就咋日!”说罢,扬长而去。
小瓦委屈透了。捉奸不成,反被人毒打一顿,他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一早,他哭着敲开了族长霍元荣的门。老人气得浑身哆嗦:这小子反了,仗着你有几个臭钱就无法无天了!当即把霍家族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喊来,商量制裁杜老六的办法。有人建议立即去找他小子算账,村长霍庆生与六叔是同学,两人一向要好,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说:“二爷,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要是昨天晚上小瓦抓住他不松就好了。现在咱去找,他不认账怎么办?”
“你说咋办?”霍元荣和几个人都看着他。
霍庆生说:“这事不能直接找杜老六,因为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没抓住把柄,他反说诬陷你怎么办?叫我说先找他大哥杜存德,让他劝一劝老六。如果不再来往,这事咱不再追究。如果他不听,那咱就不客气了。”
那天晚上,霍元荣带领几个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大伯家。听了他们的控告,大伯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对于六叔做下的丑事,他实在不想管了。大伯说:“他人大树直了,我也管不住了。”
黄眼珠子的霍老四说:“咋,你真不管?”
大伯叹息说:“不是不管,我就是管,他也不会听我的话呀。”
霍老四说:“不管中,爹,咱们走!”走到院子里,他扭过头,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再听说他去小瓦家一次,就别想活着回来!”
霍家族人走后,大伯翻来覆去睡不着。霍家与杜家有世仇,如果小六被霍家人逮住,不会有好下场的。大伯仿佛看见,霍家人捉住了小六,刀子捅进了他的心脏,鲜血像梅花一样簇然绽放。他想,这事不管不行,长兄比父,谁让你是兄长,眼看着兄弟要遭受杀身之祸,你能袖手旁观吗?
那天深夜,六叔正急煎煎地往白鹅家走,忽听一声低沉的断喝:“小六,你给我站住!六叔一惊,及至看清是谁后,有些不屑,甚至有些恼火。他端起膀子,冷冷地问:“干啥?”
月光下,两人对峙着、对峙着。自月饼事件发生后,五年来,这是兄弟俩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小六,你是不是去找白鹅?”
六叔斜睨着眼看着这位穷酸的兄长,说:“这是我的自由,咋,还让你监督吗? ”
大伯上前一步说:“小六,这条毛病你改一改中不中?”
六叔“嗤”一声笑了。“毛病,这也算毛病?现在是啥年代?现在是开放搞活。开放搞活你知道吗?就是谁想咋着谁咋着,谁想咋痛快就咋痛快!过去一说谁跟谁相好就丑死了。现在呢,谁有相好说明谁有本事,谁相好越多谁的本事越大。过去皇帝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咋,我就不能找几个相好的?”
“你,你这是什么逻辑?”大伯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你睡了人家女人就没事了?不要以为你财大气粗,没人敢惹,那是没到时候,积攒到一定程度,人家会跟你算总账的!”
六叔哈哈笑了,笑得那样傲慢,那样狂放。他望着夜空中那把镰刀似的月牙说:“敢找我算账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说着,拔腿往前走。
“小六,你早晚会栽倒里面的!”大伯跺着脚喊。
他看着六叔走进了深深的黑暗里……
七
进入腊月,从外地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生意进入了旺季。六叔拿出全部积蓄,进了满满一屋子货。吃过晚饭,六叔跟妻子说,我去打麻将去。他在外面踅摸了一会儿,就悄悄溜进了白鹅家。六叔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大火就在这天夜里熊熊燃烧起来。
那天夜里,大伯是第一个跑来救火的人。他看见超市内火光闪闪,噼噼啪啪的声音中夹杂着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呼救声。大伯推推超市的门,都被铁丝拧紧了,怎样跺也跺不开。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忽然想起平房上面有一个进口,可是怎样上去呢?他看见东面老歪家的平房前面放着一个木梯子,就飞奔过去,趔趔趄趄地扛过来了。往平房上一搭,就急急地往上攀。也许是他过于急躁,也许是下面没有放稳,他刚刚攀上平房顶,还没有站稳,身子摇晃了一下,就像一条布袋一样栽了下去。
八
那天晚上,六叔和白鹅一番疯癫之后,两人正十分惬意地相拥着说悄悄话,隐约听见有人撬动房门的声音。不好!六叔赶紧翻身下床。白鹅小声说:“你从后门跑,快!”六叔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拉开后门赤身裸体逃了出去。有人喊:“在这里,别让他跑了!”人们呐喊着从后面追上来。六叔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乖乖,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人!几十把手电筒射出的亮光像寒光闪闪的利剑刺向他。人们咒骂着、呐喊着追上来,像追赶一个小偷、一个强盗、一条丧心病狂的疯狗!六叔像一只过街老鼠拼命逃啊、逃。逃出巷口,前面是一条公路,一辆汽车亮着大灯正由北向南飞速驶来。他顾不得这些了,猛窜几步想从车前超过去。可刚跑到路中间,汽车就呼啸而来。只听“嗵”地一声,六叔一声惨叫,倒在了血泊中……
我在腊月二十四日下午回到淮东县城时,六婶和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安葬。出事那晚六叔是被一位路人发现并拨打了120,救护车把六叔拉到县骨科医院,经过紧急抢救,他的命是保住了,一条腿却残废了。我来到311病房,只见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脸朝里“呜呜咽咽”哭泣。他的左腿打着石膏,缠满了绷带。临床一个中年妇女说:“刚才护士来过,说他已经欠医院四千块钱,再不交钱就停药。”
我喊了声六叔。六叔扭过头,他泪眼朦胧,面色苍白,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二十岁。六叔住院一个星期了,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所有的亲戚都像躲避苍蝇一样躲避他,像诅咒魔鬼一样诅咒他。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傍晚,六叔回到了榆树镇,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红红火火的超市成了一片废墟。六叔嚎啕大哭,哭声是那样的凄惨而悲凉。人们站在自家店铺前,一边捧着饭碗吃着,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指点着,嘻嘻哈哈地嘲笑着。没有一个人去劝说,没有一个人去拉他一把。
天渐渐黑了,寒风阵阵,苦雨潇潇,六叔浑身打起了哆嗦。他又冷又饿,环顾左右,许多店铺都关门打烊,到哪里去呢?老婆没了,孩子沒了,他成了无家可归的穷光蛋!抬起头,看见西街口自己和白鹅年前新建起的楼房还亮着灯,白鹅兴许没有睡觉。六叔拄着拐棍费力地挪过去。他看见白鹅正在关门,一扇门已经关上,她正在关另一扇门。
“白鹅。”六叔无力地叫了一声。白鹅抬起头,看见了他。要搁往常,这女人早就浪笑着扑上来,搂他、亲他。可白鹅却一动不动。六叔想,白鹅至少会问:“你回来了?好了没有?”可白鹅一句话也没问,只是冷冰冰地说:“你来干啥?”
六叔生气了,“我遭这么大的灾,你还问我来干啥?”想到这,他说:“盖楼时,我给你拿了十一万,咱说的好好的,你四间,我四间。现在我、我急等用钱,房子我不要了,你把钱还、还给我吧。”
白鹅冷笑一声:“你说我借你的钱,我给你打借条了吗?证据呢?”
这……这……六叔一下子傻眼了。
这个时候,小瓦从二楼下来了,看见自己的情敌竟敢站在自家门口来要账,他怒火中烧。好你个杜老六,你霸占我女人,给我戴上绿帽子,我不找你算账倒还罢了,你竟敢跑到我家门口来要账。他抓起拴狗链子,没头没脸地向六叔抽去。铁链子像一条黑色的飞舞的蛇,在六叔身上、脸上盘旋来盘旋去,直把六叔打得满地翻滚,鬼哭狼嚎。
九
农历二月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一辆从省城发来的长途客车抵达榆树镇,大伯从车上走下来。那天他救火从房顶上摔下后,造成颅内受伤,在省人民医院治疗一个月就出院了。在省城做生意的儿子小龙说,爸你也不要急着回去,我去年买的房子还没顾上装修,趁现在是个空闲,你就在新房里照应着就行了。儿子这样一说,他也不好意思回来了。在省城忙活了一个半月,直到装修完工,才心急火燎地往家赶。
快到自家胡同口的时候,看见前面围了几个人。走近了才看清地下躺着一个乞丐,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子。看见大伯走过来,有人喊了一声:“老六,你哥给你买好吃的来了!”众人“哄”地一声闪开了。躺在地上的果真是自己的六弟。他蓬头垢面,面色潮红,身上的衣服脏污不堪,浑身上下抖动不止。大伯不免吃了一惊,小六咋成了这个样子?听见脚步声,六叔无神的目光亮了一下,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他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大哥,救救我吧!”
大伯瞪了他一眼,并没理会,绕过去走开了。“大哥,救救我吧!”他听到六弟又喊了一声。大伯没有回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老伴正在压水,看见丈夫回来,满脸欣喜地问:“房子装修好了?”
“装修好了。”大伯把提包放进屋,拿条毛巾到压水井边洗脸。
大娘一边压水一边幸灾乐祸地问:“你在街上看见小六没?”
大伯往脸上撩了两捧水,嘟噜了一句,“看见了。”
大娘说:“过去咱街上横不下他,现如今成了要饭花子。他天天到饭馆吃人家的剩饭,到处捡破烂,卖几个钱就买酒喝,天天喝得烂醉。”
大伯没有吭声。他拧干毛巾,擦了脸,一声不吭地回到了堂屋。
夜晚,西北风夹杂着雨点“啪啪”拍打着窗户,大伯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六那凄楚哀怜的眼神,那“大哥,救救我吧”的声音像蝉鸣一样始终在耳边萦绕。他早就预料到,小六不会有好下场的。可真看到他身陷绝境时,大伯心里又不安起来,他可怜他。看小六那样子,定是在发高烧。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你是大哥,难道就这样看着让他死掉吗?不能啊,不能!”就这样想了大半夜,大伯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黎明时分,院墙外一声接一样的哀嚎声把老两口惊醒。大伯仔细一听,是小六的声音,那声音像垂死的苍狼的叫声凄婉无助。大伯再也睡不下去了,他推醒老伴说:“小龙他娘,我给你商量个事。”
“啥事?”大娘睡意朦胧地问。
“我……想把小六接回来。”
“啥?你说啥?”大娘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是不是神经了?”
“我没有神经。”
“他把咱害得还轻吗?你为他丢了工作,又差点送了命,你还可怜他!”
大伯说:“他就是再有错,我毕竟跟他是一奶同胞,我总不能眼看着让他冻死饿死吧?”
又一阵哀嚎传来,屋子里静了下来。大娘知道丈夫的脾气,他想干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停了好大一会儿,大娘说:“我不管,接回来你让他住哪?”
“咱西间不是闲着吗?”
“想让他住咱屋,没门!一辈子我都顺着你,这回我说啥也得当一回家。想叫他住哪住哪,反正我不能叫他进咱的院!”
看来,让小六进这个院子已不可能。那让他住哪里呢?大伯年前在镇外建了五间临街房,现在暂时空闲着,干脆让六弟住那里。这样一想,他再也睡不下去了,穿衣起床,脸都没顾上洗,就打开了院门。他看见小六在路对面一个柴草垛边躺着,面色赤红,浑身抖动不止。大伯摸了摸他的脸颊,呀,好烫!他费力地把小六拉起来,搀扶着他,就像搀扶着一只迷途的羔羊,就像搀扶着一个中了毒箭而伤痕累累的丧家之犬。兄弟俩缓缓地穿过冷冷清清的镇街,走到庆林诊所,一量体温,高烧40度。
输了三瓶水,烧退下去了,大伯又到饭馆给六弟下了两碗面条,他的眼神活泛了,体力渐渐恢复了。大伯又给他洗了澡,理了發,把他拉到了新房子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六叔在大伯家住了几天,身体完全康复了。
一天上午,大伯来找六弟,他正在院内晒太阳。问六弟今后有啥打算?他苦笑着说:“有啥打算哩?我现在没有一分钱。”
大伯叹了一声说:“这样吧,你还做生意。我五间门面,给你腾出来一间,你还开小卖部吧。”
六叔说:“大哥,我……交不起房租。”
大伯说:“你看,我给你要房租了吗?”
大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捆百元大钞说:“我给你一万块当本钱。”
“大哥!”六叔望着大伯,泪眼朦胧。他放下拐棍,慢慢地给大伯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大哥,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呀!”
大伯也动了感情,他抚摸着六弟的头发说:“存财呀,咱杜家有条祖训,叫积德行善,世代平安。我过去劝你多少回,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现在尝到苦果了吧!”
“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大伯把钱递到他手里,说:“存财,你已经为你的过去失去了一条腿,希望你用这一条腿站立起来,重新做人!”
初春温暖的南风阵阵拂来,大伯看见,匍匐在地上的败节草苏醒了,它从枯死的茎杆中脱胎重生,张开了迷蒙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春风的抚慰下,正重新生长。
责任编辑 婧 婷